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农民运动
对农民,毛泽东自然是熟悉的。他自己是农民的儿子,从小在农村长大。然而,对农民 问题在中国革命中所处的地位,他的认识仍然经历了一个过程。 建党初期,他首先关注的是工人运动。那时,陶行知等正在提倡乡村教育。恽代英一九 二三年曾写信给毛泽东说,我们也可以学习陶行知到乡村里去搞一搞。毛泽东认为,现在城 市工作还忙不过来,怎么顾得上农村呢?①陶行知当时所提倡的乡村教育,还算不上严格意 义上的农民运动。中国共产党内,最早在实践上致力于农民运动的,是彭湃。一九二二年他 开始在广东海丰老家活动,一九二三年一月领导成立了海丰县总农会,使这里成为大革命时 期农民运动发展得最好的地区。 121六、走向农民运动①1938年3月21日毛泽东在延安“抗大”三大队临别演 讲中,谈到他对农民问题的认识过程时也说:“十五年前,恽代英主张去做平民教育工作, 我没有去。” 137 中国早期的工人,大多来自农村,同农民有着血肉联系。正全力从事工人运动的毛泽 东,没有完全忽视农民问题。一九二三年四月,湖南水口山矿区工人罢工胜利后,毛泽东派 工会领导成员、共产党员刘东轩、谢怀德回到他们的家乡衡山县岳北白果乡开辟农运工作。 白果乡的农民在水口山做工的很多,那里有较好的工作基础。他们经过一段时间的发动,在 九月中旬成立了湖南第一个农会——岳北农工会,会员很快发展到万余人。农工会搞了一些 平粜阻禁的斗争。白果乡正好是湖南省长赵恒惕的家乡,他自然不能容许,在十一月派兵镇 压了那里的农民运动。 刘东轩、谢怀德回白果开辟农运时,毛泽东已到广东出席中共三大。 参加这次大会的张国焘回忆说,毛泽东在会上提出一个新问题——农民运动,是“这个 农家子弟对于中共极大的贡献”。张说:毛泽东向大会指出,“湖南工人数量很少,国民党 员和共产党员更少,可是满山遍野都是农民。因而他得出结论:任何革命,农民问题都是最 重要的。他还证以中国历代的造反和革命,每次都是以农民暴动为主力。中国国民党在广东 有基础,无非是有些农民组成的军队,如果中共也注重农民运动,把农民发动起来,也不难 形成像广东这类的局面”①。 不过,当时三大的主要议题,中共中央注意的焦点,是如何推进国共合作,认为农民运 动还不是眼前最要紧的任务。三大虽然也通过了一个由毛泽东和谭平山起草的《农民问题决 议案》,却没有花力气去具体组织实施。担任中央局秘书的毛泽东自己,一时也无暇去做。 但中国农民作为一种巨大的现实力量,毕竟越来越引起人们的注意。一九二三年七月, 陈独秀在《前锋》第一期发表《中国农民问题》一文,“算是精审可观,对于中国农民状况 分析得很细致”的一篇文章。①一九二四年一月五日,邓中夏在《中国青年》上发表《中国 农民状况及我们运动的方针》,介绍了广东海丰和湖南衡山白果两处农运的情况,说:“由 上述的两桩事实看来,我们可以征测中国农民的觉悟是到了要农会的程度,能力是到了敢于 反抗压迫阶级的时候,这种壮烈的举动,比较香港海员和京汉路工的罢工,并无逊色,真是 中国革命前途可乐观的现象呵。” 时机似乎已逐渐走向成熟,关键是要有得力的人到实践中去艰苦地摸索。一九二四年十 二月,毛泽东离开上海回湖南养病,正巧有了这样一次机会。 他先在长沙板仓岳母家过完春节,一九二五年二月六日,和杨开慧带着岸英、岸青回到 韶山冲。 农村过年,拖的时间长,又是农闲时节,毛泽东一回来,看望他的乡亲不少。他和杨开 慧也四处串门。他接触最多的,是早年由他带到长沙的学校里当校役、这时刚从安源矿上回 来的共产党员毛福轩,还有钟志申、李耿侯、庞叔侃、毛新枚等。他通过各种渠道做了不少 社会调查。 钟志申是毛泽东的小学同学。当听说他一九一八年曾发动过抗缴“烟灶捐”的斗争、赶 走了当地恶霸成胥生的团丁时,毛泽东很是兴奋。他后来回忆:“以前我没有充分认识到农 民中间的阶级斗争的程度”,这次回韶山后,才体会到“湖南农民变得非常富有战斗性”, 于是,我“发动了一个把农村组织起来的运动”①。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对农民进行思想启蒙教育。在长沙,他有过办工人夜校的经验。 这时,他通过杨开慧、李耿侯等,发动进步教师,利用原来的祠堂、族校,在韶山、银田寺 一带创办夜校。除教识字、教珠算外,还讲三民主义,讲国内外大事。毛泽东常去夜校查 看,提出夜校讲课一定要通俗易懂,使农民容易接受,如讲打倒帝国主义就说“打倒洋财 东”,这样农民一听就懂。根据他的要求,夜校还借识字向农民灌输一些浅显的道理。如讲 “手”、“脚”两个字时,就说:人人都有手脚,可是农民的手脚一年到头不停地劳动,却 缺衣少吃;地主有手不劳动,有脚还坐轿子,却吃大鱼大肉,穿绫罗绸缎。他们用这些事实 来启发农民的阶级觉悟。到七月间,夜校发展到二十多所。 从三月起,毛泽东以毛福轩等为骨干秘密组织农民协会,发展会员。夜校的学员大多成 了农协骨干,夜校场所一般也是秘密农协的会址。不久,这种秘密农协发展到二十多个。在 这个基础上,毛泽东亲自发展了韶山第一批中共党员。六月中旬的一个深夜,他在自家阁楼 上主持了钟志申、庞叔侃、李耿侯、毛新枚等的入党仪式,成立中共韶山支部,由毛福轩任 支部书记。 这是毛泽东在农村中创建的第一个党的基层组织。中共韶山支部的这些最早成员后来都 先后为革命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在延安的时候,毛泽东谈起一九三三年被国民党当局杀害的 毛福轩说:“一个农民出身的同志,学习和工作都那样努力,一直担任到党的省委委员的工 作,是很不容易的”。 建立中共韶山支部后,毛泽东还注意发展一些有威望的开明士绅、小学教师加入国民 党,于七月初在韶山建立起国民党第七区党部,并指派共产党员李耿侯、钟志申等分别担任 宣传、组织工作。这方面的活动,当时湘区青年团委派来韶山工作的贺尔康在日记中曾多次 记载。如七月五日:“民校(国民党——引注)今日到韶山李氏祠开会。我到会时才八点 钟,……到下午七点钟闭会,共开会四次,讨论有三项:一、党务问题;二、反帝国主义问 题;三、乡村的教育问题。”八月一日:“晚饭后,邀请国校(国民党——引注)同志到吉 新堂开第一次成立区分部大会。到会者同志十人,又区党委员三人,由润之主席。到十一点 钟才散会。” 当时,湖南仍处于军阀赵恒惕统治下,国民党基层组织同共产党、农协一样,都是秘密 的。这些组织的公开活动,大多利用“雪耻会”的名义进行。贺尔康七月五日日记说到的 “反帝国主义问题”,就是指毛泽东召集国民党区党部会议,商量在各乡雪耻会的基础上组 织湘潭西二区上七都雪耻会的问题,毛泽东还在七月十日召开的成立大会上发表了演讲。 雪耻会来源于五卅运动。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五日,上海发生日本资本家枪杀工人顾正红 (共产党员)的事件。五月三十日,上海公共租界的英国巡捕又在南京路上向抗议的群众开 枪,打死十三名工人、学生,伤者更多。全国迅速掀起了规模空前的反对帝国主义列强的抗 议怒潮。湖南许多地方成立了“雪耻会”。毛泽东同毛福轩、钟志申等以“打倒列强,洗雪 国耻”为口号,以秘密农协为核心,在韶山一带成立了二十多个乡雪耻会,作为公开合法的 群众组织,开展演讲、散发传单、游行示威、检查洋货、禁止销售洋货等活动。这些正是国 民革命的一项基本内容。 不过,农民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切身利益。毛泽东深知这一点。 七月间,韶山大旱,田地龟裂,又正是青黄不接、粮食奇缺的时节。地主却乘机囤积居 奇,高抬谷价。毛泽东便召集中共党支部和农协骨干开会,决定发动农民迫使地主开仓平 粜。他派人同当地土豪、团防局长成胥生交涉。成胥生不仅拒绝,还把谷子运往湘潭等地牟 取暴利。毛泽东得知这一消息后,要毛福轩等率领数百名农民带着锄头、萝筐等,连夜奔赴 银田寺阻止谷米起运。成胥生见农民人多势众,被迫开仓平粜,其他地主也就不再敢闭粜。 这是韶山历史上一次有名的“平粜阻禁”斗争。 对这个时期毛泽东在韶山的活动,贺尔康在日记里还有许多记载:七月十二日,“下午 润芝先生来舍邀我同去行人家(即串门——引注)。”“九点钟,国校(国民党——引注) 开会,成立第四区分部。一点又十五分钟时,会才完毕。此时润之忽要动身回家去歇。他说 因他的神经虽(衰)弱,今日又说话太多了,到此定会睡不着,月亮也出了丈多高,三人就 动身走。走了两三里路时,在半途中就都越走越走不动,疲倦极了,后就到汤家湾歇了。” 七月二十一日(阴历六月初一日),“到韶山南岸毛润之家,上午而他已他往,未在家。就 翻阅最近的报纸,看了半天。下午三时润之才回来,此时C(共产党——引注)人也随时到 了几个,等到六时C人还未到齐;世校(共产党、雪耻会、农协负责人合称——引注)开会 后,天已暗了,我因不能走,就宿了。”八月四日(阴历六月十五日),“下午到南岸润之 处,是C·Y·的常会期”。“晚同润之到玉提凹小毛氏祠,民校(国民党——引注)开 会,十二点钟时才返”①。 毛泽东在韶山从事农民运动的时间虽不长,却很有章法,在偏僻的山村搞起了各种组 织。农民运动开展得有声有色,在当时颇具影响。一九二六年十二月湘潭县农会在《湘潭县 农民运动报告》中介绍说:“湘潭农运,为湖南全省之中心。其地域为全省之要塞,故其发 展亦在各县之先。”“湘潭西二区银田寺、韶山一带,农民感觉所受压迫日重,于去年二月 间起而组织。到十月间,所成立之乡协,达二十余处,人数达千余,从此即开始作经济政治 斗争,如阻禁谷米出境,维持民食,增加雇工工资,减轻租额,地方行政人员民选。这种种 运动,时常与地主土豪发生冲突。”①毛泽东的活动,自然引起土豪劣绅的忌恨。成胥生密 报湖南省省长赵恒惕。八月二十八日,赵恒惕电令湘潭县团防局急速遽捕毛泽东。县议员、 开明绅士郭麓宾在县长办公室看到了这封密电,写了一封信交人赶快送到韶山。据毛泽民的 夫人王淑兰回忆:“那天下午,泽东同志在谭家冲开会,……送来信后,家里就派人去谭家 冲喊了他。他接到信,又用开水泡点饭吃,轿子是我给他请的。泽东同志先给他们讲好,抬 的谁?抬的郎中。送轿子的人,只一天一夜就回来了。团防局隔了几天才来捉泽东同志,因 泽东同志没在家,只开了些钱就了事。”② 这时,毛泽东已到了长沙。就在赵恒惕的眼皮下举行秘密会议,向中共湘区委报告韶山 农民运动的情况。他还到湘江边上,橘子洲头,回想当年风华正茂的师范生生活,写下有名 的《沁园春·长沙》:“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这时的毛泽东,风华依然,但已非只是 “书生意气”了。 九月到广州后,他在填写《少年中国学会改组委员会调查表》时,对个人经历作了这样 的概括:“教过一年书,做过821毛泽东传(1893-1949) ① ②王淑兰60年代的回忆。 湖南省博物馆编:《湖南全省第一次工农代表大会日刊》,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 版,第172页。 144 两年工人运动,半年农民运动,一年国民党的组织工作。”在“学业”一栏里写道: “研究社会科学,现在注重研究中国农民问题。”时间是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二十一日。这 时,他正在写《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其中分析了“半无产阶级”的经济地位和政治态 度。所谓“半无产阶级”,主要是指农民。毛泽东那时把他们划分为半自耕农、半益农、贫 农,还有“小资产阶级”中的自耕农和“农业无产阶级”即雇农。一九二六年一月一日,他 又在国民党中央农民部机关刊物《中国农民》上写了一篇《中国农民中各阶级的分析及其对 于革命的态度》。在韶山从事农民运动的实践,无疑为他的这些分析提供了重要依据。 一九五一年,毛泽东把《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收入《毛泽东选集》时,写了这样一 个题注:“此文是反对当时党内存在着的两种倾向而写的。当时党内的第一种倾向,以陈独 秀为代表,只注意同国民党合作,忘记了农民,这是右倾机会主义。第二种倾向,以张国焘 为代表,只注意工人运动,同样忘记了农民,这是‘左’倾机会主义。这两种机会主义都感 觉自己力量不足,而不知道到何处去寻找力量,到何处去取得广大的同盟军。”而毛泽东在 这篇文章中明确地提出,自耕农、半自耕农、半益农、贫农、雇农,都“是我们真正的朋 友”。 当时,中共中央虽然也成立了农民部,但工作主要是在国民党的旗帜下进行的。在一九 二六年一月召开的国民党二大上,毛泽东受主席团指定,参加修改《农民运动决议案》。 《决议案》指出:“中国之国民革命,质言之即为农民革命。为要巩固国民革命之基础,亦 唯有首在解放农民。”从此,毛泽东对国民革命和农民问题的认识,站到了新的起点上。 国民党二大后,毛泽东参加了新成立的国民党中央农民运动委员会。三月十九日,他被 任命为国民党中央农民部主办的农民运动讲习所所长。农讲所创办于一九二四年七月,目的 是“养成农民运动人材,使之担负各处地方实际的农民运动工作”①。此前已有五届毕业 生,共四百五十四人。最初的主办人是彭湃。毛泽东接办第六届,地址在广州附近的番禺学 宫。经过筹备,这届讲习所于一九二六年五月十五日正式开课,收有来自二十个省区的三百 二十七名学生。同一天,蒋介石在国民党二届二中全会上提出《整理党务案》。毛泽东被迫 辞去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代理部长后,便全力投入农民运动讲习所的工作 这届农讲所共开设二十五门课程,内容都是围绕中国革命的基本知识,其中关于农民运 动的课程占八门,教员多是有实际经验的农民运动领导者,如彭湃、阮啸仙等。毛泽东亲自 讲授“中国农民问题”、“农村教育”、“地理”三门课,其中“中国农民问题”是所有课 程中授课时间最多的,共二十三个课时。 毛泽东从六月初开始讲这门课。从保存下来的学员课堂笔记里反映出,毛泽东严肃地回 顾并总结了历史经验,指出以往革命党人都没有注意研究农民问题,辛亥革命、五卅运动之 所以失败就由于没有得到三万万二千万农民的拥护。他从人口、生产、革命力量、战争关 系、革命目的五个方面系统地阐明农民问题在国民革命中的地位。指出:“国民革命的目 标,是要解决工农商学兵的各阶级问题;设不能解决农民问题,则各阶级问题也无由解 决。”“可以说中国国民革命是农民革命”,“故土地问题为本党中心问题。” 只有依靠占中国人口绝大多数的深受压迫的农民群众,只有把农民最关心的土地问题放 在革命的中心问题的地位上,才有可能领导中国革命取得胜利。毛泽东经过长期的探索,终 于自觉地认清这个关键性问题,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投到这方面工作中,再也没有改变。这就 为他以后能创造性地提出“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这条符合中国实际情况的胜利之 路奠定了最初的基础。当然,对如何发动广大农民群众、如何解决农民的土地问题、如何取 得革命的胜利,他还需要继续在实践中探索。 毛泽东历来注重对社会实际状况进行切实的调查研究。他在农讲所提倡学员研究各省的 农民问题,组织了以地区划分的十三个农民问题研究会,还主持拟定了地租率、田赋、地主 来源、抗租减租、农村组织状况、农民观念、民歌等三十六个调查项目,要求学生根据家乡 的实际情况一一填写。毛泽东很珍视这些调查材料,后来丢失了,到六十年代谈起时还说很 可惜。 当时,彭湃领导的以广东海丰为中心的东江农民运动最为成功。八月间,毛泽东又组织 师生到那里实习两周,大大加深了对农民运动的了解。《中国农民》报道说:“赴海丰实行 在将届毕业之时,学生于上课已久、接受各种理论之后,亲入革命的农民群众中,考察其组 织,而目击其生活,影响学生做农民运动之决心极大。”①革命的形势发展得很快。七月九 日,国民革命军在广州东较场誓师北伐。这一天,北伐军先头部队叶挺独立团已攻占湖南醴 陵。所到之处,都有当地工农群众直接给以各种援助。十一日占领长沙。七月中旬,中国共 产党在上海召开中央执行委员会扩大会议,讨论北伐战争中国共合作策略和民众运动政策等 问题。会议提出无产阶级要同资产阶级争夺领导权,要反对“左”、右两种倾向。但对农民 运动的限制很多,认为农民协会“尚不能带有阶级色彩”,农民的武装“不要超出自卫的范 围”等。 毛泽东对农民运动的认识,和中央的这个认识已有所不同。他组织编印了一套《农民问 题丛刊》,供全国各地从事农民运动的人参考。内容有三类:一是关于农民运动的重要文 献,如《孙中山先生对农民的训话》、《中国国民党之农民政策》;一是农讲所教员的专题 研究报告,如《俄国农民与革命》、《海丰农民运动报告》;还有一部分是学生的调查材 料。原来准备出版五十二种,后来受条件限制只出版了二十六种。 一九二六年九月一日,在第一辑出版时,毛泽东写了一篇序言,题为《国民革命与农民 运动》。他在这篇文章中指出:在经济落后的半殖民地进行革命,“最大的对象是乡村宗法 封建阶级(地主阶级)”,他们是国内统治阶级、国外帝国主义的唯一坚实的基础。不动摇 这个基础,就不能动摇这个基础的上层建筑物。根据这一分析,毛泽东认为若无农民从乡村 中奋起打倒地主阶级之特权,军阀和帝国主义的势力就不会从根本上倒塌。如果只说要打倒 军阀而不要打倒乡村的封建阶级,那就是不知道轻重本末。由此,他进一步阐明:“农民问 题乃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农民不起来参加并拥护国民革命,国民革命不会成功;农民运动 不赶速的做起来,农民问题不会解决;农民问题不在现在的革命运动中得到相当的解决,农 民不会拥护这个革命。”他批评一些同志只重视做城市工作,而忽视农民运动的倾向,号召 要有大批的同志立刻下决心,去做那组织农民的浩大的工作,“向党里要到命令,跑到你那 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乡村中间去,夏天晒着酷热的太阳,冬天冒着严寒的风雪,搀着农民的 手,问他们痛苦些甚么,问他们要些甚么。从他们的痛苦与需要中,引导他们组织起来;引 导他们向土豪劣绅争斗;引导他们与城市的工人学生中小商人合作,建立起联合战线;引导 他们参与反帝国主义反军阀的国民革命运动”。 在农民运动篷勃高涨的事实面前,认为农民革命是国民革命成败的关键这种看法,逐渐 为国民革命队伍中不少人所承认。这时,毛泽东最富特色的贡献是:从分析农村、农民在中 国社会结构中的特殊地位来说明农民革命的重要性,从分析农民中各阶层的经济、政治地位 来说明农民革命的动力和目标。这就比较具体地说明了中国革命同盟军这个问题,大大深化 了人们的认识。毛泽东并不是最早从事农民运动的人,但他对这个问题认识的深度已走在前 列。《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发表后,很快引起各方面的注意。国民党中央农民部在九月二 十一日出版的《农民运动》第八期全文转载。在中共中央工作的翟秋白还要求中央宣传都的 羊牧之根据毛泽东的见解充实宣传内容。 这时,毛泽东无疑已成为在全国有影响的农民运动权威。 在毛泽东完成《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时,北伐军相继在汀泗桥、贺胜桥击溃吴佩孚的 主力部队,前锋直指武汉。农讲所的目的,本来是要把经过训练的干部派回农村,向农民宣 传革命,发展农民运动。为了配合快速推进的北伐战争,第六届农讲所在九月间结束。学员 们分赴各地,直接投身农民运动。 送走农讲所学员后,十月中下旬,毛泽东在广州参加国民党中央各省联席会议。这时北 伐军已攻占武昌,会议主要讨论国民政府迁都武汉、准备召开国民会议、国民党最近政策等 大问题,历时半月。出席这次联席会议的人中,共产党员占四分之一,国民党左派还稍多一 些,再加半左派,“会场完全为左倾空气包办。右派、中派(以丁惟汾为有力领袖,戴季陶 亦出席数次,未发言)共约占四分之一,但不敢多说话”。“孙科说:‘即〔只〕要找于树 德、毛泽东、恽代英、侯绍裘一疏通,会场中便没有问题了。’”①会议发表宣言,重申继 续执行国民党一大和二大的决议。 会议结束后,毛泽东接到中共中央通知,担任中共中央农民运动委员会书记。十一月上 旬,他让杨开慧和母亲携岸英、岸青回到湖南,自己离开广州乘船到中共中央所在地上海。 中共中央农委原已决定设立,但组织一直没有健全。毛泽东到任后方才正式办公。 毛泽东主持中央农委工作后,立刻把自己的重点从对中国农民问题的研究,进入到对在 全国范围内发展农民运动作出通盘的部署。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制定《目前农运计划》, 并于十一月十五日得到中央局批准。这个《计划》提出,农民运动要首先在那些具有有利条 件而又在国民革命中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方大力开展起来。“在目前状况之下,农运发展应取 集中的原则。全国除粤省外,应集中在湘、鄂、赣、豫四省发展。”因为这四省是北伐战争 准备首先推进的地区,发展这里的农民革命,从根本上瓦解军阀统治的基础,这是毛泽东历 来的主张。“次则陕西、四川、广西、福建、安徽、江苏、浙江七省亦应以相当的力量去 做。”这个以重点带动全局的设想,使全党的农运工作有了一条具体的行动路线。《计划》 还要求“各地农运须切实与国民党左派合作”,决定“在武昌开办农民运动讲习所”。 毛泽东不愿只是坐在大城市里去指导农民运动。为了实施《目前农运计划》,十一月下 旬他赴长江沿线一带视察,联络江西、湖南、湖北诸省国民党省党部,商办武昌农民运动讲 习所事宜。 在南昌,毛泽东会晤了林伯渠。林此时担任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党代表、国民党中央政治 委员会常委。他在十一月二十六日的日记中记载:“晚开会晤润之。归寓已十二时矣”。① 第二天,他们又一同访问第二军代理军长鲁涤平和该军副党代表李富春,以争取支持。晚 上,国民革命军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沫若宴请林伯渠、毛泽东等。这是郭沫若第一次同毛泽东 见面,后来他把此事写进回忆录《洪波曲》,感觉毛泽东“静如处子”,很有些像汉初的张 良。由于毛泽东、林伯渠、李富春多方面地做工作,江西临时政治委员会二十九日作出决 定:江西选送一百五十名学员到武昌农讲所,并负担经费一万三千元。林伯渠在这天的日记 中说:“十一时开十一次政委会,议决农讲经费、农民协会补助费、合作社各案。”② 这时候,随着北伐战争的节节胜利,湘、鄂、赣三省出现了农村大革命的高潮。毕业于 广州第六届农讲所的毛泽民、贺尔康、庞叔侃、朱友互、王首道等三十多名学员回湖南后, 成为农运骨干。到一九二七年一月,湖南派往各县的农运工作人员有二百零三人,农民协会 会员从四十万人激增到二百万人,能直接领导的群众增加到一千万人,在湖南农民全数中差 不多有一半已经组织起来。凡有农协的地方,农民对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展开了减租、减息 的经济斗争,并旁及各种宗法的思想和制度。湖南有些县成立县务会议,出席这些631毛 泽东传(1893-1949) ① ②《林伯渠日记》(1926年7月—1927年6月),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 1年版,第48—49页。 《林伯渠日记》(1926年7月—1927年6月),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1 年版,第48—49页。 152 会议的有农协和工会的代表,群众团体实际上已参与政权的工作。 像急风暴雨般迅猛兴起的农民运动,在人们面前提出了一系列以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新 问题。如何看待这些问题,成了社会各界瞩目的焦点。 同地主豪绅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国民党右派,包括北伐军中的一些军官,坐不住了。“农 民在乡里造反,搅动了绅士们的酣梦。乡里消息传到城里来,城里的绅士立刻大哗”①。他 们攻击农民运动“破坏了社会秩序”,是“痞子运动”,是“扰乱了北伐后方”。一些中间 派分子也开始动摇起来,说农民运动已经“越轨”了,应该加以限制,防人利用。联合阵线 内部潜伏的危机越来越表面化了。 关于农民运动的争论,也反映到党内。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初,毛泽东从南昌到达武汉。在汉口设立中央农委办事处,同国民党 湖北省党部筹商农讲所事情。十二月十三日至十八日,毛泽东以中央农委书记身分在汉口参 加中共中央特别会议。 这次会议错误地根据陈独秀的政治报告作出决议案说:当前“各种危险倾向中最要的严 重的倾向是一方面民众运动勃起之日渐向‘左’,一方面军事政权对于民众运动之勃起而恐 怖而日渐向右。这种‘左’右倾倘继续发展下去而距离日远,会至破裂联合战线,而危及整 个的国民革命运动。”根据这个分析,会议规定当时党的主要策略是:限制工农运动发展, 反对“耕地农有”,以换取蒋介石由右向左;同时扶持汪精卫取得国民党中央、国民政府和 民众运动的领导地位,用以制约蒋介石的军事势力。事实上,蒋介石的军事势力和他的日益 向右并不是这种策略所能限制得了的。推行的实际结果,只是单方面地限制工农运动的发 展,牺牲工农群众的利益。在会上,陈独秀还说湖南工农运动“过火”、“幼稚”、“动摇 北伐军心”、“妨碍统一战线”等。 会上不少人不同意陈独秀的意见。广东区委的负责人重申依靠工农群众反对蒋介石的主 张。中共中央委员、湖南区委书记李维汉提出,根据湖南农民运动的发展趋势,应当解决农 民土地问题,“毛泽东赞同湖南区委的主张,但陈独秀和鲍罗廷不赞成马上解决土地问题, 认为条件不成熟。”①毛泽东讲了他不同意陈独秀的看法,但讨论没有展开下去。毛泽东还 在会上提醒中央注意:“右派有兵,左派没有兵,即右派有一排兵也比左派有力量。”但这 些重要提示都没有引起中共中央的注意。会议最终还是接受了陈独秀的意见。 以十二月会议为标志,毛泽东对陈独秀右倾政策的怀疑越来越深了。陈独秀本来是他非 常敬重的人物,如今,在中国社会阶级关系和农民运动等重大问题上,他们的分歧越来越 大。毛泽东已开始敏感地注意到中国革命的两个基本问题:土地和武装。当然他这时的考虑 并不成熟,对陈独秀的观点一时也拿不出充足的理由去反对。几个月后他曾解释说:我后来 的观点是“农民指挥着我成立的。我素以为领袖同志的意见是对的,所以结果我未十分坚持 我的意见。我的意见因他们说是不通,于是也就没有成立。”①当面对着复杂的问题需要作 出决断时,毛泽东历来主张应该从调查研究入手,把事实先切实地弄清楚。带着农民运动是 否“过火”“幼稚”的问题,他决心实地考察一下,看看农村的实际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 事。恰好在这时,他收到湖南全省农民第一次代表大会的邀请电:“先生对于农运富有经 验,盼即回湘,指导一切,无任感祷!”②十二月十七日,他从汉口到了长沙。 正在举行的湖南农民、工人代表大会在二十日下午联合举行欢迎会,欢迎会的《通告》 上这样介绍毛泽东:“毛先生泽东奔走革命,卓著勋绩。对于农民运动,尤为注意。去岁回 湘养疴,曾于湘潭韶山一带,从事农民运动。湘省之有农运,除岳北农会外,实以此为最 早。”欢迎大会主席在致词时,称毛泽东为“中国革命的领袖”③。 工农代表大会期间,代表们提出许多问题,由省农协委员长易礼容整理,请毛泽东一一 作了解答。他还参加了大会的议案起草委员会。大会通过了四十个决议案,肯定农民以93 1六、走向农民运动① ② ③湖南省博物馆编:《湖南全省第一次工农代表大会日刊》,湖南人民出版社1979 年版,第304、338页。湖南省博物馆编:《湖南全省第一次工农代表大会日刊》,湖 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87页。 毛泽东在中共中央紧急会议上的发言,1927年8月7日。155 暴力打击土豪劣绅是“革命斗争中所必取的手段”,指出当前的中心任务是“根本铲除 土豪劣绅的封建政权,建立农民政权”。毛泽东认为,“此次决议各案大体还算切实”①。 这同“十二月会议”的方针明显地是两条路。 接着,毛泽东以国民党中央候补执行委员身分下乡考察农民运动。行前,国民党湖南省 党部召开常务会议,决定派省党部监察委员戴述人陪同,将巡视重要意义六项“通告各县党 部,要求协助作好考察工作”。 从一九二七年一月四日开始,毛泽东在戴述人等陪同下,身着蓝布长衫,脚穿草鞋,手 拿雨伞,考察了湘潭、湘乡、衡山、醴陵、长沙五县。历时三十二天,行程七百公里。农村 革命的沸腾生活像磁铁一样吸引了他。在考察中,他亲眼看到许多过去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的奇事。 在韶山,他听说长期骑在农民头上的土豪劣绅家小姐、少奶奶的牙床,农民也可以踏上 去打滚。闻讯赶来的宁乡县高露乡的农会干部告诉他,这个乡的国民党区分部实行的是“二 民主义”,因为他们取消平粜米,还把领头争取平粜的鞋匠关进县监狱,取消了“民生主 义”。在银田寺,人们告诉他原团防局长汤峻岩等自民国二年以来就杀人五十多,活埋四 人,最先被杀的竟是两个无辜的乞丐。 在湘乡县,农会干部汇报,有个大土豪逃到长沙,到处攻击农民运动,说“那些一字不 识的黑脚杆子,翻开脚板皮有牛屎臭,也当了区农民协会的委员长,弄得乡里不安宁”;留 在乡下的小劣绅怕打入另册,却愿意出十块钱要求参加农会。 在衡山县白果乡,人们告诉他,农会掌了权,土豪劣绅不敢说半个“不”字;妇女们也 成群结队地拥入祠堂,一屁股坐下便吃酒席,族长老爷也只好听便。也有坏消息:当他到衡 山县城时,得知县监狱里竟关着一些乡农协委员长和委员。 在醴陵县,农民告诉他,有个诨号叫“乡里王”的土豪易萃轩,最初极力反对农协,后 来又低头作揖,给乡农会送上“革故鼎新”的金匾,一面又把儿子送到何键的部队里去。毛 泽东还在醴陵见到了他的同窗好友、原新民学会会员罗学瓒,罗在这里担任中共的县委书 记。 在许多地方,他还看到农会从政治上打击地主,给他们戴高帽子游乡,甚至枪毙罪大恶 极之徒;在经济上打击地主,不准他们加租加押,不准退佃;还推翻了过去维护封建统治的 都团机构,人们谈论都总、团总,都说:“那班东西么,不作用了!”农会组建起自己的武 装——纠察队和梭镖队;农民还禁烟禁赌,组织起来修道路、修塘坝等。 一切似乎都翻了个个儿,一切又似乎才刚刚开始。这些新鲜活泼的生动事情,使毛泽东 大大打开了眼界,为之兴奋不已。社会上出现的对农民运动的种种攻击,也使他忧虑不已。 他看到了一个新的天地,对农民运动的认识更清楚了。 二月五日,他回到长沙后,立刻向中共湖南区委作了几次报告,纠正他们在农运工作中 的错误。中共湖南区委一九二七年二月写给中央的《湘区一月份农民运动报告》中说:“在 此社会群向农运进攻之包围中,我们亦自认现在农运的确是太左稚,于是通告禁止农协罚 款、捕人等事,……几乎不自觉的站到富农、地主方面而限制贫农。自润之同志自乡间视察 归来,我们才感贫农猛烈之打击土豪劣绅实有必要。非如此不足以推翻现在乡村之封建政 治。”紧接着,中共湖南区委和省农协,在实践中纠正了右倾偏向,从而为几个月后大规模 的秋收起义和湘南暴动打下了很好的群众基础。 二月十二日,毛泽东由长沙回到武汉,住进武昌都府堤四十一号。十六日,致信中共中 央,在简要报告考察行程后指出:“在各县乡下所见所闻与在汉口在长沙所见所闻几乎全不 同,始发见我们从前对农运政策上处置上几个颇大的错误点。”他报告了自己在考察过程中 纠正了几个主要错误:“(一)以‘农运好得很’的事实,纠正政府国民党社会各界一致 ‘农运糟得很’的议论。(二)以‘贫农乃革命先锋’的事实,纠正各界一致的‘痞子运 动’、‘惰农运动’的议论。(三)以从来并没有什么联合战线存在的事实,纠正农协破坏 了联合战线的议论。” 对今后农运的方针政策,毛泽东在《报告》中提出了十点意见。他认为,在农村尚未建 立联合战线之前的革命暴动时期,农民一切向封建地主阶级的行动都是对的,过分一点也是 对的,不过正不能矫枉。毛泽东的这种说法今天看来未必周全,但他当时也不是完全没有理 由的:所谓“过分”的事都是土豪劣绅、不法地主逼出来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推翻在 农村中根深蒂固的封建势力,不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是难以办到的,这些也是当时湖南农村 中的事实。毛泽东还鲜明地提出:“农民问题只是一个贫农问题,而贫农的问题有二个,即 资本问题与土地问题。这两个都已经不是宣传的问题而是要立即实行的问题了。” 这最后一句话,是针对陈独秀说的。陈在“十二月会议”上讲过,解决农民的土地问 题,目前还只能是宣传,不能实行。 一回到武汉就赶写出这封信,可见他心情之急迫。他是多么希望中共中央能接受这些来 自革命实践的呼声啊!然而,这封信对中央并没有发生作用。在信的末尾,他说考察的“详 细情况从明日起三四日内写出一个报告送兄(指中共中央——引注)处察核,并登导报(指 中共中央机关刊物《向导》周刊——引注)”。 著名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很快写成了,有两万多字。“报告”叙述了湖南农民 所做的十四件大事,认为都是革命的行动和完成民主革命的措施。说农民革命“攻击的形 势,简直是急风暴雨,顺之者存,违之者灭。其结果,把几千年封建地主的特权,打得个落 花流水”。“孙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所要做而没有做到的事,农民在几个月内 做到了。这是四十年乃至几千年未曾成就过的奇勋。这是好得很”。报告还提出要“推翻地 主武装,建立农民武装”。 三月五日,中共湖南区委机关报《战士》周刊首次刊登了该文的部分章节。十二日, 《向导》周刊发表了部分章节。随后许多报刊相继转载。四月,以《湖南农民革命(一)》 为书名,出版了全文的单行本,由长江书店印发。中共中央、中央局委员瞿秋白为这本书写 了热情洋溢的序言,他说:“中国农民要的是政权和土地。……中国革命家都要代表三万万 九千万农民说话做事,到前线去奋斗,毛泽东不过开始罢了。中国的革命者个个都应该读一 读毛泽东这本书,和读彭湃的《海丰农民运动》一样。” 在这篇《序言》里,瞿秋白还给了毛泽东和彭湃一个称号:“农民运动的王!” 农民问题不仅在中国,就是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也是个没有解决好的问题。毛泽东 的这篇报告,引起了共产国际的注意。一九二七年五月二十七日和六月十二日,共产国际执 委会机关刊物《共产国际》先后用俄文和英文翻译发表了《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这是 毛泽东第一篇被介绍到国外的文章。英文版的编者按说:“在迄今为止的介绍中国农村状况 的英文版刊物中,这篇报道最为清晰。”当时任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委员的布哈林在执委 会第八次扩大会全会上也说:“我想有些同志大概已经读过我们的一位鼓动员记述在湖南省 内旅行的报告了”,这篇《报告》“文字精练,耐人寻味”。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诞生后不久,毛泽东的第三个儿子毛岸龙,也于四月四日在 武昌呱呱坠地了。近在咫尺,可是父亲到第四天才见到自己的新生儿。这段时间,毛泽东太 忙了。几天之内,毛泽东又新添了三个职务,都是关于农民运动的:三月三十日,全国农民 协会临时执行委员会正式组成,毛泽东担任常务委负兼组织部长。四月二日,国民党中央常 务委员会第五次扩大会议决定,由邓演达、徐谦、顾孟余、谭平山、毛泽东五人组成土地委 员会,“由此会确定一个实行分给土地与农民的步骤”,“做成乡间普遍的革命现象”。四 月四日,先期已开课的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补行正式的开学典礼。邓演达、毛泽东、陈克文 为农讲所常务委员,毛泽东负实际主持之责。 从湖南农村回武汉后,毛泽东深感正在筹备的农民运动讲习所必须尽快开学。同时向国 民党中央农民部提议,将原定只招收湘、鄂、赣三省学员的计划加以扩大,农讲所直接由中 央办理,名称为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以适应形势发展的需要。这个提议得到批准。于三月 七日开课,学员有来自十七个省的七百三十九人。 设在武昌的中央农讲所明确地规定:它的使命,“是要训练一班能领导农村革命的人才 来,……可以说是农民革命的大本营。”①为此,须“切实研究农民土地问题,农民政权问 题,农民武装问题”②。 在主办广东第六届农讲所时,毛泽东就注意到学员的军事训练,在武昌中央农讲所的 《规约》中,更赫然写明:“为将来发展农民武装起见,所以要受严格的军事训练”,“不 接受这种严格的军事训练,便是对革命没有诚意”。每个学员还发了一支汉阳造七九式步 枪,规定每天训练两小时,每周野541六、走向农民运动① ②《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开学典礼盛况》,《汉口民国日报》,1927年4月5日。 《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开学宣言》,1927年4月4日。161 外军事演习一次。四一二反革命政变发生后,军事训练每天增至四个小时。这期有许多 学员在半年后成为各地农民武装起义的骨干。其中有一个陈慕平回乡后在井冈山袁文才的农 民自卫军里做事,对毛泽东与袁文才的会面起了作用。 武汉国民政府是国共合作的政府。要解决农民问题,仍需要在国民党内尽可能地统一认 识。三月十日至十七日,毛泽东以中央候补执行委员身分出席在武汉召开的国民党二届三中 全会。他和邓演达、陈克文向全会提交了《土地问题案》(后改为《农民问题案》)和《对 农民宣言案》。十六日,全会正式通过《对农民的宣言》和《关于农民问题的决议案》。 《宣言》明确表示:革命需要一个农村的大变动,“使农村政权从土豪劣绅不法地主及一切 反革命派手中,转移到农民的手中”;“农民应有自卫的武装组织”;农民问题主要是贫农 问题,“贫农问题的中心问题,就是一个土地问题”。因此,“本党决计拥护农民获得土地 之争斗,致使土地问题完全解决为止”。这些提法,基本上体现了毛泽东的思想。 从四月八日到五月六日,土地委员会在武汉召开了两次委员会,五次扩大会,四次专门 审查会。这时正是四一二政变的前后,政治局势异常严峻,如何解决农村土地问题成为更加 紧迫的问题。土地委员会每次会议都讨论得热烈而详细。毛泽东总是力陈己见,往往成为会 议的中心发言人之一。 他认为,解决土地问题是要废除封建制,使农民得到解放。在当前来说,“要增加生力 军保护革命,非解决土地问题不可”。它的直接作用是:“能够解决财政问题及兵士问 题,……因农民要保护他们的土地,必勇敢作战。”①这确是解决当时武汉政府面对的困境 的唯一出路。 解决土地问题的中心问题,毛泽东认为是没收土地。“所谓土地没收,就是不纳租,并 无须别的办法。现在湘鄂农民运动已经到了一个高潮,他们已经自动地不纳租了,自动地夺 取政权了。中国土地问题的解决,应先有事实,然后再用法律去承认他就得了。”②怎样实 施没收土地呢?毛泽东提出的步骤是:一般地说,先搞“政治没收”,如“土豪劣绅、军阀 等等的土地”,以乡、区土地委员会按人口重新分配;然后再搞“经济没收”,即“自己不 耕种而出租于他人的田,皆行没收”。但不同地区又要有不同要求。在条件成熟的地方,如 湖南,已经可以实行经济没收了,办法是不向地主缴租。③会上的争议很大。最后议定:当 前只能做政治没收,小地主及革命军人的土地都应加以保护,地主及佃农制度尚不能完全消 灭。会议相应地通过《解决土地问题决议案》等七项决议案。 五月九日,邓演达、谭平山、毛泽东、徐谦、顾孟余五位土地委员会成员,联名向国民 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写了《土741六、走向农民运动① ② ③毛泽东在土地委员会第三次扩大会议上的发言,1927年4月22日。 毛泽东在土地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的发言,1927年4月12日。 毛泽东在土地委员会第一次扩大会议上的发言,1927年4月19日。 163 地委员会报告》,并附上七项决议案,“敬候”“核夺”。 正是这一天,在武汉召开的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也结束了。 这次会议是在中国革命面临重大转折的非常状态下召开的。 四月十二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逮捕和屠杀了大批共产党员和革命群众。 十八日,他在南京另组国民政府,宣布三月从广州迁至武汉的国民政府、国民党中央的一切 决议为非法。陈独秀、谭平山、林伯渠、徐谦、吴玉章、恽代英、毛泽东等共产党人和国民 党左派一百九十三人的名字,被列在“南京国民政府”的第一号通缉令上。四月十九日,武 汉国民政府誓师继续第二期北伐,向河南的奉系军队进攻。四月二十二日,武汉方面中央委 员联名发表讨蒋声明,号召人们“依照中央命令,去此总理之叛徒,本党之败类,民众之蟊 贼”。 宁汉分庭抗礼,再加上北京的张作霖奉系军阀政府,中国一时出现三足鼎立的局面。政 治局势发生了重大逆转。继续保持国共合作的武汉国民政府,既要对付东面的新军阀蒋介 石,又要继续北上讨伐旧军阀张作霖,处境艰难,内部情况又很复杂。怎样在这种极端危急 的状况下拯救革命,怎样对付武汉政权以外的敌人,怎样看待这个政权内很不可靠的同盟 者,怎样把革命深入下去实行土地革命,……许多尖锐的问题摆在了共产党人面前,成为党 的五大需要解决的迫切问题。 五大在四月二十七日开幕。会议接受共产国际第七次大会关于中国问题的决议,批评了 陈独秀的右倾错误,通过《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案》等项决议。这些决议强调要争取领 导权,但没有提出切实可行的具体措施。会议认为中国的资产阶级已经叛变,中国革命到了 “工农小资产阶级之民主独裁制的阶段”。这只是在突变的形势面前的脱离实际的空谈。一 回到现实,仍然把希望寄托在汪精卫、谭延闿、唐生智控制的武汉国民党、国民政府及其军 队身上,认为这就是工农小资产阶级的联盟,对汪精卫等采取一味迁就的政策。会议期间, 汪精卫还到会讲了话。大会选出三十一名中央执行委员和十四名候补执行委员,陈独秀仍当 选总书记。毛泽东参加了大会,被选为中央候补执行委员。会上,他是个候补代表,只有发 言权,没有选举权。一如既往,他当时最关注的是农民问题。会前,他曾邀集彭湃、方志敏 等各省农民协会负责人开会,议定出一个广泛地重新分配土地的方案。毛泽东把这个方案提 交大会,被大会拒绝了,陈独秀甚至没有把它拿出来讨论。大会虽在原则上肯定了土地革命 的重要性,认为“应该以土地革命及民主政权之政纲去号召农民和小资产阶级”;但仍没有 提出具体有效的措施,内容也限定在国民党中央土地委员会所议决的范围内,同时还强调必 须先取得“小资产阶级”的同意,实际上是要先取得汪精卫的同意。 汪精卫能同意吗?当然不能。于是,前面所说的肯定土地革命的重要性等等都成了一些 空话。 如何看待土地革命,在某种程度上已然是对武汉政府前进还是倒退的试金石。连土地委 员会花了那么大力气制订出来、上报“敬候”“核夺”的那一个并不彻底的《解决土地问题 决议案》,在中共五大结束的第四天(五月十二日),就被国民党中央的政治委员会否决 了。谭延闿在讨论时说:“现在不能讲分配,要讲分配,必惹起极大的纠纷。”毛泽东预感 到风云将要突变,一场劫难很快就要来临,而党的五大却不能改弦易辙,自己的主张又不被 以陈独秀为代表的中共中央理解。他独步徘徊在武昌蛇山的黄鹤楼前。面对滔滔奔涌的长江 水流,或许诗句更能表达出他内心的忧虑: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 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 后来,毛泽东曾解释过他当时写这首《菩萨蛮·黄鹤楼》中说到的“心潮”:“一九二 七年,大革命失败的前夕,心情苍凉,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是那年的春季。”①山雨欲来 风满楼。形势果然急转直下了。 五月十七日,驻宜昌的夏斗寅率所部独立十四师进攻武汉,发表反共通电。毛泽东组织 中央农讲所的四百余人枪编入叶挺部队,配合讨伐叛乱。 五月二十一日,驻长沙的许克祥率所部第三十五军独立三十三团发动叛乱,湖南的工农 运动顷刻间浸入血泊之中,史称“马日事变”。六月三日,毛泽东任常委的全国农协发出声 讨通电,要求国民政府对许克祥“立予免职查办”。他还和蔡和森在武汉租界的一家旅社里 接待逃亡出来的湖南工农干部,详细了解情况。并要大家“回到原来的岗位,恢复工作,拿 起武器,山区的上山,滨湖的上船,坚决与敌人作斗争,武装保卫革命”①。六月十三日, 毛泽东在出席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会议时,又以大量事实说明马日事变的真相是许克祥部队 向湖南省农协进攻。 六月六日,朱培德在江西以“礼送出境”的名义逐走大批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左派人士。 六月十日,汪精卫赴郑州和冯玉祥、唐生智举行会议。九天后,冯玉祥又赴徐州同蒋介石会 谈。幕后的交易表明:蒋汪携手,宁汉合流,反共反苏,已是势所必然。 在这期间,毛泽东和谭平山、邓演达等,以中华全国农协临时执委会常委的名义,连续 发表四个《训令》,要求明令制止江西驱逐共产党及工农领袖之行动,严惩屠杀民众的反动 派,揭露蒋冯的徐州会谈是“谋反前敌武装同志及国民政府”。要求国民政府保护工人纠察 队和农民自卫军,号召各级农协严密组织,武装自卫。 国共两党的全面破裂,已如箭在弦上,到了很快就要摊牌的最后时刻。越来越多的共产 党人意识到这一点,努力寻找出路。六月十七日,中共中央军事部长周恩来根据湖南情况, 在中央常委会上提出湖南暴动计划,但被共产国际代表罗易拒绝了,不轻易发火的周恩来气 得和他大闹一场。在这次会上,中共中央常委蔡和森提议改组湖南省委,由毛泽东担任书 记。这个意见在会上没有讨论,还引来一些非议。因为马日事变后,毛泽东、蔡和森都先后 要求回湖南工作,有人便说他们要在党内组织“左派”。三个月后,蔡和森解释说:“和森 与毛泽东同志之关系,绝对不是什么企图组织左派,只因泽东一向反对中央农民政策。一九 二六年冬季以来,完全代表湖南土地革命的倾向,为一切敌人之所痛恨,而为一切农民之所 欢迎,所以,马日事变后,和森主张他回湘工作。”① 这时的湖南省委,由于遭受马日事变的严重打击,已接近瘫痪。从眼前的紧迫形势来 看,湖南的位置十分重要,必须尽快恢复强有力的党的工作。这样,到六月二十四日,中共 中央政治局常委会议决定成立以毛泽东为书记的新的湖南省委。 毛泽东立刻赶赴长沙开展工作,决定打通长沙附近各县及衡阳、常德等地同省委的联 系。随后又到衡阳召集会议,再三强调:马日事变是上海事件的继续,随着而来的将有无数 个马日事变在全国发生。因此,各县工农武装一律迅速集中,不要分散,要用武力来对付反 动军队,以枪杆子对付枪杆子,不要再徘徊观望。 这时,唐生智也回到长沙,明令取消工农团体,公开打出反对共产党的旗帜。 毛泽东针锋相对,主持制定《中共湖南省委目前的工作计划》,明确提出“一切经济的 和政治的斗争,一切口号的鼓动,都以推翻唐生智的统治为目的”。“推翻唐生智的统治” 最终靠什么呢?这个计划把“武装问题”突出地提了出来,认为保存工农武装有三种办法: “编成合法的挨户团,次之则上山,再次之则将枪支分散埋入土中。” 毛泽东到湖南刚十天就被召回武汉。七月四日,毛泽东出席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 讨论湖南农民协会和农民自卫武装应当如何对付敌人的搜捕和屠杀。 毛泽东在发言中分析了保存农民武装的两种策略:“1.改成安抚军合法保存,此条实 难办到。2.此外尚有两路线:a.上山;b.投入军队中去。上山可造成军事势力的基 础”。 “上山”,作为一条出路,被毛泽东突出地提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