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贾臬台的大少爷,自从造了一封周中堂的假信,吹了个风声到河台耳朵里,竟把河
台瞒过,信以为真,立刻委他当了河工下游的总办。他心十分欢喜,立刻上辕禀见谢委禀
辞。河台见面之后,不免又着实灌些米汤。他到工之后,自己一个人盘算:“将来大工合
龙,随折保个送部引见,已在掌握之中。虽然免了指省、保举一切费用,然而必得放个实缺
出来,方满我的心愿。”又想:要放实缺,非走门路不可,要走门路,又非化钱不可。”因
此他一到工上,先把前头委的几个办料委员,抓个错,一齐撤差,统通换了自己的私人,以
便上下其手。下游原有一个总办,见他如此作威作福,心上老大不高兴,屡次到河台面前说
姓贾的坏话。河台碍于情面,不好将他如何。后来又被贾总办晓得了,反说他有意霸持,遇
事掣肘,递了个禀帖给河台,请河台撤他的差使,以便事权归一:“大人若不将他撤去,职
道情愿辞差。”河台无法,只得又把前头的一个总办调往别处,这里归了他一人独办,更可
以肆无忌惮,任所欲为。
诸公要晓得:凡是黄河开口子,总在三汛。到了这时候,水势一定加涨,一个防堵不
及,把堤岸冲开,就出了岔子。等到过了这个汛,水势一退,这开口子的地方,竟可以一点
水没有。所以无论开了多大的口门,到后来没有不合龙的。故而河工报效人员,只要上头肯
收留,虽然辛苦一两个月,将来保举是断乎不会漂的。此番贾大少爷既然委了这个差使,任
凭他如何赚钱,只要他肯拿土拿木头把他该管的一段填满,挨过来年三汛不出乱子,他便可
告无罪。就是出了乱子,上头也不肯为人受过,但把地名换上一个,譬如张家庄改作李家
庄,将朝廷朦过去,也就没有处分了。自来办大工的人都守着这一个诀窍,所以这回贾大少
爷的保举竟其十拿九稳。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过了几日,决口地方虽不能如上文所说的点水俱无,然而水热渐
平,防堵易于为力,又加以河帅恐遭严谴,昼夜督催。贾大少爷本是个娇生惯养的人,到了
此时,也只好跟在工上吃辛吃苦,亦总算难为他了。等到工程十成八九,大众方才把心放
下。下游工程统归总办作主,当由他选择吉日吉时合龙。到了那天四更头里,贾大少爷换了
一身簇新的行装,摆齐亲兵小队,跨了一匹高头大马,亲到工上督率。等着吉时报到,大工
告成,总办又统率在工大小文武员弁,上香行礼,叩谢河神。文武员弁,又一齐向总办贺
喜。总办又赴河帅行辕禀知合龙。当蒙河帅传见,允为从优保奖。
照例文章,不用细述。贾大少爷事完之后,当即回省,仍在父亲衙内居住。过了些时,
电报局得了阁抄上谕,晓得贾大少爷蒙河督于奏报合龙折内,另片奏保,奉旨送部引见,先
赏加布政使衔。得信之下,自然欢喜。河督因他是贾臬台的少爷,乃是同寅之子,虽未接到
部文,业奉圣旨允准,特地先写信来关照。贾臬台便叫儿子先赴河督、巡抚两院叩谢。此时
督、抚两宪俱已开复处分,而且一齐又交部从优议叙,自然也是高兴的。等到大案出奏的时
候,贾大少爷除将在工员弁分别异常、寻常请奖外,又趁势把自己的兄弟侄儿,亲戚故旧,
朦保了十几个在里头。河督一时不及细察,统通保了进去。这是河工上的积弊如此,也无从
整顿的。
闲话休题。单说贾大少爷这一趟差使,钱也赚饱了,红顶子也戴上了,送部引见也保到
手了,正是志满心高,十分得意。在家里将息了两个月,他便想进京引见,谋干他的前程。
禀告父亲,贾臬台自然无甚说得,随向原保大臣那里请了咨文,择日登程北发。预先把赚来
的银子,托票号里替他汇十万进京。又托京里朋友预为代赁高大公馆一所,以便到京居住。
诸事办妥,然后自己带了一个姨太太,一个代笔师爷,又一个管帐的,并男女大小仆人、厨
子、车夫人等,数了数足足有三十来个。贾大少爷同姨太太坐的都是自己的车,其余全是祥
符县办的官车。
在路晓行夜宿,非止一日。一日到得北京城,在顺治门外南横待,朋友替他预先找好的
一座公馆暂时住下。贾大少爷此番进京原是为广通声气起见,所以打定主意,极力拉拢。到
京之后,凡是寅、年、世、戚、乡谊,无不亲自登门奉拜,足足拜了七八天的客方才拜完。
他每日出门,坐的是自己的坐车。骡子是在河南五百两银子买的。赶车的一齐头戴羽缨凉
帽,身穿葛布袍子,腰挂荷包,足登抓地虎,跨在车沿上,脊梁笔直,连帽缨子都不作兴动
一动。这个名堂叫做“朝天一炷香”。京城里顶讲究这个,所以贾大少爷竭力摹仿。坐车之
外,前顶马,后跟骡,每到一处,管家赶忙下马,跑在前头投帖。所拜的客,也有见得着
的,也有见不着的,也有发帖子请吃饭的,也有过天来回拜的。贾大少爷都不在意,顶要紧
的是太老师周中堂同着寄顿银子一个钱店掌柜,外号叫做黄胖姑的,到京的第二天,就去奉
拜。
齐巧这天周中堂请假在家,一见大片子名字上头写着“小门生”三个字,另外粘着一张
签条,写明“河南按察使贾某之子”,周中堂便晓得是他了。这位老中堂一直做京官,没有
放过外任,一年四季,甚么炭敬、冰敬、贽见、别仪,全靠这班门生故吏接济他些,以资浇
裹。如今听说是他,心上早打了底子,立刻请见。贾大少爷进去了好一回,只觉得冷冷清
清,不见动静。约摸坐了半个钟头,中堂方才出来。贾大少爷朝他拜了几拜,中堂只还了半
个揖,让他坐。他晓得中堂的炕不是寻常人可以坐得的,就在帝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中堂见
了他,气吁吁的,只问得他父亲一声“好”,跟手自己就发了一顿牢骚,随后方问:“你来
京干吗?”贾大少爷一一回答。中堂见话说完,就此送客。贾大少爷出来,忙赶到前门外大
栅栏去找黄胖姑。黄胖姑是绍兴人,因为在京年久,说的一口好京话,京城上下三等人都认
得,外省官场也很同他拉拢。大家为他养的肥胖,做起事来又有些婆婆妈妈的腔调,所以大
家就送他一个表号,叫他做黄胖姑。他这表号是没有一个人不晓得的。贾大少爷到他店门口
下了车,不等通报,闯进了门就嚷着问道:“胖姑在家没有?”惹得一班伙计们都抿着嘴
笑。一个伙计把他领到客座里。只听得嘻嘻哈哈一阵笑声,从里头笑到外头,一看不是别
人,正是黄胖姑。黄胖姑一见贾大少爷,嘴里嚷道:“我的大爷,你是几时来的?可把我想
坏了!”贾大少爷要同他行礼,他双手拉住贾大少爷的手,不准他下礼,那股要好的劲,画
亦画不出,两人分宾叙坐。才坐下,黄胖姑又站起来问:“老大人好?”贾大少爷亦站起来
回答说:“好。”然后仍旧坐下对谈。黄胖姑要留贾大少爷吃便饭。贾大少爷道:“今天要
拜客,过天再扰罢。”黄胖姑便问:“今天拜了些甚么客?”贾大少爷回称:“刚从周中堂
那里来。”黄胖姑道:“这位老中堂现在背时的了,你去找他做啥?”贾大少爷一听大惊,
急于要问。黄胖姑道:“新近他老人家因为误保了一个人,上头很不喜欢,着实拿他申饬,
几乎把官送掉,亏了一位王爷替他求情,官虽没有坏,恐怕要去①军机,所以他这两天请假
躲在家里。你想,出了军机,还有甚么捞呢?”贾大少爷听说,心上沉思道:“怪不得走上
大门冷清清,见了他老人家面色很不对,又发了半天牢骚,原来就是这个讲究。”想罢问
道:“保着一个甚么人保举错了?”黄胖姑道:“本来老中堂也太糊涂了!甚么人保不得,
偏偏保举个维新党,怎么不要坏官呢!赶出军机还是便宜他的。”贾大少爷顿脚说道:“糟
了,糟了!里头顶恨这个,他老人家怎么糊涂到这步地位!他保举维新党,人家就要疑心
他,连他亦是个维新党。”黄胖姑道:“对啊,正是为此。”贾大少爷道:“既然如此,以
后他那里我亦不便常去走动,省得叫人家疑心,说我也是他们同党。”黄胖姑把大拇指头一
伸道:“我的大爷,你真是个明白人,有见识!我佩服你!况且这种背时的人,你巴结他也
没用。”
①去:离开、去职。
贾大少爷听了,半天不语。黄胖姑何等刁钻,早已瞧出他是因为断了一条门路,心上可
惜的意思,便说道:“他的事是自己找的,我们也不必顾恋他。大爷,咱是自己人,你的事
情我总可以效力。我有几个朋友在里头,大家都还说得来,你委了我,我去托他们,包你成
功就是了。”贾大少爷一听这话,句句打入他的心坎,霎时转忧为喜,连说:“本来有许多
事要拜托费心。……过天细细的再谈。”说完起身,要往别处拜客。黄胖姑又恐怕卖买被人
家分做了去,不肯放松一步,先约他明天到便宜坊吃中饭,又道:“大爷早晨出门拜客,可
以到馆子里去换便衣,咱们尽兴乐一乐。”贾大少爷立时应允。临时出来上车,忽然又笑着
问黄胖姑道:“近来有什么好‘条子’没有?”黄胖姑道:“有有有,明天我荐给你。”说
完各自分手。
黄胖姑回转店内,立刻写帖子请客。所请的客:一位是新科翰林钱运通钱太史①一位是
甲班②主事王占科王老爷。一位是个宗室老爷,名字叫做溥化,排行第四,人家都尊他为溥
四爷。一位是银炉③老板,姓白号韬光。一位是琉璃厂书铺掌柜的,姓黑,名字叫做黑伯
果,天生一张嘴,能言惯道,一到席面上,咭咭呱呱,只有分一个人说的话,大家叫顺了
嘴,把黑伯果三个字竟变为“黑八哥”了。还有一位,是在前门外开古董铺的,姓刘名厚
守,新近捐了一个光禄寺署正,常常带着白顶子同大人先生们来往。这些人除去钱、王二位
是带还东的,其余全是黄胖姑的好友,而且广通内线,专拉皮条。黄胖姑看准了,想做贾大
少爷一注生意,所以把这些人一齐邀来。当下数了数,连贾大少爷一共是七个客人。帖子写
好,派人一面到便宜坊定座,一面分头请客。不在话下。
①太史:即翰林,因翰林院修史书而得名。
②甲班:甲榜,指进士出身。
③银炉:旧时铸造宝银的机构,清代有官设和私营之分,兼营银钱业务。
到了次日,看看自鸣钟上刚正打过十一点,黄胖姑吩咐套车,自己先到便宜坊等候。约
摸有三刻工夫,黑八哥头一个先来。第二个便是宗室溥四爷,一进门就同黄胖姑请安拉手,
说不出那副亲热样子。贾大少爷虽然沿途拜客,倒也未曾耽搁,接着也就来了。一个个问
“贵姓、台甫”,黄胖姑替他们三个彼此通姓报名,大家无非说了些“久仰”的客气话。后
来说到溥四爷,黄胖姑说:“贾大哥!我们这位溥老弟乃是宗室当中第一位博学。”说罢,
又哈哈一笑道:“谁不晓得北京城里有名的才子溥四爷呢!我从前考过他的学问:我拿笔在
纸上写一竖两点,他认得是个小的‘小’字,后来我又在小字上头加了两横,难为他亦认
得,说是出告示的‘示’字,跟手我又在示字上加了一个宝盖头,他说这是我们宗室的
‘宗’字。这些都不稀奇,末后来又在宗字头上加一个山字,这却难为他了,你说他念个甚
么字?”贾大少爷尚未接言,黄胖姑道:“他说是哈哒门的‘哈’字。大爷,你瞧,亏他好
记性,记得这字是哈哒门的‘哈’字。”贾大少爷也明白,北京城的崇文门的俗名叫做哈哒
门,想是溥四爷念惯了“哈”字,看惯了“崇”字,所以拿“崇”字当作“哈”字读了。晓
得这话是黄胖姑奚落溥四爷的,但系初次相会,不便说甚么,只好笑而不答。及至回头再
看,溥四爷却是眉头一掀,脖子一挺,欲笑不笑的满面孔得意之色。
大家言来语去,正谈论间,白韬光、刘厚守、钱太史三个人亦都来到。其时已有四点多
钟,只差王主事一个人。黄胖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坐罢,空了首席等他。”刚才入
座停当,人报王老爷来,大家一齐站起,主人出位相迎。只见王主事穿着衣帽进来,先朝主
人作了一个揖,又朝台面上作了一个总揖。黄胖姑让他换了便衣入座。在席的人,王主事只
认得钱太史及古董铺老板刘厚守两个人。钱太史发达比他迟两科,乃是后辈,并不在意。倒
是这刘厚守,乃是一直充当现任满大学士、又兼军机大臣华中堂的门上。跟了中堂几年,着
实发了几十万银子的家私,因此就在前门外开了一爿古董铺。如今虽然捐了官,却还常到中
堂宅内当差。王主事还是那年朝考,中堂派了阅卷大臣,照例拜门去过几趟,没有得见,只
好在刘厚守门房里坐坐。刘厚守虽不认得他,他却记得刘厚守的面孔。自古道:“宰相家奴
七品官。”况且他现在又捐了署正,同是六品,一样分印结,而且又是中堂老师的门口,寻
常人那里巴结得上。如今反见他坐在下首,自己坐了首坐,心上着实不安,一定要同刘厚守
换坐。刘厚守不肯道:“你别光让我,还有别人呢。”王主事只得又让别人,别人都不肯,
只得自己扭扭捏捏的坐了。然后同不认得的人,一一问“贵姓、台甫”,“贵科、贵班、贵
衙门”。一问问到贾大少爷,贾大少爷回称“姓贾,号润孙。”黄胖姑插口说道:“这位便
是河南臬台贾筱芝贾大人的少爷,我们至好。”王主事道:“原来是孝子顺孙,聚在一门,
难得难得!”跟手又问:“贵科?”贾大少爷涨红了脸,回答不出。黄胖姑只得又替他说
道:“这位贾观察乃是去年赈捐案内保过道班,今年河工合龙,又蒙河台保了送部引见。他
老大人官声甚好,早已简在帝心,将来润翁引见之后,指日就要放缺的。”王主事一听他不
是科甲出身,立刻回转了脸不同他说话。在坐的人只有同钱太史还说得来。王占科乃是“庶
常散”①的主事,钱运能乃是新庶常,所以钱运通见了王占科竟其口口声声“老前辈”,自
称“晚生”。王主事却是直受不辞,非凡得意。不料谈了半天,刘厚守忽然问王主事道:
“王老爷你好面善,我们好像在那里会过?”一句话问住了。王主事羞的满脸通红,歇了半
天才答道:“厚翁,你真是贵人多忘事。兄弟那年朝考下来,三次到中堂老师那里去叩见,
回回都坐在厚翁的屋子里,怎么就忘记了?”刘厚守道:“莫怪,莫怪!我们中堂,每日找
他的人可不少,咱那里记得许多。不要说别的,外省实缺藩、臬来过几次,我还记不清他的
名字,何况……”说到这里,不往下说了。黄胖姑赶忙打岔道:“这位王大哥,乃是刑部主
事,贵州司行走②,当差很勤。将来老中堂跟前,还得你老哥保举保举他,常常提提他名
字,拜托拜托!”刘厚守听了一笑。王主事更觉难以为情,坐立不定。
①“庶常散”:庶常,即庶吉士。翰林院设庶常馆,选新进士之优者入馆学习。称为庶
吉士。三年后考试成绩优秀者授以翰林院编修、检讨等官,其余分发各部任主事等职,称为
散馆。
②行走:被派到其它机构办事的官吏。
这个档口里,贾大少爷坐着无味,便做眉眼与黄胖姑。黄胖姑会意,晓得他要叫“条
子”,本来也觉着大家闷吃不高兴,遂把这话问众人。众人都愿意。黄胖姑便吩咐堂倌拿纸
片。当下纸笔拿齐,溥四爷头一个抢着要写,先问:“王老爷叫那一个?”王老爷说:“二
丽。”无奈溥四爷提笔在手,欲写而力不从心,半天画了两画,一个“丽”字写死写不对,
后来还是王老爷提过笔来自己写好。当下检熟人先写,于是刘厚守叫了一个景芬堂的小芬。
黑伯果叫了一个老相公,名字叫绮云。白韬光说:“我没有熟人,我免了罢。”主人黄胖姑
倒也随随便便。不料溥四爷反不答应,拉着他一定要叫。白韬光道:“如要我破例叫条子,
对不住,我只好失陪了。”大家见他要走,只得随他。钱运通说:“老前辈在这里,不敢放
肆。”王老爷不去理他,早已替他写好了。溥四爷最高兴,叫了两个:一个叫顺泉,一个叫
顺利。末后轮到贾大少爷。王老爷因为他是捐班,瞧他不起,不同他说话,只问得黄胖姑一
声说:“你这位朋友叫谁?”贾大少爷叫黄胖姑荐个条子。黄胖姑想了一回,忽然想到韩家
潭喜春堂有个相公①名叫奎官。他虽不叫这相公的条子,然而见面总请安,说:“老爷有什
么朋友,求你老赏荐赏荐!”因此常常记在心上。当时就把这人荐与贾大少爷。主人见在台
的人都已写好,然后自己叫了一个小相公红喜作陪。霎时条子发齐,主人让菜敬酒。
①相公:把男妓。
不多一会,跑堂的把门帘一掀,走了进来,低着头回了一声道:“老爷们条子到了。”
众人留心观看,倒是钱太史的相好头一个来。这小子长的雪白粉嫩,见了人叫爷请安,在席
的人倒有一大半不认得他。问起名字,王老爷代说:“他是庄儿的徒弟,今年六月才来的。
头一个条子就是我们这位钱运翁破的例。你们没瞧见,运翁新近送他八张泥金炕屏,都是楷
书,足足写了两天工夫,另外还有一副对子,都是他一手报效的。送去之后,齐巧第二天徐
尚书在他家请客。他写的八张屏挂在屋里,不晓得被那位王爷瞧见了,很赏识。”说至此,
钱太史连连自谦道:“晚生写的字,何足以污大人先生之目!……不过积习未除,玩玩罢
了。”王占科道:“这是他师傅庄儿亲口对我讲的,并不假。照庄儿说起来,运翁明年放
差,大有可望。”大众又一齐向钱太史说“恭喜”。
正闹着,在席的条子都络续来到,只差得贾大少爷的奎官没来。这时候贾大少爷见人家
的条子都已到齐,瞧着眼热,自己一个人坐在那里,甚觉没精打彩。黄胖姑看出苗头,便
说:“奎官的条子并不忙,怎么还不来?”正待叫人去催,奎官已进来了。黄胖姑便把贾大
少爷指给他。奎官过来请安坐下,说:“今日是我妈过生日,在家里陪客,所以来的迟了
些,求老爷不要动气!”溥四爷说道:“你再不一,可把他急死了。”一头说话,一头喝
酒。叫来的相公搳拳打通关,五魁、八马,早已闹的烟雾尘天。贾大少爷便趁空同奎官咬耳
朵,问他:“现在多大年纪?唱的甚么角色?出师没有?住在那一条胡同里?家里有甚么
人?”奎官一一的告诉他:“今年二十岁了。一直是唱大花脸的。十八岁上出的师,现在自
己住家。家里止有一个老娘,去年腊月娶的媳妇,今年上春三死了。住在韩家潭,同小叫天
谭老板斜对过。老爷吃完饭,就请过去坐坐。”贾大少爷满口答应。奎官从腰里摸出鼻烟壶
来请老爷闻,又在怀里掏出一杆“京八寸”①,装上兰花烟,自己抽着了,从嘴里掏出来,
递给贾大少爷抽。贾大少爷又要闻鼻烟,又要抽旱烟,一张嘴来不及,把他忙的了不得。一
头吃烟,举目四下一看,只见合席叫来的条子,都没有像奎官如此亲热巴结的,自己便觉着
得意,更把他兴头的了不得。
①京八寸:长烟袋杆。
黄胖姑都看在眼中,朝着贾大少爷点点头,又朝着奎官挤挤眼。奎官会意,等到大家散
的时候,他偏落后迟走一步。黄胖姑连忙帮腔道:“大爷,怎么样?可对劲?”贾大少爷笑
而不答。溥四爷嚷着,一定要贾大少爷请他吃酒:“齐巧今儿是奎官妈的生日,你俩如此要
好,你不看朋友情分,你看他面上,今儿这一局还好意思不去应酬他吗?”白韬光道:“润
翁赏酒吃,兄弟一定奉陪。”黑伯果拍他一下道:“不害臊的,条子不叫,酒倒会要着
吃。”说的大家都笑了。贾大少爷却不过情,只得答应同到奎官家去。又托黄胖姑代邀在席
诸公。王老爷头一个回头说:“明天有公事,要起早上衙门,谢谢罢!”刘厚守说:“我不
能磨夜,有时候的,九点钟总得回家。”黄胖姑道:“不错,厚翁嫂夫人阃令极严,我不敢
勉强。回来叫他顶灯吃苦头,是对他不住的。”又朝着钱太史说道:“运翁明天没有甚么事
情,可以同去走走。”贾大少爷因为他是翰林,要借他撑场面,便道:“运翁是最好没有,
我们一见如故,今天一定赏光的。”钱太史无奈,只得应允。王老爷起先还想拉住钱太史,
做眼色给他,叫他不要去,后来见他答应,便也无法。他自己只得跟了刘厚守,先辞别众
人,上车而去。
这里大家席散,约摸已有八点多钟。等到主人看过帐,大众作过揖,然后一齐坐了车,
同往韩家潭而来。便宜坊到韩家潭有限的路,不多一会就到了。下车之后,贾大少爷留心观
看:门口钉着一块黑漆底子金字的小牌子,上写着“喜春堂”三个字;大门底下悬了一盏门
灯。有几个“跟兔”,一个个垂手侍立,口称“大爷来啦。”走进门来,虽是夜里,还看得
清爽,仿佛是座四合厅的房子,沿大门一并排三间,便是客座书房,院子里隔着一道竹篱,
地下摆着大大小小的花盆,种了若干的花。
这一天是奎官妈的生日,隔着篱笆,瞧见里面设了寿堂,点了一对蜡烛,却不甚亮。有
几个穿红着绿的女人,想是奎官的亲戚,此外并无别的客人,甚是冷冷清清。当下奎官出
来,把众人让进客堂。贾大少爷举目四看:字画虽然挂了几条,但是破旧不堪;烟榻床铺一
切陈设,有虽有,然亦不甚漂亮。一面看,一面坐下。溥四爷、白韬光两个先吵着:“快
摆,让我们吃了好走。”主人无奈,只得吩咐预备酒。一声令下,把几个跟兔乐不可支,连
爬带滚的,嚷到后面厨房里去了。霎时台面摆齐,主人让坐,拿纸片叫条子,以有条子到,
搳拳敬酒,照例文章,不用细述。
这时候贾大少爷酒入欢肠,渐渐的兴致发作,先同朋友搳通关,又自己摆了十大碗的
庄。不知不觉,有了酒意,浑身燥热起来,头上的汗珠子有绿豆大小。奎官让他脱去上身衣
服,打赤了膊,又把辫子盘了两盘。谁知这位大爷有个毛病,是有狐骚气的,而且很利害,
人家闻了都要呕的。当下在席的人都渐渐觉得,于是闻鼻烟的闻鼻烟,吃旱烟的吃旱烟。奎
官更点了一把安息香,想要解解臭气。不料贾大少爷汗出多了,那股臭味格外难闻。在席的
人被熏不过,不等席散,相率告辞;转眼间只剩得黄胖姑一个。奎官怕近贾大少爷的身旁。
贾大少爷一定要奎官靠着他坐,奎官不肯。贾大少爷伸出手去拖他,奎官无法,只得一只手
拿袖子掩着鼻子。
贾大少爷是懂得相公堂子规矩的,此时倚酒三分醉,竟握住了奎官的手,拿自己的手指
头在奎官手心里一连掏了两下。奎官为他骚味难闻,心上不高兴,然而又要顾黄胖姑的面
子,不好直绝回复他不留他,只好装作不知,同他说别的闲话。贾大少爷一时心上抓拿不
定。黄胖姑都已明白,只得起身告别。贾大少爷并不挽留。奎官一见黄老爷要走,怕他走
掉,贾大少爷更要缠绕不清,便说:“求黄老爷等一等,我们大爷吃醉了,还是把车套好,
一块儿把他送回家去的好。”
贾大少爷听说套车,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手里正拿着一把酒壶,还在那里让黄胖姑吃
酒,忽听这话,但听得“拍秃”一声,一个酒壶已朝奎官打来。虽然没有打着,已经洒了浑
身的酒。又听得“拍”的一声,桌子上的菜碗,乒乒乓乓,把吃剩的残羹冷炙,翻的各处都
是。幸亏台面没有翻转。奎官一看情形不对,便说道:“大爷,你可醉啦!”贾大少爷气的
脸红筋涨,指着奎官大骂道:“我毁你这小王八羔子!我大爷那一样不如人!你叫套车,你
要赶着我走!还亏是黄老爷的面子,你不看僧面看佛面,如果不是黄老爷荐的,你们这起王
八羔子,没良心的东西,还要吃掉我呢!”一头骂,一头在屋里踱来踱去。黄胖姑竭力的相
劝,他也不听。奎官只得坐在底下不做声。歇了半天,熬不住,只得说道:“黄老爷,你想
这是那里来的话!我怕的大爷吃醉,所以才叫人套车,想送大爷回去,睡得安稳些,为的是
好意。”贾大少爷道:“你这个好意我不领情!”奎官又道:“不是我说句不害臊的话,就
是有甚么意思,也得两相情愿才好。”贾大少爷听到这里,越发生气道:“放你妈的狗臭大
驴屁!你拿镜子照照你的脑袋,一个冬瓜脸,一片大麻子,这副模样还要拿腔做势,我不稀
罕!”奎官道:“老爷叫条子,原是老爷自己情愿,我总不能捱上门来。”贾大少爷气的要
动手打他。
黄胖姑因怕闹的不得下台,只得奔过来,双手把贾大少爷捺住,说道:“我的老弟!你
凡事总看老哥哥脸上。他算得什么!你自己气着了倒不值得!你我一块儿走。”贾大少爷
道:“时候还早得很,我回去了没有事情做。”黄胖姑道:“我们去打个茶围好不好?”贾
大少爷无奈,只得把小褂、大褂一齐穿好。奎官拗不过黄胖姑的面子,也只得亲自过来帮着
张罗。又让大爷同黄老爷吃了稀饭再去。贾大少爷不理,黄胖姑说:“吃不下。”因为路
近,黄胖姑说:“不用坐车,我们走了去。”于是奎官又叫跟兔点了一盏灯笼,亲自送出大
门,照例敷衍了两句,方才回去。
当下二人走出门来,向南转恋,走了一截路,出得外南营,一直向东,又朝北方进陕西
巷,一走走到赛金花家。黄胖姑一进门便问:“赛二爷在家没有?”人回:“赛二爷今儿早
上肚子疼,请大夫吃了药,刚刚睡着了。”黄胖姑道:“既然他睡了,我们不必惊动他,到
别的屋子里坐坐,就要走的。”当下就有人把他俩一领,领到一个房间里坐了。黄胖姑问:
“姑娘呢?”人回:“花宝宝家应条子去了。”黄胖姑无甚说得。于是二人相对,躺在烟铺
上谈心。贾大少爷一直把个奎官恨的了不得。黄胖姑因为是自己所荐,也不好同他争论什
么,只说道:“论理呢,这事情奎官太固执些,你大爷也太情急了些,才摆一台酒就同他如
此要好,莫怪他要生疑心。过天你再摆台饭试试如何?”贾大少爷道:“算了罢,那副嘴脸
我不稀罕。我有钱那里不好使,一定要送给他!”黄胖姑道:“你的话原不错。这种事情,
丢开就完了,有什么一直放在心上的。好便好,不好就再换一个,十个八个,听凭你大爷挑
选,谁能够管住你呢。”贾大少爷道:“你这话很明白。我今天要不是看你的面子,早把那
小鳖蛋的窠毁掉了。”
黄胖姑道:“这些话不用说了,我们谈正经要紧。你这趟到京城,到底打个甚么主
意?”贾大少爷便凑近一步,附耳低声,把要走门子的话说了一遍。又说:“在河南的时
候,常常听见老人家谈起,前门内有个甚么庵里的姑子,现在很有势力,并且有一位公主拜
在他门下为徒。老人家说过他的名字,我一时记不清楚。这姑子常常到里头去,说一是一,
说二是二。上头总说他们出家人以慈悲为主,方便为门,他们来说什么,总得比大概要赏他
们一个脸。其实这姑子也是非钱不应的。不过走他的门路,比大概总要近便些,譬如别人要
二十万,到他十万也就好了;人家要十万,到他五万也就好了。只要认得了他,是一个冤枉
钱不会化的。倘若不认得他,再要别人经手,那就化的大了。”
黄胖姑一听这话,心上毕拍一跳,心想:“被他晓得了这条门路,我的卖买就不成
了!”其实黄胖姑心上很晓得这个姑子的来历,而且同他也有往来;因为想嫌贾大少爷的
钱,只得装作不知。又假意说道:“大爷你既有这条门路,那是顶近便没有了,为甚么不去
找找他呢?”贾大少爷道:“动身的时候原问过老人家。老人家说:‘你一到京打听人家,
像他这样大名鼎鼎,还怕有不晓得的。’所以我来问你,到底他如今怎么样?”黄胖姑假作
踌躇道:“你这问可把我问住了。不是我说句大话:北京城里上下三等,九流三教,只要些
微有点名气的人,谁不认得我黄胖姑?倒没听说有甚么姑子同里头来往。你不要记错,不是
姑子,是和尚、道士罢?”贾大少爷道:“的的确确是姑子。老人家说过,我忘记了。”说
罢,甚是懊悔。黄胖姑道:“既然说是住在前门里头,你何妨去找找,有了这条门路,也省
得东奔西波。咱们是自己人,我也帮着替你打听打听。”贾大少爷道:“如此,费心得
很!”坐了一回,又抽了两袋烟,姑娘出条子还没有回来。贾大少爷摸出表来一看,说“天
不早了,我们回去罢。”赛金花始终也没有见面,只有几个老妈送了出来。二人一拱手,各
自上车而去。
贾大少爷回到寓处,一宵无话。到了次日,仍旧出门拜客,顺便去访问他老人家所说的
那个姑子。一连问了几个朋友,也有略知一二的,也有丝毫不知的。只因这些朋友不是穷京
官,就是流寓在京的,一向无事同这姑子往来,难怪他们不晓得,弄得贾大少爷甚为闷闷。
一心思想:“我若是把各式事情交托黄胖姑,原无不可;但是经了他手,其中必有几个转
折,未免要化冤钱。倘若我找着这个姑子,托他经手,一定事半功倍。老人家总不会给我当
上的。只恨动身的匆忙,未曾问得仔细,只好慢慢的寻找。”一个人坐在车中往来盘算。一
走走到他老人家拜把子的一个都老爷家。这都老爷姓胡名周,为人甚是四海①。见了面,居
然以世侄相待,问长问短,甚为关切。贾大少爷急不待择,言谈之间,讲及朝政,不说自己
想走门路,但说:“如今里头的情形,竟其江河日下了。听说甚么当姑子的,胆敢出入权
门,替人关说,这还了得!”胡都老爷道:“是啊,越是他们出家人,里头越相信。时事如
此,无法挽回,也只得付之一叹的了。”贾大少爷道:“老世伯现居言职,何不具折纠参,
那倒是名传不朽的。想是不晓得那个庵里的姑子叫个甚么名字,所以未曾动手?”胡都老爷
道:“名字倒有点晓得,不过现在里头阉寺当权,都成了他们的世界,说了非但无益,反怕
贾祸,所以兄弟只得谨守金人之箴,不敢多事。”贾大少爷道:“老世伯身居台谏,尚然如
此见机,无怪乎朝政日非了。现在京城地面既有这种人,倒不可不请教请教他的名字,将来
当作一件新闻谈谈亦好。”胡都老爷想了一回,说道:“这姑子的名字叫镜空。这种人你找
他去做啥?如果一定要找他访问个实在,你只要进了前门,沿城脚去问,有几个转弯,我听
人家说过,如今也记不得了。
①四海:指广交朋友。
贾大少爷问到了地方名字,心中暗暗欢喜,同老世伯无甚说得,只得兴辞出来。一见天
色尚早,就命车夫替他把车赶进前门。车夫请示进前门到那一家拜客。贾大少爷便按胡都老
爷的话,一一告诉了车夫。车夫道声“晓得”,于是把鞭子一洒,展起双轮,不多一刻,捱
进前门。约摸转了七八个湾,到得一个所在:只见一道红墙,门前有几棵合抱的大槐树。山
门上悬挂着一方匾额,上写“文殊道院”四个大字。山门紧闭不开,却从左首一个侧门内出
入。但是门前甚是冷清,并无车马的踪迹。贾大少爷下得车来,车夫在前引路,把他领进了
门,乃是一个小小院落,当头一个藤萝架,其时绿叶正茂,赛如搭的凉棚一般,不见天日。
院之西面,另有一个小门,进去就是大殿的院子了。南面三间,开出去便是山门;北面为大
殿,左为客堂,右为观音殿:一共是十二间。院子里上首两个砖砌的花台,下首两棵龙爪
槐。房子虽不大,倒也清静幽雅。
贾大少爷一路观看,踱进客堂,就有执事的道婆前来打个问讯。贾大少爷便说是专诚来
拜镜空师父的。道婆道:“老爷请坐,等我进去通报。”不到一刻,只见道婆引了一个老年
尼姑出来。老尼见了贾大少爷,两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动问:“老爷贵姓?是
什么风吹到此地?”贾大少爷便把自己的姓名、履历背了几句。又道:“是进京引见,久仰
师傅大名,所以特来拜访。”老尼一听他是道台,不觉肃然起敬,连称:“不知大人光降,
亵渎得很!……”贾大少爷回称:“说那里话!”又问:“师傅出家几年?是几时到的京
城?这庵里香火必盛,来往的人可多?”老尼道:“不瞒大人说,老身原是本京人,出家就
在这庵里。是二十五岁上削的发,今年六十五岁了。京城地面乃是红尘世界,老身师徒三众
一直是清修,所以这庵里除掉几位施主家的太太、小姐前来做佛事,吃顿把素斋,此外并无
杂人来往。大人今天忽然下降,乃是难得之事。”贾大少爷一听不对,沉吟了一会,便问:
“师傅的法号,上一个字可是‘水月镜花’的‘镜’字,下一个字可是‘四大皆空’的
‘空’字?”老尼道:“一个字不错,上一字乃是清静的‘静’字,并不是镜子的‘镜’
字。”贾大少爷便知其中必有错误,忙问:“有位与师傅名字同音的,但是换了一个‘镜’
字,这人师傅可认得?”老尼道:“一个北京城,几十里地面,庵观寺院,不计其数,那里
一一都能认得。”贾大少爷知道走错了路,只得说了些闲话,搭讪着辞了出来。老尼又要留
吃素面。贾大少爷随手在身上摸了一锭银子送与老尼,作为香金,方才拱手出门,匆匆上车
而去。
贾大少爷一面上车,一面问车夫道:“不对啊,你从那儿认得这姑子的?”车夫道:
“小的从前伺候过顺治门外南横街户部谢老爷,跟着谢老爷来过两趟,所以才认得的。他庵
里很有两个年轻的姑子,长的很俊。谢老爷上年在这里请过客,小姑子出来陪着一块儿吃
酒。今天想是为着老爷头一趟来,所以小的不出来陪。这庵里很靠不住。”贾大少爷听说,
心上一动,把头伸到车子外头往后一瞧,只见刚才替他通报的那个道婆在那里探头探脑的
望。此时贾大少爷弄得六神无主:意思想要出城,因听了车夫的话,想要会会那年轻的姑
子;待要下车,又见天色渐晚,恐怕赶不出城。车夫见他踌躇,也就停鞭以待。贾大少爷沉
吟了一会,道:“今天镜空会不着,倒想不着走到这们一个好地方来。姑且回去通知了黄胖
姑,过天同他一块来。他在京里久了,人家不敢欺负他。甚么相公、婊子,我都玩过的了,
倒要请教请教这尼姑的风味。”说罢,便命车夫赶车出城,过天再来。车夫遵谕,鞭子一
洒,骡子已得得而去。贾大少爷又不住的把头伸出来往后探望,一直等到转过湾方才缩进。
霎时到得寓所,下车宽衣。只见管家拿了两副帖子上来,当中还夹着一封信。贾大少爷看那
帖子,是一副黑伯果,请在致美斋吃午饭;一副是溥四爷,请在他叫的相公顺泉家吃夜饭,
都是明日的日期。另外那封信,乃是黄胖姑给他的。贾大少爷看得一半,不觉脸上的颜色改
变,等到看完,这一吓更非同小可!欲知信中所言何事,以及贾大少爷明天曾否赴黑、溥二
人之约,并后来曾否再去访那姑子,且听三续书中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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