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和尚听了老妇人这一番话,跪在地下哀告。老妇人道:“我怎能救你?只好指你
一条路去寻一个人。”老和尚道:“老菩萨,却叫贫僧去寻一个甚么人?求指点了我去。”
老妇人道:“离此处有一里多路,有个小小山冈,叫做明月岭。你从我这屋后山路过去,还
可以近得几步。你到那岭上,有一个少年在那里打弹子,你却不要问他,只双膝跪在他面
前,等他问你,你再把这些话向他说。只有这一个人还可以救你。你速去求他,却也还拿不
稳。设若这个人还不能救你,我今日说破这个话,连我的性命只好休了!”
老和尚听了,战战兢兢,将葫芦里打满了酒,谢了老妇人,在屋后攀藤附葛上去。果然
走不到一里多路,一个小小山冈,山冈上一个少年在那里打弹子。山洞里嵌着一块雪白的石
头,不过铜钱大,那少年觑的较近,弹子过处,一下下都打了一个准。老和尚近前看那少年
时,头戴武巾,身穿藕色战袍,白净面皮,生得十分美貌。那少年弹子正打得酣边,老和尚
走来,双膝跪在他面前。那少年正要问时,山凹里飞起一阵麻雀。那少年道:“等我打了这
个雀儿看。”手起弹子落,把麻雀打死了一个坠下去。那少年看见老和尚含着眼泪跪在跟
前,说道:“老师父,你快请起来。你的来意我知道了。我在此学弹子,正为此事。但才学
到九分,还有一分未到,恐怕还有意外之失,所以不敢动手。今日既遇着你来,我也说不得
了,想是他毕命之期,老师父,你不必在此耽误,你快将葫芦酒拿到庵里去,脸上万不可做
出慌张之像,更不可做出悲伤之像来。你到那里,他叫你怎么样你就怎么样,一毫不可违拗
他,我自来救你。”
老和尚没奈何,只得捧着酒葫芦,照依旧路,来到庵里。进了第二层,只见恶和尚坐在
中间床上,手里已是拿着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问老和尚道:“你怎么这时才来?”老和尚
道:“贫僧认不得路,走错了,慢慢找了回来。”恶和尚道:“这也罢了,你跪下罢!”老
和尚双膝跪下。恶和尚道:“跪上些来!”老和尚见他拿着刀,不敢上去。恶和尚道:“你
不上来,我劈面就砍来!”老和尚只得膝行上去,恶和尚道:“你褪了帽子罢!”老和尚含
着眼泪,自己除了帽子。恶和尚把老和尚的光头捏一捏,把葫芦药酒倒出来吃了一口,左手
拿着酒,右手执着风快的刀,在老和尚头上试一试比个中心。老和尚此时尚未等他劈下来,
那魂灵已在顶门里冒去了。恶和尚比定中心,知道是脑子的所在,一劈开了,恰好脑浆迸
出,赶热好吃。当下比定了中心,手持钢刀,向老和尚头顶心里劈将下来。不想刀口未曾落
老和尚头上,只听得门外飕的一声。一个弹子飞了进来,飞到恶和尚左眼上。恶和尚大惊,
丢了刀,放下酒,将只手捺着左眼,飞跑出来,到了外一层。迦蓝菩萨头上坐着一个人。恶
和尚抬起头来,又是一个弹子,把眼打瞎。恶和尚跌倒了。
那少年跳了下来,进里面一层。老和尚已是吓倒在地。那少年道:“老师父,快起来
走!”老和尚道:“我吓软了,其实走不动了。”那少年道:“起来!我背着你走。”便把
老和尚扯起来,驮在身上,急急出了庵门,一口气跑了四十里。那少年把老和尚放下,说
道:“好了,老师父脱了这场大难,自此前途吉庆无虞。”老和尚方才还了魂,跪在地下拜
谢,问:“恩人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也不过要除这一害,并非有意救你。你得了
命,你速去罢,问我的姓名怎的?”老和尚又问,总不肯说。老和尚只得向前膜拜了九拜,
说道:“且辞别了恩人,不死当以厚报。”拜毕起来,上路去了。
那少年精力已倦,寻路旁一个店内坐下。只见店里先坐着一个人,面前放着一个盒子。
那少年看那人时,头戴孝巾,身穿白布衣服,脚下芒鞋,形容悲戚,眼下许多泪痕,便和他
拱一拱手,对面坐下。那人笑道:“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把弹子打瞎人的眼睛,却来这店
里坐的安稳!”那少年道:“老先生从那里来?怎么知道这件事的?”那人道:“我方才原
是笑话。剪除恶人,救拔善类,这是最难得的事。你长兄尊姓大名?”那少年道:“我姓
萧,名采,字云仙,舍下就在这成都府二十里外东山住,”那人惊道:“成都二十里外东山
有一位萧昊轩先生,可是尊府?”萧云仙惊道:“这便是家父。老先生怎么知道?”那人
道:“原来就是尊翁。”便把自己姓名说下,并因甚来四川,“在同官县会见县令尤公,曾
有一书与尊大人。我因寻亲念切,不曾绕路到尊府。长兄,你方才救的这老和尚,我却也认
得他。不想邂逅相逢。看长兄如此英雄,便是昊轩先生令郎,可敬!可敬!”
萧云仙道:“老先生既寻着太老先生,如何不同在一处?如今独自又往那里去?”郭孝
子见问这话,哭起来道:“不幸先君去世了。这盒子里便是先君的骸骨。我本是湖广人,而
今把先君骸骨背到故乡去归葬。”萧云仙垂泪道:“可怜!可怜!但晚生幸遇着老先生,不
知可以拜请老先生同晚生到舍下去会一会家君么?”郭孝子道:“本该造府恭谒,奈我背着
先君的骸骨不便,且我归葬心急。致意尊大人,将来有便,再来奉谒罢。”因在行李内取出
尤公的书子来,递与萧云仙。又拿出百十个钱来,叫店家买了三角酒,割了二斤肉,和些蔬
菜之类,叫店主人整治起来,同萧云仙吃着,便向他道:“长兄,我和你一见如故,这是人
生最难得的事,况我从陕西来,就有书子投奔的是尊大人,这个就更比初交的不同了。长
兄,像你这样事,是而今世上人不肯做的,真是难得。但我也有一句话要劝你,可以说得
么?”萧云仙道:“晚生年少,正要求老先生指教,有话怎么不要说?”郭孝子道:“这冒
险借躯,都是侠客的勾当,而今比不得春秋、战国时,这样事就可以成名。而今是四海一家
的时候,任你荆轲、聂政,也只好叫做乱民。像长兄有这样品貌材艺,又有这般义气肝胆,
正该出来替朝廷效力。将来到疆场,一刀一枪,博得个封妻荫子,也不枉了一个青史留名。
不瞒长兄说,我自幼空自学了一身武艺,遭天伦之惨,奔波辛苦,数十余年。而今老了,眼
见得不中用了。长兄年力鼎盛,万不可蹉跎自误。你须牢记老拙今日之言。”萧云仙道:
“晚生得蒙老先生指教,如拨云见日,感谢不尽。”又说了些闲话。次早,打发了店钱,直
送郭孝子到二十里路外岔路口,彼此洒泪分别。
萧云仙回到家中,问了父亲的安,将尤公书子呈上看过。萧昊轩道:“老友与我相别二
十年,不通音问,他今做官适意,可喜可喜!”又道:“郭孝子武艺精能,少年与我齐名,
可惜而今和我都老了。他今求的他太翁骸骨归葬,也算了过一生心事。”萧云仙在家奉事父
亲。
过了半年,松潘卫边外生番与内地民人互市,因买卖不公,彼此吵闹起来。那番子性
野,不知王法,就持了刀杖器械,大打一仗。弓兵前未护救,都被他杀伤了,又将青枫城一
座强占了去。巡抚将事由飞奏到京,朝廷看了本章,大怒。奉旨:“差少保平治前往督师,
务必犁庭扫穴,以章天讨。”平少保得了圣旨,星飞出京,到了松潘驻扎。
萧昊轩听了此事,唤了萧云仙到面前,吩咐道:“我听得平少保出师,现驻松潘,征剿
生番。少保与我有旧,你今前往投军,说出我的名姓,少保若肯留在帐下效力,你也可以借
此投效朝廷,正是男子汉发奋有为之时。”萧云仙道:“父亲年老,儿子不敢远离膝下。”
萧昊轩道:“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虽年老,现在井无病痛,饭也吃得,觉也睡得,何必要你
追随左右?你若是借口不肯前去,便是贪图安逸,在家恋着妻子,乃是不孝之子,从此你便
不许再见我的面了!”几句话让的萧云仙闭口无言,只得辞了父亲,拴束行李,前去投军。
一路程途,不必细说。
这一日,离松潘卫还有一站多路,因出店太早,走了十多里,天尚未亮。萧云仙背着行
李,正走得好,忽听得背后有脚步响。他便跳开一步,回转头来,只见一个人,手持短棍,
正待上前来打他,早被他飞起一脚,踢倒在地。萧云仙夺了他手中短棍,劈头就要打。那人
在地下喊道:“看我师父面上,饶恕我罢!”萧云仙住了手,问道:“你师父是谁?”那时
天色已明,看那人时,三十多岁光景,身穿短袄,脚下八搭府鞋,面上微有髭须。那人道:
“小人姓木名耐,是郭孝子的徒弟。”萧云仙一把拉起来,问其备细。木耐将曾经短路,遇
郭孝子将他收为徒弟的一番话,说了一遍。萧云仙道:“你师父我也认得。你今番待往那里
去?”木耐道:“我听得平少保征番,现在松潘招军,意思要到那里去投军,因途间缺少盘
缠,适才得罪,长兄休怪!”萧云仙道:“既然如此,我也是投军去的,便和你同行,何
如?”木耐大喜,情愿认做萧云仙的亲随伴当。一路来到松潘,在中军处递了投充的呈词。
少保传令细细盘问来历,知道是萧浩的儿子,收在帐下,赏给千总职衔,军前效力。木耐赏
战粮一分,听候调遣。
过了几日,各路粮饷俱已调齐,少保升帐,传下将令,叫各弁在辕门听候。萧云仙早
到,只见先有两位都督在辕门上。萧云仙请了安,立在旁边。听那一位都督道:“前日总镇
马大老爷出兵,竟被青枫城的番子用计挖了陷坑,连人和马都跌在陷坑里。马大老爷受了重
伤,过了两天,伤发身死。现今尸首并不曾找着。马大老爷是司礼监老公公的侄儿,现今内
里传出信来,务必要找寻尸首。若是寻不着,将来不知是个怎么样的处分!这事怎了?”这
一位都督道:“听见青枫城一带几十里是无水草的,要等冬天积下大雪,到春融之时,那山
上雪水化了,淌下来,人和牲口才有水吃。我们到那里出兵,只消几天没有水吃,就活活的
要渴死了,那里还能打甚么仗!”萧云仙听了,上前禀道:“两位太爷不必费心。这青枫城
是有水草的,不但有,而且水草最为肥饶。”两都督道:“萧千总,你曾去过不曾?”萧云
仙道:“卑弁不曾去过。”两位都督道,“可又来!你不曾去过,怎么得知道?”萧云仙
道:“卑弁在史书上青过,说这地方水草肥饶。”两都督变了脸道:“那书本子上的话如何
信得!”萧云仙不敢言语。
少刻,云板响处,辕门饶鼓喧闹。少保升帐,传下号令,教两都督率领本部兵马,作中
军策应;叫萧云仙带领步兵五百名在前,先锋开路。本帅督领后队调遣。将令已下,各将分
头前去。
萧云仙携了木耐,带领五百步兵疾忙前进。望见前面一座高山,十分险峻,那山头上隐
隐有旗帜在那里把守。这山名唤椅儿山,是青枫城的门户。萧云仙吩咐木耐道:“你带领二
百人从小路扒过山去,在他总路口等着。只听得山头炮响,你们便喊杀回来助战,不可有
误。”木耐应诺去了。萧云仙又叫一百兵丁埋伏在山凹里,只听山头炮响,一齐呐喊起来,
报称大兵已到,赶上前来助战。分派已定,萧云仙蒂着二百人,大踏步杀上山来。那山上几
百番子,藏在上洞里,看见有人杀上来,一齐蜂拥的出来打仗。那萧云仙腰插弹弓,手拿腰
刀,奋勇争先,手起刀落,先杀了几个番子。那番子见势头勇猛,正要逃走,二百人卷地齐
来,犹如暴风疾雨。忽然一声炮响,山凹里伏兵大声喊叫:“大兵到了!”飞奔上山。番子
正在魂惊胆落,又见山后那二百人摇旗呐喊飞杀上来,只道大军已经得了青枫城,乱纷纷各
自逃命。那里禁得萧云仙的弹子打来,打得鼻塌嘴歪,无处躲避。萧云仙将五百人合在一
处,喊声大震,把那几百个番子,犹如砍瓜切莱,尽数都砍死了,旗帜器械,得了无数。
萧云仙叫众人暂歇一歇,即鼓勇前进。只见一路都是深林密箐,走了半天,林子尽处,
一条大河,远远望见青枫城在数里之外。萧云仙见无船只可渡,忙叫五百人旋即砍伐林竹,
编成筏子。顷刻办就,一齐渡过河来。萧云仙道:“我们大兵尚在后面,攻打他的城池,不
是五百人做得来的。第一不可使番贼知道我们的虚实。”叫木耐率领兵众,将夺得旗帜改造
做云梯,带二百兵,每人身藏枯竹一束,到他城西僻静地方,爬上城去,将他堆贮粮草处所
放起火来,“我们便好攻打他的东门”。这里分拔已定。
且说两位都督率领中军到了椅儿山下,又不知道萧云仙可曾过去。两位议道:“像这等
险恶所在,他们必有埋伏,我们尽力放些大炮,放的他们不敢出来,也就可以报捷了。”正
说着,一骑马飞奔追来,少保传下军令:叫两位都督疾忙前去策应,恐怕萧云仙少年轻迸,
以致失事。两都督得了将令,不敢不进,号令军中,疾驰到带子河,见有现成筏子,都渡过
去,望见青枫城里火光烛天。那萧云仙正在东门外施放炮火,攻打城中。番子见城中火起,
不战自乱。这城外中军已到,与前军先锋合为一处,将一座青枫城围的铁桶般相似。那番酋
开了北门,舍命一顿混战,只剩了十数骑,溃围逃命去了。少保督领后队已到,城里败残的
百姓,各人头顶香花,跪迎少保进城。少保传令,救火安民,秋毫不许惊动。随即写了本
章,遣官到京里报捷。
这里萧云仙迎接,叩见了少保。少保大喜,赏了他一腔羊、一坛酒,夸奖了一番。过了
十余日,旨意回头:着平治来京,两都督回任候升,萧采实授千总。那善后事宜,少保便交
与萧云仙办理。萧云仙送了少保进京,回到城中,看见兵灾之后,城垣倒塌,仓库毁坏,便
细细做了一套文书,禀明少保。那少保便将修城一事,批了下来:责成萧云仙用心经理,候
城工完峻之后,另行保题议叙。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甘棠有荫,空留后人之思;飞将难
封,徒博数奇之叹。不知萧云仙怎样修城,旦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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