性学专家李银河
李银河：中国人没信仰 性解放远远不够
导语：李银河退休之后每天写一些关于人生哲学的感悟，最后集成了散文集《一个无神论者的静修》。基本告别了之前“战士”一般的工作状态，每天以读书、写作、观影为主，只有1%的时间用来与外界沟通。但出世的态度依然不会阻挡她维护公民权利、与保守观念作战。6月26日美国宣布同性婚姻合法后，这位性学大师又忙碌起来。她希望有生之年看到同性婚姻在中国也合法化。
欲望不能被满足时 多想想浩瀚的宇宙
搜狐文化：“静修”容易让人想到宗教活动，一个无神论者该怎么样修炼自己的精神生活？
李银河：我退休之后每天会写一点随笔，一般的都是关于人生哲学的。我是没有宗教信仰的，从小到达受的也是无神论的教育。我就把日常的关于人生的思考，心里的斗争、心里的焦虑和怎么解决的过程把它写下来了，也是一种修炼。虽然还不能说参透，但是心就更静了，而且能更加超凡脱俗。
有烦恼的时候，我试图尽量往大了远了想，想想这个宇宙很多大大小小的星球，其中一个小小的地球，我们像小蚂蚁一样爬来爬去，一辈子就这么三万天，有什么想不开的，有什么焦虑放不下呢？有些人甚至好像故意要活得痛苦。有的时候我真的不太能理解得抑郁症的人，他们没有真正认真地想一下时间、空间和存在。
散文集《一个无神论者的静修》
搜狐文化：媒体一有负面新闻，就特别容易归咎于中国人没有信仰，信仰承载什么社会功能？没有信仰有那么可怕吗？
李银河：应当不是。中国文化存在了几千年，是很少的几个从未中断过的文明之一。这证明没有国教对一个民族的文化传承、社会的繁衍生息来说，并不是致命的事情。我觉得宗教最主要就是两个功能，一个是提供人生的意义，再就是提供对人的行为的内心约束。中国既然没有普遍的宗教信仰，就由一种世俗的行为规范或者道德规范、伦理来规范人们的行为，并且提供人生的意义。
搜狐文化：对于中国社会，“浓稠的人际关系”是安生立命的一种手段，如何摆脱“浓稠”的桎梏而不至于伤害他人？
李银河：我总结出一个“采蜂哲学”，人生像小蜜蜂一样，在花丛里面采撷一点点精华就可以了，别的就不要了。人际关系里面人们很多时候会把生命浪费在不值的人或事上，没必要。只结交最优秀的人，只挑最喜欢的、跟自己有共鸣的人就可以了，剩下的就远离。一个物质和身体上远离；另外从精神上疏离，建立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寡淡的关系。当然爱的人除外，爱必须是强烈和浓稠的。
搜狐文化：您在追求一种“出世”的状态，作为当代知识分子，如何以出世的心态做入世的事业？
李银河：这中间有一个分界线就是我的退休。退休前，我所有研究必须是影响社会的。性在中国处在大变迁时代，从观念到行为好多现象都是性的拉锯战，而我就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在前沿的“战士”。有一次，我写了一个关于同性婚姻的微博，有个跟帖说“如果在中国杀人不犯法的话，我真想一刀捅死你”，激烈到这种程度。反色情的人不惜做出违法行为，在西安把我和其他性学家的照片焚烧、泼粪，都表明一种剧烈的观念冲突。出于我的社会责任感、研究领域，我愿意跟这些保守的反动的做斗争，推进社会的进步。
退休后，有点出世，不想多参与这些事情。就像梭罗当时一个人跑到瓦尔登湖自耕自食，远离社会。但他那时候也出去讲演，出去战斗，支持废除美国的奴隶制。现在有了互联网，我可以坐在家里写博客，出了大的问题也会接受采访，这跟我的生活方式不真正矛盾。
聚众淫乱罪存在 中国的性解放就还不够
搜狐文化：您在性学方面的许多观点曾引起轩然大波。性可能是自由的么？
李银河：一个社会不可能性是完全自由的，福柯也讲没有任何一个社会性是能够完全自由奔放、为所欲为。所有社会都有强奸罪，不可以猥亵，性骚扰。但一个社会人应该合理得到最大性满足，压抑的越多就越不合理。比如聚众淫乱罪，不止社会学界，我征求过法学界，这个东西不应该治罪的。多人的性行为，在全部自愿的情况下，没有理由给它治罪。我提了三个原则：只要是自愿的，是成年人之间的，在隐私的场所，所有的性方式都不应该惩罚。美国原来还有要惩罚肛交的案例。有个妻子告老公鸡奸了她。判了罪之后妻子后悔了，想撤诉。可是法庭不允许，法庭说这不是自诉罪是公诉罪。有评论指出，这个丈夫肛交的对象好像不是他老婆而是州政府。
搜狐文化：可以再解释一下“三原则”么，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还是会显得超前。
李银河：我的三原则是根据全世界涉性法律而制定的。1、自愿，不自愿的要惩罚。2、年龄，年龄线以下哪怕这个孩子是自愿的也不行。有的国家是16岁，我国是14岁。法律认为他们还不理解这个事情，还没有决定自愿行为的能力。3、隐私的场所，在公众场所露阴、观淫会侵害到他人，所以法律要制裁。只要成年人是自愿地在隐私的场所，你有什么理由去管他？你有什么理由去惩罚他？
搜狐文化：网上有一些反对您的声音认为中国性现状不是压抑太多，而是有点过了。中国的性现状到底是什么样的，还要不要提倡性解放？
李银河：说过了还是没过，一定要有个指标。标准如果说同性恋是错的、所有人必须都是阴茎阴道交，那么也许中国现在已经过了。如果按照我的三原则标准，那中国就远远还不够。1997年以前有一个流氓罪，惩罚的是所有婚姻之外的性行为。高法案例里面一个女的跟好几个男的发生性关系，就构成犯罪。在1997年《刑法》流氓罪取消之后，就允许了，像木子美这样的没问题。但流氓罪里面的聚众淫乱还保留了，放到另外一章里面。聚众淫乱惩罚的是三人以上的性行为。只要聚众淫论罪没有取消，我认为咱们的性解放就还是不够。
搜狐文化：即使法理可以接受，道德层面上还是很多人难以接受，道德的因素重要吗？
李银河：1954年英国沃芬顿爵士受政府委托，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于1963年为英国制定对同性恋和卖淫活动的法律提出专家报告。调查报告提出来很重要的关于道德的说法，他认为在这些问题上应当相信成年人有自己做出道德选择的权利和能力。在他的调查报告之后，英国的卖淫和同性恋从非法就都合法化了。同样在中国，我们应该相信人们会按照自己的道德标准去选择他们喜欢的性方式。比如三人以上的性行为或者换偶活动，没有受害人，但有人觉得受害人是社会习俗。结了婚不要孩子，违反社会习俗，要不要用《刑法》惩罚他们？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独身主义也违反社会习俗，要不要用《刑法》惩罚他们？这是同样的问题。
搜狐文化：我们应该给予他们什么态度？
李银河：一个成年人合乎宪法的人身自由，他想跟谁性交、用什么方式性交，只要对方是自愿的，他是有这个权利的。但有人马上指责我提倡换偶，这个我就没办法了。我并不是提倡，但我认为这是他们的权利。
包括淫秽品，成年人有没有看淫秽品的权利？全世界各国成人书店里面大批卖，咱们中国非得偷偷摸摸。80年代淫秽品卖DVD的都枪毙，不允许大家来消费。当我说成年人有消费淫秽物品权利的时候并不是提倡，还是提倡他们看一点高雅的小说等艺术作品。但有人非得喜欢看毛片，他应该有这个权利的。在淫秽品物品上我发明了一个“菜单理论“。淫秽品跟性行为的关系，就跟菜和菜单的关系一样。如果你不能禁止人们吃这个菜，那你为什么要单独打击菜单呢？如果不能真正把人的性行为全禁止了，为什么要单独地去打击淫秽品呢？性是眼耳鼻舌身人体各方面的活动，淫秽品相当于视觉，性交相当于触觉。如果我们不禁止触觉，我们为什么要单单打击视觉？
越是底层没文化的人 越歧视同性恋
搜狐文化：6月26日美国宣布同性恋合法化，您在博客上又重新发布了一次您的同性婚姻提案。美国这一举措，对我们有什么积极意义？同性婚姻合法化有那么急切吗？
李银河：美国同性婚姻合法化，会促进中国人改变对同性婚姻的看法。很多中国人是一个普遍的心理，觉得美国社会是一个比较发达的先进的社会，有点像榜样似的。美国的现在就是我们的将来。
美国举行同性恋大游行
同性婚姻在美国受阻的主要原因来自基督教右派。我做过公众对同性恋态度调查，发现中国跟美国有一个很有意思的对比，奥巴马连任的时做民调47%赞成同性婚姻，43%反对同性婚姻， 10%几的人态度比较暧昧或者是犹豫，形成两头大中间小的纺锤形。中国2008年做的全国公众态度调查，20%多认为同性恋没错，30%多认为同性恋是错的，中间百分之四五十的人认为事不关己或者没固定看法。中国人特别激烈反对的人比美国少。
急切不急切是相对的，这个事要死人了那就急切了，同性恋结不了婚死不了人，这个就不急切。但这是我奋斗目标，我希望它被批准。奥巴马在法院做出裁决以后写了一个Twitter叫做”Love wins“（爱情胜利了）。从我调查中可以看出，同性之间发生的爱情跟异性之间那种强烈的程度和终身厮守的冲动都一模一样。
搜狐文化：有人说，同性恋是正常的，但是恐同反而是一种病。到底是什么人在恐同？
李银河：恐同的人恐怕有一点阶层特点的，知识阶层——文明程度比较高、有教养的、越宽容、越有同情心的人就越少歧视；那么越底层的、越没文化的越恐同越歧视。我们调查的结果，甚至可以发现在不同的城市规模当中对同性恋接纳程度不一样，越大的城市接纳度越高，越小的城市接纳度越低。
提到恐同的人中有同性恋的受害人。以同妻为例，她不应该是她同性恋丈夫的受害人，而是中国社会习俗的受害人。欧洲50%的人不结婚，法国百分之三四十是单身人群，日本都40%了。一个人可以光明正大地选择不结婚，那没有一个同性恋愿意跟异性结婚的。但是在咱们中国所有的人都逼婚，有人也是出于害怕，到了岁数我要不跟个异性结婚周围人就看出我是同性恋来了。实际上他也是社会习俗的受害人，同性恋本人都是受害人。同性婚姻合法化以后就没这个问题了，于所有的同妻来说是一个大大的福音，同性恋用不着骗她们，隐瞒自己的性倾向。
搜狐文化：且不说同性恋，对于异性恋来说也面临一个很迷惑的问题——为什么要结婚？或者说现在的人为什么都不想结婚了？
李银河：婚姻制度本身出了大问题。大家都不选择婚姻原因很多。最直接的原因就是离婚成本太高，财产要分一半，精神上大受折磨。另外，结婚的目的改变了。传统婚姻里面好多都是搭伴儿过日子，传宗接代生养孩子。到现代，感情的因素越来越重，但感情这个东西流动性比较大。、越是因为感情因素结婚的，离婚率就越高。中国、70年代的离婚率才2%，现在已经40%。婚姻制度是对比较流变的感情的一种约束，如要去弄婚外恋、找情人之类。比如衣俊卿因为通奸当不成干部。我认为这件事的后果，是以后从政、想当干部的人结婚的欲望和结婚率会降低的。还有一个原因，人的预期寿命长了。婚姻就是要保证一对一白头偕老，这个偕到40岁和偕到80岁是有区别的，中年人离婚也挺多的，简简单单因为人的预期寿命长了，审美疲劳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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