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椿树凋残董花花折 桂华皎洁兰叶芬芳


    话说喻敬天,同了妻子王氏,听的葛大病重,忙奔到葛家,一踏进后门,喻氏一见,早
双泪交流,十分悲伤。敬天、王氏二人到床前一瞧葛大,见葛大这时,已是双目昏花,连人
也不认识的了。手足不住的牵动,口中只是胡言乱话。知道光景不好,说不定旦夕之间,有
绝大变故。心下虽不明言,知道葛大已不久于人世的了。便回转身来,在外面坐下。喻氏呜
咽着道:“兄弟,不想你姐丈,竟一变即变到如此地步,瞧他人是不成功的了,只是有一
件,万一你的姐丈横了下来,叫你姐姐两手空空,怎么办理呢?叫你姐丈,赤身露体,去下
泥坑不成?这非请兄弟同我想个法儿,是过这件大事,做姐姐的,心里总知道的哩。”
    敬天听了,暗暗一想,这件事情,虽说得不错,可是自己也非是个有钱的人,葛大死
后,一切棺木衣衾等物,最省俭些,也得数十两银子,一时那里去取呢?倘是一无预备,真
叫姐丈赤身露体,下泥坑不成?自己瞧在同胞上,也不能不同喻氏想个法儿。便向喻氏道:
“姐姐这话,再也不错的。万事都须先行预备一下,免得临事困难。不是兄弟说一句不知进
退的话,依兄弟看来,姐丈这病,实是凶险得很,快些办后事要紧,先冲一冲喜再说。”喻
氏听了,禁不住哑声痛泣起来,含着两行悲泪,向敬天道:“兄弟,姐姐早想到了这件事
情,只因家中除了开店的许多家具之外,连一件光鲜些的大挂子,都当掉的了。把家具去
卖,一时又没人要,这如何是好呀?”敬天也不禁愁眉不展起来。立起身来,在屋内团团的
走了几个圈子,把手在头上搔了一回,仍然想不出一个妙法。王氏在一旁,忍不住向喻氏
道:“姐姐,这事如今也说不得了,这是姐丈最后的一件大事,不能含糊,非得即速预备妥
当。不然,人是不成功了,一件东西没有,那怎么办呢?以俺看来,姐丈万一不好,只剩了
姐姐同了三个孩子,品连最大,也也有十四岁哩,不能再开店做卖买了,必的另想别法。这
些开店家具,倒也不少,留在家中没用处,不如把这些东西,命你兄弟想法卖掉,或者可以
得到数十块钱哩。再是不够,那便容易想法了。”喻氏道:“弟媳妇的话,固然不错。这些
家具,留在家中,本来不能再行应用,但是谁要这些东西呢?”王氏道:“这也说不的了。
把这些东西,贱价卖掉,大约还不致没人贪这便宜。前日俺听见你兄弟说过,不知有谁要开
豆腐店,卖给了他,岂不是一得而两便呢?”敬天道:“这事我早已想到,只因那人虽说是
要开店,却得停上一二个月的光景。如今这里,乃是立即等着用钱,怎能等着。”喻氏道:
“既是这样,能不能先在那里借上几十块钱,利钱不妨厚些,这也没法的事。将来兄弟向这
要开店的人说好,这些东西卖给了他,就把这钱还了人家。不怎样,越发的难了。”敬天听
毕,又低头沉吟一回,方向喻氏道:“这个办法,错是不错。或者可以成功,不过利息却很
重的,除非是到放印子钱的山西人手中,才能借到,待我去同他商量一番,就把家具作抵,
将来由我把家具卖掉,再把本利算清,不知他可能答应,待我去商议一回。成与不成,再来
报告姐姐知道吧。”喻氏道:“一切都费心兄弟,瞧在同胞面上,帮着你姐姐。你姐丈一个
不好,在九泉之下,感激兄弟的。”敬天道:“都是至亲骨肉,这还用客气吗。”又向王氏
道:“你在这里陪伴着姐姐,俺去商量。”说毕,却飞也似的出门去了。
    喻氏同王氏,带着品连、生姑、三姑三人,仍回房中。一瞧葛大,竟是双额如火一般的
通红,喉间格格的痰声,双睛上翻,已是不醒人事。喻氏一瞧,觉得情形不好,忙伏在床
上,高声叫唤。葛大只把双目微微的转了一转,又微微的点了点头。喻氏见了,知道不好,
忍不住痛哭起来。品连、生姑,也不觉低声暗泣。惟有三姑,人事不知,立在一旁,只向着
葛大嘻嘻的发笑。喻氏不禁呜咽着道:“你还笑呢,你父亲一不好,这日子不知怎样过
呢?”说着,又痛哭不止。约有半个时辰,见葛大猛的一睁双目,向喻氏等看了一看,长叹
了一声,举起一双瘦如鸡爪般的手来,索索的抓个不住,向桌上指着。喻氏不解,葛大又向
桌上茶碗指一指,喻氏方知道葛大要茶,心中倒很欢喜,忙倒了一杯茶,托在手中,凑在葛
大嘴边。葛大勉强饮了一口气,喻氏一手扶着葛大道:“觉的怎样,好些了吗?”葛大把失
神的眼珠儿,向喻氏一转,口中叹了一口气,微微流出些眼泪,把口张了几张,却一句言语
说不出来。喻氏忙问道:“什么呢?快别说了,多伤神咧。”只见葛大,猛然间牙关一咬,
向后一倒,把喻氏的一双扶住葛大的手直压下去,险些儿把喻氏带跌床上,喻氏忙缩掉了手
问道:“怎样呢?”一瞧葛大。己是面色大变,双睛上翻,口中流白沫。喉中痰声,格格响
个不停。喻氏知道不好,忙高叫道:“当家的,怎样呀?”王氏在一旁见了,忙也上前,在
葛大胸前抚摸,帮着叫喊,一手拈着葛大人中,葛大只是双目乱翻,并不苏醒。品连、生姑
二人,早上前将葛大胸腹之间。用力连摸。闹了一阵。听的葛大喉中,痰声越发的响亮,渐
渐的气息细微起来。喻氏瞧见不好,已连哭带喊,高声叫葛大醒来,一壁双泪直流。品连、
生姑人虽幼稚,已知人事,也禁不住呜咽起来。王氏知是不中用了,忙向喻氏道:“姊姊,
我瞧姊夫,不中用的了,快预备后事要紧。”喻氏哭着道:“弟媳的话,虽然不差,只是兄
弟尚未回家,家中一个大钱没有,如何是好?”王氏道:“这也说的是,哪买东西没钱,自
然稍稍等一回,在姊丈身上,也得把他收拾清楚,不能叫他肮脏着去呢。”喻氏听了,一壁
忍着哭声,命生姑到厨房中去烧水,自己在衣箱内找了一回,找出了一身干净衫裤,放在床
边。这时葛大已剩了一丝游气,去死不远。
    喻氏正是着急,听得外敬天叫道:“姊姊,姊丈怎样了?”话方完毕,敬天已奔将进
来。喻氏忙招呼道:“兄弟,事情怎么样了?你姐丈已不好了,你瞧吧。”说着把手一指床
上,敬天把床上一看,不禁垂泪道:“既是如此,快办后事要紧。方才我到那家人家,把家
具押给他的言语,向他说了,他倒愿意,不过要我作保,我已应了下来。如今把所有家具,
押了一百五十块钱,言明子利三分,每月四元五角,三个月本利一齐付清,钱已付给我了,
可以快去办东西哩。不然,一时措手不及,那就为难哩。”喻氏呜咽道:“如今姐姐心中,
已是乱如乱麻,一切都没心思,诸事都的费心兄弟,瞧在同胞面上,总的帮着你的姐姐
的。”敬天道:“这还用客气吗!如今这样,瞧姐丈总是不与的了,待我出去,把一应东
西,都预备就绪,带回家中吧。家内也得留一些钱,也有些他用,好歹总尽这一百五十块钱
用就是了。”说着取出了五十块钱,交给喻氏。自己带了一百块钱,匆匆的去了。
    喻氏在家中,把生姑烧来热水,同葛大说过。不多一回,葛大已一口气不来,死了过
去。喻氏、品连、生姑,都号啕大哭起来。便是三姑这傻子,也随着众人痛哭。王氏在一
边,也忍不住双泪交流,好不悲伤。满室中饱含着哀惨之色。不一刻,敬天早押着人役,把
棺木衣裳,一齐购办回来。见葛大已死,禁不住也哭了一番,有了钱百事都容易,叫了人
役,把葛大安殓起来,择日开吊。安殓舒齐,天已晚了。这天敬天王氏夫妇二人,即宿在葛
家,陪伴喻氏。晚上又叫了五个僧人,超度葛大。自这天起,敬天王氏二人,常在葛家,助
着喻氏料理丧务。敬天又怕喻氏思夫悲切,苦坏了身躯,不时的劝慰。喻氏心中,悲哀自不
必说,只因瞧品连年世幼小,三姑又是个傻子,不能不仗着自己扶着成人。敬天也常把这事
相劝,只得稍杀悲痛,勉强主持家事丧务。过了三七,便择定了一天,把葛大棺木,开吊出
去,到坟上下了葬。到了这一天,来的吊客除了王氏敬天夫妇之外,还有一个葛大的堂兄
弟,同了几个亲友,一齐祭吊了一番,即升炮起送丧。喻氏、品连、生姑等,自然又有一番
大恸。直到安葬已毕,亲友也都散了,家中只剩了敬天王氏二人。喻氏把丧事中所化费的
钱,仔细一算,一百五十块钱,只剩下了二十余块,已是一切都很简省,便向敬天道:“兄
弟如今剩了姐姐一人,又有三个孩子,姐姐又不能到那里去挣钱,如何得了呢?”说着不禁
又痛哭起来。敬天忙安慰道:“姐姐且别悲伤,难道做兄弟的能睁开了眼,瞧着姐姐饿死不
成?总的想法子维持哩。”喻氏只是双目落泪,敬天也知道喻氏心中悲伤,当下即留在喻氏
家中,到了明天,方才告别回家。临行之时,又劝慰了一番。喻氏谢敬天自回里面。
    过了几天,恰巧敬天的朋友到来,要开豆腐店,敬天忙把葛家的开店家具,一齐盘给这
人,一共算了二百元钱,当时钱物两清,敬天把一百五十四元五角,还给放印子的钱。其余
的四十五元五角,交给喻氏。喻氏心中,十分感激敬天,也稍稍的安慰了一些。仗着自己会
做活计,替人家缝些针线,母子四人,清贫度日。不够之时,便把所余下来的钱帖补。
    光阴迅速。匆匆又过了一个年头。品连已是十八岁了。有一天,小大忽地不知去向,不
见个无影无踪。这时太平大国的军队,已到了仓前,小大正是被太平军抓去当了小厮。喻氏
生姑悲伤,自不必说,只是没奈何的事,无法可施。喻氏的家况,越发的不如以前。起初还
有敬天照顾,后来敬天的家景,也一天不如一天,弄得自己的一日三餐也很费力,怎能照顾
喻氏,生姑的母亲毕王氏,虽有几次自南京来瞧女儿,却因家中依旧贫苦,不能救济喻氏。
喻氏这时已是成了三餐不继的了。暗暗一想,自己若是再不设法,别说自己,竟要饿死,连
三姑等,也得饿死。葛家只有这三姑一个根苗,怎能叫她灭绝呢?想到这里禁不住悲痛非
凡,只得仍同敬天商议。敬天因喻氏年纪尚轻,家中又这般的穷苦,若要守节,那就非得饿
死不成。品连又不知那里去了,三姑又是个傻子,要守节也就难了。不如找一家小康之家,
再醮过去,把三姑带了过去,或者品连可以回来,由喻氏扶养成人。合亲之后,找生意,使
品连可以自立。如此葛家一脉香烟不致斩尽断绝,岂不是两全其美。当下即把这个主意,向
喻氏说了。喻氏心中虽也有些不愿,无奈若要守节,便要饿死。品连回来,也无人扶养,不
得好处,葛家香烟,就此断绝,那罪就大了,不如反是纵拥的好,因此倒也不表反对。
    事有凑巧,仓前镇上,有一家小康之家,姓沈唤体仁。家中虽不豪富,还算的宽裕度
日。在这一年中,妻子得下病症,不治而死。生着三个孩子,最大的尚只有十四岁,其余一
个十二,一个十岁。体仁平日,须到外面去做事,妻子一死,家中便乏人照料,一切家务,
也没人料理。欲娶一个续弦,得须能料理家事。人品亦要去得。托人寻找,可有相巧人物。
便是再醮,倒也不要紧,只求家中三个孩子,有人照顾,一切家务,可以料理就是。这事被
敬天知道,暗想姊姊喻氏,若能嫁了体仁,将来品连一时回来,不愁没人照顾,倒是件很好
的姻缘,忙托着媒婆,前去说合。本来喻氏人品相貌,都还去得。且是伶俐,整治家事,又
十分精细,沈体仁曾见过,听得很是愿意,即一口应允。敬天大喜,来向喻氏说知,喻氏本
来都听命敬天,听敬天说好,自然也很愿意,只是必须带了三姑等过去。又说明品连回来,
也得同住。敬天见喻氏答应,忙把喻氏的要求,向体仁说了。体仁倒亦答应,当下即选定日
期,体仁把喻氏娶将过去,到了这天喻氏送过葛大神主,又哭泣了一番。敬天在一旁,把喻
氏劝了半晌,方才停住悲声,即带了三姑,嫁给了体仁。夫妇之间,十分的和穆。生姑这
时,由毕王氏领回家去,言明将来品连回来,仍领过来。体仁把三姑并不欺侮,视同己生。
喻氏本不是泼辣妇人,把体仁前妻所生的三个儿子,很是欢喜。敬天见是如此,便放下了心
肠。
    流光匆匆好不迅速,不觉已过了五个寒暑。有一天,品连忽地回得家来,说是由太平军
中逃回,这时已是二十五岁了。当下找了敬天,问喻氏的去向。敬天忙领到沈家,与喻氏相
见。喻氏见后,自然是悲喜交集,便留住在沈家。体仁也以自己所生的一般看待。恰巧毕王
氏带了生姑来探望喻氏,询问品连消息,知道品连回来,十分欢喜,即仍把生姑留在沈家同
住。生姑这时却到了十八岁年纪,生的如花如玉,美貌非常,竟是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颜
色,真是容光颜照,娇丽无匹,是个千娇百美的美人儿。仓前的人,没一个不称赞生姑,是
一个天仙化身,便送了她一个外号,因她的身体娇小,玉肤如雪,都唤做小白菜。品连因葛
氏一脉,只有品连一人,喻氏不愿姓沈,仍是姓葛。仓前人为了品连父亲,唤做葛大,便都
叫他做葛小大。惟有三姑越发的生得丑陋不堪,傻呆异常。比了嫂嫂生姑,是有天地之隔。
仓前人因他生的人既矮小臃肿。又是肤色漆黑,便唤作塌枯菜,兄妹三人,都有一个外号,
这一年中,忽地体仁家中,发生了绝大变故出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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