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三更圆梦规劝良人 五夜寒衾思怀吉士


    话说杨乃武的妻子詹氏,为人最是贤淑,自幼饱读闺训,对于一个女子的三从四德,都
能确守不逾,嫁了乃武之后,对乃武的敬爱体贴,真可说得是无微不至。知道乃武是个风流
倜傥的人物,在外面难免没有寻花问柳等风流之事,恐伤了乃武身体,便常是乘机善言相
劝,保重身体。所说的话,句句是由真诚所出,乃武见詹氏这般的贤惠,很是欢乐,不由得
把在外面寻花问柳的心肠丢掉。夫妇二人,恩爱非凡。自结婚之后,从未勃溪过一次,又加
着詹氏,凡是规劝乃武,总是温颜相向,话语从心嵌中发出,不由不使乃武心悦诚服,听了
詹氏的言语。詹氏见乃武这般的欢爱,越发的体贴丈夫。便是乃武有时在外面做下越礼之
事,詹氏见并没大害,也就只当不知。到了乃武稍稍醒悟之时,方以好言相劝,乃武忍不住
内愧而止。詹氏又因了乃武善于刀笔,恐有了伤天害理的事情,也不时向乃武陈说阴骘因
果,乃武听了,便对于不合人事的刀笔诉状,常是拒绝,因此乃武虽是以刀笔有名,只反平
些冤枉屈服的人情冤狱,帮助了人家做伤天害理的事情,十不一见,这都是詹氏平日规劝之
功,这一次暗中瞧见了乃武同生姑有了奸情,险些被小大撞见,觉得这事万份不妥。生姑是
个有夫之妇,同他通奸,律有专条,是触犯刑法的事情。倘是被人家知道,都有不便,这事
万万不能常久,非规劝乃武,从此断绝,方能保住不出岔子。
    当下想定主意,便暗暗等候机会,相劝乃武,使乃武醒悟,与生姑断绝关系。过了一
天,乃武在晚上睡在詹氏房中,婉燕之余,睡在床上,闲谈家常。恰巧这天喻氏到小大家
中,同小大出去购办生姑做新娘时的衣服,詹氏即向乃武笑道:“相公,生姑要做新媳妇
了,我们同她同居了好久,也应送些礼物,送什么东西,相公以为怎样?”乃武听得詹氏提
起生姑圆房的事情,不禁把前数天的事情,提上心头,微微的喟了一口道:“娘子你去预备
就是,总之稍重一些,她们也很贫苦,帮他一些,也是好事。”詹氏瞧见乃武这般神色,知
道尚未忘情,暗道不如在这时探探他的口风,对于生姑究竟是怎样心肠?便又笑道:“正
是,生姑也可怜,生得这般花一般的相貌,配了个蠢丑不堪的葛小大,怎不叫她伤心呢。”
乃武听得,不觉又长叹一声道:“怎说不是呢,可是事已如此,妇人家究以名节为重,既对
定了亲,自然也没法更变的了。这也是她的命运,别人也无能为力,又不能助她打破这环
境,倘其是去帮了她不嫁给小大,事实上虽好,名节上却不堪问了,旁人的闲话可畏,别说
是生姑不得好处;便是帮助她的人,也不免被人说话,是见色起意,看想生姑,才出这个主
义。而且生姑倘是不嫁给小大,非悔婚不可,悔婚也不是容易事情,在仓前的人,谁不知生
姑是小大的妻子;又童养在小大家中,必须要经官动众。一个闺女,闹到这个地步,名誉上
还用说得吗?无端悔婚,又是触犯刑章的事情,也未必拿得稳。到了这时,倒变了弄巧成拙
了。因此这事,竟是无法可想,只得瞧她这样一块羊肉,落在狗嘴里了。”詹氏听了乃武这
番言语,知道乃武对于生姑,虽是怜惜,可是也不愿使他同小大悔婚,忙趋势挑乃武道:
“语虽这般说啊,生姑心中不免难过,倘是做出了不端之事,小大如何办法呢?”乃武笑
道:“论理呢,生姑配小大,实是冤枉。但是既然业已成事,也不能反悔的了,若然做下不
端之事,不要说名节丧尽,便是被小大知道闹将起来,终是奸夫淫妇,犯了刑法,有谁说因
了生姑生得好,小大生得丑,不配做夫妇,应该在外面结合奸夫的呢。少不得都要说生姑同
奸夫廉耻丧尽,被万人唾骂。”
    詹氏听乃武这般说法,暗想不趁了此时,向乃武规劝几何,使他醒悟,更待何时,忙又
笑道:“对咧,一个女子有了丈夫,如何可以再不守妇道,自然要被人家耻笑了。只是我看
似生姑这般心人,自己既生得花一般的容貌,配个小大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心中自然
不欢乐了,又没有读过什么闺门女训,对于一个女子的三从四德,也不见得十分明白,立脚
便不会怎样的坚牢,只要有一个相貌稍好的男子,觊觎她的姿容,去引逗她,便保不定要弄
出事来。所以以后生姑不有这种事情便罢,倘是有了,都是做男子的人,不怕伤阴骘去引逗
她的不好。到了身败名裂的时候,方知道上了人家的大当,可是懊悔嫌迟了。这种男子,再
真要有报应,我倒看有机会,要规劝生姑,千万别上这种大当,弄得身败名裂之时,懊悔要
嫌迟的。一个女子,第一要敬爱丈夫,将来不怕没有好报。相公,你看好吗?”乃武听詹氏
如此一说,不由得心中一顿,觉得詹氏的言语一些不差。似生姑这般的女子,被男子引逗之
后,方有这般不端之事。若是自己那时,能以正言相劝。便决不会另有别好。就似前数天生
姑要悔婚,被自己一劝之后,立即放下了这条心肠。可见生姑这人,并非是淫荡一流人物,
原是可与为善的女子,自己去引逗他,真是大伤阴骘。而且生姑既有了丈夫,自己总是奸
夫,万一被小大撞破,自己的颜面何在?又连带了生姑身败名裂,想到这时,忍不住心头隐
隐作痛,忍不住呆呆的怔住。詹氏见乃武呆着不语,知道乃武有些醒悟,便又笑道:“相公
怎地闷住不语呢?难道真的怕生姑不明道理,嫌丈夫丑陋,做出歹事来吗?这也不妨。生姑
这人是何等的聪明伶俐,只要把这些要紧道理,提醒她一番,自然可以懂得,一变嫌恶丈大
的心理,易为敬爱丈夫。一个女子,只要明白了敬爱夫君,三从四德,是女子们的要训之
后,别说是没犯有不端之后的人,可以立即知道伦常大道,敬爱丈夫,便是已有了不端之事
的人,也能知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立即断去奸情,做个贤德媳妇哩。”
    乃武听得詹氏说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言语,不禁恍然大悟,暗想自己怎地这般糊
涂,一时想不起来。只要自己从今天起,不再与生姑私会。再瞧有机会之时,细细的开导她
一番,使生姑对于小大,不生嫌恶之心,夫妻间不致勃溪,即使自己曾经引诱生姑,这般一
来,也可将功赎罪,不伤阴骘,自己同生姑的声名,也可以保得住了。这真是若海无边,回
头是岸。却不道被詹氏一说提醒,心中十分欢喜,又暗想,今晚詹氏怎地向自己说到这些事
情,不要詹氏昨晚瞧见了自己从生姑处出来,猜透了自己同生姑有奸情,恐弄到身败名裂,
触犯刑章,方暗暗规劝自己。这般说来詹氏的贤惠,真是无可比拟。自己瞒着她干下这般歹
事,如何对得住她,想到这里,忍不住向詹氏瞧了几眼。詹氏却又望着乃武微微一笑。乃武
觉得詹氏的神色,同了方才一番言语,明明是知道了自己和生姑的事情,面上早一阵阵的红
晕起来,觉得詹氏既已知道,再瞒着她,使她耽心,良心上也说不过去,即把同生姑的事
情,原原本本的告知了詹氏,并且立誓不再同生姑往还。詹氏听了,知道乃武已是醒悟,并
非虚言,心中大喜,忙安慰了一番。这一夜之后,乃武果然不再同生姑约会。便是生姑相约
暗示,也只当不知,并不赴约。又因了小大这时每晚归家安宿,对于生姑守幽很严,生姑在
这种情形之下,对于小大心中自不免又起了些厌恶之心。对于乃武,却并不知道已由詹氏劝
醒,斩断情丝,只以为乃武惧怕小大撞见,因此不敢相会。
    这般的过了十几天光景,生姑那里耐守得住,只恨得茶饭无心。恰巧这一天小大不回家
中,生姑大喜,忙暗暗来约乃武幽会。谁知到了晚上,生姑白守了一夜空房,乃武并未到
来,却知道乃武住在詹氏房中,心中很是动气。坐在房中,细细思忖,觉得乃武对待自己神
情之间,好似冷淡了许多,不似平时见了自己到他们家中,有说有笑,神情中暗暗露出因了
自己而发。如今乃武见自己之时,总是默默的走开,一无说笑,这种神情,显见得冷淡不
堪,为了什么事情,对待自己如此的冷淡起来,只猜不出内中缘由。这般一想,不禁把以前
乃武对自己的温柔怜爱,真算得无微不至,比较了小大的粗旷,不可同日而语,自己倘是有
了这种丈夫,于愿已足,无奈被月老错配姻缘,同乃武只结了个露水姻缘,到如今越发连露
水姻缘也不周全了,自己怎生得这般命苦,心中一酸,眼泪便似断线珍珠般的滚将下来。又
觉得自己对乃武并无开罪之处,便是前晚小大回来,险些儿撞见,也不是自己之故。可是乃
武对自己,好似也未表示不满,如何忽地情淡到如此地步?只猜不出什么道理,思前想后,
泪如雨下,竟是泣不成声,眼瞧小大这般丑陋,反匹配了做正式丈夫。乃武这样温柔的人,
反成了露水夫妻,如今越发成了薄幸郎君,自己好不命苦,心来如何能安然度日?究竟乃武
对于自己是怎么的一个心思,若是不过一时受了惊恐,不敢到来相会,好得同住在一个宅子
之内,既未忘情,不久自能重行欢聚。只怕乃武已变了心肠,那就恩断情绝的了。生姑一面
暗泣,一面胡思乱想,只猜不出乃武因何变了心肠,把昔日思情,忘一个干干净净。
    想了半晌,忽地把长眉一展,星眸一睁,暗想:我真的傻子,他既不会相会,我不是目
不识丁的女子,难道不能作一封缠绵悱恻的情书,暗暗给他,一则责他不该恩情断绝,因了
什么道理?二则可以把自己的苦处,陈诉一番。倘是他怕以后被小大撞见,好得圆房的日
期,当有二个月光景,悔婚也不能算迟,也可以同他商议个办法,使得以后能做一个长久夫
妻,岂不是不怕小大撞见了呢,看他取到这封书信之后,如何回答自己。想定主义、一听外
面正打着三鼓,忙起身回到自己房中,三姑正仰面酣熟,知道三姑一时不会即刻醒,正好放
胆写信。桌上笔墨砚台,倒都现成,这是因了生姑,刺绣绣货须描写花样,所以早已购办。
生姑这人,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幼时在家中读过几年诗书,住在葛家,空闲时常看看书字,
学习一回。到了杨家之后,越发受了乃武黛陶,对于文字一项,虽不能说好,写信等事,却
已能够。这时轻轻的磨起墨来,取了一张描花样白纸,提起笔来,写了一封缠绵悱恻的情
书,书内把种种事情,序述个详细,写得哀怨动人。末后又说小大怎样粗扩,如何丑恶,万
万不能一处度日,把悔婚的言语,旧事重提,情愿同小大悔婚之后,随乃武安份度日。虽是
备位小星,亦是愿意等言语。写了之后,听得更鼓已打五更,知道天色将要明亮。不要被三
姑醒来瞧见,忙急急的收拾了桌上纸墨笔砚,把书信藏好,看有机会,投给乃武。收拾好
了,即忙解掉外面衣服,悄悄睡下,三姑并未知道,仍是酣声振耳,十分好睡。生姑因一夜
未睡,娇躯十分疲倦,不觉朦胧睡去,醒时已是日上纱窗。三姑早已起身,生姑忙也起来,
收拾了一回,料事家事,直到午后,生姑忍不住到杨家来游玩,欲趁热遇见乃武,或能细诉
衷肠。不然,也可以把写好的信,留乃武书房之中,使乃武瞧见。
    到了杨家,见詹氏、叶氏都坐在家堂内闲谈,见生姑,忙一齐起身让坐。生姑一面谦
逊,一面问了二人的好,方一同坐下。闲谈了一回,方知乃武今天并未出门,在外面书房之
中。生姑听得,也不再问,只暗暗欢喜。暗想:乃武既是在书房之中,自己何不悄悄进去,
瞧乃武怎样对着自己。想定主义,又敷衍了几句,起身告辞回去。詹氏、叶氏合笑送过,生
姑见二人已不在后面,知道这时乃武正独自一人在书房之中,这也是生姑知道乃武的脾气,
白天在书房中作事,不许一人进去,连在外面窥探,也是不许。因此生姑料着并无别人在书
房之内,便悄悄的走到书房外面,四面一望,却一个人也没有,忙踏进房去,瞧见乃武正坐
在椅上写字,生姑不敢高声唤呼,怕被人家听得,只低低的叫了声:“二少爷!”乃武正听
得有人进来,又听得唤二少爷,忙抬头一看,却见是生姑,只记得一跳,不由得啊呀道:
“你怎么走到这里来呢,被人家瞧见,那还了得。”生姑并不分辩,正待责问咋晚何以不来
赴约,忽听得外面隐隐有人高叫小白菜,生姑听得是三姑声音,恐被她撞穿,忙把袖内的书
信,丢与乃武,飞也似的出书房而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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