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里魂应忆旧俦”            

    1928年随着政权易手,北京改名为北平;8月17日,南京政府决议改清华学校为
国立清华大学。校长温应星随着奉系军阀的倒台而离职。早在1926年春教务长张彭春辞
职,学校曾因此掀起了“改进教务”的浪潮,教务长一职不再由校长任命,而由教授会公
举。4月,物理系首席教授梅贻琦被推为改制后的首任教务长。梅贻琦天津人,美国吴士脱
工业大学毕业,学识广博,曾被公认为“科学各教授的首领”,作风民主,富有办学才干。
他接任后对大学部作了有力的整顿和调整,本来大学部只是笼统划分普通和专门两科,学习
年限各定为两年或三年,目标不明确。梅贻琦把两科制改为学系制,结合社会需要,设立了
国文、西文、物理、化学、历史、政治、农业等17个学系,并制定了新的组织大纲和学程
大纲。温应星离任后,南京政府电委教务长梅贻琦代校长职务,8月下旬罗家伦受命接任校
长。

    就在金风飒爽的8月,朱自清的第一本散文集《背影》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了。内分甲
乙两辑。共收散文15篇,是他四年来劳动的结晶。在《序》里,他略述了现代散文发生的
历史背景和发展趋势,指出:“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
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悉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
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在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
密,或劲健,或绚丽,或洗练,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说到自己则坦白相
告:我是大时代中一名小卒,是个平凡不过的人。才力的单薄是不用说的,所以一向写不出
什么好东西。我写过诗,写过小说,写过散文。25岁以前,喜欢写诗;近几年诗情枯竭,
搁笔已久。

    其中又说到创作的艰辛:我觉得小说非常地难写;不用说长篇,就是短篇,那种经济
的,严密的结构,我一辈子也学不来!我不知道怎样处置我的材料,使它们各得其所。至于
戏剧,我更是始终不敢染指。我所写的大抵还是散文多。……我意在表现自己,尽了自己的
力便行;仁智之见,是在读者。言辞恳切,话说的十分实在。

    开明书店将《背影》寄到朱自清老家扬州,他的三弟朱国华接到一看,不由喜出望外,
连忙拿着书飞快奔至二楼父亲的卧室,让老人家先睹为快。这时朱小坡身体不好,行动不
便,他把椅子挪到窗前,戴上老花眼镜,一字一句地读着儿子写的文章,心中感到莫大欣
慰,昏老的眼睛猛然迸出兴奋的光芒。“腹有诗书气自华”,儿子毕竟没有辜负自己的期
望。

    《背影》是朱自清的代表作,它犹如一鸣惊人的云雀,在文坛上激起了强烈的反响。朱
自清遵循的是现实主义法则,十分强调对客观事物进行仔细的观察,深入的体味。他认为
“所知愈多,所接愈广”,主张“要将‘自己’散在天下,渗入事事物物之中看它的大小方
圆,看它的轻重疏密,这才可以剖析毫芒地渐渐渐渐地认出‘自己’的真面目”①。这种创
作态度就深切地反映在《背影》中,他对自己描写对象观察之认真,已经达到锱铢必究的地
步。当《荷塘月色》发表后,有个姓陈的读者给他写了一封信,说“蝉子夜晚是不叫的”。
朱自清重视,问了好些人,都说蝉在夜晚是不叫的,又写信去问一个昆虫学家,回信抄了一
段书给他,说“好容易找到这一段儿”,蝉在夜里会叫的。朱自清认为既然是好容易才找到
那么“一段儿”,可能这是一次例外。因此,他写信给陈先生,表示感谢,说待《背影》再
版,当删掉月夜蝉声那句子。后来,他留心观察,有两回亲耳听到了月夜蝉声。因此感到
“观察之难”,原因就在“往往由常有的经验作概括的推论。”②朱自清这种品辨毫厘的创
作精神,便形成他的散文创作具有鲜明的个性色彩的缜密细致的风格。同时,他又讲究剪裁
技巧,追求语言艺术,常以素朴优美的文字,描写客观事物,抒发主观情愫,以发自肺腑之
声,直诉读者心灵。因此,他的散文在当时获得良好的社会效应,在文艺界有极大的影响。
小说家杨振声对其评价颇高,他在《朱自清先生与现代散文》一文中指出:“近代散文早已
撕破了昂然道貌的假面具,摘去了假发,卸下了皂袍;它与一切问题短兵相接,与人生日常
生活厮混,共游戏。一句话,它不再装腔作势,专为传道者与说理者作工具,而只是每人宣
情达意的语言符号。”又说:“现代散文的运用就在它打破了过去的桎梏,成为一种综合的
艺术。它写人物可以如小说,写紧张局面可以如戏剧,抒情写景又可以如诗。不,有些地方
简直就是小说,就是戏剧,就是诗。它的方便处,在写小说而不必有结构,写戏剧而不必讲
场面,写诗而不必用韵脚,所以它本体还是散文”。他认为这些特色,朱自清的散文都做到
了,“不但做到,而又做得好。所以他的散文,在新文学运动初期,便已在领导着文坛。”
他还感到朱自清文如其人,“你同他谈话处事或读他的文章,印象都是那么诚恳、谦虚、温
厚、朴素而并不缺乏风趣”:风华是从朴素出来,幽默是从忠厚出来,腴厚是从平淡出来。

    郁达夫对他的散文也赞赏备至,说:“朱自清虽则是一个诗人,可是他的散文,仍能够
满贮着那一种诗意,文学研究会的散文作家中,除冰心女士外,文字之美,要算他了。以江
北人的坚忍的头脑,能写出江南风景似的秀丽的文笔来者,大约是因为他在浙江各地住久了
的缘故”。①后来李广田在观照一代散文创作后,明确地指出他作品的价值:“在当时的作
家中,有的从旧垒中来,往往有陈腐气;有的从外国来,往往有太多的洋气,尤其西欧世纪
末的颓废气息。朱先生则不然,他的作品一开始就建立了一种纯正朴实的新鲜作风。”①

    《背影》的出版大大提高了朱自清的声誉。

    革新整顿后的清华大学的文学院院长兼中国文学系主任,就是对朱自清创作十分欣赏的
杨振声,他是朱自清的大学同学,对朱自清的学问和为人都很器重,系里一切计划多和他商
量。当时各大学中文系都存在着两个关键问题,即新文学应如何与古代文学承接,如何与外
国文学交流。过去中国文学一直与中外新潮隔绝,究竟何去何从?许多教师都在观望,学生
则十分困惑。杨振声和朱自清商量决定,国文学系的教学方针应是:注重新旧文学的贯通与
中外文化的融会。在他们拟定的课程总说明中明确指出:我们的课程的组织,一方面注重研
究我们的旧文学,一方面更参考外国的现代文学。为什么要注重研究旧文学呢?因为我们文
学上所用的语言文字是中国的;我们文学里所表现的生活,社会,家庭,人物是中国的;我
们文学所发扬的精神,气味,格调,思想也是中国的。换句话说,我们是中国人;我们必须
研究中国文学。我们要创造的也是我们中国的新文学,不过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中国新文学罢
了。

    为什么要参考外国现代文学呢?正因为我们要创造中国新文学,不是要因袭中国旧文
学。中国文学有它光荣的历史,但是某一时代的光荣的历史,不是现在的,更不是我们的,
只是历史的而已。

    这完全是立足于民族,立足于现代的一种革断。朱自清带头实践,一年内开了两门新
课,一门是“歌谣”,一门是“中国新文学研究”。过去中国文学系的课程带有浓厚的尊古
倾向,许(慎)郑(玄)之学是学生入门之导,文字、声韵、训诂之类课程占主要地位,新
文学和民间歌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朱自清新开的两门课程,首先打破了中国文学系教学设
置的旧格局,使五四以来文学和民间文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

    “歌谣”这门课的内容十分丰富,有“歌谣释名”、“歌谣的起源与发展”、“歌谣的
分类”及“歌谣的结构”等,后又增加了“歌谣的历史”、“歌谣的修辞”、“歌谣的评
价”、“歌谣研究的面面”、“歌谣的收集历史”、“歌谣叙录”等。在向来比较保守的中
国文学系来说,这门课程显得特别新鲜突出,因此引起学生们浓厚的兴趣。

    “中国新文学研究”分“总论”和“各论”两部份。“总论”共三章,第一章“背
景”,从戊戌政变讲到辛亥革命,系探讨晚清文学与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历史关系。第二章
“经过”,由五四《新青年》提倡文学革命开始一直讲到当前,其中包括文艺运动、思想论
争以及各种文学流派的主张。第三章“外国的影响”与“现在的分野”,主要论述外国文学
对中国各种流派的影响。“各论”分五章,前四章分别论述五四以来诗歌、小说、戏剧和散
文等创作的成就,介绍各类体裁的理论主张,着重分析评价每一文体重要作家作品在思想和
艺术的风格和成就。鲁迅和茅盾的创作,胡适的《尝试集》、郭沫若的《女神》、康白情的
《草儿》、李金发的诗,以及冰心、叶圣陶、郁达夫、巴金、蒋光慈、张资平等作品无不论
及。最后一章“文学批评”,主要介绍五四以来有社会影响的各种文学见解和主张。这门课
既是对五四以来新文学历史的总结,又是对当代文学创作的评价。在讲课时,朱自清特别注
重对作家创作风格的研究,引导学生关心现实。他教学态度十分严肃,甚至有点拘谨。他极
其尊重别人的看法,力避个人的好恶和门户之见。他的学生吴组缃回忆说:给我印象较深的
是“新文学研究”。发的讲义有大纲,有参考节目,厚厚的一大叠。我们每星期得交一次读
书报告,这种报告上若有什么可取的意见,发还的时候他就告诉你说:“你这段话,我摘抄
了下来,请你允许我”。

    他讲得也真卖劲。我现在想到朱先生讲书,就看见他一手拿着讲稿,一手拿着块叠起的
白手帕,一面讲,一面看讲稿,一面用手帕擦鼻子上的汗珠。他的神色总是不很镇定,面上
总是泛着红。他讲的大多援引别人的意见,或是详细的叙述一个新作家的思想与风格。他极
少说他自己的意见;偶尔说及也是嗫嗫嚅嚅的,显得要再三斟酌词句,唯恐说溜了一个字,
但说不上几句,他就好像觉得已经越出了范围,极不妥当,赶快打住。于是连连用他那叠起
的手帕抹汗珠。①朱自清也是当时知名的作家,但他在课堂上绝不讲自己的作品,同学们发
现了这一点。有一天,他们提了出来,朱自清脸红耳赤,非常慌张,半晌才镇静下来,不好
意思地说:“这恐怕很不重要,我们没有时间来讲,而且也很难讲”。同学们不肯,一定要
他讲。他看推辞不掉,就想了一想,十分严肃地说:

    “我写的是些个人的情感,大半是的。早年的作品,又多是无愁之愁,没有愁偏要愁,
那是活该。就让他自个儿愁去罢。”

    他十分重视新人新作,有发现立即补充,张天翼的《鬼土日记》和臧克家的《烙印》一
出版,他就在课堂上讲开了。他又很认真,若发现讲错或不妥之处,下次上课必定慎重提出
更正。有一次,他讲到张天翼时,介绍说:“这是位很受人注意的新作家,听说是浙江人,
住在杭州。”

    第二次上课他立即声明更正:“请原谅我,我上次说张天翼是浙江人,恐怕错了。有人
说他是江苏人。还弄不清楚,你们暂时空着罢”。数年后,吴组缃了解到张天翼原籍湖南,
父母住浙江,姊姊嫁江苏,他自己两省都长住过,还能说一口地道的湘乡话。昊组缃写信告
诉朱自清,喜得他连忙回信道谢。在课堂上,他常常启发学生独立思考,鼓励他们发表自己
意见,一听到他们有新的见解,立即高兴地说:“啊,你的意见很新!”他教学严谨持重,
绝不作主观论断,谈到某种文学现象时,总是尊重客观事实,进行实事求是的评述,如讲
“革命文学与无产阶级文学时期”,他在全面介绍创造社与太阳社的文学观点和主张的基础
上,对当时普罗文学创作倾向,提出了三点意见:(一)革命遗事的平面描写;(二)革命
理论的拟人描写;(三)题材的剪取,人物的活动,完全是概念在支配着。持论十分公允全
面。他备课极其认真,讲义就有三种,一种铅印,两种油印,随时充实修改,所以最后一种
剪贴补正很多。因而这门课受到同学们的热烈欢迎,师范大学和燕京大学都请他去讲课,可
能是负担太重,1933年以后他就不开这门课了。

    和其他教师不同的是,朱自清课堂纪律特别严,经常点名,记忆力又好,只要点过两三
次名,名字就记住了。有一次,一个男生没来上课,第二天在走廊上看到他,便叫他的名字
道:“你昨天为什么缺课?”吓得那学生满脸通红连忙道歉,从此不敢逃课。他上课认真,
改作业更是认真,他和俞平伯曾有过一次关于作业应否改得详细的问题的有趣讨论。俞平伯
不赞成多改,理由是学生只注重分数多少,从来不仔细看老师的修改和评语。朱自清反对这
种看法,他说:“我有一个学生,已经十多年不见了,忽然有一天来看我,他说,‘老师,
我给你带来了一份礼物,你猜猜是什么?”我回答说:‘你不要买礼物,太破费了,我心里
不安。’‘我知道老师一定猜不着,哪,你看’,说着,他从皮包里,拿出一本厚厚的作文
簿来,这是我在中学教书的时候替他改的,如今他已由大学毕业,也在教中学了,真想不到
我改的作文,他视若珍宝地保存得好好的。”

    “那只是千万个学生里的一个特殊例子。”俞平伯反驳道:“据我知道的是大多数学
生,都是不把老师辛辛苦苦改的文章当做一回事的,不信,我来给你看一件事实。”

    俞平伯立刻掏出钱来,请人到巷口买包花生米,想不到那包花生米的纸,正是一篇作
文。俞平伯笑说:“怎么样?这不是铁的事实!告诉你,大多数的作文,都是拿来包花生米
的,所以我主张,不要改得太详细。”“不!这现象,也不过是千万人中的一个特殊例子罢
了”。朱自清不服气,他仿照俞平伯的口气反驳道:“大多数的学生还是欢迎多改的,不管
怎样,各凭良心,我始终主张要详细地严格地改。”

    朱自清坚持自己的主张,他为班上学生改作业,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

    自从接眷北来之后,有妻子儿女相伴,朱自清安享到了静谧的家庭之乐,得以全身心扑
在教学上,做一些自己乐意做的事。他写了两篇《近来的几篇小说》对当前作品进行了评
价,还为李健吾的《一个兵和他的老婆》、老舍的《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写了书评。
为《粤东之风》和俞平伯的《燕知草》写了序。同时,还根据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了《儿
女》、《白马湖》等优美散文。还抽空为《小说月报》写了篇随笔《说话》,主张文章语言
要像“行云流水”一般自然,“文章有能到这样境界的,简直当以说话论,不再是文章了。
但这是怎样一个不易到的境界。”这种“谈话风”,也正是他自己散文创作所追求的艺术境
界。

    写作之余,他常在清华园里散步赏花。他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帖梗垒
垒如珠的紫荆。但最喜欢的还是西府的海棠,那花絮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点
荡意。树干高的,疏疏的,英气隐隐逼人。有时俞平伯来了,他俩一天三四趟在花下徘徊。
他偶然也到城里去,有一次,还带武钟谦和孩子们去玩了万生园。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谁能料到,不幸的阴影已渐渐逼近这个善良的家庭?武钟谦本来患有肺病,1928年
1月11日她生了一个女儿,没有奶,只好喂奶粉,雇了个老妈子专管她;不料年底又生了
一个男孩,过于劳累,过年之后病情日益严重了。小男孩身体不好多病,朱自清劝她少管,
但她总是放不下心来,一会儿搂,一会儿抱,到了夏天小孩病更多了,她整天忙着小生命的
汤药冷暖,毫不关心自己的身体,看他好一点,黄蜡枯干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对小女孩也
不放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要到老妈子房里看看;同时又惦念着在
扬州的迈儿和转子,又关心丈夫的健康。到后来,她天天发烧,自以为是疟疾,不放在心
上,怕丈夫担心一直瞒着,本躺着休息,一听见他的脚步声,便一骨碌从榻上坐起来。日子
一久,终被朱自清发觉了,立刻陪她到医院检查,发现病情十分不妙,肺已烂了一个大窟
窿。大夫劝她到西山疗养,她丢不下孩子,又怕花钱,在家里休养,又丢不下家务。身体越
来越不行了,10月间,朱自清乃决定送她和孩子们一起回扬州养病。她想到回家可以看到
两年不见的迈儿和转子便答允了。

    朱自清送她到车站时,她忍不住哭了,说:“还不知能不能再见!。”朱自清知道她从
心里舍不下丈夫和儿女,她不愿就这样离开人世,她多希望病好后带着六个孩子回来见他
呀!他也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但心里却也盼着她能很快养好病回到自己身边,遂好言抚慰
她。谁知此去竟是永诀!回到扬州一个多月,才31岁的她,竟于11月26日,抛下他和
六个孩子与世长辞了。

    噩耗传来,朱自清痛不欲生。他和武钟谦结婚12年,伉俪甚笃,现在竟中途永别,怎
不令他肝肠寸断!从此,偌大西院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十分凄凉。

    这时,朱自清的生活发生了困难,饭食无法自理,笃于情义的俞平伯出来帮忙,一日三
餐均由俞家送来,朱自清要算伙食费,俞平伯坚持不收,朱自清执意不从。最后,俞平伯只
好每月收他15元搭伙费,而暗中却又把它全部用于他的伙食,因此朱自清感到俞家的饭菜
总是特别丰盛可口。这个秘密多年之后他才知道。为了排遣愁怀,一天,俞平伯特地陪他冒
着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海棠,那天看花的人不少,可惜没到畿辅先哲祠去,俞平伯告诉他,
那里有一株海棠遮着大半个院子,枝干向横里伸张,花繁得没法说,海棠本无香,因为花太
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

    日子过得十分苦寂。朱自清说过,他的“全世界只有几个人,我如失了他们,便如失去
了全世界”。现在,他的“世界”几乎破碎了。他日夜思念远在扬州的失去了母爱的六个儿
女。一天,报纸报导缉私营兵士滋事,心中更是无限挂念,乃写五律《忆诸儿》,以遣情
怀:平生六男女,昼夜别情牵。

    逝母悲黄口,游兵警故廛。

    笑啼如昨日,梨栗付谁边。

    最忆迎兼迈,相离已四年。

    对亡妻他更是深情绵邈,梦寐难忘。清明节后一天,是武钟谦的生辰,那天傍晚,他到
西郊,见春游车马极多,万感交集,不禁想起去年和她及儿女共游万生园的情景,凄恻之
情,不能自已。乃赋诗以抒哀情:名园去岁共春游,儿女酣嬉兴不休。

    饲象弄猴劳往复,寻芳选胜与勾留。

    今年身已成孤客,千里魂应忆旧俦。

    三尺新坟何处是?西郊车马似川流。

    世事纷拿新旧历,兹辰设悦忆年年。

    浮生卅载忧销骨,幽室千秋梦化烟。

    松~*春阴风里重,狐狸日暮陇头眠。

    遥怜一昨清明节,稚子随人展暮田。

    爱妻亡故,儿女远离,在北京几年中,他除了俞平伯没有什么朋友,生活无味,心境寂
寞,时时念旧:旧京盛文史,贤隽集如林。

    侧陋疏声气,风流忆盖簪。

    辞源三峡倒,酒盏一时深。

    懒寄江南信,相期印素心。

    南方变成了巨大的心理磁场,强烈地吸引着他。在流霞翻飞的傍晚,在孤灯莹莹的深
夜,他常常苦苦地思忆着南方诸友,往事如潮,旧情似海,他是那样深切地怀念着往日热闹
的生涯。他想起了夏丐尊的豪情与诚意,想起了他家的好花与美酒,想起了他丰富的著译和
古朴的家居。古抱当筵见,豪情百辈输。

    莳花春永在,好客酒频呼。

    鞮译勤铅椠,江湖忘有无。

    别来尤苦忆,风味足中厨。

    他想起了刘延陵,想起他飘泊的生活和不幸的婚姻,想起他的病与远游。

    响濡泉边鲔,飘零海上鸥。

    廿年悲女难,一病等俘囚。

    破浪舟空往,论交孰与游。

    可怜随雁鹜,频为稻梁谋。

    他念念不忘丰子恺当年在白马湖畔弹奏贝多芬的《月光曲》,也想起他的漫画,想起他
近年随从弦一法师学佛茹素。洲渊黄叔度,语默与时殊。

    浩荡月光曲,风华儿女图。

    劳歌空自惜,烂醉任人扶。

    近闻依净土,还忆六凡无?

    他十分敬佩叶圣陶狷介的风格和朴真的品性,羡慕他的勤奋和精思。

    狷介不随俗,交亲自有真。

    浮沉杯酒冷,融泄一家春。

    说部声名久,精思日月新。

    付余勤拣择,只恨屡因循。

    在《怀南中诸旧游》一组五首旧诗中,他思绪绵远,情怀诚挚。这种对已逝生活的咀
嚼,对过往温情的寻觅,映现出的正是朱自清在丧偶之后,无限苦寂的心情。

    叶圣陶以往曾托朱自清为他的短篇小说编个选集,此事拖了很久没做,“只恨屡因
循”,他一直感到愧对老友。暑假无事,乃决定抓紧时间进行,每日躲在书房里,挥扇翻阅
叶圣陶的短篇小说著作,择选篇目。在编选中颇有心得,便着手写《叶圣陶的短篇小说》书
评。他认为叶圣陶“初期的作风可以说近于俄国的,而后期可以说近于法国的”,“爱与自
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说的两块基石”,因此“特别着眼在妇女与儿童身上,他写出被压迫的
妇女,如农妇、童养媳、歌女、妓女等的悲哀”。他又发现叶圣陶小说还有一个特点,即
“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如亲子之爱与礼教的矛盾,理想被现实所食的痛苦,以及理想主义
者与腐败社会的抗争等等。后期作品“便是现实主义手法的完成”,“他的眼从对村镇转到
城市,从儿童妇女转到战争与革命的侧面的一些事件了”,于是出现了“广阔的世间”。他
也指出叶圣陶小说的不足之处,那就是,“爱用骈句,有时使文字失去自然的风味”,“写
对话似不顶擅长,各篇中对话嫌平板,有时说教气太重”。论述精辞中肯,态度严肃持正,
充份表现了他的美学思想和学术作风。由选编评述作品,而勾起了他和作者之间的许多往事
的回忆,想起两人的友谊,于是又冒着酷热,着手写《我所见的叶圣陶》。在文章中,他细
细地叙写了自己与叶圣陶交往的经过,以白描手法写他的寡言,写他的和易,写他的天真,
写他的诚朴,从他的穿着、处世、起居、情性等各个方面,勾勒出一个诚挚的灵魂,再现了
这位现实主义大师的个性风貌。流贯在全篇的是他对远方挚友的深浓的情意。

    这时,朱自清有个钻心的苦恼,使他昼夜不安,梦寐不宁。那就是由于他对现实抱“暂
时超然”的态度,因此对当前文艺运动都不介入,生活圈子又极狭小,游离于主流之外,以
致渐渐地感到心灵之水有点枯窘了。以前他写诗,后来写散文,近来却写不出什么来了。他
感到有的人苦于有话说不出,有的人苦于有话无处说,而自己则是觉得无话可说。在空荡荡
的房间里,他前后徘徊,左思右想,总感到自己多年来只是凄凄惶惶地在个人小天地里辗
转,为填饱一家的肚子,在庸庸碌碌的生活浊流里挣扎,内心十分痛楚。他万分悲哀地说:

    我觉得自己是一张枯叶,一张烂纸,在这个大时代里。①

    他又一次默默地审视自己生命的足迹,翻阅已逝的生活日历,吃惊地发现过往深长的岁
月,竟是如此惨淡,如此平直,如此空寂。由不得从心中发出悲鸣: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
魄的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的。我的职业是三个教
书;我的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
了,会忘记自己,看不清楚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
简单的一个人。②这是坦爽的直白。朱自清始终是严肃的正视人生,严格地剖析自己的。而
剖析是为了探索,因此他的心境虽然跋徨,但仍然发愿要不务空想,脚踏实地,继续摸索前
进。“这时候眼前没有雾,顶上没有云彩,有的只是自己的路”:他负着经验的担子,一步
步踏上这条无尽的然而实在的路。他回看少年人那些情感的玩意,觉得一种轻松的意味。他
乐意分析他背上的经验,不止是少年时的那些!他不愿远远地捉摸,而愿剥开来细细地看。
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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