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香自苦寒来

    抗战初期,国民党正面战场对日寇的进攻曾奋勇抗击,如华北的忻口战役和华东的松沪
抗战,以及台儿庄战役等,都打得好,涌现了一批可歌可泣的爱国将士,表现了中华儿女崇
高的民族气节。但由于长期不抵抗主义的影响和缺乏充分准备,加之有些将领拥兵自重,但
求自保,甚至不战而退,终于造成严重的危机。仅半年光景,河北、山西、察哈尔、绥远、
山东各省相继沦陷。日寇气焰嚣张,咄咄逼人,战争有继续扩大、并向长江两岸、特别是华
南蔓延之势,所以被囚的张学良夫妇,在监押人员的驱赶下,也不得不疲于奔命,饱尝颠沛
流离之苦。原本患病的于凤至,哪里能经受得住这番折腾,再加上特务的刁难,精神的忧
郁,所以病势一天比一天严重。因为她患的是乳癌,急需手术治疗,经张学良再三要求,当
局才同意让于凤至出国就医,而改由赵四小姐陪伴,以照顾张学良的生活。
    这件事说来简单,按人之常情来讲,似乎也是理应如此,不该再有什么麻烦。但要通过
戴笠,他要是从中作梗,事情就难办成。还倒好,这位以冷酷无情著称的军统局长这回没有
阻挡,张学良的要求获准了,原来张、戴之间还有点交往,矛盾是有,但还不是那么水火不
能相容。赵云声说:
      戴笠此人虽阴险狠毒,杀人不眨眼,但他和张学良的关系一直不错。过去,蒋介石
为了拉拢张学良,组织“四维学会”时,戴笠曾是张学良的下属,但张学良从不以上司自
居,而是坦诚相待,把他视为自己的朋友。因有这层关系,所以在“西安事变”发生以后,
当宋美龄飞往西安时,戴笠才敢陪同前往。可是,他一下飞机,西安的士兵就将他解除了武
装,没收了他的手枪。宋子文、宋美龄和端纳,都没有被搜查,而独独他戴笠被缴枪解除了
武装,这对于堂堂的军统局长来说,不能不感到难堪。一进城,他便跑到张学良的官邸诉说
委屈,张学良一听哈哈大笑,随即解开衣带,将自己的手枪摘下来送给了他。张学良一面递
手枪,一面开玩笑似的问:
    “你这个军统局长是怎么当的?我西安发生这么大事,你竟一点也没得到情报?”
    戴笠脸一红,讪讪地说:
    “我哪敢搞你的情报!再说,我也没想到,你会来这么一手!”
    这话,虽是戴笠的解脱,但从中也可看出他们关系之亲密。这次,张学良准备送蒋介石
回南京时,戴笠也是保人之一,由他担保张学良的生命安全。
    因有这些前科,所以戴笠对张学良一直惧让三分。这次,对于张学良当面提出的让于凤
至出国就医的请求,他当然不好拒绝。至于要求改换赵四小姐来替代,戴笠虽说嘴上也满口
答应,可他心中却暗自思忖:赵四会来吗?
    戴笠非常清楚,赵四现今在香港生活得很舒适,有豪华的房舍,有可观的财产,而且今
年她刚刚二十七岁,青春美貌,她干么要放弃这富贵财产,跑到你这穷山沟里来呢?人生在
世,图的就是享乐。她当年从天津私奔关外,是因为那时你张学良是权倾朝野的少帅,风流
倜傥,炙手可热;而如今你已经成了一文不名的囚徒,她干么要抛弃自由,来陪你囚禁呢?
    戴笠的脸很长,人称马相。此时这张马脸上浮起了一层奸诈狡黠的笑容,意思是说:如
果她本人不来,恐怕就不能怪我戴笠了!……①
    戴笠的破例恩准,不管是从什么角度出发,对于孤苦的张学良来说,毕竟还是福音。但
这位有“杀人魔王”之称的戴某的所谓赵四不会舍弃富贵和舒适生活而跑来陪张,则就想错
了;同时,也更不是象他所说的,赵四小姐当年之所以“私奔关外”,主要是为了金钱与权
势。不,不是的。从赵四小姐当时的家庭环境和她的品德看,这些她是并不在意的,她所钦
佩和仰慕的主要的还是少帅张学良的光彩照人的风采和人品!如果仅仅是为了荣华富贵,如
果她是个朝秦暮楚和贪图享受的人,也就不会在张学良最潦倒、最困难的时候来到他的身边
了!是的,她很清楚,此一去,还不仅仅是抛家别子,不仅仅是要过艰难、愁苦、屈辱和冰
刀霜剑般的生活,而且她为此作出的牺牲也绝不是一年半载,不是短时间的,这很可能将是
终身性质的,她要献出的甚至将是她的全部的身心、青春和生命。但为了她所深爱着的亲
人,为着一位为了国家和民族忍辱负重、甘愿把牢底坐穿的一代英姿人杰,为了使他能稍稍
减轻一点心灵上的痛苦,她认为这牺牲是值得的,是很有意义的;再说,让他孤苦零丁地在
囚系中苦度春秋,她也不放心呀。所以,那时她虽然在香港有房产,儿子年幼离不开她,可
一想到孤苦无告的张学良希望她能和他在一起时,她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把儿子送到
美国,托友人抚养,然后便星夜兼程地来到张学良身边。
    一对恩深义重的患难夫妻终又久别重逢了,二人相见,都不禁感叹唏嘘,悲喜交集。
    “汉卿,让你受苦了……”赵四小姐原本有很多话要说的,可是只说了这两句,就哽咽
难言了。
    张学良也很伤心,他同样也是有很多话要对赵四小姐讲的,可是此刻却是纵有千言万
语,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只是悔恨地说:“唉,都是我不好,当初没听你的忠告,才落到这
个地步,使你也受到牵连。霞,我不明白,我扪心自问,待人不薄,也没干过什么亏心事,
可我怎么总是遭人忌恨,自己也常吃苦头呢?”
    “不,汉卿,主要责任不在你,你不要这么想。”对于这些不愉快的往事赵四小姐本不
想再去谈它,但听张学良这么说就再也无法沉默,因此说道:“那是别人气量狭小,怎么能
怪你呢?如果说有时你也有失策之处,那我看还是你把政治斗争看得太简单,而不晓得它的
无情,有时还是水火不容、极其残酷的,以你年轻气盛的少帅,与一心怀叵测反复无常的人
共事,哪有不吃亏的呢!”
    “是啊,估计不足,估计不足,”张学良赞同地连声说,“当年周恩来也曾经谈到过政
治是钢铁般的无情,放蒋是为了合作抗日,亲送则大可不必。可那时我却听不进去,也正如
你所说的,我吃亏就在于不懂得政治斗争的残酷性,在于看错了人,也过于自信,总觉得自
己襟怀坦白,开诚布公,言必信,行必果,别人也会这样对待我的。”
    “问题就在这里。”赵四小姐直截了当地说:“信义是要讲的,但还要看对象;人心换
人心,好心有好报这类话,也是常听人们谈起的。但也有另一种经验之谈,这就是被有的人
奉若神明的曹操的所谓‘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不是还有‘君子之交淡如
水,小人之交甜如蜜’这样的俗谚吗?不能光看他讲得好听,听其言还要观其行,对那些伪
善者来说,好心会被认为是软弱可欺,是得不到好报的,你没听人讲过那个农夫和冻僵了的
蛇的故事吗?……啊,看我,说起这些来就没个完了,我们刚见面,不谈这些了,我最不放
心的是这几年你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身体怎么样?”
    张学良叹了口气,满怀忧愤地说:“身体还可以,不过毕竟年纪不饶人,不如以前了。”
    “那末精神呢?还总那么想不开吗?”赵四小姐什么都想了解。
    “啊,你问这个,叫我怎么说呢?”张学良苦笑着说,“精神上的苦闷总是难免的,自
由的丧失一直在我心中留下难以抹去的伤痕。可是事物在运动,在不断发展,随着时间的推
移,有些事会慢慢变得淡漠起来。人不能总在痛苦中生活,当一种痛苦被一个人逐渐消化了
之后,他的思想就会升华,胸怀就会旷达一些,意志也会变得更为坚强些,你说是不是这样
呢?”
    赵四小姐点点头,感动地深有同感地说:“人生的旅程是艰难曲折的,所谓一帆风顺、
青云直上、官运亨通之类,都是一些善于投机钻营者的为人之道。为了坚持正义,就要作出
牺牲。这样的事,可以说是从古至今,概莫能外,有道是: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绔袴少伟
男。这看来还真是经验之谈呢,汉卿,你说这话有没有道理呢?”
    “嗯,有道理,有道理。”张学良极表赞同,他觉得赵四小姐所说的正是他想说而未说
出来的话,她真不愧为自己的知音,所以感慨地说:“这不仅有道理,而且我看颇有见地,
古人还讲过一句话,叫‘好事多磨’,也含有这个意思,这不是随随便便讲出来的,而是从
实践中总结出来的。啊,从刚才谈话看,你好象言犹未尽,一定还有些想法吧,请继续谈下
去。”
    “是的,现在我有这样的体会——”赵四小姐沉思了一会,又接着说:“人们常讲,天
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又说,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二者相辅相成,看来不无道
理。真的,许多事常常是变幻莫测,不依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是不是自己就听天由命,
无所作为呢,那也不是。就说灾祸和不幸吧,谁也难以完全摆脱,但对待它的态度,却有不
同:是一蹶不振,悲观厌世,郁郁以终呢;还是处之泰然,豁达大度,从痛苦的泥潭中拔出
脚来,自己开拓阳光明丽的生活?显然,我们要的是后者,而不是前者。你说得很对,人不
能总在痛苦中生活,人是应该讲情操、讲气节的。遇到不幸和灾祸逆来顺受,与世浮沉,听
之任之,是不好的,应竭尽全力去抗争,但当一切努力都无效,损失已经无法挽回时,就应
当旷达一些,超脱一些,我不是说看破红尘,与世无争,麻木不仁,而是说要自强,自重,
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要有广阔的胸怀,要有崇高的精神境界。逆境与磨难是可以锻炼人的
意志的。古人云:‘疾风知劲草,路遥识马力;又云: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励
出’。讲情操、重气节的人,就该这样啊!”
    “嗯,是这样的,这些格言很深刻,有哲理。”张学良激动地说。机灵、敏锐、有着丰
厚的文化素养和才女气质的赵四小姐的到来,使他分外高兴,话也格外稠了。他默默地凝视
着虽经战乱、然而容颜的端庄、俊俏、温柔仍然不减当年的赵四小姐,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
的,又兴致勃勃地说:“霞,若是我没有记错的话,过去仿佛听你说过,你在天津上学的时
候,爱好读书,特别喜欢看文学方面的书,崇拜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是这样吗?你大概还
记得岳飞的《满江红》和文天祥的《过零仃洋》吧?那读起来多么激动人心呀!我常常这样
想,如果有一点压力就卑躬屈膝,别说气节,就连作人的最起码的尊严也都丧失净尽,这是
最没有出息的,即使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所以我看还是文天祥说得好: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啊,好诗,好诗!堪称千古绝唱。看来这两年你读了不少的书,对诗词也颇有研究
呢!”赵四小姐高兴地说。“唉!研究还谈不上,只能说是刚刚入门,稍有心得。”张学良
叹了口气,感慨万端地说:“这也许是与我的处境有关,读古代和近代的好的诗词,常常使
我产生共鸣,给我以生存和前进的勇气与力量,秋瑾女士的《宝刀歌》写得不错,这你读过
吗?”
    “《宝刀歌》?啊,读过,读过!”赵四小姐听他提到秋瑾,感到格外亲切。因为秋瑾
是中国妇女运动的先驱,是她素来崇敬的英雄,所以她回忆说:“记得这诗是她在八国联军
攻占北京时写的,当时流传很广,我在上中学时还能背诵呢,现在因为久不温习,可能记不
全了。”
    “是吗?你也爱读《宝刀歌》,这太好了!”张学良喜形于色地说:“霞,看来我们不
仅有缘,连志趣也十分相投啊!来,来,让我们把这首诗再来读一读吧。”说到这里,张学
良沉思片刻,便与赵四小姐一起,实际是以他为主地共同吟诵道:“汉家宫阙斜阳里,五千
余年古国死。一睡沉沉数百年,大家不识做奴耻。忆昔我祖名轩辕,发祥根据在昆仑。辟地
黄河及长江,大刀霍霍定中原。痛哭梅山可奈何?帝城荆棘埋铜驼。几番回首京华望,亡国
悲歌泪涕多。北上联军八国众,把我江山又赠送。白鬼西来做警钟,汉人惊破奴才梦。主人
赠我金错刀,我今得此心雄豪。赤铁主义当今日,百万头颅等一毛。沐日浴月百宝光,轻生
七尺何昂藏?誓将死里求生路,世界和平赖武装。不观荆轲作秦客,图穷匕首见盈尺。殿前
一击虽不中,已夺专制魔王魄。我欲只手援祖国,奴种流传遍禹域。心死人人奈尔何?援笔
作此《宝刀歌》。宝刀之歌壮肝胆,死国灵魂唤起多。宝刀侠骨孰与俦?平生了了旧恩仇。
莫嫌尺铁非英物,救国奇功赖尔收。愿从兹以天地为炉、阴阳为炭兮,铁聚六洲。铸造出千
柄万炳宝刀兮,澄清神州。上继我祖黄帝赫赫之威名兮,一洗数千数百年国史之奇羞!”②
诗一背完,赵四小姐就抚掌称赞:“啊,好记性!好记性!
    背得一字不差,看来这几年你真用功呀!”
    “哪里,哪里。”张学良微微一笑,说:“我不过是敬仰这位女中豪杰。她的诗,总是
激越昂扬、充满爱国主义精神。而且,她是很有才华的,不光诗写得好,也善于填词,她有
《鹧鸪天》一阕云:“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
身!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③“好词,
这词填得太好了!”赵四小姐感动地说:“秋瑾是因为起义失败被满清政府杀害的,先葬于
杭州西湖,因清廷掘塞,改葬湖南。光复后,才又重葬于西湖之滨。据说她的好友徐自华曾
写过一些悼念亡友的好诗,这你还记得吗?”
    “记得。”张学良的记忆力强得惊人,经赵四小姐随便一提,他竟当场诵念道:“年年
风雨惯悲秋,今岁秋风散尽愁。郢唱一声天下和,居然光复旧神州。还有:秋风秋雨起战
尘,胡尘吹净扫妖氛。剧怜革命成功日,立马吴山少此君。”④由于久不相见,会面后所谈
的又都是充满哲理和诗意的话题,所以都由衷地感到格外的亲切、温暖,并从中获得了有益
的启迪和力量。
    
  ① 赵云声:《赵四小姐与张学良将军》,北方妇女儿童出版社1988年10月
出版。
    ② 此诗原载何处不详,现引自许涤新著《百年心声》一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
店1979年3月出版。
    ③ 引自秋瑾词:《鹧鸪天》,出处同②。
    ④ 引自秋瑾诗:《悼璿卿》,出处同②。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