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树之恋(16)
虽然静秋连老三的确切通信地址都不知道,只在西村坪的地址后加了个“勘探队”,但她估计老三收到了那封信,因为他没再送什么东西来。
令人振奋的是暑假快到了,静秋又可以去做零工了。她准备把一个暑假做满,一天也不休息,乐观地估计,可以做到八、九十块钱。
钱还没拿到手,她已经在制定预算了。首先要还掉老三的钱,然后给妈妈买个热水袋,妈妈犯病的时候,常常会腰疼,需要一个热水袋捂在那里。现在都是用个玻璃瓶子装了热水当热水袋用,但瓶子有时会漏水,而且捂的面积有限。
她计划开了工钱就去买半个猪头回来吃,因为一斤肉票可以买两斤猪头。猪耳朵、猪舌头卤了吃,猪脸肉做回锅肉,剩下的七七八八的可以做汤。一想到蒜苗炒出来的回锅肉,她就觉得口中生津,恨不得现在就去买来做了吃。她家里经常是几个月不知肉味,她在西村坪吃老三拿来的那些肉的时候,总有一种问心有愧的感觉,因为不能拿回去给妈妈和妹妹吃。
这个暑假打了工,一定要给妹妹买布做件春装。她自己老穿哥哥的旧衣服,被人笑话,所以她决心不让妹妹尝那种滋味。她还要给妹妹买双半高统的胶鞋,这有点奢侈,但妹妹想那种胶鞋想了很久了,她从妹妹看人家胶鞋的眼光里可以读出妹妹的心思。
她哥哥还欠队里口粮钱,她希望用暑假做工的钱还上一部分。知青在农村没吃的,有时就会出去偷鸡摸狗,把贫下中农田里的菜、笼里的鸡偷来做了吃。很多地方的知青已经跟当地的农民结下了仇,经常打起来。有时几个村的农民联合起来打知青,几个队的知青联合起来打农民,搞得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前不久,她哥哥被农民打伤了,脸上身上都是一道道伤。她哥哥说自己真是命大福大造化大,因为那次一同被打的人,差不多个个都伤筋动骨了,有几个打得瘫在床上,是别人抬回来的,只有他那个小队的几个知青,因为跑得快,只受了皮肉伤。
那次一同被打的知青和他们的家长在K市碰了个头,商量怎么办。被打的知青都说这次完全是当地农民不对,他们什么都没偷,是农民认错了人,问也不问,就围住他们,用扁担、千担、铁锹什么的把他们痛打一顿。那些农民就是恨知青,觉得知青来了,把他们本来就不多的工分夺走了一部分,还闹得鸡犬不宁,所以他们只要有机会就打知青。知青告到大队和公社,但大队和公社根本不处理。
那次讨论的结果是决定到地委去告那些农民。被打的知青和他们的家长找了无数路子,地委才答应派人接见他们一下,听听事情经过。
那天晚上,静秋也跟去了,因为妈妈身体不太好,哥哥又受了伤。一行人到了地委大院,见大院门口是荷枪实弹站岗的卫兵,有些人先自胆怯起来,几个伤得不重的就打退堂鼓了。静秋一家跟着那些坚定不移分子进了地委大院,地委派个人出来接待他们,叫他们在一个会议室等候,说地委书记还在开会。
等了好几个钟头,还没见到地委书记。不知道是谁探听到了消息,说地委书记正在陪什么人吃饭喝酒,有点喝醉了,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来接见咱们。
静秋听到这个消息,无缘无故地想起老三的爸爸,听说也是个大官。她心里涌起一股恨意,原来当官的真的是这么高高在上,草菅人命。会议室里躺着几个打得不能动的知青,还坐着一群被打得鼻青脸肿、断胳膊断腿的知青,加上他们心急如焚的父母,而这个地委书记居然还有心思喝酒吃饭。
她知道K地区只有一个军分区,而老三的爸爸据说是军区司令,那他爸爸管的地盘肯定比地区更大。她想象老三就是住在一个有背枪的卫兵站岗的大院内,他的未婚妻肯定也是那个大院的,他的父亲肯定也是那种说话官腔官调的人,一开口就象作报告一样:“啊,这个这个——。”
她想起大嫂说过,当官的我们高攀不上,她懂大嫂的话,但只有亲眼看到过地委大院了,才有了切身的体会。老三跟她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两个世界的人。现在她坐在那里等地委书记,感觉就象是在等老三的爸爸一样,满心是愤懑和不平。为人不做官,做官是一般,老三的爸爸肯定也是这样对待平民百姓的。
又等了一会,好几个家长害怕起来了,说这会不会是一个圈套?让我们在这里坐着,他们去搬兵,待会把我们全部都抓起来了,不用别的罪名,就加个“冲击革命政权机构”,就可以把你扔进监狱了。
这一说,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了。静秋的妈妈也说:“我们回去吧,别人可能还当得起这个帽子,我们这种人家,是再也经不起这顶帽子了。打了就打了,自认倒霉了,我们还能指望地委书记把那些农民抓起来?怎么说知青也是到农村去接受农民再教育的,农民要用扁担再教育你,怕是也没办法了。”
静秋最恨妈妈的胆小怕事,她坚持要等下去,说如果你害怕,就让我在这里等。静秋的妈妈无法,只好陪着等。最后终于等来了一个干部,并不是地委书记,不知道是个什么干部,反正说是代表地委的。知青和家长把情况说了说,那人刷刷地记了一通,就叫大家回去了。
后来就再没听到任何消息。静秋的妈妈自我安慰说:“算了,就这样了吧,至少没把挨打的知青抓去,没受处罚。”然后含着眼泪把伤还没好的哥哥送回乡下去。可能哥哥队上的人听说了告状的事,有点害怕,就照顾哥哥,让他看谷场,比下田轻松,但一天只能挣半个劳动力的工分,估计年终需要更多的钱去还口粮钱了。
所以暑假的第一天,静秋就叫妈妈带她去找“弟媳妇”那当居委会主任的妈,想找零工做。母女俩一大早就去了“弟媳妇”家,等在那里。“弟媳妇”叫马铮,大家叫他妈马主任。静秋实在有点愧见“弟媳妇”,因为两人一个班的,平时见了面,话都不说,现在却要求上门来,请他妈妈帮忙。
静秋的妈妈教过马主任的大儿子,所以马主任对妈妈很客气,让静秋的妈妈先回去,说我会给你女儿找工的。静秋也只是每年让妈妈引见一下,所以也叫妈妈回去,妈妈回去后,静秋就等在那里。
那些需要零工的工厂企业,会派他们那边管事的人到马主任家来要工,大家都把工厂那边派来的专管零工的人叫“甲方”。
“甲方”一般在早上九点以前就来要人了,找零工的人,如果过了九点还没找到工,那天就算废了。大多数情况下,如果找到一个工,就可以做好几天,等到那个工程告一段落了,零工们就又到马主任家来,等着找新的零工做。
那天跟静秋一起等在那里的还有一个老婆婆,不知道多大年纪,反正牙都掉光了。静秋认识她,以前在一起打过零工,别人都叫她“石婆婆”,好像是姓“史”,但因为她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外面做零工,静秋就觉得她应该是叫“石婆婆”。
听说“石婆婆”的儿子挨斗的时候被打死了,媳妇跑了,留下一个刚上学的孙子,该“石婆婆”照看。静秋想都不敢想,如果“石婆婆”哪天死了,她那个孙子该怎么活下去。
坐了好一会,才看见一个“甲方”来要人,说是需要壮劳力,因为是从停在江边的货船上把沙卸下来,挑到岸上去。静秋自告奋勇地要去,但“甲方”看不上她,说他不要女的,女的挑不动沙。马主任叫静秋莫慌,说等有了比较轻松的工再让你去。
又坐了一阵,来了另一个“甲方”,这回是要打夯的,静秋又自告奋勇,但那个“甲方”也不要她,说她太年青,脸皮薄,打夯是要大声唱歌的。静秋说,我不怕,我敢唱。“甲方”就说你唱个我听听。静秋觉得那人有点流里流气的,又碍着“弟媳妇”在旁边,就不肯唱。
“甲方”说:“我说了吧?你根本不敢唱,这活只能找中年妇女干,人家那嘴,什么都唱得出来。”
“石婆婆”说:“我敢唱,我也会唱。”当即就瘪着嘴唱起来,“尼姑和尚翻了身,嗨,吆呀霍呀,日里夜里想爱人,也呀吗也吆霍呀——”
静秋一听,那唱的什么玩意啊,都是男男女女的事,虽听不太懂,但是也知道是有关半夜里女想男、男想女的事的。她想自己肯定干不了这活,只好看着“石婆婆”金榜高中,欣欣然地跟“甲方”去了。
那天一直等到十点都没等到工,静秋只好依依不舍地回去了。呆在家里一天没工做,真是如坐针毡,就象有人把一块二毛钱从她口袋里掏走了一样,只盼望第二天快快到来,好再到马主任家去等工。
一直等到了第三天,静秋才找到一份工,还是那个挑沙的工。“甲方”说前几天找的人,好些人都挑不下来,逃掉了,所以他只好又到马主任家来招工。静秋央求了半天,“甲方”才答应让她试试,说如果你没干到一天就跑掉,我是不会付你半天工钱的。静秋连忙答应了。
找到了工,她感到心里无比快乐,好像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共产主义一样。她跟着“甲方”来到上工的地方,刚好赶上零工们在休息,全都是男的,没一个女的。那些人见她也来挑沙,都很惊奇。有一个很不友好地说:“你挑得少,我们就吃了亏,等于要帮你挑,你还是找个计件的工去干吧,干多得多,干少得少。”
另一个好心点的提醒说:“我们都是两人一组,一个跳下船,一个挑上坡的,一个人又挑下船又挑上坡还不累瘫了?谁愿意跟你一组?跟你一组不是得多挑几步路?”
静秋淡淡地说:“你莫担心,我自己跟自己一组,我不会挑得比你们少的。”
“甲方”说:“那你就在这干着再说吧,不行就莫硬撑着,压坏了没劳保的。”
有个认识她的说:“***是老师,你还贪这点小钱?”
还有一个见“甲方”走了,就流里流气地开玩笑说:“大夏天的,有你一个女的在这里真不方便。待会干得热起来了,我们都兴把衣服裤子脱了干的,你到时不要怕丑啊。”
静秋不理他们,心想你脱的不怕丑,我看的还怕丑了?她只埋头整理自己的箩筐扁担。开工时间到了,她跟着一群男人下河去。货船跟河岸之间搭着长长的跳板,只有一尺来宽,踩上去晃晃悠悠的。下面就是滔滔的江水,正是夏天涨水季节,江水带着泥沙,黄中带红,看上去尤其可怕,胆子小的人可能空手都不敢走那跳板,更莫说挑一担沙了。
很久没挑担子了,刚一挑,觉得肩膀痛。幸好她的扁担跟随她多年,是根很好用的扁担,不太长,而且很有韧劲,挑起担子来忽闪忽闪的。会挑担子的人都知道,如果一根扁担不能忽闪,直杠杠的,挑着就很累,如果一根扁担能忽闪忽闪的,就可以和着你走路的节奏,晃晃悠悠,使你觉得担子轻了不少。
那一担沙,少说也有一百来斤,静秋挑着沙,从窄窄的跳板上走过,觉得跳板晃荡得可怕,生怕一脚踩空掉到江里去。她会游泳,但江边的水下都是乱石头,掉下去不会淹死,但肯定会被石头撞伤撞死。她不敢望脚下,只平视前方,屏住呼吸,总算平安走下了跳板。
下了船就是上坡,接近河岸的一段还比较平坦,但再往上,坡就很陡了,空手爬都会气喘吁吁,挑着担子就可想而知了。现在她比较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要结成两人一组了,因为刚经过了跳板那一吓,现在已经手脚发软,如果有人接手挑上坡去,那挑下船的人就可以空手往货船那边走,暂时歇息一下。但如果是一个人挑这全段路程,就只能一口气挑到目的地。
静秋没人搭伙,只好一个人挑。挑了两趟下来,身上已经全汗湿了,太阳又大,又没水喝,简直觉得要中暑晕倒了。但一想到这一天挑下来就有一块二毛钱,尤其是想到这两天找不到工时的惶惑,就咬紧牙关坚持挑。
那一天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等到收工的时候,静秋已经是累瘫了。但回到家里,还要装出一幅很轻松的样子,不然妈妈又要担心。她那天实在是太累了,吃了晚饭洗个澡就睡了。
第二天,她一大早就起来了,那时才感到昨天的疼痛真不算什么,现在才真的感到浑身酸痛了,两个肩膀都磨破皮了,痛得不能碰衣服。后颈那块,因为要不断地换肩,也磨破皮了。两条腿更是无比沉重,脸和手臂晒破了皮,洗脸的时候,沾了水就痛。
静秋的妈妈见女儿起来了,连忙走过来劝她别去了,说:“你太累了,昨晚睡觉哼了一夜,今天就别去了吧——”
静秋说:“我睡觉本来就哼哼——”
妈妈抓住静秋手里的扁担,恳求说:“秋儿,别去了吧,女孩子,挑担压很了不好,会得很多病的——,我知道你的习惯,你不生病,睡觉是不会哼哼的,你昨天一定是太累了——”
静秋安慰妈妈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太重的活我不会去干的。”
挑了两天沙,那些一同挑沙的男的对静秋态度好点了,因为静秋虽然是个女孩,也并没有比他们少挑一担。有个叫田贵生的就自告奋勇地来跟静秋一组,说挑上坡累,我来挑上坡,你挑下船吧。
田贵生每次都争取走快点,好多挑几步路,这样静秋就可以少挑几步路。有时静秋刚挑下船,田贵生就迎上来了,搞得静秋很不好意思,别的人也开始笑他们是两口子。
几天挑下来,静秋觉得肩膀比以前疼得好一点了,人也不象刚开始那样喘不过气来了,令她担心的是这个活干不了几天了,那就又得到马主任那里去等工,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工。现在对她来说,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就是有挑不完的沙,打不完的零工,放不完的暑假。
挑沙工就快结束的前一天,静秋刚把一担沙挑下船,田贵生就迎了上来,说:“我来挑吧,有人找你,等在岸上,你快去吧。”
山楂树之恋(17)
静秋很纳闷,不知道谁会找到工地来。她问田贵生:“你——知不知道是谁找我?”
“有一个象是你妹妹,还有一个——,我不认识。”
静秋一听说是她妹妹,就觉得手脚发软,一定是妈妈出什么事了,不然妹妹不会在大热天中午跑到工地来找她。她本来想顺便把一担沙挑上岸去的,但听了这话,也挑不动了,只好让田贵生去挑。她抱歉地说:“那只好辛苦你了,我上去看一下就来。”
她慌忙爬上河坡,一眼就看见她妹妹站在树荫下等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女孩,她看了一下,是秀芳,她暗自松了口气。“秀芳,怎么是你?我还以为——”
秀芳拿着个手绢扇风:“好热呀,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还在这里干活?”
静秋也走到树荫下:“你——今天来的?今天还回去吗?”她见秀芳点点头,就说,“那我请个假回去陪陪你吧。”
她有点为难,现在请了假回去,田贵生就要一个人挑沙了,那不是把他害了吗?不请假,又不能老站在这里说话,别人会有意见的。正在为难,她看见田贵生挑着沙上岸来了,于是跑过去跟他商量。
田贵生很好说话:“你就请假了回去吧,我一个人挑没事。”
静秋请了假,跟妹妹和秀芳一起回家。回到家,听说秀芳还没吃饭,静秋便忙忙碌碌地做饭招待秀芳,没什么菜,把上次秀芳送她的咸菜干、白菜干什么的用热水泡了,炒了两碗,再加上一点泡菜,配着绿豆稀饭,也很爽口。
秀芳吃了饭,就说不早了,要到市里赶车去了,静秋想留秀芳多玩几天,但秀芳不肯。静秋看看的确是不早了,不好再挽留,就送秀芳到市里去坐车。
两个人来到渡口,乘船过门前那条小河。静秋抱歉说:“你每次来,都是匆匆忙忙,没玩好——”
“今天怪我自己,我坐早上八点的车,九点就到了K市了,结果忘记路了,就一路问人,问来问去的,被人指到相反的方向去了,走了很多冤枉路。我这个人,记路太不行了——。”
静秋连忙把长途车站到K市八中的线路给秀芳讲了一下,邀请她下次再来玩。
渡船划到河当中,秀芳从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递给静秋:“我是把你当姐看待的,你如果也把我当个妹的话,就把这收下,不然我生气了——”
静秋打开那个小纸包,发现是一百块钱。她大吃一惊:“你——你怎么想起给我钱?”
“免得你去外面打工。”
“你哪来这么多钱?”
秀芳说:“是我姐的钱,她把张海军给她的表卖了——”
静秋知道张海军就是秀枝的那个“脸”,但她不明白秀枝为什么要把表卖了把钱借给她,秀枝爱那块表象爱她的命一样,怎么说卖就卖了?静秋想把钱塞回秀芳手中:“你代替我谢谢你姐了,但我不会收她的钱的。我能打工,能挣钱,我不喜欢欠别人的帐。”
秀芳坚决不肯把钱拿回去:“刚才还说了你是我姐了,怎么拿我当外人呢?”
两个人推来推去,划船的人大喝一声:“你们想把船搞沉呀?”两个人吓得不敢动了。静秋捏着钱,盘算等上岸了再找机会塞到秀芳的包里去。
秀芳真心实意地说:“你看你这么大热的天,还要在外面打工,这挑沙的活,叫我干都干不下来,你怎么干得下来?更不要说拖车呀,搞建筑呀,那都不是我们女的干的活——”
静秋觉得很奇怪,她从来没跟秀芳说过她打工的事,秀芳怎么会知道什么“拖车”“搞建筑”之类的细节?她问秀芳:“这钱真是你姐的吗?你不告诉我实话,我肯定不会收的。”
“我告诉你实话了,你就肯收了?”
静秋哄她:“你告诉我你这钱是怎么来的了,我就收你的钱。”
秀芳犹豫了一下,说:“你不要说话不算数啊,等我告诉了你实话,你又不肯收了——”
静秋听她这样说,益发相信这钱不是她姐的了。她想了一下,说:“你先告诉我是谁的钱,你说你当我是你姐,你连你姐都不信?”
上芳又犹豫了一会,终于说:“这钱是老三叫我拿来给你的,不过他不让我说出来,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就把你得罪下了,如果你知道是他的钱,就肯定不会收——。”
秀芳见静秋拿着钱,以为她把钱收下了,很高兴,吹嘘说:“我说这事我一定办得成吧?老三还不相信,怕我说服不了你。”秀芳从口袋里摸出几块零钱,清了清,得意地说,“我来去的路费也是老三给的,他叫我一下长途车就坐市内一路公共汽车,一直坐到终点站,就到了河边,再坐船过河,沿着河边走就可以走到你家了。我没坐过公共汽车,怕坐错了车,不敢坐,所以走迷路了,但是我省下了公共汽车钱。”
静秋原以为老三收到她的信了,真的会“下不为例”了,哪知他一点都没收手,难道他根本没收到她的信?她不敢对秀芳提那封信,只问:“老三——他还好吗?”
“他一个大活人,有什么不好的?不过他说一到暑假,他就很担心,估摸着你要出去打零工了,他怕你——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又怕你拖车的时候掉江里去了,跟我念叨好多次了,象催命一样催着我把这钱送过来,说送晚了,怕你已经——出事了。不是我不想早点来,实在是因为我们比你们放假晚,这不,我刚一放假就跑来了,再不来,耳朵被他说起茧来了。”
静秋又觉得喉头发哽,沉默了一会,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他这人怎么——尽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这么多人打零工,有几个摔死了,淹死了?”
船靠岸了,两个人下了船,静秋说:“我带你坐回公共汽车吧,你坐熟了,下回来的时候好坐,免得又走迷路了。”
秀芳第一次坐公共汽车,新奇得很,一路上都在望窗外,没心思跟静秋说话。但一会就该下车了,秀芳跟着静秋挤下车,连声说:“这么短?还没坐够呢。走路的时候觉得好远,怎么坐车一下就到了?”
两个人来到长途车站,买了下午三点的票,静秋很担心,问:“你待会一个人走山路怕不怕?”
“我不走山路,走山下那条路,那条路人多。”
静秋放了点心。离开车还有一会,两个人找个地方坐下说话。静秋看看没机会偷偷把钱塞到秀芳包里去,只好来硬的了。她抓过秀芳的手,把钱放在她手里,再把她的手握住了,说:“你帮我谢谢老三,但他的钱我不会收的。麻烦你跟他说,叫他再不要搞这些了——”
秀芳被她握住手,没法把钱塞回她手中,只好等待时机:“你怎么就不肯收他的钱呢?他想帮你,你就让他帮你嘛,难道你要他天天担心才舒服?”
“我不是要他担心,他——其实根本不用担心我什么,”静秋想了想说,“他有——未婚妻,好好担心他未婚妻就行了。”
静秋满心希望听到秀芳说“他哪有什么未婚妻”,但她听秀芳说:“这跟他未婚妻有什么关系?”
静秋胆怯地问:“他真的有——未婚妻?”
“听说是两家父母定下的,好些年的事了——”
静秋觉得心里很难受,虽然知道这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潜意识里,还总是希望这不是事实。她呆呆地问:“你——怎么知道他有——未婚妻?”
“他自己说的,还给了大嫂一张他们俩的合影。”
“听大嫂说那照片就放在你屋里的玻璃板下面,但我怎么没看见?肯定是他拿走藏起来了——”
“那你就冤枉他了,是我拿了,因为我听人说如果你能把照片上的两个人毛发无损地剪开,就可以把他们两人拆散,我就用剪子把他们两个剪开了——”
静秋觉得这好像很幼稚,很迷信,但又很迷人,如果真能这样就好了。她很感兴趣地问:“那你——有没有毛发无损地把他们剪开呢?”
“呃,差不多吧,但是他们俩的肩膀有一点重合了,老三的肩膀叠在那女的肩膀后面,所以——所以剪开之后,老三就——少了一个肩膀。你不要告诉他呀,这不吉利的——”秀芳看上去并不是很相信这些,仍旧笑嘻嘻地说,“要是哪天老三肩膀疼,那就是因为我剪了他一剪子——”
“他肩膀疼活该。他这人怎么这样?家里有未婚妻,又在外面——给别人钱——”
秀芳惊讶地说:“家里有了未婚妻就不能在外面给人钱了?他一片好心帮忙嘛,又没什么别的意思。你不要误会他,以为他在打你主意,他不是这样的人。他这人心软,见不得别人受苦。我们村的那个常玉珍,还不是受过他的帮助?”
“哪个常玉珍?”
“就是那个——那个她爹是个酒鬼的,别人都叫他‘常三顿’的,你忘了?有一天老三在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常三顿’找来了,问老三要钱的那个——”
静秋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个人。她以为是什么人问老三借钱,就没在意。她问:“老三帮过‘常三顿’的女儿?帮她什么忙?”
“玉珍她爹爱喝酒,她妈很早就死了,可能就是被她爹打死的。她爹是喝多了也打她妈,喝少了也打她妈,没喝的更要打她妈。她爹是一日三顿都要喝酒,一日三顿都要打她妈,不然怎么叫‘常三顿’呢?
玉珍她妈死了有些年了,她爹又不好好下田干活,队里派他养牛,他也是经常喝醉了,让牛跑出圈了,吃了庄稼,被队里扣工分。他最要不得的就是有几个钱,就要买酒喝掉那几个钱。从玉珍十四、五岁起,她爹就在寻思把她嫁了好换几个酒钱。
玉珍什么陪嫁都没有,又摊上这么个爹,村里人真的有点不敢要她。后来她爹就把她许给老孟家老二了,那男的有羊角疯,发作起来吓死人,口吐白沫,人事不省,见哪儿倒哪儿,迟早是个短命鬼。玉珍不肯嫁,她爹就打她,往死里打,说白养了她这么多年,人家都说女儿是爹的酒葫芦,我怎么生下你这么个屎葫芦,尿葫芦——“
静秋猜测说:“那——老三就——答应把她娶了,好救她一命?”
“哪里是那样,老三就给她爹钱买酒,叫他不要把女儿往火坑里逼——。玉珍她爹只要有酒喝,女儿嫁谁他其实也不操心,后来就没逼着玉珍嫁那个羊角疯了。但是老三就脱不了干系了,玉珍她爹一没酒钱了,就跑去找老三,说这都怪你,你那时不从中作梗,我玉珍早就嫁了好人家,给我把酒钱挣回来了。老三怕他又打玉珍,每次就给他一点酒钱。
后来玉珍的爹就得寸进尺,逼着老三把玉珍娶了算了,说你杀人杀到喉,帮人帮到头,你娶了我家玉珍了,我就不愁酒钱了。
玉珍对老三倒是有那个心思,谁不想嫁个吃商品粮、爹又是大官的?再说老三人又长得好,脾气也好。玉珍经常跑工棚去找老三,要帮他洗被子什么的,但老三不肯,我姐也不让,都是我姐抢着拿回来洗了——“
“你姐——喜欢老三哪?”
“嗯,我姐叫大嫂去给老三过过话,但老三不肯,说他在家里有未婚妻,我姐哭了几回,还发誓说一辈子不嫁人了。不过后来她跟张海军对上象了,就不守她的誓言,成天慌着嫁人了。”
“那你——剪那张照片是想帮你姐的忙?”
秀芳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照片我是前不久才剪的——”
静秋的心砰砰跳,心想可能秀芳看出她的心思,帮她剪了那张照片。她问:“那你——帮谁剪?”
“帮人剪是没用的,一定要自己剪的。”秀芳坦率地说,“不过我剪他们的照片也没用,只能把他们剪开,不能把我跟他剪拢。老三瞧不起我们这些人的,听说他跟他未婚妻从小就认识,两个人的爸爸都是大官,我们算老几?所以说呀,他给你钱,只是帮你,不是在打你主意。我劝你有钱就拿着,因为你不拿他的钱,别人也会拿他的钱,何必让‘常三顿’那样的人拿去喝酒呢?”
山楂树之恋(18)
静秋觉得好难受,秀芳越是替老三撇清,她就越难受。以前她还觉得老三帮她是因为喜欢她,虽然她碍于自尊心不愿接受,但她心里还是很感动的。现在听了常玉珍的故事,心全都凉了。
她想老三一定抱过常玉珍了,既然他跟她认识这么短时间就敢抱她,那他跟常玉珍认识的时间长多了,不是更会抱玉珍吗?看来老三就是书里面说的那种“纨绔”公子,虽然她没查字典,不知道这个“绔”读什么,但那意思她已经从上下文里揣摩出来了,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占女孩便宜的那种人吗?
想到这些,她感到自己象被老三玷污了一样,特别是嘴里。被他隔着衣服抱过,洗了这么多次衣服这么多次澡,应该洗掉了吧?但他的舌头还伸到她牙齿和嘴唇间去过,想想就恶心。她狠狠吐口唾沫,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
秀芳想把钱塞回静秋手中,说:“你拿着吧,你答应了的,不能说话不算数。”
静秋象被火烫了一样,一下跳开,那些钱全都掉地上了。她也不去捡,只站得远远地说:“我答应的是收你的钱,我没答应收他的——脏钱,你把他的钱带回去吧,不要害得我明天专门为了这钱跑一趟西村坪,耽误我出工——”
她说这话的口气和脸色一定都是很不好的,她看见秀芳有点害怕一样地望着她,胆怯地问:“这钱怎么就是——脏钱呢?”
静秋不敢把老三抱她的事说出来,只说:“你搞不清楚就别问了。”
秀芳一边蹲在地上捡钱,一边嗫嗫地说:“这怎么办呢?我把他给的路费也用了,现在又没办成,你叫我怎么向他交代?你就做个好人,把钱收了,算是帮我吧。”
静秋不想让秀芳为难,就安慰说:“不要紧的,你回去就跟他说我在瓦楞厂糊纸盒,工钱高,工作很轻松,用不着他的钱,也用不着他操那些——瞎心。你这样说,他就不会怪你了——”
秀芳想了想,答应了:“我帮你撒这个谎可以,但你要帮我把谎话编圆了,教给我,我才会说。我这个人不会撒谎,一撒谎就心慌,被你们七问八问的,就问出来了。这次老三教了我好多遍,结果被你一哄,我还是说出来了。”
静秋就帮忙编了个谎,连瓦楞厂的地址、大门朝那边开都告诉秀芳了,要她回去就说今天是在瓦楞厂见到静秋的,静秋这个暑假就是在瓦楞厂做工,再不用到别处去做了。
秀芳嘱咐说:“那你真的不要去做那些危险的事啊,你要是出了事,老三就知道我在撒谎了。”
送走秀芳,静秋舍不得再花钱坐公共汽车,就自己往回走,一路上脑筋里都是那个常玉珍。她没见过常玉珍,但眼前却清晰地浮现出一个穿得破破烂烂,但长得眉清目秀的女孩形像。然后是老三的形像,再然后是他在山上抱玉珍的画面。玉珍得了老三的恩惠,肯定是老三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估计就是老三要把舌头伸玉珍嘴里去,玉珍也不会有意见。
回到家,她觉得头很疼,饭也没吃就躺床上去了。妈妈吓得要命,怕是天太热中暑了。问了几句,她很不耐烦,妈妈也不敢问了。
睡了一会,田贵生找来了,说“甲方”说了,今晚要加班,因为货船在江边多停一天,厂里就要多出一天的钱。今天从六点到九点加班,做三个小时,算半天工钱。
静秋一听,头也顾不上疼了,气也懒得生了,怎么说老三也只能算个上层建筑,还是先抓经济基础吧。她谢了田贵生,就赶紧吃两碗饭,抓起箩筐扁担上工去了。到了江边一看,零工们都在那里,有些还把家属都叫来了。做三小时可以拿半天的钱,谁不愿意干?
那天晚上干了不止三小时,一直把船上剩下的沙全部挑完了才收工。“甲方”说大家辛苦了,今晚算一整个工。不过这份工也就算干完了,明天你们就不用来了,以后有了这种机会再找你们来干。
赚了大钱的欣喜一下子就被失业的痛苦冲淡了,静秋懊丧地想,明天又要去求“弟媳妇”的妈了,还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工。她正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家走,“甲方”追了上来,问她愿意不愿意做油漆,说他手里还有点油漆工的活,如果她愿意干的话,他可以让她从明天起到厂维修队上班。
静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甲方”又问了一遍,静秋才说:“你是在说真的?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呢。”
“甲方”说:“我开什么玩笑?我是真的叫你去做油漆。我看你干活不偷懒,相信你。而且做油漆是个细心活,女的干比较好。”
静秋真是欣喜若狂,这就叫“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她第二天就去维修队做油漆,虽然听人说做油漆有毒性,但工作轻松,每天还有一毛钱补助,她也就不管什么毒性不毒性了。
那个暑假,真是走运,后来竟然让她一谎撒中,还到瓦楞厂去工作了两个星期,连她自己都搞糊涂了,都说撒了谎要遭雷打,结果她不仅没遭雷打,还真的到瓦楞厂去了,也许那是因为她撒的那个谎是个“好谎”?
瓦楞厂的工不是马主任介绍的,瓦愣厂在河的对岸,已经不属于马主任的管区了。那个工是K市八中一个姓王的教导主任介绍的,他儿子在瓦楞厂,是个小官,每年暑假都能介绍几个人到厂里做几天工。
王主任很欣赏静秋的巧手,经常买了胶丝请静秋织个茶杯套,买了毛线请静秋织个毛衣毛裤什么的。王主任家客厅里的圆桌、茶几、方桌上,铺的都是静秋用钩针钩出来的桌布,用的就是一般的缝衣线,但静秋的图案设计总是与众不同,钩出来都象工艺品一样,看见过的人都以为是王主任花大价钱在外地买的,赞不绝口。
有了做工的机会,王主任第一个就会通知静秋。这回在瓦楞厂不是糊纸盒,而是象正式工人一样上机操作,还发了一个白帽子,说车间有些皮带机什么的,怕女工的长头发绞进机器里去了。正式工人们还发一个白围裙,穿上象纺织工人一样。不过零工没有,所以一看就知道谁是正式工人,谁是零工。
静秋好想混上一个白围裙穿穿,当工人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工作也很简单,就是把两张平板纸和一张有楞子的纸塞进一个机器就行了,那个机器会给这几张纸刷上胶水,几张纸从机器里通过,就被压在一起,成了瓦楞纸,可以用来做盒子什么的。唯一的技术就是塞纸的时候角度要对好,不然做出来的瓦楞纸就是歪歪斜斜的,成了废品。
静秋做什么事都很上心,都力求做好,所以很快就成了熟手。同一个机器上的工人都很喜欢她,因为她手快,干活又踏实,不偷懒,几个工人就让她在那里顶着,她们自己从后门溜出去,到旁边的百货公司逛逛再回来。每天她们那台机器都提前完成工作量,等验收的人检查了,就可以坐在车间休息等下班。
厂里还分了一次梨子,正式工人一个人三斤,零工一个人两斤,零工分到的梨子也小很多,但静秋非常激动,那是分的呀,是不花钱的呀,平时哪里有这么好的事?
静秋拿了梨子,开心之极,别的工人都在吃,她舍不得,跑机器上工作了一会,免得别人好奇,问她为什么不吃。下班之后,她把梨子拿回家,象变魔术一样变出来,叫妹妹吃。妹妹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拿了三个到水龙头那里洗干净了,一人一个。静秋不肯吃,说在厂里一分就吃了好几个了,其实梨子也就那么回事,吃多了就不想吃了。
静秋看妹妹一边看书,一边小口小口地吃梨子,吃了半个钟头还没舍得把一个梨子吃掉,她心疼万分,马上就暗暗立个誓:等我发财了,一定要买一大筐梨子,让我妹妹睡里面吃,一直吃到她吃不下为止。
可惜瓦楞厂的工只打了两个星期就没了,被人通知她明天不用来上班了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只是个零工,不知怎么的,就想起老三借给她看过的那本诗词里面的一句话:“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然后又是到“弟媳妇”家等工,又是等不到工的惶惑,又是等到了工的劳累。“纨绔”公子和他的一切,都在心的焦急和身体的劳累之中慢慢遥远了。
开学之后的日子,她也是很忙碌的,读书倒不忙,忙的都是杂七杂八的事。那学期,她除了继续在校女排队打排球以外,还在乒乓球队训练,准备打比赛。
本来学校运动队之间有约定,一个学生只能参加一个队,免得分散精力,一个也搞不好。但静秋的情况有点特殊,乒乓球队的教练郭老师就跟排球队的教练陆老师两个人商量了,让她两边都参加。
郭老师这么重视静秋,除了八中实在找不出比静秋乒乓球打得好的女生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可以说是历史的原因。
读初中的时候,静秋是校乒乓球队的。有一年在全市中学生乒乓球赛上,静秋打进了前四名。在半决赛的时候,遇上了本校的另一名队员,叫刘十巧。刘十巧写自己名字的时候,经常是把“巧”字的两部分写得开开的,看上去象“23”,有个爱开玩笑的体育老师点名的时候叫她“6+23”,结果就叫开了。
静秋平常在学校练球的时候,也经常跟“6+23”比赛。静秋是直握拍进攻型打法,“6+23”是横握拍防守型打法。教练知道“6+23”接球稳,但攻球不狠,没有置人于死地的绝招,不象静秋,抽球可以抽死人,发球可以发死人。所以教练给“6+23”制定的战术就是拖死对方,叫她慢慢削,慢慢削,不指望一板子打死对方,就等着对手失去耐心,自己失误打死自己。
静秋跟“6+23”一个队的,自然知道她的长处和短处,也知道教练给她出的这个恶招,所以摸出了一套对付她的办法。平时在队里练球,都是静秋获胜。
那次单打比赛是单淘汰制,输给一个人就被淘汰了。静秋第二轮就轮到跟一个市体校乒乓球队的队员比赛,草台班子遇到了科班,郭老师对她已经没做任何指望了,叫她“放开了打”,不输“光头”就行了,意思就是说不要让别人连下三局就很光荣了。郭老师甚至都没坐旁边看,因为看了也白搭,还跟着死几个细胞。
哪知道静秋因为没做指望,所以真个是放开了打,左右开攻,胡打一通,连台子旁边的记分牌都懒得去看一眼。可能她这种不怕死的打法吓坏了对手,也可能她的打法不科班,那个女孩不适应,三打两打的,竟然把那个体校的女孩打下去了。
这一下,喜坏了郭老师,吓坏了一路人,后面跟她打的女孩,先自在气势上输了,静秋就一路打上来了。刚好“6+23”那一路上也还比较顺利,两个同校的人就在半决赛的时候遭遇了。
刚“要边要球”完了,决定了谁在台子哪边,郭老师就走到静秋身边,压低嗓子对她说:“让她赢,听见了没有?”
静秋不知道为什么要让“6+23”赢,但觉得可能是教练的一种战术,是为学校整个荣誉着想。那时打乒乓球的人都知道中国乒乓球有这个传统,就是为了国家能得第一,有时是要让自己的同伴赢的,比如徐寅生就让庄则栋赢过。静秋就忍痛让“6+23”赢了一局。教练可能还不放心,打完一局又嘱咐一遍,静秋也就不多想了,胡乱打了几下,就让“6+23”赢了。
下来之后,她才追问郭老师,今天是个什么战术,为什么要让“6+23”赢。郭老师解释说:“打进半决赛的人,省体校要招去培训的,你家庭出身不好,到时候因为这个把你刷下来了,那多难堪?”
静秋气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心想,就算省体校把我刷下来了,我还可以拿个市里的第一、第二名嘛,凭什么叫我让?这不比刷下来更糟糕?
后来这事让静秋的妈妈知道了,也很不愉快,找那个郭老师谈了一次,把“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最高指示搬出来说明郭老师这样做不对。
郭老师一再声明,说他是一番好意,怕静秋到时候被刷了心里难过,还说他也很后悔,因为如果不叫静秋让,可能这回的K市冠军就在八中了,“6+23”只拿了个亚军。
静秋叫妈妈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说也没用了。后来她就退出了乒乓球队,打排球去了。
但郭老师大概是想将功补过,弥补一下上次给静秋造成的损失,而且也实在是找不出比静秋打得好的人了,所以跟排球队教练商量了,让静秋继续打乒乓秋,参加下半年的全市比赛。刚好排球队下半年也有一个全市比赛,这下静秋就忙了,除了上课,其他时间都在打球。
有个星期四下午,静秋正在练球,郭老师走进乒乓室,对她说:“我看见食堂附近有个人背着个大包在找‘静老师’,可能是找***,我把他带到你家去,但***不在,你家没人,今天下午是家访时间,***可能走家访去了。我让他在食堂门口等着,你去看看吧。”
静秋赶快跑到食堂附近,看见是志刚象尊石头狮子一样蹲在食堂门口,进出食堂的人都好奇地望他几眼。静秋赶快上去叫了一声。
志刚看见了她,立即站起身,指指身边的一个大包,说:“这是给***弄的核桃。”又指指不远处的一个篮子,“这是给你弄的生火柴。我走了。”
山楂树之恋(19)
静秋见志刚拔脚就走,心里很急,想留住他,又不敢拉他,只好叫道:“哎,哎,你别走呀,至少帮我把这些东西拿到我屋里去吧?”
志刚象被人点醒了一样,转回来:“噢,你拿不动呀?那我帮你拿。”说着就背起包,提起篮子,跟静秋来到她家。
静秋想掏炉子做饭,问志刚:“你吃饭了没有?”
“吃了,”志刚骄傲地说,“在餐馆吃的。”
静秋觉得很奇怪,志刚居然知道在K市下餐馆,真看不出呢。她给他倒了杯开水,叫他歇一会,她好找个东西把核桃装起来,让他把包拿回去。她问:“你——又跑大嫂娘家去了?她们家人还好吗?”
“她们家人?”志刚看上去很迷茫,给静秋的感觉是他走到大嫂娘家的核桃树前,摘了就跑,根本没跟大嫂娘家人打照面一样。
静秋记得大妈说过,志刚自小就有个毛病,一说谎就不停地眨眼皮,所以回回撒谎都被大妈戳穿了。静秋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皮有点眨巴,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说谎。她看见包里还有一个小包,里面装着冰糖,就问:“这——冰糖是你买的。”
“是——大哥——买的。”
连大哥也调动了,静秋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问他:“冰糖要医生证明才能买到,大哥他在哪里——搞到证明的?”她一边说,一边把暑假打工之后专门留出来的二十块钱放进志刚的包里,再把包卷起来,找根绳子扎了,估计志刚在路上不会发现里面的钱。就怕他回家了还没发现,如果大妈大嫂哪个洗了这个包,那就糟蹋二十块钱了。她准备等会送他到车站,等他车开动了再告诉他包里有钱。
志刚说:“大哥认识一个医生,是那个医生开的证明。”
静秋觉得志刚答得太天衣无缝了,简直不象是志刚在说话,而他的眼皮又一直在眨巴。她想了想,又问:“你——今天一个人来的?你——知道路?”
“鼻子下面就是路。”
静秋诈他:“K县到这里的车票涨了百分之十,票价很贵了吧?”
志刚好像傻了眼,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憋红了脸问:“涨——涨到十二块八了?狗日的,这不是剥人的皮吗?”
静秋现在完全可以肯定志刚不是一个人来的了,他根本不知道车票多少钱,把“百分之十”当成了十块。她想最大的可能就是志刚是跟老三一起来的,不过老三躲着没进来。她也不去抵志刚的谎,只留他多坐一会,心想如果老三等久了,老不见志刚,他会以为志刚迷路了,就会跑来找志刚。
但志刚打死也不肯坐,一定要回去,说怕赶不上车了,静秋只好送他去车站。刚送到学校门口,志刚就不让她多送了,态度非常坚决,看样子马上就要用手来推她回去了。
静秋只好不送了,嘱咐了几句,就返回校内。但她没走开,而是站在学校传达室的窗子后面看志刚。她看见志刚在河边望了一下,就向河坡下面走去。过了一会,跟另一个人一起上来了。她认出那人是老三,穿了套洗褪了色的军衣军裤,很精干的样子。他们两个站在河沿说话,志刚不时指指校门方向,两个人你杵我一拳,我杵你一拳地讲笑,大概志刚在讲他的冒险记。
然后老三朝校门方向望过来,吓得静秋一躲,以为他看见了她。但他没有,只站那里看了一会,就跟志刚往渡口方向走去了。
她也跟了出去,远远看他们两个。她看见老三象小孩一样,放着大路不走,走在河岸边水泥砌出来挡水的“埂”上。那“埂”只有四寸来宽,老三走着走着,就失去了平衡,吓得她几乎叫出声来,怕他顺着河坡滚水里去了。但他伸开手,身体摇晃几下,又找回平衡,继续在“埂”上走,象在走平衡木一样,而且走得飞快。
她很想把他们俩叫住说几句话,但既然老三躲着不见她,她就不好意思那样做了。看来他真的跟秀芳说的那样,是个心肠很软的人,见不得别人受苦,所以他帮玉珍,帮她,现在又帮志刚。今天的车票肯定是他买的,他肯定知道志刚找不到路,所以一直陪着志刚到校门口。
她想老三肯定是把她让给志刚了,或者他本来就没打她主意。但她不愿意相信这一点,他那时不是很“争嘴”的吗?总在跟志刚比来比去,怎么一下就变成志刚的导演+向导了呢?书里写的“纨绔”公子都是要“占有”了他的猎物才会收手的,难道他已经把她“占有”了?她恨死了那些写得模模糊糊的书,只说个“兽性大发,占有了她”,但又不说到底怎么样才算“占有”了。
但是她隐隐地觉得“占有”之后,女的是会怀孕的,《白毛女》里面的喜儿不就是那样的吗?样板戏《白毛女》把这点删掉了,但她看过娃娃书,知道是有这一段的。老三抱她还是上半年的事,她的“老朋友”已经来过好多回了,应该是没怀孕吧?那就不算被他“占有”了吧?
她想起放在志刚包里的钱,怕他傻呼呼地弄丢了,或者让他妈洗掉了,就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走到渡口。当他们坐的渡船离了岸的时候,她才从岸上大声喊志刚:“志刚,我放了二十块钱在你包里,别让***洗掉了——”
她喊了两遍,估计志刚听见了,因为志刚在解捆包的绳子。她看见老三扭头对划船的人说话,然后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从志刚手里拿过包,就往船头走,把船搞得乱晃。
她怕老三要还钱给她,吓得转身就跑。跑了一会,她才想起他是在船上,能把她怎么样?她放慢脚步,想看个究竟,刚一转身,就看见老三向她跑过来。他的军裤一直到大腿那里,全都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她惊呆了,已经十月底了,他不冷吗?
他几步跑上来,把那二十块钱塞到她手里,说:“你把这钱拿着吧,冰糖是别人送的,不要钱的。你用这钱——买运动服吧,不是要打比赛吗?”
她完全僵住了,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她需要运动服打比赛。他匆匆说:“志刚还在船上,现在肯定慌了神了,他不知道路——。我走了,晚了赶不上车了。”说完,他就返身向渡口跑去了。
她想叫住他,但叫不出口,就像她每次在梦里梦见他时一样,说不出话,也不会动,就知道望着他,看他越走越远。
那天回到学校,她根本没心思打球了,老想着他穿着湿漉漉的裤子,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回到家换掉,他会不会冻病?他怎么这么傻,就从船上跳到水里去了呢?他不会等船划到对岸,再坐船过来?
后来有好多天,她都忘不了他穿着湿裤子向她跑来的情景,她觉得他不应该叫“纨绔”公子,应该叫“湿裤”公子。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怎么知道她打比赛需要运动服?
去年打比赛她们排球队没穿运动服,因为K市八中地处小河南面,相当于郊区,很多学生都是菜农的孩子,经济上不宽裕。比赛前,教练竭力鼓吹过,说每个人都要买运动服,但队员们都很抵制,就没买成。她们那次就是穿平时的衣服去赛球。
第一场比赛的时候,一上场,刚喊完了“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裁判就叫两边队员背对裁判,记录每个人的球衣号码和站位。她们上场的六个队员全都傻了眼,因为她们衣服上没号码。
裁判把教育局主管比赛的人找来了,说:“这群丫头既不穿球衣,又没号码,怎么比赛?”
教育局的人把教练陆老师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地教导说:“你身为教练,难道不知道排球比赛站位很重要?六个队员的位置是轮流转的,后排不能在前排起跳扣球。有的队只有一个主攻,如果都像你们这样不穿带号码的球衣,那她们的主攻从后排跑到前排去起跳扣球,裁判怎么看得出来?看不出来,怎么判人家犯规?”
第一场还没打,裁判就判她们输了。陆老师低三下四地恳求,又做声泪俱下状,把队员们的贫穷落后描述了一通,教育局的人才同意她们继续比赛,但勒令她们用粉笔把号码大大地写在衣服上,不然不让她们参加比赛。
后来的几场比赛,都是一上场就被对方球队和观众猛笑一通,说她们是“杂牌军”“乡下妹子”。八中球队被这样奚落,士气一蹶不振,打了个倒数第三回来了。
但陆老师死也不服输,说如果不是因为球衣闹这么个不愉快,八中女队肯定能进入前六名。所以陆老师就逼着队员们买球衣,叫大家把钱交了,把尺码说了,他统一去买,免得每个人自己去买,又买得花花绿绿的不一致,还是被人笑话为“杂牌军”。这回陆老师很强硬:“你们不买衣服,就不要打球了。”
队员们一听就慌了,都把钱带来交了。静秋实在是没这笔闲钱,而且乒乓球队那边也要买运动衣,她想把两边的教练说服了,让他们决定买同一种颜色同一个式样的,那她就可以只买一件。
但两个队要求不一样。排球比赛是在室外,下次比赛时间比较冷,教练说要买长袖的,保暖,而且有长袖护着,接球的时候手臂不疼。乒乓球比赛是在室内,所以教练要买短袖的,说你们穿得“长落落”的,怎么打比赛?不光要买短袖,还要配一条运动短裤。
排球队陆老师催了一阵,钱收得差不多了,就拿去买了运动服,印了号码。平时跟兄弟学校排球队打友谊赛的时候,就叫队员们把运动衣穿上,气壮如牛,先声夺人。静秋没买运动服,陆老师知道她家比较困难,就安慰说:“不要紧,不要紧,上场的时候我叫替补队员把衣服借给你穿。”
替补队员不能上场已经是憋了一肚子火了,现在还要把球衣借给别人穿,更是一百个不耐烦。静秋也不好意思穿别人的衣服去赛球,就竭力推脱,说我就坐旁边看。但她是球队的二传,是主心骨,哪能不上场呢?教练每次都逼着一个替补队员把衣服借给静秋,搞得那人不舒服,静秋也很难堪,有时碰到打比赛,就干脆请假不去。
她不知道老三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难道他认识球队的教练或者球队的某个队员?或者他经常在什么地方看她打比赛?但她从来没在比赛时看见过他,难道他真是侦察兵出身?可以暗中观察她而不被她发现?
她决定从这二十块钱中抽出一些去买运动服,因为老三冒着寒冷跳到水里把钱送给她,不就是为了她能买运动服吗?她买了,就遂了他的意,如果他能在什么地方看见她穿运动服打球,那他一定很高兴。
万幸万幸,两个队的队服除了袖子长度不一样,颜色和式样都是一样的,可能那年月也就那么几个样子。她买了一件长袖的运动服,一条短的运动裤,准备赛排球的时候就穿长袖的,赛乒乓球的时候就把袖子剪下来变成个短袖,等到赛排球的时候再缝上去变成长袖,反正她针线活好,缝上去也没多少人看得出来,只要没人扯她的衣袖,想必不会露馅。
球衣号码可以自己选,只要是别人没选的都行,她看了一下,3号还没被人选掉,她马上选了3号。印号码要好几毛钱,她舍不得了,自己用白布剪了个号码,缝在球衣上了,还照别人球衣剪了“K市八中”字样,缝在球衣胸前,看上去跟别的队员的球衣没有两样。
十二月份打比赛的时候,静秋老指望老三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赛场,那样他就能看见她穿着运动服了。但她没看见老三,后来她也很庆幸老三没去,因为那次K市八中女排只打进了前六名。大家都说我们输球完全是因为我们穷,平时用橡皮球练习,到了比赛的时候,用的是规范球,是皮子做的,重多了,大家不习惯,连球都发不过,教练你要逼着学校去买些规范球给我们练。
陆老师说:“我保证让学校去买规范球,不过你们也要好好练习,不然有了规范球也是白搭。”
于是球队加了很多练球时间。静秋很喜欢打球,但她也很担心,因为每次打完球就很饿,就要吃很多饭,高中生每月只有31斤粮,她妹妹也在吃长饭,哥哥有时从乡下回来也要吃饭,家里的粮计划越来越不够了。
转眼到了75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静秋跟排球队的人在操场上练球。排球场离学校后门很近,不远处就是学校的院墙,只一人多高,排球经常会被打出去。院墙外面就是农业社的蔬菜田,球一打出去,就要赶快去捡回来,因为现在球队用的是规范球,皮子做的,要是被田里的水打湿了,就会断线裂缝,搞不好还被路过的人捡跑了。
但是校门离排球场还有一点路程,如果从校门跑出去,就太远太慢了。排球队怕丢球,所以球被打出去,队里就会有人翻墙出去捡球。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徒手翻墙的,只有静秋和另外两个女孩可以不要人顶就爬上墙头,跳到院墙外,捡了球又翻回来。所以一有球打出去,就有人叫这几个人的名字,催她们快去翻墙捡球。
这天早上,静秋正在练球,不知是谁把一个排球打到院墙外去了,刚好她离院墙近,就听好几个人在叫:“静秋,静秋,球打出去了!”
静秋就噌噌噌跑到院墙边,单脚一蹬,两手一抓,就上了墙。她迈过一条腿,骑在院墙上,正要把另一条腿也迈过墙顶跳下去,就见一位活雷锋帮忙把球捡了,拿在手里,准备向院墙内扔去。
那人一抬头看见了她,叫道:“小心,别跳!”
山楂树之恋(20)
静秋也看清了那人,是老三,穿着一件军大衣,不是草绿色的,而是带黄色的那种,是她最喜欢的军色,以前只看见地区歌舞团的人穿过。老三黑黑的头发衬在棕色的大衣毛领上,颈子那里是洁白耀眼的衬衣领。静秋觉得头发晕,眼发花,不知道是打球打饿了,还是被老三的英俊照昏了,她差点从墙上掉下去。
他手里拿着那个排球,球已经被田里的露水搞湿了一些,他脚上的皮鞋也沾了田里的泥土。他走到她跟前,把球递给她,说:“跳下去的时候当心——”
静秋接了球,一扬手扔进校内,自己仍坐在院墙上,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他仰脸看着她,带点歉意地笑着:“路过这里,我这就走——”
院墙内那些人在急不可耐地叫:“静秋,坐那里乘凉啊?等着你发球呢——”
她急急地对他说声:“那我打球去了——”就跳进校园内,跑回自己的位置上去打球。但她越打越心不在焉,老在想他这么早路过这里要到哪里去?她突然想起,去年的今天,是她到西村坪去的日子,也就是说,是她和老三第一次见面的日子。难道他也记得这个日子,今天专门来看她的?她被自己这个离奇的想法缠绕住了,老想证实一下。
她只想现在谁又把球打出去,她就可以翻过墙去,看看他走了没有,或者问问他到哪里去。但这时好像大家都约好了一样,谁也没把球打出去。她又等了一会,眼看练球就快结束了,她再不能等了,就借发球的机会把一个排球打到院墙外去,引来队友一阵不满和惊讶。
她不管别人怎么想,飞快地冲到院墙边,嗖地爬上去,二话不说就跳到对面去了。她捡了球,但没看见老三。她把球扔进校内,没有翻墙回去,而是顺着院墙往校门那里走,想看看老三有没有躲在哪个墙垛子后面。
但那些墙垛子都很小,肯定藏不住老三。她一路找过去,一直找到校门了,还没看见老三,她知道他真的只是路过这里了。
那一天,她总是心不在焉,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她又把球打出去了几次,还帮别人翻了几次墙,但都没看见老三。
放学后,她回家吃了饭,到班上的的包干区去看看几堆烧在那里的枯树叶烧完了没有。今天该她们组打扫包干区,地上有太多的落叶,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大家就把落叶扫成堆,点火烧掉,待会只把灰烬扔到垃圾堆就行了,不用一大筐一大筐地把落叶运到垃圾堆去。
组里的人懒得在那里等着烧落叶,就叫静秋吃完饭了再来做最后打扫。静秋看看火已灭了,就把灰烬装到一个畚箕里,准备拿到垃圾堆去倒掉。她刚直起腰,就认出篮球场上几个打篮球的人当中,有一个是老三。他脱了军大衣,只穿着他那著名的白衬衫和一件毛背心,正跟几个学生打得热火朝天。
她一惊,手里的垃圾都差点泼出去了,他没走?还是办完事又回来了?她傻乎乎地站在那里看他打球,觉得他的姿势真是太漂亮了。他跳投的时候,黑黑的头发跟着向上一抛,球落进球网了,头发也乖乖地落回原位了。
她怕他发现她在看他,就连忙拿着垃圾跑掉了。她倒了垃圾,把畚箕放回教室,锁了教室门,也不回家,就坐在操场另一端的高低杠上,远远地看他打球。总共才四个人,在打半场。
老三已经把毛背心也脱了,只穿了件白衬衣,袖子挽得高高的,很精神,很潇洒的样子。她帮他们计数,看谁投进的球多,最后发现老三投进的最多。考虑到他是穿着皮鞋的,她对他的仰慕之情真是犹如滔滔江水再加上滚滚河水了,真恨不得他就住在篮球场,从早到晚打球给她看。
天渐渐黑了,打球的人散了,有人收了球,边拍边往体育组办公室走去,大概是去还球。静秋紧张地看着老三,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她好想叫他一声,跟他说几句话,但她不敢,她想他可能是在附近什么地方出差,下班了没事干,就象学校附近厂矿的那些工人一样,到学校找人打打球混时间。
然后她看见他向她住的那边走去了,她知道他一定是去水管那里洗手去的。她跟在后面,离得远远的。果然,他跟那几个打球的都走到水管那里,他等别人把手洗了,离开了,才把大衣什么的搭在水管旁边的一棵Y字型的老桃树上,走到水管边去洗手。她差点叫出了声,那桃树上经常有一些粘粘糊糊的桃胶的,当心弄在他衣服上。
她看见他洗了手,从挂包里摸出一个毛巾,洗了一把脸,甚至拉起衬衣擦了擦上身,看得她直抖,替他冷。
他洗完了,穿回毛背心,走到靠食堂那一面,她知道站那里可以看见她的家门。他站了一会,就拿起大衣,披在肩上,提了挂包,向她家后面那个方向走去。
她家后面不远处就是个厕所。说实话,她从来没想过他也上厕所的,刚开始她连他吃饭都不敢看,就觉得他应该是张画,不食人间烟火。后来好了一点,觉得他吃饭是件正常事了,但她也就进步到那个程度,觉得他就应该是只进不出的。现在看到他往厕所走,想到他居然也上厕所,她觉得太尴尬了,不敢再跟踪他,飞快地逃回家去了。
回到家,她又忍不住走到窗口,想看看他从厕所出来后会到哪里去。她家的地势比窗后的路高,差不多要高出一个人那么多。她站在窗子边,悄悄往外望,没看见他从厕所出来。但她往下一望,就一眼看见老三站在不远处,脸对着她家的窗子,她吓得蹲了下去,头碰在窗前的课桌上,撞得咚的一响。
她妈妈问:“怎么回事?”
她连连摆手叫她妈妈别说话,然后她就那样半蹲着,走到屋子前面她住的那边去了。她知道他眼力再好也不可能看到隔墙后面的她,才敢站起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过了好一会,她才又悄悄走到窗口,往外看了一眼,他已经不在那里了。她不知道他刚才看见她没有,如果看见了,那他就知道她其实在偷偷看他了。她站在窗边看着窗外那条路,看了好一会,也没看见他,她想他可能走了。天都黑了,他会去哪里呢?
她回到自己住的那半间房,边织毛衣边胡思乱想。过了一会,有人在敲门,她以为是老三,心里紧张地思索该怎么对妈妈撒谎。但等她开了门,却看见是学校丁书记的小儿子,叫丁超,手里提着个烧水的壶,看样子是到外面水管来打水的。丁超对她说:“我姐姐叫你去一下。”
丁超的姐姐叫丁玲,静秋平时跟她也有些接触,但不算走得很密的朋友。她不知道丁玲现在叫她去干什么,就问:“你姐找我干什么?”
“我不知道,她就叫我来叫你。快去吧。”
静秋跟在丁超后面往外走,走到水管那里,她正想往右拐,去丁超家去,但丁超指着左面说:“那边有个人在找你。”
静秋一下子意识到是老三在找她,一定是他看见丁超来水管打水,就叫丁超去叫她出来的。她对丁超说:“谢谢你了,你去打水吧,别对人讲。”
“知道。”
静秋走到老三跟前,问:“你——你——找我?”
他小声说:“想跟你说几句话,方便不方便?不方便就算了。”
她正想说话,就看见有人从厕所那边过来了,她怕人看见她在跟一个男的说话,会传得满城风雨,拔脚就往学校后门方向走。她走了一段,弓下腰,装做系鞋带,往后望了一下,看见老三远远地跟着。她站起身,又往前走,他仍然远远地跟着。
她走出了校门,他也跟出了校门。他俩沿着学校院墙根走了一会,来到早上她捡球的地方,他跟了上来,想说话,她截断他,说:“这里人都认识我,我们到远点的地方再说吧。”说完,就又走起来。
他远远地跟着她,她一直沿着学校院墙走,从学校后面绕到学校前门,来到那条小河前。他又想跟上来说话,又被她打断了。她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渡口了,才想起自己没带钱,她等了他一下,他很乖觉地跟上来,买了两张船票,给了她一张。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船。
一直到了对岸下了船,又沿着河岸走了一段,静秋才站下等他。他快步追了上来,笑着说:“象是在演电影《跟踪追击》——”
静秋解释说:“河那边的人都认识我,过了这道河,就没人认识我了。”
他会心地一笑,跟着她继续往前走,问:“我们要走哪里去?别走太远了,当心***妈找你。”
静秋说:“我知道前面江边有个亭子,亭子里有板凳可以坐一下。你不是说有话说吗?我们去那里说话。”
两个人到了那个亭子,里面空无一人,大概是天太冷了,没有谁会跑出来喝东南西北风。亭子就是几根柱子扛着个顶子,四面穿风,静秋找个柱子边的座位坐了,希望柱子多少可以挡一点风。老三在柱子另一边的凳子上坐下,他问:“你吃饭了没有?我还没吃晚饭。”
静秋急了,劝他:“那你去那边餐馆吃点东西吧,我坐这里等你。”
他不去。她怕他饿,又劝他,他说:“我们一起去吧,你说了这里没人认识你,就当陪我去吃吧。你不去,我也不去。”
静秋只好跟他一起去。他们找了一家僻静的餐馆,是家“小面馆子”,就是不卖饭,只卖面食的那种。老三问她想吃什么,她坚持说她什么也不吃,说你再问我就跑掉了。老三吓得不敢问了,叫她在桌子边坐着等,他自己去排队。
静秋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上过餐馆了。还是很小的时候,她跟爸爸妈妈一起上过餐馆,多半是吃早餐,无非是包子油条豆浆油饼之类的。但这些在文革当中也被拿出来批斗过了,说她们家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爸爸文革初期就被揪出来了,减了工资,后来又被赶回乡下去了,所以她应该有七、八年没上过餐馆了。平时早饭就是在家炒剩饭吃,或者在学校食堂买馒头。后来因为差粮,就总是买那种尾面馒头吃。尾面是面粉厂打面粉的时候剩下的边角废料,黑糊糊的,很粗很难吃,但因为不要粮票,静秋家早饭多半吃那个。
老三买了不少东西,分几次端到桌子边来。他递给她一双筷子,说:“你——无论如何随便吃点吧,不然我也不吃了。”
他劝了几遍,她不动筷子,他也不动,她只好拿起筷子吃点。刚好老三买的东西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就像他钻到她心里去看过了一样。他买了“大油饼”,外面象油饼一样是炸得黄黄的,但里面有糯米的心子,加了葱,香气扑鼻。他买了几个肉包子,蒸得白白的,还在冒热气,让人很有食欲。他还买了两碗面,汤上面有葱花和香油星子,闻着就很好吃。她一样吃了一点,不好意思吃太多。
不知道为什么,静秋每次吃老三买的东西的时候,心里就很不安,好像自己是个自私自利的人,背着家人在外面大吃大喝一样。她想如果她也有很多钱,能把一家人带到餐馆里,大手大脚的用钱,想吃什么就点什么,那就好了。
但她没这些钱,现在家里不仅缺钱,还缺粮。为了填饱肚子,她妈妈请人弄到一种票,可以买碎米,就是小得象沙粒的米,是打米厂打碎掉的米,以前都是卖给农民喂猪的,现在不知怎么拿出来卖给人吃,一斤粮票可以买四斤,差粮的人就买碎米吃。
碎米很难吃,一嚼就满嘴乱跑。最糟糕的是碎米很不干净,夹杂着很多碎石子和谷头子,每次淘米就得花半小时、一小时的,因为要把碎米泡在一个脸盆里,再用一个小碗,每次舀一点米,和着水,慢慢荡,慢慢荡,先把浮在水面的谷头子荡掉,再把米荡进另一个脸盆里,舀一碗水,荡很多下,只能荡一点米出来,然后再舀水,再荡,直到碗里只剩下石子了就倒掉。
静秋总是亲自淘米,因为妈妈很忙,妹妹太小,淘不干净,如果把那些石子、谷头子吃下去,掉到盲肠里去了,会得盲肠炎的。而且大冬天的,手浸在刺骨的冷水里一淘半小时一小时,妹妹的手也受不了。她很怀念在西村坪的那些日子,吃饭不用交粮票,不管有菜没菜,饭总是可以敞开吃的。
吃得差不多了,老三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说:“我说个事,你不要生气,行不行?”他见她点头了,就从衣袋里拿出一些粮票,“我——有些粮票,多出来的,我用不着,你要不嫌弃,就——拿去用吧。”
静秋推脱说:“你自己用不着,寄回去你家里人用吧——”
“这是L省的粮票,我家在A省,寄回去也没用。你——拿着吧,如果你用不着,就随便给谁吧——”
“你怎么会剩下这么多粮票?”
“我们队直接从西村坪买粮,根本不用粮票的——”
她听他这样说,就收下了,说:“那——就谢谢你了。”她看见他满脸是由衷的感激,好像是她刚给了他很多粮票一样。
吃完饭,静秋跟老三一前一后往亭子那里走。她想,拿了人家的手软,吃了人家的嘴软,今天又拿了他的,又吃了他的,不是到处都软了?
山楂树之恋(21)
两个人又回到亭子那里坐下,可能刚吃过东西,似乎不觉得冷了。老三问:“还记得不记得去年的今天?”
她心里一动,他真的是为这个来的。但她不说她也记得,只淡淡地说:“你说有话跟我说的呢?有什么话就快说吧,过一会渡口要封渡了。”
他好像什么情况都摸清楚了,说:“十点封渡,现在才八点。”他看了她一会,小声问,“你是不是听别人说了——我以前那个女朋友的事?”
她更正说:“是你未婚妻。”这个词实在是太正规了,但在当地口语里,没有一个跟“未婚妻”相应的土话。如果用“对象”或者“女朋友”来代替,又觉得没到火候,不能体现出问题的严重性。
他笑了一下:“好,未婚妻,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我们早就——不在一起了。”
“瞎说,你自己对大嫂说的,你有未婚妻,你还给了照片她——”
“我对她说我们在一起,是因为她——要把秀枝介绍给我。她们一家都对我那么好,我怎么好——直接说不行呢?”他声明说,“但我们两年前就分手了,她——婚都结了。你要不信的话,我可以把她的信给你看。”
“我看她的信干什么?你不会编一封信出来?”她嘴里说着,手却伸出去了,问他要信。
他摸出一封信给她,她跑到路灯下去看。路灯很昏暗,不过她仍然可以看出是封分手的信,说老三故意回避她,在外面漂泊,她等了太久,心已经死了,不想再等了,云云。信写得不错,比静秋看到过的那些绝交信写得好多了,不是靠mao主席诗词或语录撑台子,看得出是有文化的,而且是文化大革命前的文化。
静秋看了一下落款,叫“丹娘”,她脱口问道:“丹娘不是个苏联女英雄吗?”
“那时的人都兴起这些名字,”他解释说,“她比我大几岁,是在苏联出生的。”
静秋听说丹娘是在苏联出生的,敬佩得无法,而且一下就把她跟那个拿不定主意爱谁,跑去问山楂树的女孩联系起来了。她自卑地问:“她是不是——好漂亮?秀芳和大嫂都说她很漂亮。”
他笑了一下:“漂亮不漂亮,要看是在谁的眼睛里了。在我眼睛里,她——没有你漂亮——”
静秋觉得鸡皮疙瘩一冒,这种话也说得出口?一下就把他的形像搞坏了,又从“湿裤”公子变回“纨绔”公子了。试想,一个正派人会当着别人面说人家漂亮吗?而且他这是不是算得上自由主义了?当面不说,背后乱说,开会不说,会后乱说,这不是mao主席批评过的自由主义倾向吗?
静秋知道自己不漂亮,所以知道他在撒谎,肯定是在哄她。问题是他这样哄她的目的是什么?可能转来转去,又回到那个“占有”的问题上来了。她四面一望,方圆几百米之内一个人都没有。刚才还在为这个地方僻静心喜,现在有点害怕自己把自己丢到陷阱里来了。她决心要提高警惕,拿了他的也不能手软,吃了他的也不能嘴软。
她把信还给他,倒打一耙:“你把她的信给我看,说明你不能替人保守秘密,谁还敢给你写信?”
他苦笑了一下:“我这也是没办法了,一般来讲,我还是很能替人保守秘密的,但是——我不给你看,你就不会相信我,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说,令她很舒服,好像他在赞颂她的威力一样。她进一步敲打他:“我早就说了,你这样的人,能对她出尔反尔,就能对——别的人出尔反尔——”
他急了:“怎们能这样看问题呢?mao主席还说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呢,我跟她是家长的意思,不是我自己的意思——”
“现在是新社会,哪里还有什么父母包办的婚姻?”
“我不是说父母包办,我们也没有婚姻,只是两边家长要促成这个事。说了你可能不相信,所谓干部子弟当中,恰好有很多都是父母的意思,即使不是父母一句话说了算的,也是父母从小注意让他们的子女多跟某些人接触,只跟某些人接触,所以到头来,多少都有点——父母的因素在其中——”
“你喜欢这样被包办?”
“我当然不喜欢。”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呢?”
他沉默了一阵:“当时的情况比较特殊,关系到我父亲的政治前途——甚至生命,这事三言两语也讲不清,不过请你相信,这事早就过去了——,我跟她真的只是——可以说是——政治联姻吧。所以我一直呆在勘探队,很少回去——”
静秋摇摇头:“你这个人——好狠的心哪,你要么就跟她好说好散,要么就跟她结婚,你怎么可以这样——拖着人家呢?”
“我是要好说好散,但是——她不肯,两边家长也不——同意,”他低着头,嗫嗫地说,“反正这事已经做了,你要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但是你要相信我——,我——对你是真心的,我不会——对你出尔反尔的——”
她觉得他说这些话,完全不像他借给她的那些小说里的人物的语言,反而象——志刚这样的人会说的话,她有点失望,怎么不是象书里那样的呢?虽然那些书都是毒草,应该批判,但读起来的感觉还是很好的。她想她肯定是中了那些书的毒了,总觉得爱情就应该是那样的。
她问:“这就是你今天要跟我说的话?好了,你说了,我可以回去了吧?”
他抬头看着她,好像被她这种冷冷的神情惊呆了一样,半天才说:“你——你还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什么?我就知道出尔反尔的人不值得信任——”
他叹口气:“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书里总是写‘只想把心掏出来你看’。以前觉得这样写很庸俗,浮夸,现在才知道这是——真实的感觉。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真的想把心掏出来——”
“心掏出来都没人相信。mao主席说不要一棍子把人打死,好,我不打死,但是mao主席好像还说过,从一个人的过去,就可以看到他的现在;从一个人的现在,就可以看到他的未来——”
他好像被mao主席的话打哑了,大概在心里责怪mao主席说话这么不负责任,自相矛盾。她看着他,有点得意,心想谁叫你拿mao主席的大棍子打我的?mao主席的大棍子多得很,对付任何情况都能找到一根。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很久才低声叫道:“静秋,静秋,你可能还没有爱过,所以你不相信这世界上有永远的爱情。等你爱上谁了,你就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你宁可死,也不会对她出尔反尔的——”
她被他两声“静秋”叫得一颤,浑身发起抖来。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叫她“静秋”,而不叫她“小秋”或者别的什么,她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连叫两声,但他的语调和他的表情使她觉得心头发颤,觉得他好像一个被冤枉判了死刑的人,在等候青天大老爷救他一命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觉得自己相信他了,相信他不是个出尔反尔的人了。她说不出话,但越抖越厉害,深呼吸了几次都不能止住她的抖。
他脱下他的军大衣,给她披上,说:“你冷吧?那我们往回走吧,不要把你冻坏了。”
她不肯走,躲在他的军大衣下继续发抖,好一会,她才抖抖地说:“你——也冷吧?你——你把大——衣穿——了吧——”
“我不冷。”他就穿着个衬衣和毛背心,坐在离她两三尺远的地方,看她穿着棉衣,还在军大衣下面发抖。
她又抖了一阵,小声说:“你——如果冷——的——话,也——躲到——大衣下面——来吧。
他迟疑着,好像在揣摩她是不是在考验他一样,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才移到她身边,掀起大衣的一边,盖住自己半边身子。两个人像同披一件雨衣一样披着那件军大衣,等于是什么也没披。
“你——还是冷?”他问。
“嗯——嗯——也——不是冷——,还是你——穿大——衣吧,我——我穿了也没——用——”
他试探着握住她的手,她没反对,他就加了力,继续握着,好像要把她的抖给捏掉一样。握了一会,他见她还在抖,就说:“让我来想个办法——,我只是试试,你不喜欢就马上告诉我——”他站起身,把军大衣穿上,站在她面前,两手拉开两边的衣襟,把她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
她坐在那里,头只有他肚子那么高,她想现在他看上去一定是象有了毛毛一样,肚子变大了。她不由得笑了一下,人也不那么抖了。他垂下头,从大衣缝里看她:“是不是笑我象个孕妇?”
她被他猜中,而且他又用了“孕妇”这么一个“文妥妥”的词,她笑得更厉害了。他把她拉站起来,两手拉着大衣两边的前襟,使劲裹着她,说:“这下就不象孕妇了——”但他自己很快抖了起来,说,“你——你把——抖传给我了——”
她靠在他胸前,又闻到那种让她头晕的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很希望他使劲搂她一样,好像她的身体里有些气体,把她的人胀得泡泡的,需要他狠狠挤她一下才能把那些气挤出去,不然就很难受。她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些,也不敢用自己的手搂著他的腰,只把两手放在身体两边,象立正一样站着,往他胸前挤了一点。
他问:“还——还——冷?”于是再抱紧一些,她感觉舒服多了,就闭上眼睛,躲在他胸前的大衣里,好想就这样睡过去,永远也不要醒来。
他抖了一会,小声叫道:“静秋,静秋,我以为——再也不能这样——了,我以为那次把你——吓怕了——。我——现在两手不空,你拧我一下,让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她扬起脸,问:“拧哪里?”
他笑:“随便拧哪里,不过现在不用拧了,肯定不是做梦,因为在我梦里,你不是这样说话的——”
“在你梦里我是怎样说话的?”她好奇地问。
“我做的梦里,你——总是躲我,叫我不要跟着你,叫我把手——拿开,说你不喜欢我碰你——。你——梦见过我没有?”
静秋想了想,说:“也梦见过——”她把那个他揭发她的梦讲给他听。
他好像很受伤:“你怎么会做这样的梦?我肯定不会那样对你的——,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你很担心,很害怕,但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我只想保护你,照顾你,让你幸福,我只做你愿意我做的事。但是你让我摸不透,所以你要告诉我,你愿意我做什么。不然我可能做了什么你不喜欢的事,而我还不知道。只要你告诉我了,我什么都愿意做到,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她好喜欢听他这样说,但她又警告自己:这种话你也相信?他骗你的啦,这种话谁不会说?她刁难他:“我要你在我毕业之前都不来找我,你也做得到?”
“做得到。”
提到毕业,静秋不可避免地想到毕业后的前景,担心地说:“我高中读完了,就要下农村了,我下去了就招不回来了——”
“我相信你一定会招回来的——”他刚说完这句,就解释说,“我不是说如果你招不回来我就不爱你了,我只是有信心你一定会招回来的。万一招不回来的话,也没有关系,我可以到你下乡的地方去——”
这个对静秋来说,还真不是个问题,因为在她看来,两个人相爱,并不需要在一起的。关键是两个人相爱,离得远近都没什么区别,可能离得越远,越能证明两人是真心相爱。
“我不要你到我下乡的地方去,我就要你等我。”
“好,我等你。”
她又得寸进尺:“我——不到二十五岁不会——谈朋友的,你等得来?”
“等得来,只要你让我等,只要我等你不会让你不高兴,我等一辈子都行——”
她扑哧一笑:“等一辈子?等到了,人也进棺材了——,那你为什么要这么等呢?”
“就为了让你相信我会等你一辈子的,让你相信世界上是有永恒的爱情的——”他又低声叫道,“静秋,静秋,其实你也能一生一世爱一个人的,你只是不相信别人会那样爱你,你以为自己一无是处,其实你——你很聪明,很漂亮,很善良,很可爱——很——我肯定不是第一个——爱上你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不过我相信我是最爱你的那一个——”
山楂树之恋(22)
静秋就象一个滴酒不沾的人突然学喝酒一样,喝第一口的时候,很不习惯,呛得流泪,觉得那味道又辣又热,烧喉咙,不明白那些酒鬼怎么会喝得那么津津有味。但多喝几次,就习惯于那股辣味了。慢慢的,就品出点味道来了。可能再往下,就要上瘾了。
老三刚才那些让她冒鸡皮疙瘩的话现在变得柔和动听了。她仰起脸,痴迷地望着他,听他讲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感觉,讲他见不到她时的失魂落魄,讲他怎样坐在学校附近的一个脚手架上看她练球,讲他步行几十里去大嫂娘家拿核桃,讲他用五毛钱“贿赂”那个来水管打水的小男孩去叫她出来。她好像听上了瘾,越听越想听。他讲完一段,她就问:“还有呢?再讲一个。”
他就笑一笑,像他那次在山上讲故事一样,说:“好,再讲一个。”于是他就再讲一段。讲了一会,他突然问:“那你呢?你也讲一个我听听。”
她马上避而不谈了。不知道为什么,她仍然觉得不能让他知道她喜欢他,好像一告诉他,她就“失足”了一样。如果他喜欢她,是因为她也喜欢他,那就不稀奇了。只有在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他的情况下,他还是喜欢她,那样的喜欢就是真喜欢了。
她矜持地说:“我哪像你有那么多闲功夫?我又要上课又要打球——”
他垂下头,专注地看着她,她心里一慌,心想他肯定看出来她在撒谎了。她把脸扭到一边,避免跟他视线相对。她听他低声说:“想一个人,爱一个人,并不是件丑事。不用因为爱一个人而感到羞愧,每个人或迟或早都会——爱上一个人的,都会得相思病的——”
他的声音有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她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向他承认什么了。但她突然想起《西游记》里的一个情节,孙悟空跟一个妖怪比武,那个妖怪有个小瓶子,如果妖怪叫你名字,你答应了,你就会被那个小瓶子吸进去,化成水。她不知怎么的,就觉得老三手里就拿着那样一个小瓶子,只要她说出她喜欢他了,就会被吸进他那个小瓶子里去,再也出不来了。
她硬着嘴说:“我没觉得——是丑事,但是我现在还——小,还在读书,我不会考虑这些事的——”
“有时候不是自己要考虑,而是——心里头——不可避免地会——想到。我也不想打搅你学习,我也不想天天睡不好觉,但是——,好像控制不住一样——”他看了她一会,痛下决心,“你安心读书吧,我——等你——毕业了再来找你,好不好?”
她突然觉得毕业是个多么漫长的事呀,还有好几个月,他这样说是不是意味着她这几个月都见不到他了?她想声明说她不是这个意思,想告诉他“只要不会被人发现,你还是可以来看我的”。但她觉得他看她的眼神好像是早已揣摩出了她的心思,故意这样说了让她发急,让她自己暴露自己一样。
她装做不在乎的样子说:“毕业之后的事,还是等到毕业之后再说吧,现在这么早说了也没用,谁知道我们那时是什么情况?”
“不管那时是什么情况,反正你毕业之后我会来找你。不过,在你毕业之前,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一定告诉我,好不好?”
她见他下了这么坚定的决心,而且下得这么快,她心里很失落,看来他见不见她都可以,并不像他刚才说的那样对她朝思暮想。她生气地说:“我有什么需要你做的?我需要你做的就是不要来找我。”
他很尴尬地笑了一下,没说话。过了好一会,才低声说:“静秋,静秋,你这样折磨我的时候,心里是不是很高兴?如果是,那我就没什么话说了,只要你高兴就好。但是如果你——你自己心里也很——难受,那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
她心里一惊,他真是侦察兵啊,连她心里想什么他都可以侦察出来,不知道他那小瓶子有多厉害,会不会把侦察出来的也吸进去了?她克制不住地又抖起来,坚持说:“我——不知道你在——瞎说些什么——”
他搂紧她,小声安慰说:“别生气,别生气,我没说什么,都是——乱说的。你不喜欢我——就不喜欢我吧,我——喜欢你就行了——”说着,就用他的脸在她头顶上轻轻蹭来蹭去。
他那样蹭她,使她觉得头顶发热,而且一直从头顶向她的脸和脖子放射过去,搞得她脸上很发烧,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啦,就迁怒于他:“你干什么呀?在别人头上蹭来蹭去的——,你把别人头发都弄乱了,别人待会怎么回去?”
他笑了一下,学她的口气说:“我来帮别人把头发弄好吧——”
她嗔他:“你会弄什么头发?别把我头发弄得象鸡窝一样。”她挣脱他一些,打散辫子,五爪金龙地梳理起来。
他歪着个头看她,说:“你——披着头发——真好看——”
她龇牙咧嘴:“你说话——太恶心了——”
“我只是实事求是,以前没人说过你——很美吗?肯定有很多人说过吧?”
“你乱说,我不听了,你再说我就——跑掉了——”
他马上说:“好,我不说了。不过长得漂亮不是什么坏事,别人告诉你这一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用心,你不用害羞,更不用发别人脾气——”他见她准备编辫子了,就说,“先别扎辫子,就这样披着,让我看一看——”
他的眼神充满了恳求,她有点被打动了,不自觉地停下了手,让他看。
他看着看着,突然呼吸急促地说:“我——可不可以——吻一下你——的脸——,我保证不碰——别的地方——”
她觉得他的表情好像很痛苦一样,有点像他周围的空气不够他呼吸似的,她突然有点害怕,怕如果她不同意,他会死掉。她小心地送过一边的脸,说:“你保证了的啊——”
他不答话,只搂紧了她,把他的嘴唇放在她脸上,一点一点地吻,但他没敢超出脸的范围。他的胡子有点锥人,呼吸也热热的,使她觉得又激动又害怕。他的嘴唇几次走到她嘴唇边了,她以为他要象上次那样了,她一阵慌乱,不知道呆会要不要象上次那样紧咬牙关,但他把嘴唇移走了,一场虚惊。
他就那样在她脸上亲了又亲,她有点担心,怕待会半边脸都被他的胡子锥红了,到时候一边唱红脸,一边唱白脸,怎么回家去?她小心地挣脱了,边梳辫子边娇嗔他:“你——怎么没完没了的?”
“会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你嘛——”
她笑起来:“那你就——多——亲一些,存哪里慢慢用?”
“能存着就好了——”他好像有点心神不定,手脚无措一样,胸部起伏着,盯着她看。
她好奇地问:“怎么啦?我辫子扎歪了?”
“噢,没有,”他说,“挺好的——,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说不定***妈到处找你——”
一听这话,静秋才想起刚才出来时没跟妈妈打招呼,她慌了,忙问:“几点了?”
“快九点半了——”
她急了:“那快点走吧,河里封渡了我就回不去了——”两个人急匆匆地往渡口赶,她担心地问,“你——待会到哪里去睡觉?”
“随便找个地方就行,旅馆啊、招待会啊都行——”
她想到河对岸是郊区,没什么旅馆招待所之类的,就劝他:“那你别送我过河了,免得待会封渡了,你就回不到这边来了,那边没旅馆的。”
“没事。”
“那你——待会不要跟我太紧了,我怕河那边的人看见了——”
“我知道,我只远远地跟着,看你进了校门就走——”他从挂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她,“当心,里面夹着一封信,我怕没机会跟你说话,就写下来了——”
她接过书,拿出夹着的信,塞进衣袋放好。
一回到家,妹妹就埋怨说:“姐,你跑哪里去了?妈妈到处找你,从范俐她们家回来的时候,踩到阴沟里去了——”
静秋见妈妈的腿擦破了一大块,涂了些红药水,红红的一大片,很吓人。妈妈小声问:“你——这么晚,跑哪里去了?”
“去——丁玲那里——”
妹妹说:“妈叫我到丁玲那里找过了,丁玲说你根本没去她那里。”
静秋有点生气:“你们这么到处找干什么?我一个朋友从西村坪来看我,我出去一下,你们搞得这么兴师动众,别人还以为我——”
妈妈说:“我没有兴师动众,丁超跑来叫你的时候,我听见了。后来看你这么晚还没回来,就叫你妹妹去他家看一下——。在范伶家我只说是找她们借东西的——,妈妈没有这么傻,不会对人说自己的女儿这么晚还没回来的。”妈妈叹口气说,“但你也太大胆了,出去也不跟我说一声,也不告诉我你几点回来。现在外面乱得很,你一个女孩子,如果遇到坏人了——,这辈子就完了。”
静秋低着头不吭声,知道今天犯大错误了,幸好妈妈只是擦伤了腿,如果出了大事,她真的要后悔死了。
妈妈问:“你那个——西村坪的朋友是——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你们两个女孩子这么晚跑哪里去了?”
“就在河边站了会——”
妹妹说:“我跟妈妈去过河边了,你不在那里——”
静秋不敢说话了。
妈妈叹口气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很聪明很懂事的孩子——,你怎么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呢?有些男的,最爱打你们这种小丫头的主意了,几句好听的话,一两件花衣服就能——哄到手。你要是被这样的人骗了,你一生就完了。你现在还在读书,如果跟什么坏人混在一起,学校开除你,你这辈子怎么做人——”妈妈见静秋低着头不说话,就问她,“是那个志刚吗?”
“不是。”
“那是谁?”
“是个——勘探队的人,我跟他没什么,他——今天到这里出差,他——说他有些粮票用不了,就叫我拿来用。”静秋说着,就把粮票拿出来,将功赎罪。
妈妈一看那些粮票,更生气了:“这是男人惯用的伎俩,用小恩小惠拉拢你,让你吃了他的嘴软,拿了他的手软——”
“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只是想——帮我——”
“他不是这样的人?那他明知你还是个学生,为什么还要把你叫出去,玩到半夜才回来?他要是真的是想帮你,不会光明正大地上我们家来?搞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哪个好人会这样做?”妈妈伤心地叹气,“成天就是怕你上当,怕你一失足成千古恨,跟你说了多少回,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
妈妈对妹妹说:“你到前面去一下,我跟你姐姐说几句话。”妹妹到前面去了,妈妈小声问,“他——对你做过什么没有?”
“做什么?”
妈妈迟疑了一会:“他——抱过你没有?亲过你没有?他——”
静秋很心慌,完了,抱过亲过肯定是很坏的事,不然妈妈怎么担心这个?她的心砰砰乱跳,硬着头皮撒谎说:“没有。”
妈妈如释重负,交代说:“没有就好,以后再不要跟他来往了,他肯定不是个好人,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勾引还在读书的女孩。如果他再来纠缠你,你告诉我,我写信告到他们勘探队去。”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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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楂树之恋(23)
那天晚上,静秋很久都睡不着,她不知道老三回去的时候,渡口封渡了没有。如果封渡了,他就过不了河了。
她住的这个地方,叫江心岛,四面都是水,一条大江从上游流来,到了江心岛西端,就分成两股,一股很宽很大的,从岛的南面流过,当地人叫做“大河”。另一股小点的,从岛的北面流过,当地人叫它“小河”,就是学校门前那条河。
这两股水在江心岛东端会合,又还原为一条大江,向东流去。一到夏天,四面的水都涨上来,可以涨得跟地面平齐,但从来没有淹过江心岛。听老人们说江心岛是驮在一只大乌龟背上的,所以永远不会被淹没。
大河的对岸是江南,但却不是诗里面赞美的那个江南,而是比较贫穷的农村。小河的对岸是K市市区,江心岛属于K市,算是市郊,隔河渡水的,不大方便。岛上有几个工厂,有一个农业社的蔬菜队,有几个中小学,有些餐馆菜场什么的,但没有旅馆。
静秋担心老三今晚过不了小河,只能呆在江心岛上,就会露宿街头。这么冷的天,他会不会冻死?就算他过了河,也不见得能住上旅馆,听说住旅馆要有出差证明才行,不知道他有没有证明。
她满脑子都是老三紧裹大衣,缩着脖子,在街上流浪的画面,后来还变成老三坐在那个亭子里过夜,冻成了冰棍,第二天早上才被几个扫马路的人发现的画面。如果不是怕把妈妈急病了,她现在就要跑出去看看老三到底过了河没有,到底找到旅馆没有。
她想如果他今晚冻死了,那他就是为她死的了,她一定要跟随他去。想到死,她并不害怕,因为那样一来,他们俩就永远在一起了,她再也不用担心他出尔反尔了,再也不用担心他爱上别人了,他就永远都是爱她的了。
如果真是那样,她要叫人把他俩埋在那棵山楂树下。不过埋在那树下好像不太可能,因为他俩不是抗日英雄,不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只是一男一女为了相会,一个冻死,一个自杀。按mao主席的说法,他们的死是轻于鸿毛,而不是重于泰山的,怎么够资格埋在那棵树下呢?那些埋在树下的抗日英雄肯定要有意见了。
问题是她还有妈妈和妹妹要照顾,如果她死了,她们怎么办?那只好先把妹妹养大了,把妈妈安顿好了,再去死。但她肯定会跟他去的,因为他是为她死的。
静秋在外间床上辗转反侧,她听见妈妈在里间床上辗转反侧。她知道她妈妈一定在为今天的事着急。她相信她妈妈不会擅自跑到老三队上去告他,她妈妈没有这么傻,这么黑心,因为这完全是损人而不利己的事,这样一来,不光害苦了老三,也把她贴进去了。但她可以想象得到,从今以后,她妈妈就要更加为她操心了,几分钟不见她就会以为她又跑去会那个“坏男人”了。
她想告诉妈妈,其实你不用为我担心,他这半年不会来了的,他已经说了,他要等到我毕业了才会来找我。说不定到了那一天,他早就把我忘记了。他有的是女孩喜欢,他嘴巴又这么甜,我都被他哄成这样,如果他要哄别的女孩,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她忍不住又把今晚的情景回想了很多遍,而且老是围绕着他抱她亲她这两个中心,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到底是她这个人思想很不健康,还是因为她妈妈对这两件事谈虎色变?这两件事把她妈妈都吓成那样,一定是罪大恶极了,而她刚好都做了,怎么办呢?
到底被他抱了亲了会有什么害处?她有点想不明白。上次他也抱了她,亲了她,好像没怎么样呀。但如果没害处,那她妈妈为什么又那么怕呢?她妈妈是过来人,难道还不知道什么可怕什么不可怕吗?
老三今晚好像有点激动,他那算不算“兽性大发”?“兽性”到底是个什么性?兽跟人不同的地方,不就是野兽是会吃人的吗?他又没吃她,只温情脉脉地吻吻她而已,没觉得有什么跟野兽相通的呀。
一直到了第二天,她才有机会把老三的信拿出来读。那星期该她锁教室门,她就等到别人都走了,才坐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摸出那封信,拆开了看。老三的信是写得很好的,可以说是温情、热情加深情。他写他自己的那些思念的时候,她看得很感动,很舒服。但他把她也写进去了,而且他写她的那个笔调,有点不合她的胃口。
如果他只写他怎么爱她,怎么想她,不把她写得象个同谋,她会很欣赏他的信。但他还写了“我们”怎么怎么样,这就犯了她的忌讳了。她也收到过一些情信,大多数是她同学写的。不管写信人文字水平高低,她最反感的就是写信人自作多情地猜测她是对他有意思的。
记得有一个男生,也算作文写得不错的,但那人真叫厚颜无耻,每次写信都好像她已经把她的心交给他了一样。她不理他,他说那是她喜欢他的表现,因为她对他的态度与众不同;如果她跟他说了一句话,那更不得了,他马上就要夸大其词地写到信里去,当作她喜欢他的证据。估计你就是对他吐口唾沫,他都会认为那是你喜欢他的证据:为什么她只对我吐,不对别人吐呢?这不是说明她跟我关系不一般吗?
对那些给她写情信的人,她还是很尊重很感激的,一般不会让人家下不来台。但对这个厚颜无耻的同学,她真的是烦透了。他不仅写信给她,还对人讲,说他在跟静秋“玩朋友”,搞得别人拿他们两个起哄,连她妈妈都有一半相信了,说:“如果你从来没答应过他什么,他怎么会那样说、那样写呢?”
静秋忍无可忍,拿着那个家伙的信跑到他家去告了一状,他才收敛了一些。
她不明白老三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看不出她不愿意他把她热情的一面写在信里呢?她愿意他把她写成一个冷冰冰的人,而他则苦苦地爱她,最后——注意,是一直到了最后,尽管她不知道这个最后是什么时候——她才给他一个爱的表示。她觉得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的,就是从第一章就开始追,一直追到最后一章女孩才松口。
她本来当时就要把老三的信撕掉扔厕所里去的,但她想到这封信有可能是老三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了,她又不忍毁掉了。她趁妈妈出去家访的机会,把那封信也缝在棉衣里了。
她能感觉到她妈妈对她管得比以前紧了,连她去范俐家都要问几遍,好像怕她又跟上次一样,说是去丁玲家,结果却跟一个勘探队的人跑出去了。
她想想就觉得不公平,她哥哥也是很早就有了女朋友,但她妈妈从来没有这样防贼一样防着他哥哥,反而很热心地帮忙招待哥哥的女朋友。每次哥哥的女朋友要来,妈妈都想方设法买点肉,做点好菜招待她,还要提前一天把床上的垫单被单搜罗一空,大洗特洗,结果有好几次都累得尿血了。
她妈妈总是说:“我们这种人家,要钱没钱,要权没权,成分又不好,除了一份热情,我们还拿得出什么?”
静秋知道妈妈对哥哥的女朋友是充满了感激的,差不多可以说到了感激涕零的地步,因为哥哥能找到这样一个女朋友,真是不容易。
静秋的哥哥叫静新,比静秋大两、三岁,女朋友叫李爱民,是静新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也是整个年级长得最漂亮的,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头发又黑又长,还带点卷,小时候照片经常挂在照相馆做招牌的,象个洋娃娃。
爱民家里条件也不错,妈妈是护士,爸爸是轮胎厂的厂长。高中毕业后,她爸爸就帮她弄了个腿部骨节核的证明,没下农村,进了K市的一家服装厂当工人。爱民可能是佩服哥哥小提琴拉得好,很早就跟哥哥好上了。不过刚开始都是背着家长的,所以家里人都不知道。
但有一天,爱民眼睛红红地找到静秋家来了,很紧张地问了声“张老师——,静新在不在?”就不敢说话了。
妈妈知道静新在哪里,但他关照过,说如果是爱民来找他,就说他出去了。于是妈妈说:“静新到一个朋友家去了,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爱民说:“我知道他在家,他现在躲着不见我——因为我告诉他我父母不同意我们的事,怕他招不回来。他听了就说‘我们散了吧,免得你为难,你父母他们也是为你好,我真的不知道我这辈子招不招得回来,别把你耽误了。’后来他就躲着不见我了。但那些话是我父母说的,又不是我说的,我从来没有嫌他在农村——”
妈妈的眼圈也红了,说:“他也是为你好——”
爱民当着她们的面就哭起来,说:“我家里人这样对我,他也这样对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静秋的妈妈吓坏了,连忙叫静秋去哥哥住的那间房子把他叫来。爱民说:“我跟你去找他。”
那时正好是寒假期间,妈妈问一个回老家过春节的老师借了间单身教师住房,让回家过春节的哥哥在那里住几天。她哥哥就躲在那间小屋里,不出来见爱民。
静秋把哥哥的门敲开了,看见哥哥跟爱民两个人四目相对,好像眼里都噙着泪花一样,她赶紧离开了,知道哥哥不会再躲着爱民了。她看得出哥哥其实是很喜欢爱民的,这段时间躲着不见爱民,哥哥瘦得很厉害。
那天晚上,爱民跟哥哥一起过来吃晚饭。爱民说:“我不管我爹妈说什么,我就是要跟静新在一起,如果他们再骂我,我就搬到你们家来住,跟静秋睡一张床。”
春节期间,爱民差不多每天都过来找静新,两个人在静新住的那个房间玩,爱民常常呆到十一点多了才回去,不知道她在爹妈面前是怎么交代的。
有一天晚上,快十一点了,突然有几个护校值班的老师来叫妈妈,说你儿子出事了。静秋和妈妈跟着那几个老师跑到办公室一看,发现哥哥被关在一间小办公室里,爱民被关在另一间。
那几个值班的老师把静秋赶到外面去,他们只跟她妈妈谈。静秋心急如焚地等在外面,过了很久,一个值班的老师把才爱民带出来了,说你可以走了。但爱民不肯离开,大声跟那个人辩论:“你们为什么不放他?我们什么也没做,你们不放他,我就不走——”
值班的人说:“你还在这里大声叫?你知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羞耻’二字?我们可以现在就送你到医院去检查,看你嘴巴还硬不硬。”
爱民也不示弱:“去就去,不去的不是人。如果检查出来我什么也没做,你小心你的狗头。我哥哥和弟弟不会放过你,我爸爸也不会放过你的。你们真是多管闲事,欺人太甚。”
静秋从来没见过爱民这样强悍,她平时说话都是细声细气的。
值班的人好像被镇住了,对刚走出来的妈妈说:“张老师,你把她送回她家去吧,我们是看在你的份上,这次不把她怎么样,不然的话,要送联防队去的。”
妈妈怕把事闹大了,对静秋说:“你把爱民送回去,我在这里跟他们交涉你哥哥的事。”
静秋要送爱民回去,爱民焦急地说:“你哥还在里面,我回家干什么?我怕他们把你哥交到联防去了,联防的人会打他的——,我愿意跟他们上医院去,只要他们放你哥哥——”
静秋就陪爱民等在外面,她焦急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值班的多管闲事。今晚很冷,我就跟你哥哥两人坐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脚,他们来敲门,我们马上就开了,结果他们把我们带到办公室来审问,还说要把我们交到联防大队去。”
静秋不知道这事严重到什么地步,她急忙问:“那——怎么办呢?”
“应该不会把我们怎么样,我们什么都没干,经得起检查。不过幸好我们没关灯,连棉衣都没脱,不然的话——他们把我们送到联防去就麻烦了——,那些人都是不讲理的人,打了你再问话——”
“他们说送到医院去检查,是什么意思?”
爱民犹豫了一下,说:“就是请医生看看我——还是不是——姑娘家——。不过我不怕,我跟你哥什么也没做。”
静秋有点不明白,爱民自己承认是跟哥哥坐在床上,那不是又“同房”又“上床”了?怎么又说什么也没做呢?是不是因为没关灯没脱棉衣?
后来哥哥也被放回来了,说他们见爱民自己要求去医院检查,知道他们没做什么,就放了他,还给他赔礼道歉,怕爱民家里人来找他们算账。那件事发生后,爱民照常天天晚上来玩,值班的似乎没再去敲他们的门。
妈妈更喜欢爱民了,说从来没想到这么文静的女孩为了救你哥哥出来,会象只母老虎一样发威。
静秋为哥哥高兴,有这么好一个女朋友。但她也忍不住想,如果是她跟老三呆在那间小屋里,估计妈妈早就把老三交到联防去了。
山楂树之恋(24)
因为不知道老三那天晚上究竟找到住的地方没有,静秋一直都在担心老三的死活,生怕突然有一天,秀芳跑来告诉她,说老三冻死了,请你去开追悼会。
她每天都找机会跑到妈妈办公室去翻翻那些报纸,看有没有关于K市冻死了一个人的报导。不过她觉得报纸多半不会报导这事,因为老三是自己冻死的,又不是救人牺牲的,谁来报导他?
她想跑到西村坪去一趟,看看老三还在不在。但她不敢问妈妈要路费,而且又找不到出去一整天的借口,只好坐在家里干着急。
她想起自己认识一个医生,姓成,在市里最大的一家医院工作,她就跑去找成医生。她问成医生那家医院最近几天有没有收治冻死冻伤的人,成医生说没有。她又问这种天气呆在室外会不会冻死,成医生说如果穿得太少恐怕有可能冻死。静秋想,老三穿着军大衣,应该不会冻死吧?
成医生安慰她说,现在一般不会冻死人的,如果外面太冷,可以到候车室候船室去,就算被公安局当盲流收审,也不会在外面冻死。静秋听他这样说,放心了一些。
静秋认识这位成医生,是因为成医生的岳母跟静秋的妈妈以前是同事,都在K市八中附小教书,而且两个人都姓张,江心岛上很多家庭一家几代人都是“张老师”的学生。
成医生的岳母已经退休了,但他们就住在学校旁边。成医生的妻子在K大教书,很会拉手风琴,他们夫妻俩经常在家里一拉一唱,引得过路人驻足。
静秋也会拉手风琴,但她完全是自己摸索的,没人教过。她最先是学弹风琴,因为她妈妈学校有风琴,她经常去音乐办公室弹。后来因为学生经常出去宣传mao泽东思想,到很多地方去唱歌跳舞,没人伴奏不行,又不能把那么重的风琴抬到那些地方去,她就开始学拉手风琴。
学校有个很旧的手风琴,但老师当中没有一个会拉。静秋就叫妈妈把学校的手风琴借回来,她学着拉。风琴、手风琴都是键盘乐器,有很多相通的地方,静秋拉了一段时间,就可以为同学们伴奏了,只是左手的和弦部分还不太熟悉。
那时会搞乐器的人不多,女的会拉琴的就更少。静秋经常背着手风琴,跟学校宣传队的人到江心岛各个地方去宣传mao泽东思想,江心岛上的人差不多都认识她,不一定知道她名字,但只要说“八中那个拉手风琴伴奏的女孩”,别人都知道是她。
后来她从江老师家路过的时候,经常听到江老师拉手风琴,佩服得不得了,就叫妈妈带她去拜江老师为师。静秋跟着江老师学琴,很快就跟江老师一家搞熟了。
江老师的爱人成医生长相特殊,高鼻凹眼,人称“外国人”,在江心岛颇有名气,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看。有的小孩胆子大,常跟在他身后大声喊“外国人”,他脾气好,只回头笑一笑,挥挥手走路。
成医生的身世是江心岛人的热门话题,有很多版本。有的说他是美蒋特务,有的说他是苏联特务;有的说他父亲是美军上将,跟一个中国女人生下了他,解放前夕,那个美军上将就丢下他们母子俩,跑回美国去了;还有的人说他母亲是共产党的高官,在苏联学习时跟一个苏联人好上了,生下了他,怕影响自己的前途,就把他送人了。
成医生对自己那幅“外国人”面相的解释是他家有哈萨克血统,但谁也没见过他的哈萨克父亲或者母亲,所以大家宁可相信他是特务或者是混血私生子。这几个版本传来传去,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每种说法都令人信服。
静秋比较喜欢“共产党高官”这个版本,因为在她心目中美国人没有苏联人好看,美国人鼻子太尖,是鹰钩鼻,而鹰钩鼻是狡猾的象征。苏联人的鼻子没有那么尖,所以英俊、勇敢而又诚实。她其实也没看见过美国人,连电影好像都没看过,都是外面大字报、宣传画上看来的。但她看到过苏联人——的插图,苏联男的都爱穿那种套头的、衣领下开个小口、扣两三粒扣子的衣服,腰里系个皮带,很风度翩翩。
不知道为什么,静秋总是觉得成医生跟老三长得很像,虽然老三的鼻子没有那么高,眼睛没有那么凹,走在外面也不会有那么多人跟踪围观当希奇看,但她就觉得象。她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喜欢成医生的外貌才会对老三一见钟情的,还是因为喜欢老三才觉得成医生英俊的,反正她时常把他们两人混为一谈。
静秋问了成医生之后,心想老三大概不会冻死了,但她一直到看见了老三的亲笔信才彻底放心。
那天,静秋的妈妈给她拿来一封信,说是西村坪的人写来的。她一听,差点晕了,心想老三大概是冻疯了,居然把信写到K市八中附小来了。她跟他见面的第一天就对他说过,叫他不要往这里写信,因为那时学生是没有什么信件的,如果有,那肯定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传达室见到是她家的信,不管收信人是谁,总是给她妈妈的。
妈妈没拆她的信,叫她自己拆。那可能是她一生当中收到的第一封从邮局寄来的信,她一眼看见了信封上的寄件人是“赵秀芳”,笔迹也象是秀芳的,她就当着妈妈的面拆开看了,信写得很简单,只是谈谈最近的学习情况,说家里人都好,请她有空去西村坪玩,然后代问静秋家里人好,云云。
静秋看出信是老三的笔迹,不由得在心里笑骂他:“真会装神弄鬼,连我妈妈都敢骗。”
她见他没事了,就把缝在棉衣里的那封信拿出来烧掉了,免得放那里鼓鼓囊囊的,她妈妈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里藏了东西。不过她把老三的第一封信留下了,因为那封里面没有说“我们”怎么怎么样。
离毕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静秋的心情也越来越矛盾。她盼望日子过快点,她就可以快点见到老三。但她又害怕毕业,因为毕业了她就要下乡了。下乡之后,她的户口就迁到农村去了,她就不是K市人了,也就不能打零工了。到时候,她跟她哥哥两人都欠队里口粮钱,难道叫她十二、三岁的妹妹去打零工?
那时K市的知青已经不再是下到某个生产队了,而是按家长单位下到集体知青点去。K市文教系统的知青点在Y县的一个老山里面,很苦的地方,办了个林场,根本不指望有收入,知青下到那里只是为了在广阔天地里炼一颗红心,都是父母帮他们出口粮钱。说实话,父母也不在乎自己的子女在林场能不能赚到钱,只求他们平平安安在林场熬几年,然后招工回城就行了。
文教系统每年都是七月份送新知青下乡,但半年前就在对即将下乡的知青进行上山下乡的教育。天天都听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但静秋一直搞不懂到底是哪两种准备,好像就一种:下乡。教育局组织了几次大会,请已经下乡了的,特别是在农村扎了根的知青给那些即将下乡的人作报告,讲他们是怎么跟当地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有些榜样和典型都已经跟当地农民结婚了,说要“扎根农村干革命”。
静秋听他们讲他们的光荣事迹,不知道他们究竟爱不爱他们的农民丈夫或媳妇。但有一点她知道,一旦跟当地农民结婚了,你就不要想招回城里来了。
范伶比静秋大几岁,那时已经下乡了,两个人的妈妈都是附小的老师。范伶回来休息的时候,总是对静秋讲农村多么苦,说干活累得恨不得倒地死去,生活很无聊,只盼望着哪天招工回城,就熬出头了。范伶还唱那些知青的歌给她听:“做了半天工,裤腰带往下松,人家的白米饭煮的个香喷喷,回到我屋里还是一片漆黑,哎呀我的大哥呀——”
静秋跟范伶的妹妹范俐一个年级,两个人约好了,下乡之后她们俩就住一个屋,两个人还一起准备下乡的用品。范俐家经济条件比较好一些,她爸爸妈妈都是K市八中的老师,双职工,养活三个小孩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所以她跟静秋一起准备东西,能成双成对买的东西并不多,大多数东西都是范俐买得起,但静秋买不起。
她们两个唯一相通的东西,就是一个枕套。她们买了一点布,自己在上面写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字样,就自己照着绣了这几个字,准备下乡用。
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下乡的时候,突然有一天,秀芳跑到K市来看静秋。等到静秋送她坐车回家的时候,两个人才有单独在一起的机会。秀芳拿出一封信给静秋,说是老三叫她送来的。静秋等秀芳的车开走了,就坐在车站把那封信打开来看。可能是为了表示对送信人的礼貌,信没有封口,但老三旁若无人地诉说他的思念,把静秋看得脸红心跳,难道他不怕秀芳拆开看?
老三在信里告诉她,说现在上面下了一个文件,职工退休的时候,可以由他们的一名子女顶替他们的职位,叫“顶职”。据说这个文件不公开传达,由有关部门自己掌握。老三叫她让她妈妈去学校或者教育局打听一下,看她能不能顶她妈妈的职,这样她就不用下农村了。老三说你很适合教书,如果你顶***妈的职,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老师。
静秋看了几遍,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她倒不想顶职,但她非常希望她哥哥能够顶职回城,因为哥哥太可怜了,他初中毕业那会,正是父母挨整的时候,就没能上高中,一毕业就下农村去了,在那里一呆这么多年,到那个队插队的知青去了几拨又走了几拨了,她哥哥还没招回来。
哥哥在乡下的时候,爱民有时会到静秋家来拿信,因为哥哥不敢把信写到爱民家去,就写到自己家里。每次来,爱民都会跟静秋讲她和静新的故事,讲他们以前在一个班读书的事,讲静新怎么样请人去她家把她叫出来,讲班上还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也喜欢静新,但是静新只喜欢她一个人。
但讲得最多的,就是怎么样才能让静新招回城里来,只要他招回来了,她父母就不会横加阻拦了。静秋每天都在希望哥哥快点招回来,怕他老呆在乡下会毁了他和爱民的爱情。
现在她看到这个顶职的消息,欣喜万分,连忙跑回家去告诉了妈妈。她没敢说是从老三那里听来的,她只说听同学讲的。
妈妈听说是同学讲的,就不太相信,但妈妈觉得去问问也不是什么坏事,不做这个指望就行了。妈妈找学校的丁书记打听了,丁书记说他还没听说这事呢,不过他下次去教育局开会的时候,会打听一下。丁书记的女儿丁玲已经高中毕业了,但赖在城里没下去,搞得群众很有意见。现在丁书记听说了顶职的事,也很感兴趣,很快就把消息打听到了。
大概是为了感谢妈妈告诉了他这个消息,丁书记从教育局一回来就来告诉妈妈,说的确是有这样一个文件,但具体怎么执行要由各个单位自行掌握,比如文教单位,怎么个顶职法?你不能说父母能当老师的,他们的小孩也就能当老师吧?
丁书记说:“张老师呀,感谢你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现在还不到退休年龄,不过我爱人快到退休年龄了,她身体不大好,可以办病退,我想让她病退了,让我丁玲顶职。我看你也办个病退,让你家静秋留城里吧。女孩子下乡去,总让人不大放心。”
妈妈没想到自己平时只敢仰视的丁书记居然也担心女儿下农村的事,可怜天下父母心。听丁书记的口气,如果妈妈申请病退,学校是会同意让静秋顶职的,妈妈感激万分,千恩万谢了一番才告辞。
妈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静秋,说妈妈这些年担着的心,今天总算可以放下一半了。我这就去申请病退,让你顶职,你就不用下农村了。等到你顶职的事办成了,我的另一半心就放下了。
静秋说:“应该让哥哥来顶职,他下去这么多年了,受了太多的苦,而且爱民家里也是因为哥哥在农村才反对他们俩的事的。如果能让哥哥回城里来,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静秋把这事告诉了爱民,爱民高兴死了,说这下好了,我跟你哥终于可以在一起了,我家里也不会再阻拦我们了。爱民连忙给哥哥写了一封信,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但哥哥不同意,说他已经下去这么久了,就干脆等着招工吧,下乡这么多年,又占掉顶职的名额,太不合算了,不如把这个机会给静秋,这样静秋就不用下乡了。
静秋的妈妈是坚决不让静秋下乡的,她妈妈经常做恶梦,总是梦见静秋出了事,妈妈到乡下去看她,只见她躺在一堆稻草里,头发蓬乱,眼神呆滞。
妈妈问她:“你怎么啦?静秋,你告诉妈妈,到底是怎么啦?”
她不说话,只是嘤嘤地哭,妈妈什么都明白了。
妈妈把这个梦讲给静秋听,静秋虽然不知道梦中的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猜得出一定是象那些女知青一样,被人“糟蹋”了。
妈妈说:“我绝对不会让你下农村的,你还年青,不知道女孩子在乡下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自古红颜多薄命,你在学校里就有这么些人打你主意,找你麻烦,你下了乡还有好的?”
山楂树之恋(25)
在静秋一再坚持下,妈妈向学校提了让静新顶职的事,但学校说静新只念过初中,不适合教书,我们同意静秋顶职,是因为她是高中生,德智体全面发展,适合做老师。如果你退休是静新顶职,那我们就不一定批准了。
妈妈把学校的意思告诉了静秋,静秋没办法了,只好顶职了,总不能把这么个机会白白浪费吧?但她很为哥哥难过,一心想为哥哥想个别的办法。
她在心里感谢老三及时告诉她这个消息,不然的话,她妈妈肯定不知道这事,说不定就错过了。她很想告诉老三她顶职的事,但不知道怎么才能告诉他,没有电话,她也不敢写信,更不敢亲自去,只有被动地等他来找她。而他竟然象是向党表了决心一样,说等她毕业,就等她毕业,除了让秀芳送了那封有关顶职的信以外,就真的没来打搅她。
而她现在却像他说的那样,得了相思病了,很想很想见到他。凡是跟他有一丁点关系的东西,都使她感到亲切。听人说个“三”,“勘探队”,“A省”,“B市”,“军区”,等等,都使她心跳,好像那就是在说老三一样。
她从来不敢叫他名字,在心里都不敢,但她见到姓“陈”的或者叫“树新”的,就觉得特别亲切。班上有一个叫黄树新的,长得又丑,人又调皮,但就因为他的名字里也有个“树新”,她就无缘无故地对他有了好感,有几次还把自己的作业借给他抄。
现在她几乎每天都到江老师家去,去学拉琴,去抱抱江老师不满一岁的小儿子,去借江老师家的缝纫机用。但在这些目的下面,似乎还有一个目的,她自己也不敢细想那个目的是什么。她只知道如果她去的时候成医生不在家,她就会坐立不安,一直等到他回来了,听见他的说话声了,她才仿佛完成了当天的任务一样,安安心心地回家去。
她并不要求能跟成医生说上话,见上面,她只要听见他回来了,听见他的说话声了,她的心就安逸了。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就是想听成医生说话,因为成医生是说普通话的。K市人在日常生活当中是不说普通话的,江老师在外面呆了那么久,说得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但一调回K市,就只在课堂上说普通话了,平时都是说K市话。
K市人很挑剔,如果听到你一个本地人说普通话,马上跟你有了隔阂,觉得你装腔作势,有的就不客气地指出来:“你K市土生土长的,还别别扭扭地说个什么普通话呢?”但对外地人,他们还是很宽容的。所以成医生虽然也学了不少K市话,但大多数时间还是讲普通话。
静秋听到成医生说话,就觉得亲切。有时他在隔壁房间说话,她会停下手中的活,静静地听他的声音。那时她常常有种错觉,觉得隔壁房间里说话的人就是老三,这就是老三的家,而她就是老三家的人。她不知道自己是老三家的什么人,她觉得是什么都行,只要能天天听到他说话就行。
好在她有许多机会到成医生家去,因为江老师经常请她去做衣服。刚开始江老师是请静秋帮儿子织毛衣,织完了就坚持要给工钱,说织件毛衣不容易,得花很多时间。但静秋不肯收钱,说我帮人织毛衣从来不收钱的。江老师就要送静秋一段布料,说是自己买了,但花色太年青了,自己穿不合适,你拿去做衣服穿吧,静秋还是不收。
后来江老师就想了个别的办法来报答静秋。江老师家有缝纫机,但她只会缝缝短裤什么的,而静秋会做衣服,可家里没缝纫机,都是手工做。江老师就叫静秋上她家学踩缝纫机,说:“我那机器空在那里,灰尘都堆了好厚了,我没时间用,也不会用,你来用吧,不然该生锈了。”
静秋一直想学踩缝纫机,也在同学家踩过几次,但没机会多学,现在江老师叫她去用缝纫机,真是天上掉馅饼了,就经常跑去学,很快就把缝纫机踩得滴溜溜转了。
江老师买了几段布,让静秋帮她和奶奶做罩衣,帮两个儿子做衣服。静秋就裁好了,做出来了,每件都很合身。
那时静秋只敢做女装和童装,而且只敢做上衣,觉得男装的几个衣袋很难做,裤子的腰和口袋也很难做,怕做不好。江老师就买了布,叫静秋拿她两口子做试验品,帮她做棉衣,做呢子衣服,帮成医生做中山装和长裤。江老师说:“做吧,我布料都买了,不做浪费了。别怕,裁坏了就裁坏了,了不起拿来给哥哥做衣服,如果给哥哥做不行,就给弟弟做,总不会浪费的。”
静秋就大起胆子裁了,做了,结果每次都做得不错。
不知道为什么,静秋给成医生做衣服的时候,常常会弄得脸红心跳。有次要为成医生做长裤,需要量裤长和腰围,还要量直裆横裆。她拿着软尺,来为成医生量腰围,成医生把毛衣拉上去,好让她量裤腰。虽然成医生裤子里还扎着衬衣,绝对看不见皮肉,她还是吓得跳一边去了,说:“不用量了,不用量了,找条旧裤子量量就行了。”
还有一次是做呢子的上装,因为料子太好了,静秋不敢光照着旧衣服做,只好叫成医生站在那里,她来量他的肩宽胸围什么的。她拿着软尺,两手从成医生身后围到胸面,尽力不碰着他的身体。当她把软尺两边合拢,想来看看胸围是多少的时候,却突然觉得呼吸不上来了,她的眼睛正对着成医生的胸部,她觉得又闻到了老三身上那种男人的气息。
她头晕眼花,无力地说了声:“我还是照你的旧衣服做吧。”就匆匆跑开了。后来她就尽量避免给成医生量尺码,找件旧衣裤量量算了。衣服做好了,也不敢让成医生穿上试给她看。
那时兴穿“的确良”和一些别的化纤布,当地人叫“料子布”。料子布做出来的东西,用熨斗一烫,就很挺括,不容易打绉,穿在身上很“笔挺”,而且不用布票,所以K市人以穿料子衣裤为时髦。
做料子布的衣裤需要锁边,江老师见静秋每次得跑到外面去请人锁边,就托熟人帮忙买了一台旧锁边机回来,那在当时简直就是惊人之举了。那时的江心岛,有缝纫机的家庭都不多,缝纫机大多是女孩出嫁时对男方提出的要求,属于“三转一响”里的一转,其他两转是自行车和手表,那一“响”当然是收音机。现在江老师家不仅有缝纫机,还有锁边机,简直叫人羡慕死了。
静秋有了这些现代化武器,做衣服就如猛虎添翼,不仅做得好,而且做得快。
江老师就把自己的同事和朋友介绍来请静秋做衣服。那些同事朋友星期天上午到江老师家来,静秋为她们度身定做,现量现裁现缝,几个小时就把衣服做好了,烫好了,扣眼锁好了,扣子也钉好了,江老师的同事就可以穿上回家了,真正的立等可取。
那时缝纫店还很不普及,做衣服的工钱常常比买布料的钱还要得多,而且要等很久才能拿到衣服,拿到了很可能还不合身,所以请静秋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多。
江老师叫静秋收一点加工费,少收点,比外面正规裁缝的价格低点就行了。但静秋不肯收,说这是用你家的缝纫机帮你的朋友做衣服,怎么好收别人的钱?再说,收了钱,就成了“地下黑工场”了,让人知道了不得了。
江老师想想也是,别让人知道给静秋惹下麻烦,她就让那些请静秋做衣服的人随便送点什么实物聊表心意。那些人就拿出五花八门的东西送给静秋,几个本子,几支笔,几个鸡蛋,几斤米,几斤水果,等等,送什么的都有。江老师不管三七二十一,都替静秋收了,说“伸手不打送礼人”,别人感谢你的,又不是白拿,就收下吧。静秋就收一些,太送多了的,就退还人家。
那个学期,可能因为是毕业前的最后一学期了,学校也没安排静秋他们去外面学工学农,一直呆在学校里。静秋就每个星期天都到江老师家接活,有空了就去江老师家做衣服,家里经常有别人送的食物和用品,妈妈总是开玩笑,说“我们家现在是富得流油啊”。
静秋对江老师感激不尽,江老师说:“我这还不是为了赚你的便宜?你看你帮我做了多少衣服,织了多少毛衣,这些工钱我不都省下了吗?”
五月份的时候,秀芳又到K市来了一次,这次带来了一些山楂花,红红的,用一张很大的玻璃纸包着。静秋一看就知道是老三叫秀芳送来的,秀芳也对她挤眉弄眼,但两个人当着静秋妈妈和妹妹的面,不敢说什么。等到静秋送秀芳到长途车站去的时候,秀芳才说:“是老三叫我给你送来的。”
“他——好吗?”
秀芳绷着脸说:“不好。”
静秋急了:“他——生病了?”
“嗯,生病了——”秀芳见静秋很着急的样子,就笑起来,“是生了相思病了。好啊,你们两个早就好上了,还不告诉我——”
“你别瞎说,”静秋赶紧声明,“谁跟他好上了?我还在读书,怎么会做这种事?”
秀芳不在乎:“你怕什么?我又不是你们学校的人,你瞒着我干什么?老三什么都不瞒我。他是真喜欢你呀,为了你,把他那未婚妻都甩了——”
静秋正色到:“他不是为了我甩的,他们早就吹了——”
“他为你把未婚妻吹了不好吗?那说明你把他迷住了呀。”
“那有什么好?他为了我可以把未婚妻吹了,那他为了别的人,也可以把我吹了——”
“他不会吹你的,”秀芳从包里摸出一封信,嘻嘻笑着说,“你答应让我也看一看,我就给你,不然我就带回去还给他,说你不要他了,不想看他的信,让他急得去跳河。”
静秋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说:“他没封口,你自己不知道打开看?”
秀芳委屈极了:“你把我当什么人呀?人家不封口,就说明人家信任我,我怎么会偷偷拆开看?”她把信扔给静秋,“算了,不给看就不看吧,还说这些小气话——”
“那——等我先看一下,如果能给你看——”
秀芳笑起来:“算了,跟你开玩笑,我看他的信干什么?总不过就是那一套‘亲爱的小秋,我想你,日夜想你——’”
静秋急不可耐地展开信,匆匆看了一遍,收了起来,微笑着对秀芳说:“你说错了,他没写你说的那几个字。”
那天静秋回到家,正在为老三的花和信兴奋,却听到一个坏消息,妈妈刚从丁书记那里听来的,说教育局经过讨论,对顶职的事情做了一些修改。这次教育系统能退的几乎全退了,总共有二十多个,都是为了孩子顶职。这些教工子女参差不齐,不是每个人都能上讲台的。所以教育局决定,这次顶职的教工子女,一律在食堂做炊事员。
山楂树之恋(26)
静秋妈妈退休的手续已经快办好了,结果却被告知静秋要做炊事员,而不是做老师,妈妈气得差点尿血。
静秋听了这消息,反而比妈妈平静,可能是她一贯做最坏的思想准备吧,她遇到这些事情并不怎么惊慌失措,她安慰妈妈说:“做炊事员就做炊事员吧,革命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做炊事员总比下农村好吧?”
妈妈叹口气说:“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想了。不过一想到我女儿这么聪明能干,却只能一辈子窝在食堂的锅灶边,就觉得气难平。”
静秋把老三的话搬出来宽慰妈妈:“别想那么多,别想那么远,这世界每天都在变化,说不定我干几年炊事员,又换到别的工作去了呢?”
妈妈说:“还是我女儿豁达,什么事比妈妈还想得开。”
静秋想,命运就是如此,不豁达又能怎么样呢?
放暑假的时候,静秋妈妈的退休已经办好了,但她的顶职却老是没办好,不知道学校在拖什么。那些从她这里听到消息后才办顶职的同学,一个个都办好了手续,而她这个最先得知消息的人,还没办好。她妈妈急得没办法,生怕一等两等的,把这事等黄了,就不断跑到丁书记那里去催学校快办。
丁书记说:“不是学校没抓紧,我们早就把材料报上去了,是教育局那边没批下来。我猜主要是学校在放暑假,老师都不在学校里了,还要炊事员干什么?难道让他们一参加工作就白白拿几个月工资?”
妈妈沮丧极了,估计不到九月份学校开学,教育局是不会让顶职的人上班的了。
静秋家一下子陷进极度贫困的境地了,因为妈妈已经退休了,工资减到了28块一个月,而静秋的顶职又没办下来,不能领工资。以前妈妈一个月将近45块钱的工资,尚且不够养活一家人,现在一下减少了30%,就更拮倨了。
于是,静秋又去打零工。
她顶职的事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但在外人眼里,好像她已经做了老师,赚了大钱一样。很多以前跟她关系很好的人,现在却跟她疏远了。也许人人都能同情不幸的人,但如果这个不幸的人突然走了一点运,有些原先同情她的人就会变得非常不高兴,比看到那些本来就走运的人走更大的运还不高兴。
丁书记跟静秋的妈妈说了好几次:“这段时间很关键,叫你静秋千万不要犯什么错误。我们让她顶职,很多人眼红,经常来提意见,你们要特别谨慎,不然我们不好做工作啊。”
连居委会马主任都知道了静秋顶职的事。妈妈带静秋去马主任家找工的那天,马主任说:“张老师呀,不是我说你,这个钱呢,也是赚不尽的,赚了一头就行了,不可能头头都顾上。”
妈妈尴尬地笑着,不知道马主任这是什么意思。
马主任又说:“不是说你静秋顶了你的职,当老师了吗?怎么还跑来打零工呢?我们这里是人多工少,我得先照顾那些没工作没钱赚的人。”
静秋赶快声明说:“我妈妈是退休了,但我顶职的事还没办好,所以——家里还是很困难,比以前更困难了,因为妈妈工资打折了——”
马主任“噢”了一声,说:“那你也应该先下农村去锻炼,等你顶职的事办好了再回来上班,你这样赖在城里不下去,如果我还给你工作做,那不等于是在支持你这种不正之风了吗?”
妈妈说:“静秋,我们回去吧,不麻烦马主任了。”
静秋不肯走:“妈,你先回去,我再等一下。”她对马主任说,“我不是逃避下农村,只是我家太困难了,如果我不做点工,家里就过不下去了。”
马主任缓和了一下口气说:“你愿意等就在这里等吧,我不能保证你有工做。”
静秋让妈妈回去了,自己在那里等。一连等了两天,马主任都没有给她安排工作。有两次,来要工的“甲方”都看上静秋了,但马主任硬生生地把另外的人塞到“甲方”手里去了。
马主任解释说:“你的困难是暂时的,你可以先借点钱用了再说,等你当了老师了,还愁还不起?”
静秋解释说自己顶职不是做老师,而是做炊事员,马主任不赞成地摇摇头:“你这是何必呢?宁可做炊事员都不下农村?你下去几年,招回来当工人多好。”
第三天早上,静秋又早早地去了马主任家,坐在客厅里等工。正在思考今天如果又等不到工怎么办,就听有人叫她:“静秋,等工呀?”
静秋抬头一看,惊讶得差点叫出声来,是“弟媳妇”,穿了一身草绿色的军装,上衣还凑合,那条军裤肯定是太大了,名符其实的“向左转”的裤子,估计得左转到背后去了,才能用裤带勒在他细细的腰间。她不知道他这么热的天,穿得这么毕恭毕敬干什么,但她仔细一看,发现他衣服上有红领章,头上的军帽也有帽徽,知道他不是穿着玩的。
“弟媳妇”眉飞色舞地说:“我参军了。”
静秋简直不敢相信,他这么小的个子,看上去身体也不咋的,怎么说参军就参军了?难道是到部队上给首长当警卫员?
“弟媳妇”在学校从来不敢跟静秋讲话,也不大跟别的人讲话,真正的默默无闻,班里人差不多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想不到他居然参军了,大概也是为了不下农村。
“弟媳妇”又问一遍:“你在等工?”见静秋点头,“弟媳妇”就跑到里屋,问他妈妈,“妈,你怎么还不给静秋找工?”
静秋听马主任说:“哪里是我不给她找工?这段时间要工的少,找工的多——”
“弟媳妇”说:“你快给她找一个吧,她等在那里呢。”
马主任说:“等在那里也要我手里有工才行呀。”
静秋听见“弟媳妇”在跟他妈妈小声说什么,但她听不清。她很感激“弟媳妇”,但又觉得很难堪,好像在求他什么事一样。
过了片刻,马主任出来了,说:“纸厂的万昌盛昨天来要了工的,比较辛苦,我就没介绍你去。你看你愿意不愿意干,如果愿意的话,你现在就去吧。”
静秋喜出望外,连忙说:“我愿意,我不怕辛苦。需不需要您帮我写个条子?”
“不用写条子,你说我叫你去的,他还不相信?”马主任说完,就忙自己的去了。
静秋只知道纸厂在哪里,但万昌盛是谁,在哪儿去找都不知道。她看马主任忙自己的,没有再跟她说话的意思,只好先去纸厂看看。
她谢了马主任,就往纸厂方向走。正走着,听见有人骑着车过来了,在她身边按铃。她扭头一看,是“弟媳妇”,脸儿笑得象一朵灿烂的花,对她说:“上车来吧,我带你去纸厂,你走过去要好一会呢。”
静秋闹了个大红脸,连声说:“不用不用,我一下就走到了,你忙去吧。”
“弟媳妇”骑着车跟在旁边劝:“上来吧,现在都毕业了,怕什么?”静秋还是不肯上,“弟媳妇”只好跳下车来,陪着她走。静秋见路上碰见的人都以好奇的眼光看着她俩,觉得浑身不自在,说:“你——去忙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弟媳妇”坚持陪她走:“你不知道在哪里找万昌盛,我带你去。我马上就到部队上去了,同学一场,说几句话都不行吗?”
静秋发现自己以前一点都不了解“弟媳妇”,可能她对班上的男生一个都不了解,在她眼里,班上的男生除了贪玩,跟老师调皮,什么也不懂。特别是象“弟媳妇”这样的男生,简直就是小毛孩。但这个小毛孩居然参了军,而且要用自行车带她,又而且要跟她聊聊,看来真的要刮一下眼睛才行了。
她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居然有胡子,她惊讶万分,好像以前没看见过他有胡子啊。难道一参军,胡子就都由基层提拔到上面来了?
到了纸厂,“弟媳妇”帮她找到“甲方”万昌盛。静秋一看,所谓万昌盛,是一个身高不足一米六五的中年男人,又瘦又小,背有点驼,脸上弥漫着一股死气,就像大烟鬼一样,眼角似乎还挂着眼屎,这名字起得真是讽刺与幽默。
“弟媳妇”对万昌盛说:“万师傅,这是静秋,是我同学,我妈叫她到你这里上工的,你多关照啊。”
静秋正在惊异于“弟媳妇”的社交辞令,就听万昌盛对“弟媳妇”说:“什么静秋?这不是张老师的大丫头吗?”然后转过脸,对静秋说,“小张,我认识你,***教过我。她那时候总是叫我好好读书,说你不好好读书,以后没出息。怎么张老师说人前,落人后,自己的姑娘也不好好读书,搞得现在要打零工?”
“弟媳妇”说:“你别乱说,人家静秋书读得好得很,她这是在等着顶职当老师呢,呆家里没事干,出来打打工。”
万昌盛说:“噢,一家子都当老师呀?那好啊,不过我这个书读得不好的人,也还混得不错嘛。”
静秋笑笑说:“就是呀,读书有什么用?还是你出息,以后就请你多关照了。”
“弟媳妇”又对万昌盛嘱咐了几句,然后对静秋说:“我走了,你自己小心,如果这活太累,就叫我妈再给你换一个。”
静秋说个“谢谢”,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等“弟媳妇”走远了,万昌盛问:“他是你对象?”
“不是。”
“我也说不象嘛,如果他是你对象,他妈还舍得让你来打零工?”万昌盛打量了静秋一会,说,“小张,你放心,***教过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你今天就跟着我去办货,我要到河那边去买些东西。”
那天静秋就拖着一辆板车,跟着万昌盛到河那边去办货。万昌盛一路夸自己爱看书,叫静秋借些书给他看,还说要给静秋派轻松的活路干。静秋哼哼哈哈地答应着,不知道这个万昌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天下午四点就把事办完了,万昌盛把静秋夸了一通,说以后要办货就叫上静秋,然后说:“我们这里星期天是不上工的,因为我星期天休息,我不在这里,零工都会偷懒的,干脆叫他们星期天不干,就不用支钱给他们。不过我看你不偷懒,给点活你干,你干不干?”
静秋以前打工从来不休息星期天的,马上说:“当然干”。
万昌盛说:“那好,明天你就拖着这辆车,到八码头那里的市酒厂去把我定的几袋酒糟拖回来,厂里用来喂猪的。我这是照顾你,你不要让别的零工知道了,免得他们说我对你偏心。”
静秋立即做感激涕零状,万昌盛的自尊心似乎得到了极大满足,赞许地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明白人,谁对你好,谁对你坏,你心里有杆秤。”说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两个条子,“这张是取货的条子,你明天就凭这个去取货。这张是食堂的餐票,你明天可以在那里领两个大馒头,算你的午餐。下午五点之前把货拖回来交给食堂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静秋一早就起来了,到纸厂拿了板车和馒头,就向着八码头出发。八码头在河那边,大约有十几里地。河的上游有个货运渡口,可以过板车,现在是夏天,河里的水涨得快齐岸了,就不用拖上拖下河坡,只是上船的时候要小心点,免得连人带车掉河里去了。
她象每次出去打工一样,一出门就把鞋脱了,怕费鞋,穿着鞋出门只是给她妈妈看的。今天她从上到下都是哥哥的旧衣裤,上面是件“海魂衫”,下面是条打了补丁的长裤,被她截短了,只到膝盖下,半长不短的,当地人叫“二马驹”的裤子。那时女的不兴穿前面开口的裤子,她就把前面的口封了,自己在旁边开了个口。
夏天太阳大,她戴了顶旧草帽,压得低低的,免得被人认出,心里一直转悠着鲁迅那句话:“破帽遮颜过闹市”,下面一句她就懒得念了,因为她没“小楼”,没法躲到那里“成一统”。
她刚上了对面的河岸,就觉得要上厕所了。她找到一个公共厕所,但没法去上,因为她怕别人把她的板车拖跑了,那就赔不起了。
正在焦急,就听有人在身后说:“你去吧,我帮你看着车。”
山楂树之恋(27)
静秋不用回头,就知道说话的是谁。她腾地一下红了脸,他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刚好在她最狼狈的时候跑来了。
老三走到静秋跟前,握住车把,又说了一遍:“你去吧,我看着板车。”
静秋红着脸说:“我去哪里?”
“你不是要去上厕所吗?快去吧,有我看着车,没问题的。”
她难堪得要命,这个人怎么说话直统统的?就是看出来别人要上厕所,也不要直接说出来嘛。她说:“谁说我要上厕所?”就呆站在那里看他。
他穿了件短袖的白衬衣,没扣扣子,露出里面一件镶蓝边的白背心,扎在军裤里。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见他穿短袖,觉得很新奇,突然发现他身上的皮肤好白,小臂上的肌肉鼓鼓的,好像小臂反而比大臂粗壮,使她感到男人的手臂真奇怪啊。
他笑嘻嘻地说:“从昨天起就跟着你,看见你有军哥哥护驾,没敢上来打招呼。破坏军婚,一律从重从严处理,闹不好,可以判死刑的。”
她连忙声明:“哪里有什么军哥哥?是个同学,就是我跟你讲过的‘弟媳妇’。”
“噢,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弟媳妇’?穿了军装,很飒爽英姿的呢。”他问,“你不上厕所了?不上我们就走吧。”
“到哪里去?”她说,“我现在没时间,我在打工——”
“我跟你一起打工。”
她笑起来:“你想跟我一起打工?你打扮得象个公子哥儿,还跟我一起——拖板车,不怕人笑话?”
“谁笑话?笑话谁?”他马上把白衬衣脱了,只穿着背心,再把裤脚也卷起来,问,“这样行不行?”他见她还在摇头,就恳求说,“你现在毕业了,河这边又没人认识你,就让我跟你去吧,你一个人拖得动吗?”
静秋一下就被他说动了,想见到他想了这么久,真的不舍得就这样让他走,今天就豁出去了吧。她飞红了脸,说声:“那你等我一下。”就跑去上个厕所,然后跑回来,说,“走吧,待会累了别哭就是。”
他吹嘘说:“笑话,拖个车就把我累哭了?若干年都没哭过了。”他见她没穿鞋,也把自己脚上的鞋脱了,放到板车上,“你坐在车上,我拖你。”
她推辞了一阵,他一定要她坐着,她就坐车上了。他把她的旧草帽拿过来自己戴上,再把他的白衬衣披在她头上,说这不仅可以遮住头脸,还可以遮住肩膀手臂。然后他就拖上车出发了。
她坐在车上指挥他往哪走,他拖一阵,就回过头来看看她,说:“可惜我这衣服不是红色的,不然的话,我这就像是接新娘的车了,头上是红盖头——”
她说:“好啊,你占我便宜——”她象赶牛车一样,吆喝道,“驾!驾!”
他呵呵一笑:“做新娘,当然要‘嫁’嘛。”说着,脚下跑得更快了。
到了酒厂,静秋才知道今天幸亏老三来帮忙,不然她一个人根本没法把酒糟弄回去。酒糟还在一个很深的大池子里,既热且湿,要自己捞上来,用大麻袋装上,每袋少说有一百多斤,而且酒厂在一个小山上,坡还挺陡的,空车上坡都很吃力,满载下坡更难把握,搞不好真的可以车翻人亡。老三把车把扬得老高,车还一个劲往山下冲,把两个人累出一身汗。
不过下了山,路就比较好走了,一路都是沿着江边走。老三掌把,静秋拉边绳,两个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上次他们约会过的那个亭子了。老三建议说:“歇会儿,你不是说只要下午五点之前拖到就行了吗?现在才十点多钟,我们坐会吧。”
两个人就把车停在亭子旁边,跑到亭子里休息。天气很热,静秋拿着草帽呼呼地扇,老三就跑去买了几根冰棍。两个人吃着冰棍,老三问:“昨天那个跟你逛街的男人是谁?”
静秋说:“哪里是逛街,你没看见我拖着板车?那是我的甲方,就是工头,叫万昌盛——”
老三警告说:“我看那个人很不地道,你最好别在他手下干活了——”
“不在他手下干在哪儿干?这个工还是——千辛万苦才弄来的。”她好奇地问,“为什么你说他不地道?你又不认识他。”
老三笑笑:“不地道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你要当心他,别跟他单独在一起,也别到他家去——”
她安慰他:“我不会到他家去的,打工都是大白天的,他能——把我怎么样?”
他摇摇头:“大白天的,他就不能把你怎么样了?你真是太天真了——。你找个机会告诉他,说你男朋友是部队的,军婚,动不动就玩刀子的。如果他对你有什么——不检点的地方,你告诉我——”
“我告诉你了,你就怎么样?”
“我好好收拾收拾他。”说着,他从挂包里摸出一把军用匕首,拿在手里玩。
她开玩笑说:“看不出来你这么凶。”
他连忙说:“你别怕,我不会对你凶的。我是看不来你那个甲方,眼神就不对头。我昨天跟了你们一天——,好几次都恨不得上去警告他一下,但又怕——你不愿意我这样做。”
“最好不要让人看见我们在一起,我虽然毕业了,但我顶职的事还没办好,学校已经有不少人眼红,在丁书记面前说我坏话,如果让他们知道我们——的事,肯定会去打小报告,把我顶职的事搞黄——”
他点点头:“我知道,所以我只在你一个人的时候才会上来跟你说话。”坐了一会,老三说,“我们找个地方吃午饭吧。”
静秋不肯:“我带了一个馒头,你去餐馆吃吧,我就在这里看着车。这酒糟味道太大,逗蚊子,拖到别人餐馆门前去停着不好。”
他想了想,说:“好,那我去买些东西过来吃,你在这等我,别偷偷跑了啊。你一个人拖车,过河的时候很危险的。”他见她点头答应了,就跑去买东西。
过了一会,他抱了一堆吃的东西回来,还买了一件红色的游泳衣:“我们吃了饭,休息一会,到江里去游泳吧。天气太热了,浑身都是汗,这江里的水也太诱人了——”
静秋问:“你怎么知道我会游泳?”
“江心岛四面都是水,你还能不会游泳?岛上可能个个都会游吧?”
“那倒也是。”静秋顾不上吃东西,打开那件游泳衣,是那种连体的,上面象小背心,下面象三角裤的那种。那是最古老最保守的样式,但静秋从来没穿过,她认识的人也没谁穿过,大家都是穿件短袖运动衣和平脚短裤游泳。她红着脸问:“这怎么穿呀?”
他放下手里的食物,把游泳衣拿起来,教她怎么穿,说你这样套进去,然后拉上来。
静秋说:“我知道怎么套进去,可是这多——丑啊。”她平时内裤都是平脚裤,胸罩都是背心式的,从来不穿三角内裤或者“武装带”一样的胸罩,现在要她穿这种袒胸露背的游泳衣,真是要她的命,她觉得她的大腿很粗,胸太大,总是能藏就藏,能遮就遮。
她说:“你问都不问我一下,就买了这样的游泳衣,能退吗?”
他问:“退了干嘛?以前女孩游泳都是穿这个的,现在大城市的女孩也是穿这个,K市的女孩应该也是穿这个的,不然怎么会有卖的呢?”
吃过饭,休息了一下,老三就不断地鼓动静秋到附近厕所去把游泳衣换上。静秋不敢穿游泳衣,但又很想游泳,被老三鼓动了半天,终于决定换上游泳衣试试。她想,呆会把衬衣长裤罩在外面,到了江边叫老三转过脸去,自己很快地脱了外衣,躲到水里去。江水很浑,他应该看不见她穿游泳衣的样子。她想好了,就跑到厕所去换上了,罩上自己的衣服,从里面走出来。
他们把车拖到离江水很近的河岸旁,这样边游泳就能边盯着点,免得被人偷跑了。静秋命令老三先下水去,老三笑着从命,脱掉了背心和长裤,只穿一条平脚短裤就走下河坡,到水里去了。走了两步,他转过身叫她:“快下来吧,水里好凉快。”
“你转过身去——”
他老老实实地转过身,静秋连忙脱了外衣,使劲用手扯胸前和屁股那里的游泳衣,觉得这些地方都遮不住一样。她扯了一阵,发现没效果,只好算了。她正要往河坡下走,却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正在看她。她一愣,呆立在那里,指责他:“你——怎么不讲信用?”
她见他很快转过身去,倏地一下蹲到水里去了。她也飞快地走进水里,向江心方向游去,游了一会,回头望望,他并没跟来,还蹲在水里。她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就游了回去,游到离他不远的地方,站在齐胸的水里,问他:“你怎么不游?”
他支吾着:“你先游出去,我来追你。”
她返身向江心游了一阵,回头看他,他还是没游过来。她想他是不是不会游泳?只敢在江边扑腾?她觉得他真好玩,不会游,还这么积极地鼓动她游。她又游回去,大声问他:“你是旱鸭子?”
他坐在水里,不答话,光笑。她也不游了,站在深水里跟他说话。好一会了,他才说:“我们比赛吧。”说罢,就带头向江心游去。她吃惊地发现他很会游,自由式两臂打得漂亮极了,一点水花都不带起来,刷刷地就游很远了。她想追上去,但游得没他快,只好跟在后面游。
她觉得游得太远了,刚才又已经游了两趟,很有点累了,就叫他:“游回去吧,我没劲了。”
他很快就游回来了,到了她跟前,他问:“我是不是旱鸭子?”
“你不是旱鸭子,刚才怎么老坐在水里不游?”
他笑了笑:“想看看你水平如何。”
她想他好坏啊,等看到她游不过他了,他才开始游,害她丢人现眼。她跟在他后面,来个突然袭击,两手抓住他的肩,让他背她回去。她借着水的浮力,只轻轻搭在他肩上,自己弹动两脚,觉得应该没给他增加多少负担。但他突然停止划动,身体直了起来,开始踩水。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贴在他背上了,连忙松了手。
两个人游回岸边,他坐在水里,有点发抖一样。
“你——累坏了?”她担心地问。
“没——没有。你先上去换衣服,我马上就上来——”
她见他好像神色不对,就问:“你——腿抽筋?”
他点点头,催促她:“你快上去吧,要不——你再往江心游一次?”
她摇摇头:“我不游了,留点力气待会好拖车。你腿抽筋,也别游了吧。你哪条腿抽筋?要不要我帮你扳一下?”她给他做个示范动作,想上去帮他。
他叫道:“别管我,别管我——”
她觉得他态度很奇怪,就站在那里问:“你到底怎么啦?是胃抽筋?”
她看见他盯着她,才想起自己穿着游泳衣站在那里,连忙蹲到水里,心想他刚才一定看见她的大腿了,她怕他觉得她腿太粗,就自己先打自己五十大板:“我的腿很难看,是吧?”
他连忙说:“挺好的,挺好的,你别乱想。你——先上去吧——”
她不肯先上去,因为她先上去就会让他从后面看见她游泳衣没遮住的屁股。她坚持说:“你先上去。”
他苦笑了一下:“那好吧,你转过身去——”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又不是女的,你要我转身干什么?你怕我看见你腿——长得难看?”
他边笑边摇头:“真拿你没办法。”
山楂树之恋(28)
那天僵持到最后,还是静秋转过身,老三先上了岸。等他叫声:“好了。”她才转过身。她看见他已经把军裤笼在湿淋淋的短裤上了,说反正天热,一下就干了。静秋把他赶上岸去,见他走得看不见人影了,才从水里跑出来,也把衣服直接穿在游泳衣上,再跑到厕所去脱游泳衣。结果外衣打湿了,贴在身上,搞得她很尴尬。
她叫老三把游泳衣带上,下次来的时候再带来,因为她不敢拿回家去。
老三帮忙把车拖过了河,静秋就不敢让他跟她一起走了,她自己拖车,他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纸厂附近了,才按事先讲好的,她去交货还车,而他就到客运渡口去乘船过河,坐最后一班车回西村坪。
事过之后,静秋才觉得有点后怕,怕有人看见了她跟老三在一起,告到学校去。担了几天心,好像没惹出什么事,她高兴了,也许以后就可以这样偷偷摸摸跟老三见面。她知道他要跟别人换休才能有两天时间到K市来,最少要两个星期才能来一次。来的时候如果她不是单独一人的话,她也不敢让他上来跟她说话。所以两个人见不见得成面,完全是“望天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三说了万昌盛不地道,静秋越来越觉得万昌盛是不地道,有时说着说着话,人就蹭到跟前来了,有时还帮她拍拍身上的灰尘,借递东西的时候捏一下她的手,搞得她非常难堪,想发个脾气,又怕把他得罪了,没工做了,而且这些好像也只是些拈不上筷子的事,唯一的办法是尽力躲避。
不过万昌盛确实很照顾她,总给她派轻松的活干,而且每次都象愁怕静秋不知道一样,要点明了卖个人情,说:“小张,我这是特别照顾你呀,如果是别的人,我才不会派她做这么轻松的活呢。”
静秋总是说:“谢谢你了,不过我愿意跟别的零工一起干,有人说说话,热闹些。”
说归说,派工的是万昌盛,他派她干什么,她就不得不干什么。
有一天,万昌盛叫静秋打扫纸厂单身宿舍那几栋楼,说过几天有领导来检查工作,你这几天就负责把这几栋楼打扫干净。寝室内不用你打扫,你只负责内走廊和外面的墙壁。内走廊主要是那些住在里面的青工扫出来的垃圾,你把垃圾收集起来,运到垃圾堆去。室外主要是墙上那些旧标语,你泡上水,把标语撕干净,撕不掉的用刀刮。
静秋就到那几栋楼去打扫,女工楼还没什么,很快就扫完了内走廊。但到了男青工们住的那栋楼,就搞得她很不自在了。正是大夏天的,男工人都穿得很随便。比较注意的人,就在门上挂了帘子,遮住门的中间那部分,上下都空着,好让风吹进房间。不在乎的,就大开着门,个个打着赤膊,只穿短裤。
静秋低着头,一个门前一个门前去收垃圾,不敢抬头,怕看到光膀子。那些男青工看见她,有的就呼地把门关上了。但有的不光不关门,还穿着短裤出来跟她说话,问她是那个学校的,多大了,等等。她红着脸支吾两句,就不再搭腔了。
有几个青工叫她进他们寝室去打扫一下,她不肯进去,说甲方说了,我只打扫内走廊。那几个人就嘻嘻哈哈地把室内的垃圾扫到走廊上。静秋刚把他们扫出来的垃圾收到畚箕里,他们又扫出一些到走廊上,让她不能从他们门前离开。她就先到别处去收拾,等他们疯够了再回来收拾他们门前。
有一个寝室门上挂着帘子,静秋正在把门口的垃圾往畚箕里扫,里面有个人从门帘子下面泼出一杯喝剩下的茶,连水带茶叶全泼在她脚上了。茶水还挺烫的,她的脚背一下就红了。她想那人可能没看见她,就不跟他计较,想自己去水管冲一下冷水。
但这一幕刚好被一个过路的青工看见了,那人对着寝室里大声嚷嚷:“嘿,泼水的看着点,外面有清洁工在干活——”那人喊了一半就停下了,转而对静秋说,“是你?你怎么在干——这个?”
静秋抬头一看,是她以前的同学丁全,班上乃至全校最调皮的一个。小学时班主任老是让静秋跟他同桌,上课就把丁全交给静秋,说你们两个是“一帮一”,他上课调皮,你要管着他,不然你们就当不上“一对红”了。所以静秋上课时总在拘束丁全,怕他调皮。班上出去看电影,老师总叫静秋牵着丁全,怕他乱跑。而丁全就像一匹野马,总是到处跑,害得静秋跟着他追。
进了初中,丁全仍然是静秋的“责任田”。那时兴办“学习班”,因为mao主席说了:“办学习班是个好办法,很多问题可以在学习班得到解决。”所以班上只要有人调皮,老师就叫班干部把那个同学带到外面去办学习班。丁全的调皮到了初中就变本加厉,几乎每节课静秋都在外面为他办学习班,其实就是跟在他后面到处跑,抓住他了就办一下学习班,过一会他又跑掉了。
那时静秋对丁全真是又恨又怕,天天盼望他请病假。丁全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了,她总算摆脱了这个包袱,想不到今天在这里狼狈地见了面。
她结结巴巴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上班,”他好奇地打量她,“你怎么在——这里?你也进纸厂了?”
“没有,我在——打零工——”
丁全豪爽地说:“我来帮你。”说着,就要来抢她手中的工具,“你的脚——不要紧吧?”
静秋看了看,似乎没起泡,就说:“没事,你去忙吧,我自己来。”
丁全见她不愿把工具给他,就挨家挨户去叫:“嗨,你们把地扫扫,把垃圾一次扫到外面,别一下扫一点出来,一下又扫一点出来,茶水不要乱往外泼啊,我同学在外面打扫卫生,别把人家脚烫了。”
他这一广而告知,每个寝室的人都跑到门边来看“丁全的同学”,有的问:“丁全,这是你的马子?”
有的说:“我见过她,那次八中宣传队到我们厂来宣传,不是她在拉手风琴吗?”
还有的说:“这是张老师的女儿,我认识的,怎么在干这个?”
静秋恨不得把这些人全赶到寝室去,把他们的门关了,锁上,免得他们站在门前盯着她干活,还评头品足。她想这个丁全干嘛这么多事?喊个什么呢?这是什么值得吹嘘的事吗?
她低着头扫地,听见有人在叫她把这里再扫一下,把那里的垃圾扫走,还有的在叫她“进来聊聊”“进来喝杯水”“进来教我们拉手风琴”。她一概不答理,匆匆扫完就逃掉了。
等到她搭着梯子,用小刀刮外面墙上的标语时,丁全又跟了过来要帮忙,她客气地叫他去忙自己的,但心里一直求他,你别管我吧,你快走开吧,在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受什么样的气,吃什么样的苦,我都不怕。但在自己认识的人面前,真的是太难堪了。
第二天,万昌盛又派她去打扫那几栋楼,说一直要搞到领导检查完。她请求万昌盛派别的活给她干,她宁愿干重活。万昌盛想了想,说:“那好吧,你今天跟彭师傅打小工吧。”
万昌盛把她带到上工的地方,是在纸厂南边的院墙附近,院墙外就是河坡,不远处是大河,傍着院墙的只有一栋孤零零的房子,是纸厂的,住着个姓张的工人一家,那房子有扇墙破了一个洞,需要补起来。
万昌盛叫静秋待会去拖一些砖来,再拖一些水泥、石灰和沙来,用桶子挑了水,在院墙内把砌墙用的泥灰和好,再用小木桶一桶一桶地提到院墙外面去,院墙两面都靠着一个梯子,方便上下。
砌墙的师傅姓彭,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腿有点瘸。他见万昌盛派了工准备离去,就说:“你再派一个小工吧,她一个人怎么把那些砖从墙里弄到墙外来?又不是一块两块。你多派一个小工,一个站在墙上,一个在里面把砖扔上墙,我在墙外接。”
万昌盛寻思了一会,说:“你叫我到哪里去再找一个人?再说也就是扔砖需要两个人,把砖扔完了有一个就没事干了,站这里看你砌墙?不如我来帮她把砖扔了吧。”
静秋就去拖了一车砖来,然后站在墙上,彭师傅和万昌盛一人站在墙的一边,三个人把砖扔完了,万昌盛拍拍手上的灰,说:“我说了吧?这不节约了一个工?”然后他对静秋说,“剩下的就很轻松了,你慢慢干吧。”说罢,就离开了。
这活的确不累,静秋挑来水,和好了砌墙用的泥灰,就用小木桶装着,爬梯子运到墙外去,然后帮彭师傅递砖,打下手。泥灰用得差不多了,就爬到院墙内再提一桶过来。彭师傅没什么话说,只埋头干活,静秋也就站在旁边,边打下手边胡思乱想老三的事。
到吃午饭的时候,活已经干完了,彭师傅去吃午饭了,静秋还不能走,要收拾工具,打扫工地。剩下一些砖没用完,彭师傅说就丢这里吧,但静秋不敢,怕万昌盛这个小气鬼知道了骂人,只好又把砖运回到院墙内去。现在没人帮了,静秋就用个箩筐一筐筐提。
正提着,万昌盛来了,见静秋正在往院墙内提砖,就说:“还是你站墙上,我扔给你,你把砖一块块丢到墙那边,分散了丢,只要不砸在砖上,不会破掉的。地上丢满了,你就下去把砖捡到车上,再上来接砖。”
静秋想这倒是个办法,总比自己一个人用筐子提来得快,心里对万昌盛生出几分感激,连忙爬到院墙上去。扔了一会砖,大概差不多了,静秋正低着头,想找个空地方把手里的一块砖扔到院墙内去,就觉得墙上有人。她抬头一看,是万昌盛,离她只有两、三尺远,她有点吃惊,退后几步,把手里的砖扔了,问:“外面的砖都扔完了?”
“扔完了。”
“扔完了,我们还站这里干什么?快下去吃午饭吧,我饿死了。”
万昌盛站在院墙上,把墙外的梯子抽上来,扔到墙内去了,拍拍手,也不下去,站在那里看着静秋。
静秋不解地问:“你怎么还不下去?你不饿?”
万昌盛说:“慌什么?站这里说说话。”
“说什么?快下去吧,你下去了我好下去,我早就饿了——”
“你要下去你下去,我想站这里说话。”
静秋有点生气,心想大概他早上吃得多,现在不饿。她有点不耐烦了:“你站在梯子那头,挡住了路,你不下去我怎么下去?”
“你走过来,我抱着你一转,你就可以下梯子了。”
“别开玩笑了,你快下去吧,你下去了我好下去。”
万昌盛嘻皮笑脸地说:“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一道手续?我一抱就可以把你抱到梯子那边去。”说着,就伸出双手,“来吧,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静秋四下张望,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跳下去。院墙跟学校的院墙差不多高,这么高的墙也不是没跳过,但院墙外除了房子就是河坡,院墙内的地上要么砖头瓦砾玻璃渣子,要么就是带刺的灌木丛,跳下去不会摔死,但可能会弄伤什么地方。她转过身,在院墙上走,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跳下去。
万昌盛跟了过来,嘴里叫道:“小张,小张,你到哪里去?跳不得的,跳了会摔伤的——”
静秋站住,转过身,没好气地说:“你知道跳不得,你还挡着我干什么,你快把梯子让出来,我要下去!”
“我把梯子让出来,你是不是就让我抱抱呢?不让我抱也行,就摸摸吧。天天见你两个大奶在面前晃,真是要人的命。你今天是让我摸我也要摸,不让我摸我还是要摸——”“
静秋气昏了:“你怎么这么下流?我要去你领导那里告你!”
万昌盛涎着脸说:“你告我什么?我把你怎么样了吗?这里有人看见我把你怎么样了吗?”他一边说,一边向静秋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