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北部有一座小城——东海,古时称为海州。城市虽然不大,历史却颇悠久,乃“古 少暗代遗墟”①也。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城址几经变迁,辛亥革命后,海州乃改为东海 县,属徐海道。始建于光绪年间的陇海铁路,终点就在于此。公元1898年,11月22 日(清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十月初九日),东海县承审官朱则余的宅邸里,红烛高烧,香烟缭 绕,全家上下笑逐颜开,喜气洋洋。 原来,一个宁馨儿诞生了。 这个小孩上头原有两个哥哥,叫大贵和小贵,不幸相继夭亡,因此他的出生,给全家带 来了无比的欢愉,倍受宠爱。祖父朱则余,号菊坡,原籍浙江绍兴,本姓余,因承继朱氏, 遂姓朱。祖母吴氏。父亲名鸿钧,字小坡,娶妻周氏。是个读书人。他对儿子有很大的期 望,苏东坡有诗云:“腹有诗书气自华”。他乃为儿子取名“自华”,由于算命先生说孩子 五行缺火,因给他起号曰“实秋”,这一面因“秋”字有半边“火”,一面是取“春华秋 实”之意,希望儿子长大后能诗书传家,学有所成。家里人迷信,怕他不易长大,还特地替 他耳朵穿孔,戴上钟形金耳环。小自华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自幼稳重安静,聪明好学。1 901年,父亲朱鸿钧从东海到高邮的邵伯镇做小官,把他和母亲接到任所,住在万寿宫 里。在那里,他先从父亲启蒙识字,后到一家私塾里读书。 万寿宫的院子很大,也很安静,出了门就是举世闻名的大运河,滔滔江水,向北流泻, 昼夜不息。邵伯镇很小,没有什么地方好玩,小自华读完书,无聊时只独自在河边溜溜,望 着静静的流水,向河里扔瓦片子,看瓦片带着串串涟漪涉水而去。有时,父亲的当差把他带 到铁牛湾去玩,那就是他最开心的日子了。那儿有一条铁牛坐镇着,很是威武,小自华喜欢 爬上牛背骑着,轻轻地抚摸它,享受到无限的乐趣。小镇上没有儿伴,他幼小心灵难免寂 寞,还好在私塾里结识了一个长得十分瘦弱的,叫做江家振的小男孩,闲时常到他家去玩。 傍晚,当流霞布满天宇,暮色开始四合时,在江家荒园里,他和小家振并排坐在一根横倒的 枯树杆上,亲切地交谈着,依依不舍,留连忘返。对这个童年伙伴,自华有一种深切的感 情,不幸江家振体弱多病,未成年就夭逝了。40年后当他回忆起孩童生活时,还对这个生 平“第一个好朋友”,寄予深深的怀念。 光阴荏苒,在枯寂的邵伯镇度过了两年,1903年小自华六岁时光,朱小坡将家搬到 了扬州。 扬州位于长江下游北部,南临大江,北踞蜀冈,河渠纵横,平畴弥望,大运河纵贯南 北,与长江交叉,东流入海,是一座具有2400多年历史的有名古城。“春风十里扬州 路”,“夜市千灯照碧云”,历代诗人所写的诗句,形象地描摹了当年古城繁华的景象。朱 小坡先把家安置在东关街一条小巷里,后又迁至万寿街附近的安乐巷29号。房子大门朝 东,进大门有两间很小的客堂,进了二门,里屋三间,对照三间,还有两侧厢房,虽不算太 宽敞,也够住了。祖父菊坡公退休后也来这里定居。弟弟物华、国华,妹玉华都在这儿出 生,家发越来越大了。 朱自华在扬州生活了13年,在那里渡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这期间,曾因父亲到 江西九江做盐务官,他去过江西一年。对古城这段生活,他的感受是微妙而复杂的,大概是 过于单调了吧,所以他后来曾说,他的儿时记忆只剩下“薄薄的影”,“像被大水洗了一 般,寂寞到可惊程度”!它如“沙漠般展伸着”,没有“依恋回翔的余地”。①但是,“青 灯有味是儿时”,在漫长而曲折的人生旅途上,儿时毕竟是首发的“驿站”,那里的一切都 是“有味”的。 在“忆之路”上,愈走得远,愈是有味;因苦味渐已蒸散而甜味却还留着的缘故。最近 的地方是“儿时”,在那里只有一味极淡极淡的甜;所以许多人都惦记着那里。这“忆之 路”是颇长的,也是世界上一条大路。②童年毕竟对一个人的个性形成和品格的确立,都有 着莫大的影响。人们都会对它切记不忘。 朱小坡对儿女教育甚严,一到扬州惟恐自华学业荒疏,即把他送到私塾接受传统的教 育,读经籍、古文和诗词。不久,就让他进入初等小学,但没有读到毕业。这期间,朱小坡 又送他到一所私塾从戴子秋先生学做古文,后来他曾说:“我的国文是跟他老人家做通了 的。”①还到过扬州知名的老教师李佑青先生那里听课。李老师很喜欢这个眉目清秀的孩 子,对他很照顾,虽是临时来听,却让他坐在前排。 放学回来,晚饭过后,朱小坡一面吃着花生、豆腐干下烧酒,一面低吟着儿子写的一篇 篇作文,看到文章尾后有好评,字句边上有肥圈评点,就点头称是,欣然饮酒。且给坐在旁 边的儿子几粒花生米,或一块豆腐干。若是文章字句圈去太多,尾后有责备的评语,便要埋 怨儿子,甚至动起气来,把文章投在火炉里烧掉,小自华这时就忍不住哭了起来。这几年的 古文教育给他的古典文学打下了扎实的基础,也诱发了他对文学的爱好。 朱小坡对子女严厉但也慈爱,在寒冷冬天的晚上,为了使孩子们身子温暖,便在屋子里 点起洋灯,烧了一锅豆腐,让儿子们围坐在桌子边,他觑着眼睛,从氤氲着热气的锅里,夹 起白煮豆腐,放在孩子们的酱油碟里。室外天寒地冻,室内温暖如春,溢满天伦之乐。 着同学们调皮捣蛋。一年春天,他跟着一群同学到城外一个寺里去白吃桃子,理由是一 些中学生都看白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十几个小孩子浩浩荡荡地出城,一到寺里 便气势汹汹地呵斥道人,领他们到桃园去。道人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刚开花呢。”小孩 子们不相信,闯到园里,果然是花正开着,由是都丧了气,一怒之下,把花都折了,叫嚷 道:“没有桃子,得沏茶喝”。结果是喝了一肚子的茶水回去。 高等小学毕业后,朱自华考入了江苏省两淮中学(后改名为江苏省立第八中学),他个 子不高,坐在第一排第一座。在教师们的眼中,这个脸儿圆圆、身子结实的孩子,有点少年 老成,不苟言笑,学习认真,做事踏实,从不缺课。平时喜欢看小说,对文学有浓厚兴趣, 颇有志向,曾自命为“文学家”。由于品行与学业俱优,毕业时,校方曾授予品学兼优的奖 状。当时有一位同学不服气,认为学校不公,感到朱自华不及自己,但教师们都认为这位学 生虽然各科成绩均优,但英华外露,不如自华老实浑厚。 “广陵富佳丽,隋季此为京”。扬州在历史上曾享有“淮左名都”的盛誉。山灵水秀, 风物宜人,峰峦秀叠,园榭相连,“九里楼台牵翡翠”,令人目不暇接,美不胜收。自古以 来人才荟萃,文化发达,历代诗人如李白、杜甫、苏东坡、欧阳修等均曾流连于此,寻幽探 胜,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瑰丽诗章。扬州也是一个英雄城,在抵抗异族侵略战争的历史 上,曾谱写下无数辉煌的篇章,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文物古迹。古城的绮丽风光和浓郁的崇 尚文化的风气,于无形中陶冶着少年朱自华的性情。养成他和平中正的品性和向往自然美的 情趣。 朱家在扬州是个客籍,没有亲戚故旧,朱小坡在江西做事多年,远离家庭,1912年 菊坡公又故世了。人口日多,生计渐艰,家道一日不如一日了,因此他们的家与当地乡绅望 族毫无往来。在《说扬州》一文中,他回忆说:他们的雅事,如访胜、吟诗、赌酒、书画名 家、烹调佳味,我那时全没有份,也全不在行。 由于没有身世显赫的靠山,也无举足轻重的社会关系,因此难免要受到当地恶势力的欺 凌。辛亥革命那年,朱小坡生病在家休养,就让一个乡绅打着军政府的招牌,敲去一笔钱。 落寞的家庭,单调的生活,养成自华沉着倔犟,疾恶如仇,洁身自尊的性格。当时他少年气 盛,血气方刚,对社会上黑暗现象和市井俗气,极为不满,他最讨厌扬州人的小气和虚气。 所谓“小气”,就是目光如豆,只图眼前小利,所谓“虚气”就是“大惊小怪、以少报 多”,虚张声势。扬州有一个大官儿,常常坐着包车在街上飞驰,前面一个拉着,旁边还有 四个跟着车子推着跑,沿街辟辟拍拍,神气活现,威风凛凛,出足风头。对这种自我炫耀大 耍气派的“虚气”,少年朱自华深恶痛绝之。他还看不惯横行乡里的“甩子团”的行径, “甩子”乃扬州方言,当地绅宦子弟,仗着家势结成团伙,胡作非为,在公共场所闹“标 劲”,看戏不买票,包揽诉讼,调戏妇女,聚众起哄。更令朱自华感到奇怪的是,豪门乡绅 的仆人竟然可以指挥警察区长,大模大样地招摇过市。满清王朝早被推翻,封建统治业已结 束,民国也已开创多年了,然而扬州黑暗却依然如故。少年自华目睹现状,气愤填膺,但自 知人轻言微,只能让那口怒气憋在心里。自然,他也并没有一概抹杀扬州人,他喜欢他们和 绍兴人一样,有一股可爱的“憨气”,对那些具有刻苦诚笃品性的朋友,他始终怀有诚挚的 敬意。 对扬州明媚山水,朱自华有说不出的喜爱,但他有自个儿的选择。在扬州西北郊有个清 瘦秀丽的古典园林“瘦西湖”。它原名保障河,亦称长春湖,清钱塘诗人汪沆从西湖来此游 览,即兴作诗云:“垂杨不断接残芜,雁齿虹桥俨画图,也是销金一锅子,故应唤着瘦西 湖”。从此保障河遂有是称。瘦西湖蜿蜒曲折,州屿散落,山环水抱,堤边一株杨柳一株 桃,红绿交映,风光秀丽。但是,朱自华对它却不太喜欢,原因就只在它“假西湖之名以 行,‘雅得这样俗’”。①“两岸花柳全依水”,他认为扬州的好处,大半在水上,在护城 河下船,有七八里河道,曲折而幽静,沿河有小金山、法海寺、五亭桥、平山堂等著名风 景。小金山四面环水,山水相连,波光烟影,亭阁增辉,小土山上有风亭,半山间有月观, 可以望水,也可以观月。五亭桥呈拱形,中间一亭最高,两边四亭,参差相称。五亭桥有十 五个桥洞,朱自华以为,远望最好,看水中倒影也妙,如乘小船在桥洞中穿来穿去,则更有 风味。平山堂在蜀冈上,是欧阳修任扬州太守时所建,那里游人少,很是宁静。朱自华喜欢 登堂闲坐,远眺江南诸山淡淡轮廓,深感以古诗“山色有无中”来形容这一景色,恰到好 处。扬州游船有多种,大船专供宴游之用,他小时候常跟父亲在船里听谋得利洋行的唱片, 领略河中美景。“小划子”则像一瓣西瓜,他感到“一个人坐在船中,让一个人站在船尾上 用竹篙一下一下地撑着,简直是一首唐诗,或一幅山水画”。①扬州美丽的山色湖光,如雨 露般滋润着少年朱自华的心灵,哺育着他的感情世界,丰富着他的想象力,致使他的情怀永 远氤氲着诗情与画意。 但,朱自华最喜欢的还是抄过天宁门,向东上梅花岭瞻仰史可法的衣冠冢。史可法于明 弘光元年,率部抵抗清兵,誓守孤城,坚持十日,城陷被执,不屈殉国。后人在梅花岭建祠 筑冢,以志纪念。辛亥革命前,朱小坡曾住在史公祠养病,朱自华陪侍在侧,常常听他讲史 可法领导扬州军民为保家卫国,抗敌殉难的悲壮故事,对史可法的忠贞精神和民族气节无限 崇仰。上中学后,他得暇就上梅花岭史公祠,凭吊他所钦敬的民族英雄,还写下不少诗章。 扬州茶馆最著名,吃的花样也多。假日里,朱自华也常常光临茶馆小吃以消闲。在北门 外有一条小街,茶馆最多,店名也风雅,如香影廊、绿杨村、红叶山庄等。坐定了沏上茶, 便有卖零碎的来兜揽生意,有小蒲包分放着瓜子花生炒盐豆之类,有又香又热的炒白果,有 五香牛肉,还有著名的烫干丝。最可口的是小笼点心,有肉馅儿的,蟹肉馅儿的,笋肉馅儿 的,还有菜包子、菜烧卖,特别是干菜包子,蒸得白生生的,热腾腾的,到口便轻松地化 去。扬州的茶食太有味了,因此给他的印象特别深,以致许多年后还记得绿杨村茶馆随风飘 扬在绿杨树上的幌子,使他想起“绿杨城廓是扬州”的名句;还记得茶馆里幽静的小池、丛 竹和茅亭,感到上海、北平的茶楼都不如那里雅致。他还满怀深情地惦念着那里的小笼包 子,说:“我离开扬州,也来过七、八处大大小小的地方,还没有吃过那样好的点心。”① “飞去的梦便是飞去的生命,所以常常留下十二分的惋惜,在人的心里,”“飞去的梦因为 飞去的缘故,一例是甜蜜蜜而又酸溜溜的。这便合成了别一种滋味,就是所谓惆怅”②,这 是朱自华日后谈到“儿时的梦”时说的话。在那飞去的童年之梦里,留给他“甜蜜蜜而又酸 溜溜”,多少又带点“惆怅”滋味的,便是家里为他包办的终身大事了。 朱自华是朱家的长子长孙,在封建家庭里,他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因此当他还不满 11岁的时候,长辈们便为他张罗亲事了。很快就说上了,是曾祖母的娘家人,在苏北一个 小县份,叫做“花园庄”的乡下,姑娘比自华还大四岁,个儿高,裹小脚。那时他还小,根 本不理会这事儿,印象最深的倒是每年那边乡下有人来,蓝布短打扮,衔着烟管,带来的小 麦粉和白薯干很好吃。大约在他12岁时,姑娘害痨病死了,因此母亲又为他的亲事着急, 她托常来做衣服的裁缝做媒,为的是裁缝走的人家多。不久,裁缝物色了一个钱家的姑娘。 钱家有两位小姐,一位是姨太太生的,给自华说的是正太太的大小姊。接下来便是相亲,一 天,母亲给自华穿上枣宁绸袍子,黑宁绸马褂,戴上红帽结儿的黑缎瓜皮小帽,千叮咛万嘱 咐要他留心些。裁缝把小自华带到一个茶馆里,那里早有一位30多岁的先生等着,先生方 面大耳,穿着布袍马褂,为人很慈祥,他不住地打量着自华,看得很仔细,并问他念了些什 么书。他对孩子的长相很满意,认为“人中”长,不是短寿的样子,就是看他走路,怕脚上 有点毛病。但不管怎样,总算让人家相中了。那么,对方姑娘是什么样子呢?母亲不大放 心,便派亲信老妈子去看,回来报告说,大小姐比自华大得多,很胖,坐下去满满一圈椅, 二小姐倒是苗条的,母亲听后不太乐意,以为胖了不能生育,有意和二小姐结亲,谁知裁缝 一传话,对方生了气,不答应,事情就这样吹了。母亲只得重新罗致,隔了一年,她在一次 打牌时,遇见一位太太,她有个女儿和自华同年,跳跳蹦蹦的很是聪明伶俐,于是派人去探 口气,对方也是做小官的,门当户对,很乐意做这门子亲。事情进行得颇为顺利,不料半途 却出了岔子,原来本家叔祖母家的一个老妈子熟悉这家内情,说这小姐不是亲生而是抱来 的,母亲一听心又冷了。转眼间,又过了一年,朱小坡得了伤寒病,请扬州名医武威三诊 治。有一天,母亲从医生的轿夫口中,打听到武家有一位小姐和自己儿子同庚,于是和朱小 坡商量,并托舅舅探问武医生的意思,对方一口便答允了。朱自华的样子武医生见过了,武 家小姐长得怎么样?母亲还是老规矩,派老妈子去相看,回来报告说不坏,就脚大些。母亲 让人传话去,让小姐裹上点儿脚。其实,老妈子去相亲时,武家让自己的女儿躲开了,她看 到的是另一个姑娘。 朱自华的婚姻命运就这样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操纵下确定了。这时他才14岁。 扬州这个古城与朱自华的关系是太密切了,他的人生途程是从这个站头出发的,他生命 史上的第一页是在这儿写下的。他的祖籍在绍兴,但这个城市对他是太陌生了,只不过小时 跟母亲回去过两回,每次只住一天,家里除了母亲外,没有一个人会说绍兴话。他是在扬州 长大的,在这儿受教育,在这儿定终身,他的祖茔也在这儿,因此他尽管对扬州某些方面有 点“讨厌”,但在感情上,对它却是“渐渐亲热起来了”。在《我是扬州人》一文中,他满 怀深情地说:“童年的记忆最单纯最真切,影响最深最久;种种悲欢离合,回想起来最有意 思”。他终于公开宣称:在那儿度过童年,就算那儿是故乡。何况我们的家又是“生于斯, 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扬州好也罢,歹也罢,我总算是扬州人的。 但是,这个“扬州人”,从两淮中学毕业后,“就不常在扬州了”。他迎着时代的风 雨,踏上了新的途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