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孙大胡子听见余荩臣一定要禀揭黄在新托妓谋差的事,一再劝他都不肯听。孙大胡
子哼哼冷笑道:“他托妓谋差虽然是他的坏处;然而你做监司大员的人,你不到窑子里去怎
么会晓是他托妓谋差呢?这桩事还怪你不是。”余荩臣被他这一驳,顿时闭口无言。歇了半
天,才勉强说道:“我们嫖婊子不过是好玩罢了。他钻营差使竟走婊子的门路,这品行上总
说不过去!我就是不到上头去说他坏话,这种人要在我手里得意,叫他一辈子不用想了!”
说完,面子上虽把此事丢开,后来又着实到王小五子家发了几回脾气。经王小五子千赔不
是,万赔不是,后来又把这话通知了黄在新,吓的黄在新有许多时不敢公然到钓鱼巷王小五
子家住夜。余荩臣拿不到破绽,方才罢手。又过了两月,余荩臣的保折批了回来,所保送部
引见,也已奉旨允准。等到奉到饬知,立刻上院叩谢。接着便是同寅前来道喜,下僚纷纷禀
贺。余荩臣少不得置办酒席请这班同寅。同寅当中多半都是好玩的,家里请酒不算数,一定
要在钓鱼巷摆酒请他们。余荩臣也乐得借花献佛,一来趁他们的心愿,二来又应酬了相好。
回回吃酒都推赵大架子为首座,赵大架子便亦居之不疑。接连又是你一台,我一台,替他贺
喜。如此者轮流吃过,足足有半个多月光景。
真正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余荩臣便想请咨人都引见。制台答应,所有他的差事,一
齐都委了别人暂行代管,为他不久就要回来的。一连几天,白天忙着料理交代,晚上又有一
班相好轮流摆酒替他饯行。有天夜里,正在钓鱼巷吃的有点醉醺醺了,他忽然发议论道:
“回想兄弟才到省头一天的光景,再想不到今日是这个样子。我还记得我到省头一天,其时
正是黄制军第二次到江南来。我头一天上院,没有传见。其实上司见不见并不是甚么大不了
的事,倒是那时候脸上总觉得搁不下去,从官厅子上走出去上轿,赛如对了跟班、轿夫都像
没有脸见他们似的。此时得差得缺的心还没有,心上总想:‘我连上司都见不着,我还出来
做什么官呢!’到了第二次上院还没有见。因为别人见不着的很多,并不光我一个,那时心
上便坦然了许多,见了轿夫、跟班也不难为情了。以至顶到如今,偏偏碰着这位制军是不轻
易见客的,他见也好,不见也好,便也漠然无动于中了。我还记得从前没有得事的时候,只
指望能够得一个长差使,便已心满意足了。实因江南道台太多,得缺本非易事。谁料后来接
二连三的竟其弄了好几个长差使在身上,一天到晚忙个不了。此时不以为乐,反以为苦,屡
次三番想辞掉两个,无奈上头一定不放。现在凭空的又得了这个明保,索性不叫我过安安稳
稳的日子,拿我送部引见,想是我命里注定的,今年流年犯了‘驿马星’①,所以要叫我出
这一趟远门。”众人道:“‘能者多劳’,像你荩翁的这样大才,怎么上头肯放你呢。至于
这回明保乃是放缺的先声,光当当差使也显不出荩翁大才,所以制军一定要有此一举。从此
简在帝心,陈臬开藩,都是意中之事,放个把实缺,小焉者也,算不得什么。”余荩臣道:
“承诸位老哥厚爱,放个把缺做做,兄弟也无庸多让。至于将来还有甚么好处,兄弟却不敢
妄想。”说罢,那副得意扬扬之色早流露于不自知了。霎时席散。
①驿马星:驿马,古时驿站供传递公文、来往官员使用的马,比喻自己出门奔波。
又过了两天,上院禀辞。刚刚走到院上,齐巧昨日制台接到军机大臣上的字寄,说是一
连有三个都老爷奏参江南吏治,大大小小共有二十几个官:甚么孙大胡子、田小辫子、乌额
拉布、余荩臣,还有督幕赵大架子、统领羊紫辰等一干人统通在内。其中所参的劣迹,以余
荩臣、赵大架子顶利害。说余荩臣总办厘金,非但出卖厘差,并且以剔除中饱为名,私向属
员需索陋规。等到属员和盘托出,他又并不将此款归入公家,一律饱其私囊。某人馈送若
干,某局缴进若干,那位参他的都老爷查的清清楚楚,折子上都声叙明白。还说他出卖厘
差,并不在南京过付;上海有一爿钱庄,内中有他一个把弟挡手,专门替他经手。人家要送
他银子,只要送到这爿钱庄上,由他把弟出封信给他,或者打个电报,南京这边马上就把差
使委了出来,真正是再要灵验没有。折子上又说他所有赚来的银子,足有五十多万两,很在
上海置买了些地皮产业,剩下的一齐存在一爿银行里。至于参赵大架子顶重的头一款,是说
他霸持招摇;甚至某月某日,收某人贿赂若干,亦查的明明白白。又说两江总督保举道员余
某一折,系赵某及余某在秦淮河妓女贵宝房中拟定折稿。折子后头归结到两江总督身上,说
他年老多病,昏瞆糊涂,日惟以扶鸾求仙为事,置吏治民生于不顾。此外孙大胡子、田小辫
子、乌额拉布、羊紫辰不过都是带笔。在初入仕途的人见了,难免担惊受怕,至于历练惯的
人,却也毫不在意。
闲话休题,言归正传。且说这日余荩臣刚把手本递了上去,制台一见是他,虽说是自己
保举的人,究竟事关钦派查办之案,便也不敢回护,忙叫巡捕官传话给他,叫他不必动身,
在省候信。巡捕出来说完这句,各自走开,也不说制台请见,也不说制台道乏。余荩臣摸不
着头脑,在官厅子上呆了半天,有些不知底里的人还过来敷衍他,问他几时荣行,他也只好
含含糊糊的回答。后来坐了一回,看见各位司、道上去,又见各位司、道下来。其时藩台、
粮道都已得信,见了制台出来,朝着他都淡淡的,似招呼不招呼的,各自上轿而去。他甚为
没趣,也只好搭讪着出来。这时候,他的差使都已交会别人替代,他已无公事可办,院上下
来,一直径回公馆,一天未曾出门,却也无人前来拜他。
头天晚上,赵大架子还面约今日下午在贵宝房中摆酒送行,谁知等到天黑还不见来催
请。自己却又为了早晨之事,好生委决不下,派了师爷、管家出去打听,独自无精打彩的在
家静等。谁知等到起更,一个管家从院上回来禀报说:“赵大架子赵大人不知为了什么事
情,行李铺盖统通从院上搬了出来。后来小的又打听到孙大胡子孙大人门口,才晓得京城里
有几位都老爷说了闲话,连制台都落了不是,总算仍旧派了制台查办,还算给还他的面
子。”余荩臣急忙问道:“这位都老爷是谁?但不知有几个人参在里头?孙大人在内不在
内?”管家道:“听说虽然在内,并不十二分要紧。赵大人参的却很不轻。”余荩臣又急忙
说道:“我呢?”家人不言语。余荩臣连连摇头,连连跺脚,道:“完了!完了!怪不得赵
大人他说今儿请我吃饭的,原来他自己遭了事,所以没有来催请。但是我自己被参,为的是
那一件,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好呢!”一回又想到自己平时所作所为,简直没有一件妥
当的,一霎时万虚千愁,坐立不定。
正踌躇间,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一位师爷也从外面回来了,手里还抄了制台新出的一张谕
帖。余荩臣见面就问:“打听的事怎么样了?”那位师爷有心在东家面前讨好,不肯直谈,
只听他吞吞吐吐的说道:“听说京城里有什么消息,大约在省城候补的统通在内。这一定是
都老爷想好处,我们不要理他!观察这样的宪眷,还怕什么呢。”余荩臣道:“不是怕什
么,为的是到底参的是那几件事。你手里拿的什么?”那位师爷见问,索性把他所抄的那张
谕帖往袖筒管里一藏说:“没有甚么。”余荩臣道:“明明白白的看见有张纸写的字,你瞒
我做什么呢?”师爷到此无奈,方把一张谕帖拿了出来。余荩臣取过看时,只见上面写的无
非劝戒属员嗣后不准再到秦淮河吃酒住夜,倘若阳奉阴违,定行参办不贷各等语。这张谕帖
是写了贴在官厅子上的,如今被这位师爷抄了回来。余荩臣看过后,就往旁边一搁,说道:
“这种东西,那一任制台没有?我也看惯了。他下他的谕帖,我住我的夜,管他妈的事!这
也值得遮遮掩掩的!”那师爷被东家抢白了两句,面孔涨得绯红,一声也不言语。余荩臣又
问道:“我叫你打听的事,有什么瞒我的?你快老实说罢!”那师爷只是咳嗽了两声,一句
话还是没有。余荩臣知道他是无能之辈,便跺着脚,说道:“真正是什么材料!——这从那
儿说起!”说完了这句,便背着手一个人在厅上踱来踱去。他不理师爷,师爷亦吓的不敢出
气。
搁下余荩臣在家里候信不题。且说制台自接奉廷寄之后,却也不敢怠慢,立刻就派了藩
司、粮道两个人,按照所参各款,逐一查办。因为幕友赵大架子被参在内,留住衙门恐怕不
便,就叫自己兄弟二大人通信给他,叫他暂时搬出衙门,好遮人耳目。赵大架子无奈,只得
依从。所以头天虽在相好贵宝家中定了酒席,并未前去请客。到了第二天,贵宝派了男女班
子到石坝街赵大人公馆里请安,听见门上说起,才晓得大人出了岔子,如今在家里养病,生
人一概不见。男女班子无奈,只得怅怅而回。
此时省城里面一齐晓得制台委了藩台、粮道查办此案。幸喜都是同寅,彼此大半认识,
一个个便想打点人情,希图开脱。其中粮道为人却很爽快,有人来嘱托他,他便同人家说
道:“制台虽然拿这件事委了兄弟,其实也不过敷愆了帐而已。现在的事情,那一桩那一
件,不是上瞒下就是下瞒上?几时见查办参案,有坏掉一大票的?非但兄弟不肯做这个恶
人,就是制台也不肯失他自己的面子。他手下的这些人虽然不好,难道他平时是聋子、瞎
子,全无闻见,必要等到都老爷说了话,他才一个个的掀了出来?岂不愈显得他平时毫无觉
察么?不过其中也总得有一两个当灾的人,好遮掩人家耳目。总算都老爷的话并非全假,等
他平平气,以后也免得再开口了。兄弟说的句句真言,所以诸公尽管放心罢了。”众人听了
他言,俱各把心放下。不料藩台自从奉到委札的那一天起,却是凡有客来,一概挡驾。今天
调卷,明天提人,颇觉雷厉风行。大家都不免提心吊胆,然而想起粮道的话,晓得制台将来
一定要顾自己的面子,决不会参掉多少人的;不过彼此难为几吊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事,
便亦听其自然。
藩台见人家不来打点,他便有心公事公办,先从余荩臣下手,同制台说:“原参余道出
卖厘差,银子放在上海。别的虽然没有凭据,然而银子存在银行里是有簿子可查的;只要查
明白了簿子上是余荩臣的花户,便一定是他的赃款了。现在是什么时候!库款如此空虚,他
们还要如此作弊,真正没有良心了!司里同余道虽是同寅,然而为大局起见,决计不敢回护
的。”制台道:“别的还好办,银行是外国人的,恐怕他不由你去查哩。”藩台道:“银行
虽是外国人开的,然而做的是中国人生意。既然做我们中国人生意,一年到头赚我们中国人
的钱也不少了,难道这点交情还没有?我又不向他捐钱,看看帐簿子有什么不可的。”制台
道:“既然老哥说可以,料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本省的官虽多,能够办事的人究竟很少,
还是老哥诸事谙练,这件事情就借重老哥辛苦一趟罢。早些去早些回来,也好早点复奏进
去,免得再生枝节。”藩台一想,“话虽如此说,究竟自己做了这几年的官,从来未同外国
人打过交道。外国人抠眼睛,高鼻子,虽然见过几个;但是上海地方,听说一共总有十几国
的人,我是一省的潘台,到了那里总得一家家的都去拜望拜望。彼此言语不通,这个十几国
的翻译倒不好找。一个弄得不得法,被翻译瞒着我做了手脚!”左思右想,总觉不好,只得
回复制台道:“司里的公事,承上宣下,一来忙的实在走不脱身;二来司里亦不会说外国
话,不认得外国字,将来到了银行里查起外国帐来,一个字不认得,还不是白去。这桩事关
系很大,请大人委了别人罢。”制台道:“好在总要带着翻译去的,只要带个明白点的翻译
就是了。就是兄弟亦不会说外国话,不认得外国字,怎么也在这里办交涉呢?”藩台被制台
顶的无话可说,只得又禀请了一位洋务局里的提调,乃是本省候补知府,姓杨,名达仁;因
为他从小在水师学堂里出身,认得鬼子多,而且也会说两句外国应酬话,同了他去,便借他
做个靠山。他本任之事,当由制台札委盐道暂行兼理。
藩台无奈,只得回家部署行装。因系钦派案件,不敢耽误,次日有下水轮船,遂即携带
随员、幕友径赴上海。一路上,两手很捏着一把汗,深悔自己多嘴,惹出这件事来。次日轮
船到了上海,上海县接着迎入公馆。跟手进城去拜上海道。见面之后,叙及要到银行查帐之
事。上海道道:“但不知余某人的银子是放在那一爿银行里的?”藩台大惊道:“难道银行
还有两家吗?”上海道道:“但只英国就有麦加利、汇丰两爿银行。此外俄国有道胜银行,
日本有正金银行,以及何兰国、法兰西统通有银行,共有几十家呢。”藩台听说,楞了半
天,又说道:“我们在省里只晓得有汇丰银行汇丰洋票,几年头里,兄弟在上海的时候也曾
使过几张,却不晓得有许多的银行。依兄弟想来,只有汇丰同我们中国人来往,余某人的这
银子大约是放在汇丰,我们只消到汇丰去查就是了。”上海道道:“外国人银行开在上海
的,原是为着做中国人生意来的,那一爿不好存银子;并不光汇丰一家是如此。但是汇丰两
个字,人家说起来似乎熟些,或者余某人的银子就放在他家也未可知。方伯就先到他家去查
查也无妨。”藩台听说称“是”。于是端茶告辞。
回到公馆,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想到汇丰家去查帐。起身梳洗之后,便吩咐套马
车。穿好行装,带了翻译,两个人同上了马车,一直往黄浦滩而来。未曾上车的时候,车夫
就问:“到那里去?”藩台说:“汇丰银行。”马夫说:“今天礼拜,银行是不开门的。”
那翻译因是省里带来的,在内地久了,也忘记礼拜不礼拜。被马夫一句话提醒,他亦恍然
道:“不错,礼拜日外国人是不办公事的,去了也是白去。不如大人到别处拜客,明天一早
再去不迟。”藩台道:“管他妈的礼拜不礼拜!我到他门口飞张片子,我总算到过的了。就
是他不办公事,料想客人总好见的。我昨天就到此地,今天还不去拜他,被外国人瞧着也不
好。况且我今天见了他,先把大概情形告诉了他,明天再去查帐也就容易些。”翻译道:
“礼拜关门,连客也是不见的,不如明儿一块去的好。”藩台道:“你们这些人,多走一步
路都是怕的!横竖坐马车,又不要你跑了去,多走一趟也不难!”翻译也不敢说别的,只好
跟了他走。
一霎时走到汇丰银行门口,果见两扇大门紧紧闭着。投帖的人叫唤了半天,亦没有一个
人答应。投帖的无奈,只得走到马车跟前,据实回复。藩台道:“既然没有人,留张片子就
是了。”投帖的又跑回去,拿张片子塞了半天亦没有塞进,只好蘸了点唾沫,拿片子贴在门
上走的。藩台自己觉着无趣,又怕翻译笑他,说他不懂外国规矩,同到公馆,坐定之后,便
对手下的人说道:“外国人礼拜不办事、不会客,我有什么不晓得的。不过上头委了我这件
事,照例文章总得做到。将来有帐查得到,固然是有面子;即使查不到,我们这里到底来过
两趟,总算是尽心的了。”他如此说,手下的人只好连连答应称“是”。
到了第二天,便是礼拜一,银行里开了门。他老人家仍旧坐了马车赶去。未曾到银行门
口,投帖的已经老早的拿着名片想由前门闯进去,上了台阶,就挺着嗓子喊“接帖”。幸亏
没有被外国人碰见,撞见一个细崽,连忙挥手叫他出去,又指引他叫他走后门到后头去。等
到投帖的下了台阶,藩台也下了马车了。投帖的上前禀明原由。藩台心上很不高兴,自想:
“我是客,我来拜他,怎么叫我走后门?”原来这汇丰银行做中国人的卖买,甚么取洋钱,
兑汇票,帐房、柜台统通都设在后面,所以那细崽指引他到后边去。当下藩台无奈,只得跟
了投帖的号房走到后面。大众见他戴着大红顶子,都以为诧异:说他倘然是来兑银子的,用
不着穿衣帽;如果是拜买办的,很可以穿便衣,也用不着如此恭敬。
其时柜台上收付洋钱,查对支票,正在忙个不了,也没有去招呼他。号房①拿了名片,
叫唤了几声“接帖”,没有人理他;便拉住一个人,问:“外国人在那间屋里住?”那人
道:“我是来支洋钱的,我不晓得。你去问他们柜上罢。”号房无奈,站在柜台边望了一
望,都是忙忙碌碌的,不好插嘴,急的藩台骂:“没中用的王八蛋!连帖子都不会投,还当
什么号房!”号房急了,随检了柜台上一个鼻架铜丝眼镜的小伙子先生,问他:“外国人在
那里?我们大人要拜他。”小伙子先生望了他一眼,并不理他,仍旧低下头,手摸算盘,跌
跌挞挞算他的帐去了。号房没法,只得又检了一个嘴上两撇鼠须的老头子先生,照前问了一
句。毕竟老头子先生古道可风,回问了声:“你们是那里来的?要找外国人做甚么?”号房
还没有回答他来的是藩台大人,那老头子先生手里早拿了一管笔,一叠支票,一张张的往簿
子上自己去誊清,再问他话也听不见了。号房急得要死,藩台瞧着生气。
①号房:旧时指传达室或担任传达的人。
正在走头无路的时候,忽见里面走出一个中国人来,也不晓得是行里的什么人。藩台便
亲自上前向他询问,自称是江南藩司,奉了制台大人的差使,要找外国人说一句话,看一笔
帐。那人听说他是藩台,便把两只眼拿他上下估量了一番,回报了一声:“外国人忙着,在
楼上,你要找他,他也没工夫会你的。”此时翻译跟在后头,便说:“不看洋人,先会会你
们买办先生也好。”那人道:“买办也忙着哩。你有什么事情?”藩台道:“有个姓余的道
台在你们贵行里存了一笔银子,我要查查看到底是有没有。”那人道:“我们这里没有甚么
姓余的道台,不晓得。我要到街上有事情去,你问别人罢。”扬长的竟出后门去了。
其时来支洋钱取银子的人越聚越多,看洋钱的叮呤当啷,都灌到藩台耳朵里去。洋钱都
用大筐箩盛着,害琅一掼,不晓得几千几万似的。整包的钞票,一叠一叠的数给人看,花花
绿绿,都耀到藩台眼睛里去。此时藩台心上着实羡慕,想:我官居藩司,综理一省财政,也
算得有钱了,然而总不敌人家的多。”正想着,忽听翻译说道:“啊唷,已经十二点半钟
了!”藩台道:“十二点半钟便怎样?”翻译道:“一到十二点半,他们就要走了。”藩台
道:“很好,我们就在这里候他。他总得出来的,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们赶上去问他们一
声,不就结了吗。”正说着,只见许多人一哄而出,纷纷都向后门出去,也不分那个是买
办,那个是帐房,那个是跑街,那个是跑楼。一干人出去之后,却并不见一个外国人。你道
为何?原来外国人都是从前门走的,所以藩台等了半天还是白等。直等到大众去净之后,静
悄悄的雅雀无声。
翻译明知就里,也不敢说别的,只好说:“请大人暂回公馆吃饭。过天托人找到他的买
办,问他一声,或者就托他代查。大人犯不着亵尊,自己一趟趟往这里来。”蕃台看此情
形,也觉无味,只得搭讪着说道:“我同余某人并不是冤家,一定要来查他的帐,不过我不
来两趟,上头总说我不肯尽心。如今外国人不见我,这事便不与我相干,我回省也有得交代
了。至于买办那里,你们明天顺便去问一声也好。我们的事情,凡是力量可以做到的,无不
样样做到。他不理你,那却无法了。至于当差使,也说不到‘亵尊’二字。外国人瞧不起我
们中国的官,也不自今日为始了。这件事我碰着了,倒还是心平气和的。”说罢,拉起衣裳
一直出来上马车赶回公馆。
翻译当天果去托人找着了买办,提起前情。买办道:“不要说难查;就是容易查,他有
银子尽着他存,他爱存那里就那里,总不能当他是赃款办。幸而你们大人没有来见外国人;
倘若见了外国人,被外国人说笑上两句,那却难为情呢!”翻译听了无话,回来回了藩台。
于是藩台才打断了查帐的念头,只想拿话搪塞制台。不敢说洋人不见,他造了一篇谣言,说
问过洋人,簿子上没有余某人的花户,所以无从查起。一面先行电禀,一面预备自行回省。
这日正想夜里趁招商局轮船动身。早晨还在栈房里默默自想:“深悔自己多事,凭空的
要捉人家的错处。如今人家错处捉不着,自己倒弄了一场没趣。”越想越没味。正在出神的
时候,忽然门上传进一个手本,又拎着好几部书,又有一个黄纸簿子,上面题着“万善同
归”四个大字。藩台见了诧异。忙取手本看时,只见上面写着“总办上海善书局候选知县王
慕善。”又看那几部书:一部是《太上感应篇详解》,一部是《圣谕广训图释》,一部是
《阴骘文制艺》,一部是《戒淫宝鉴》,一部是《雷祖劝孝真言》。藩台看了,心上寻思
道:“原来都是些善书。刻善书固是好事,但他忽然要来找我,却为何事?”心上正想回复
不见。那个拿手本的二爷说道:“这位王老爷据他自己说起,真正是个好人。自从他开了这
个书局之后,所有的淫书已经被他搜寻着七百八十三种,现在一齐存在局中,预备大人调
查。有些书外头都没有板子,只有他那里一部。他随身带个手折,都开的明明白白,预备当
面呈上来的。”藩台一听这话,心上便想:“姑且叫他进来问问再说。我生平淫书亦算看得
多了,那时奉有七百八十几种?他既然有,姑且调来看看。等到看过,再出示禁止不迟。”
主意打定,便吩咐了一声“请”。
少停王慕善进来,磕头请安,自不必说。归坐之后,藩台先问他:“这个局子是几时开
的?一共刻了多少书?”王慕善道:“回大人的话,从卑职曾祖手里以至传到如今,一直以
行善为念。到卑职父亲晚年,就想创个‘善书会’;苦于力量不足,没有办得起来。卑职仰
承先志,现在虽然粗具规模,然而经费总还不够,所刻的书亦有限得很,刚才呈上来的几部
都是的。卑职此业,一来想求大人提倡提倡;二来还有和篇淫书目录,等大人寓目之后,求
大人赏张告示,严行禁止,免得扰乱人心。”一面说,一面又站起来把呈上来的书检出二
部,指着说道:“凡事以尊主为本,所以卑职特地注了这部《圣谕广训图释》,是专门预备
将来进呈用的。这一部《太上感应篇详解》,是卑职仰体制台大人的意思做的。听说制台大
人极信奉的是道教,这《太上感应篇》便是道教老祖李老子先生亲手著的救世真言,卑职足
足费了三年零六个月工夫,方才解释得完。意思想要再求大人赏张告示,禁止收贾翻刻,只
准卑局一家专利;如此卑局方能持久,以后有什么善书,便可多刻几部。就是大人有什么著
作,卑局亦可效劳。”
藩台道:能够多刻几部原是极好的事;不过专利一层,我们做大宪的人,只能禁人为
非,那能禁人向善,至于提倡一节,亦是我人应尽之责。什么《圣谕广训图释》、《太上感
应篇详解》,你明天可送几百部来,等我下个公事,派给各府、州、县去看。”王慕善道:
“卑局里的书能得大人如此提倡,将来一定可以畅销。卑职回去就在每部书的面上加上‘奉
宪鉴定’四个大字。明天每样先缴进两百部来。”藩台道:“很好。”王慕善道:“请大人
的示:这笔书价,卑职还是具个领字由大人这里来领呢?还是等到大人回省之后再到大人库
上来领呢?藩台初意,以为他这些善书虽然卖钱,至于这一二百部一定是捐送给各府、州,
县看的。今见他论到书价,心上便有点不高兴。楞了半天,说道:“即然想要劝人为善,最
好把这些书捐送与人家,如果要人家拿钱,恐怕来买的就少了。”王慕善不禁一惊道:“回
大人的话:三部、五部,卑职还捐送得起;再多,不要说是卑职捐不起,就是卑局里也难支
持得住!”
藩台道:“这开书局的经费是那里来的?”王慕善道:“都是捐得来的。”说着,又把
那本《万善同归》的簿子翻了出来,查给藩台瞧。一头指着,一头说道:“这是某军门捐洋
银五十两,这是某中丞捐洋五千元,这是某方伯捐银三十两,这是某太守捐洋四十元。”随
后又特地翻出一条给藩台看,道:“只是家兄王子密部郎,就是现在做小军机的,他也帮过
二十四两。”藩台道:“原来老兄是子翁的令弟!兄弟同令兄很要好,兄弟去年陛见进京,
我们两个很说得来。但是这些钱都是众人捐凑的,更不应该拿他卖钱。兄弟既同令兄相好,
将来回省这后,替老兄想个法子,弄一笔永远经费。外府州、县有肯为善的,也等他们捐两
个。”王慕善听了,特地离位请了一个安,又说了声“谢大人栽培。”藩台道:“这书同簿
子你先带回去。我这里有什么捐款随手就送来给你,不消得写簿子的。”王慕善于是感激涕
零而去。
藩台送客回来,对着同来的幕友相公说道:“现在的时势,拿着王法吓唬人叫人做好人
还没人听你的话;如今忽然拿着善书去劝化人,你送给他瞧他还不要瞧,还要叫人家拿钱,
岂非是做梦!说句老实话,这些书我就不要瞧。倒是把他那七百多种淫书调来看看,一定有
些新鲜东西在内。”藩台说到这里,便有个幕友插嘴道:“方伯既灰晓得他这些书没用,为
什么还劝他捐给人家看呢?”藩台道:“劝人为善,一来名气好听;二来他是小军机王子密
的令弟,把他敷衍过去就完了。我那里有这许多工夫去替他派书,替他敛钱呢。”众人听
了,方才明白。到得晚上,便即搭了轮船回省销差。
次日,王慕善还痴心妄想,当他未走,把善书装了两板箱,叫人抬着,自己跟着送到行
辕里来。到门一问,才晓得藩台大人昨儿夜里已经离了上海。王慕善至此,还不觉得藩台昨
儿同他说的一番话是敷衍他的,还疑心有了什么要紧公事,急于回省。仍旧把书箱抬了回
来,同人商量,把书箱交轮船寄上去。自己又另外打了一个禀帖,随着书箱同寄南京。
藩台回省查的参案,预先请过制台的示,无非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大概的洗刷
一个干干净净。再把官小的坏上一两个,什么羊紫辰、孙大胡子、赵大架子一干人统通无
事,禀复上去制台据详奏了出去。凡是被参的人,又私底下托人到京里打点,省得都老爷再
说别的闲话,一天大事,竟如此瓦解冰销。这是中国官场办事一向大头小尾惯的,并不是做
书的人先详后略,有始无终也。
闲话慢表。且说王慕善自经藩宪一番奖励,他果然于次日刻了一块戳记,凡他所刻的善
书,每部之上都加了“奉宪鉴定”四个大字。又特地上了几家新闻纸的告白。又把自己书局
门口原有的招牌重新写过,是“奉宪设立善书总局”。招牌之旁添了两扇虎头牌,写的是
“书局重地,闲人免入”。一面又挂着一条军棍。据他自己说:“现在我这爿书局既然改了
由官经办,我应得按照总办体制,伙计们就是司事。”又吩咐手下的人:“以后都得称我为
总办。”看了日子,开局悬挂招牌。预先由帐房在九华楼定了几桌酒,发了一张知单,凡认
识的官绅两途,请了好几十位,单子上也有写“知”字的,也有写“代知”的,还有写“谢
谢”的。有些不晓得他的根底的,还当他的确是小军机王某人的令弟,同藩台有多大的交
情,一齐凑了分子来送礼。
吉期既到,书局门前悬灯结彩;堂屋正中桌围椅披,铺设一新;又点了一对大蜡烛,王
慕善穿了行装,挂着一副忠孝带①,先在堂中关圣帝君神像面前拈香行礼。磕头起来,手下
的司事又一齐向他叩头贺喜。然后人来客往,足足闹了半日。王慕善生怕正经官绅来的不
多,扫他的面子,预先托了人走了门路,处处说好。居然到了那日,大老绅衿也到得两位。
王慕善便殷殷勤勤留往吃饭,当下居中一席,宾主六位,王慕善自己奉陪,五个客人统通都
是道台:第一位姓宋,号子仁,广东人氏。官居分省试用道,乃是这里有名的绅董,常常要
同上海道见面的。第二位姓申,号义琢,苏州人氏,乃是一片善局里的总董。自从他爷爷手
里创办善举,无论那一省有什么赈捐,都是他家起头。有名的申大善人,没有一个不晓的,
到这申义甫手里,也着实有几文了。申义甫每办一次赈捐,连捐带保,不到五六年,居然由
知县也升到道台,指省浙江。因为近年光景甚好,过的日子很舒服,也就不去到省了。第三
位新从京里引见出来,路过上海,尚未到省的一位湖南试用道,姓朱,号礼斋,山西人氏。
王慕善因为他也是观察,借他来装场面的,偏偏这位朱礼斋最欢喜摆自己的观察架子,有人
问他“贵姓、台甫”他对答之后,一定要赘上一句“兄弟是湖南候补道”。无论湖南人员,
别省人员,也不论候选、候补,只要官比他小的,见了他面,无论在张园里,或者戏馆里,
番菜馆里,尊他一声“大人”,他马上就替人家惠茶东,惠戏价,惠酒帐。上海有爿票号,
都说有他的本钱在内,手笔亦着实开阔:有人拿了手本到他公馆里请安,同他叙大人、卑
职,他一定请见,倘或告帮,少则十块、八块,多则三十、二十,亦常常的给人家。王慕善
晓得他这个脾气,便有心交给他,无论那里碰着,老远的就是一个安,高高朗朗叫一声“大
人”。请起安来,眼睛望着鼻子,低下了头,拿两只手往屁股后头一瘪。倘或朱观察问长问
短,他满嘴的“是是是,者者者”。因此朱观察很赏识他,肯同他来往。第四位是一位江西
候补道,姓蔡,号智阉,乃浙江人氏。是聪明刁刻一路的人。曾经代理过三个月盐道。自以
为拿过印把子的人,觉得比众不同,眼眶子里只有督、抚、藩、臬,别人都不在他心上了。
因与王慕善稍微沾点亲戚,王慕善特地央他来陪客。他初意想要不来的,后来听说宋子仁、
申义甫一干人统通在彼,晓得场面还好,所以赶得来的。还有一位姓翁,号信人,山东人
氏。身上只捐了一个候选道,在上海做做生意。不知如何被王慕善请得来的,便把他屈坐了
第五位。幸亏他为人颟颟顸顸,于这些上头倒也并不在意。
①忠孝带:官员佩带于行装上的一种短而阔的带子。
当下坐定之后,王慕善先开口问宋子仁、申义甫二位道:“宋老伯,申老伯,这两天的
公事一定忙得很?”宋子仁皱着眉头,说道:“不要说别的,单是两江制台、苏州抚台托查
的事件就有七八桩在身上。还有上海道托我出来调处的事情,还有地方官办不了的事情,亦
一齐来找我。真是天天吃了人参,精神亦来不及!刚刚上海道还在兄弟那边。上海道前脚
走,上海县跟着又来。并不是欺他官小,对不住他,只好挡驾;见面之后,有得同你缠,只
怕到此刻还不得来。义翁,你这两天接到山东的电报没有?黄河怎么样了?”申义甫立刻摆
出一副忧国忧民的面孔,道:“利津口子还没合龙,齐河的大堤又冲开了,山东抚台昨儿一
天共总有九个电报给兄弟,托兄弟立刻替他汇十万银子去。子翁,现在市面银根如此之紧,
一时那里提得到许多!后来又来一个电报,说叫二小儿到工上去当差,年终合龙,两个过班
可得道员。因此面情难却,汇了五万银子给他。二小儿亦就这两天动身前去。子翁可有什么
信带?”宋子仁道:“恭喜,恭喜!二世兄不日也同义翁一样,真正是凤毛济美!兄弟有什
么信,回来写好再送过来。”
正谈论间,代理过江西盐道的蔡智庵因与朱礼斋、翁信人扳谈,彼此问起“贵姓、台
甫”。朱礼斋回答之后,又从靴页子里掏出一张“申报”,上面刻着分发人员名单,便指着
一行说道:“上月引见分发的这湖南道朱议孙就是兄弟。”蔡智庵自以为曾经拿过印把子的
人,自然目空一切。谁知翁信人也只是不理他。只有王慕善替他乱吹说:“这位朱大人,学
问经济,名重一时。这回晋京引见,上头圣眷极好,不日就要放缺的。”蔡智庵不等他说
完,急于替自己表扬道:“现在皇上很留心吏治,所以我们敝省抚宪陆大中丞委派兄弟代理
盐道的折子上头特地带加了四个字的考语。诸位要晓得,代理的时候虽短,有得代理就会署
事,有得署事就会补缺。同是一样候补道,尽有候补了几十年,一回印把子拿不到的多着
哩。”王慕善听了,不胜倾倒。这时候,朱礼斋已经问过翁信人的“贵班”,翁信人说是
“候选道”。蔡智庵道:“信翁要做事情,何不分发到省?不要说补缺,就是像兄弟代理过
一次,到底多了一副官衔牌,说起来名气也好听些。”翁信道:“我不过在这里做做生意,
本来算不得什么,不过常常要同你们诸位在一块儿,所以不得不捐个道台装装场面。我这道
台,名字叫做‘上场道台’:见了你们诸位道台在这里,我也是道台;如果见起生意人来,
我还做我的一品大百姓。”翁信人一面说,一面端起酒杯来一连喝了五大钟,也微微的有了
点酒意。蔡智庵被他说的顿口无言,朱礼斋也做声不得。
申义甫大善士便提起:“刷印善书一节,直是关系人心风俗的一件事情。明天小儿到北
边,可以叫他带几十部去顺便送送人,也算得一桩善举。”王慕善道:“小侄这爿书局所出
的书,有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提倡,不愁没有销路。但是吃本利害.小侄自己一个钱的薪水
不支,以及天天到局里办公事,什么马车钱,包车夫,还有吃的香烟、茶叶,都是小侄自己
贴的。真正是涓滴归公,一丝一毫不敢乱用。如此谨慎,每月还要垫得五六百块。什么朋友
薪水,刻板刷印的工钱,以及纸张等类,没有一项少得来的。上回南京藩台到这里,小侄前
去叩见,顾他老人家美意,允话各项善书每种要一千部,札派各府、州、县代为分销。将来
这笔书价,就在他们养廉银子①里扣回,却是再好没有。不过目下要垫本印书,至少非四五
千金不办,所以小侄要求诸位老伯、诸位宪台替小侄想个法儿,支持过去。将来少则三月,
多则五月,各府、州、县书价领到之后,一定本利同归。小侄是决不食言的。”
①养廉银子:清制:官吏于常俸之外按职务等级每年另给银钱。
当下各位道台听了他的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句话也没有。到底朱礼斋慷慨,首
先创议,助银王百两。王慕善立刻请安,“谢大人提倡。”跟手宋子仁说了声:“兄弟只好
勉竭棉力,捐一百银子,附附骥的了。”蔡智庵是向来吝啬的,不肯自己拿钱,却替王慕善
出主意,说道:“这件事情,我们尽力帮一千,帮八百,在我们已经出了一身大汗;然而缺
少还多,于是仍属无济。兄弟有个愚见,不知申义翁以为如何?”申大善士忙要请教。蔡智
庵道:“所有各省赈捐银子都在义翁手里,无非是存在庄上生息。现在兄弟做个中人,求义
翁拨借王大哥五千,利钱或照庄拆,就是多点也不妨。将来书价领到,本利双还。一则成全
了善举,二来义翁又可多收几个利钱,岂不公私两便?”宋子仁也帮着劝说,连称“智翁所
言极是……”。王慕善听得心花都开。只见申大善士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这笔
赈捐银子,自从先曾祖存到如今,已有八十多年,是从来没有人提过。如今五千金虽然为数
不多,王大哥非荒唐之人,兄弟亦没有什么不放心。但是此例一开,人人都好来借。借的多
了,都像王大哥这样谨慎的人是不打紧;设有差池,这笔款子谁来归还?所以兄弟这个不能
出借的苦衷,还求诸公原谅!”
正说话间,忽见外面来了一个人,急匆匆走到申义甫耳朵旁边说了两句话。登时申大善
士面孔失色。大家正要问信,又见走进两个堂子里的娘姨、大姐直至筵前,朝着王慕善说
道:“恭喜耐王大少!倪先生,倪先生也来哉。”一句话,又把个王慕善弄得置身无地。欲
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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