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茹安港(Juan)在戛纳附近,拿破仑在此登陆时曾发出宣言。
②替拿破仑当向导。
③拿破仑,金币名,值二十法郎。
那人正向着这旅舍走去,它是这地方最好的旅舍了。他走进了厨房,厨房的门临街,也
和街道一般平。所有的灶都升了火,一炉大火在壁炉里熊熊地烧着。那旅舍主人,同时也就
是厨师,从灶心管到锅盏,正忙着照顾,替许多车夫预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们可以听见车
夫们在隔壁屋子里大声谈笑。凡是旅行过的人都知道再也没有什么人比那些车夫吃得更考究
的了。穿在长叉上的一只肥田鼠夹在一串白竹鸡和一串雄山雉中间,在火前转动。炉子上还
烹着两条乐愁湖的青鱼和一尾阿绿茨湖的鲈鱼。
那主人听见门开了,又来了一个新客人,两只眼睛仍望着炉子,也不抬头,他说:
“先生要什么?”
“吃和睡。”那人说。
“再容易也没有,”主人回答说。这时,他转过头,目光射在旅客身上,又接着说:
“……要付钱的呀。”
那人从他布衫的袋里掏出一只大钱包,回答说:
“我有钱。”
“好,我就来伺候您。”主人说。
那人把钱包塞回衣袋里,取下行囊,放在门边的地上,手里仍拿着木棍,去坐在火旁边
的一张矮凳上。迪涅在山区,十月的夜晚是寒冷的。
但是,旅舍主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总在打量这位旅客。
“马上有东西吃吗?”那人问。
“得稍微等一会儿。”旅舍主人说。
这时,新来的客人正转过背去烘火,那位象煞有介事的旅舍主人从衣袋里抽出一支铅
笔,又从丢在窗台旁小桌子上的那张旧报纸上扯下一角。他在那白报纸边上写了一两行字,
又把这张破纸折好,并不封,交给一个好象是他的厨役又同时是他的跑腿的小厮。旅舍主人
还在那小伙计耳边说了一句话,小伙计便朝着市政厅的方向跑去了。
那旅客一点也没有看见这些经过。
他又问了一次:
“马上有东西吃吗?”
“还得等一会儿。”旅舍主人说。
那孩子回来了。他带回了那张纸。主人急忙把它打开,好象一个等候回音的人,他仿佛
细心地读了一遍,随后又点头,想了想。他终于朝着那心神似乎不大安定的旅客走上一步。
“先生,”他说,“我不能接待您。”
那个人从他的坐位上半挺着身子。
“怎么!您恐怕我不付钱吗?您要不要我先会账?我有钱呢,我告诉您。”
“不是为那个。”
“那么是为什么?”
“您有钱……”
“有。”那人说。
“但是我,”主人说,“我没有房间。”
那人和颜悦色地说:“把我安顿在马房里就是了。”
“我不能。”
“为什么?”
“那些马把所有的地方都占了。”
“那么,”那人又说,“阁楼上面的一个角落也可以。一捆草就够了。我们吃了饭再看
吧。”
“我不能开饭给您吃。”
那个外来人对这种有分寸而又坚硬的表示感到严重了,他站立起来。
“哈!笑话!我快饿死了,我。太阳出来,我就走起。走了十二法里①的路程。我并不
是不付钱。我要吃。”
“我一点东西也没有。”旅舍主人说。
那汉子放声大笑,转身朝着那炉灶。
“没有东西!那是什么?”
“那些东西全是客人定了的。”
“谁定的?”
“那些车夫先生定了的。”
“他们多少人?”
“十二个人。”
“那里有二十个人吃的东西。”
“那都是预先定好并且付了钱的。”
那个人又坐下去,用同样的口吻说:
“我已经到了这客栈里,我饿了,我不走。”
那主人弯下身子,凑到他耳边,用一种使他吃惊的口吻说:
“快走。”
这时,那旅客弯下腰去了,用他棍子的铁梢拨着火里的红炭,他蓦地转过身来,正要开
口辩驳,可是那旅舍主人的眼睛盯着他,照先头一样低声说:
“我说,废话已经说够了。您要我说出您的姓名吗?您叫冉阿让。现在您要我说出您是
什么人吗?您进来时,我一见心里就有些疑惑,我已派人到市政厅去过了,这是那里的回信。
您认识字吗?”
他一面那样说,一面把那张完全打开了的、从旅舍到市政厅、又从市政厅转回旅舍的纸
递给那客人看。客人在纸上瞟了一眼。旅舍主人停了一会不响,接着又说:
“无论对什么人,我素来都是客客气气的,您还是走吧。”
那人低下了头,拾起他那只放在地上的布袋走了。
他沿着那条大街走去。好象一个受了侮辱、满腔委屈的人,他紧靠着墙壁,信步往前
走。他的头一次也没有回转过。假使他回转头来,他就会看见那柯耳巴十字架的旅舍主人正
立在他门口,旅舍里的旅客和路上的行人都围着他,在那里指手画脚,说长论短;并且从那
一堆人的惊疑的目光里,他还可以猜想到他的出现不久就要搞得满城风雨。
那些经过,他完全没有瞧见。心情沮丧的人,总是不朝后面看的。他们只觉得恶运正追
着他们。
他那样走了一些时候,不停地往前走,信步穿过了许多街道,都是他不认识的,忘了自
身的疲乏,人在颓丧时是常有这种情况的。忽然,他感到饿得难熬。天也要黑了。他向四周
望去,想发现一处可以过夜的地方。
那家华丽的旅馆既享以闭门羹,他便想找一家简陋的酒店,一所穷苦的破屋。
恰好在那条街的尽头,燃起了一盏灯,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显出一根松枝,悬在一条
曲铁上。他向那地方走去。
那确是一家酒店。就是沙佛街上的那家酒店。
那行人停了一会,从玻璃窗口望那酒家底层厅房的内部,看见桌上的灯正点着,壁炉里
的火也正燃着。几个人在里面喝酒。老板也傍着火。一只挂在吊钩上的铁锅在火焰中烧得发
响。
这家酒店,同时也是一种客栈,它有两扇门,一扇临街,另一扇通一个粪土混积的小天
井。
那行人不敢由临街的门进去。他先溜进天井,待了一会,再轻轻地提起门闩,把门推开。
“来的是谁?”那老板问。
“一个想吃晚饭和过夜的人。”
“好的,这儿有饭吃,也有地方可以住。”
跟着,他进去了。那些正在喝酒的人全都转过头来。他这面有灯光照着,那面有火光照
着。当他解下那口袋时,大家都打量了他好一会儿。那老板向他说:
“这儿有火,晚餐也正在锅里煮着。您来烤烤火吧,伙计。”
他走去坐在炉边,把那两只累伤了的脚伸到火前,一阵香味从锅里冲出。他的脸仍被那
顶压到眉心的便帽半遮着,当时所能辨别出来的只是一种若隐若现的舒适神情,同时又搀杂
着另外一种由于长期苦痛而起的愁容。
那是一副坚强有力而又忧郁的侧形。这相貌是稀有的,一眼看去象是谦卑,看到后来,
却又严肃。眼睛在眉毛下炯炯发光,正象荆棘丛中的一堆火。
当时,在那些围着桌子坐下的人中有个鱼贩子。他在走进沙佛街这家酒店以前,到过拉
巴尔的旅舍,把他的马寄放在马房里,当天早晨他又偶然碰见过这个面恶的外来人在阿塞湾
和……(我已忘了那地名,我想是爱斯古布龙)之间走着。那外来人在遇见他时曾请求让他
坐在马臀上,他当时已显得非常困顿了,那鱼贩子却一面支吾,一面加鞭走了。半点钟以
前,那鱼贩子也是围着雅甘·拉巴尔那堆人中的一个,并且他亲自把当天早晨那次不愉快的
遭遇告诉了柯耳巴十字架旅舍里的那些人。这时他从他座上向那酒店老板使了个眼色。酒店
老板就走到他身边。彼此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个赶路的客人却正在想他的心事。
酒店老板回到壁炉旁边,突然把手放在那人的肩上,向他说:
“你得离开此地。”
那个生客转过身来,低声下气地说:
“唉!您知道?”
“我知道。”
“他们把我从那个旅舍里撵了出来。”
“又要把你从这儿赶出去。”
“您要我到什么地方去呢?”
“到旁的地方去。”
那人提起他的棍和布袋,走了。
他走出店门,又遇到几个孩子,扔着石子打他,那起孩子是从柯耳巴十字架跟来,专在
门口候他出来的。他狼狈地回转来,扬着棍子表示要打,孩子们也就象一群小鸟似的散了。
他走过监狱,监狱的大门上垂着一根拉钟的铁链。他便拉动那口钟。
墙上的一个小洞开了。
“看守先生,”他说,一面恭恭敬敬地脱下他的便帽,“您可愿意开开牢门让我住一
宵?”
有个人的声音回答说:
“监牢又不是客栈。你得先叫人逮捕你。这门才会替你开。”
那小墙洞又闭上了。
他走到一条有许多花园的小街。其中的几处只用篱笆围着,那样可以使街道显得更生
动。在那些花园和篱笆之间,他看见一所小平房的窗子里有灯光。他从那玻璃窗朝里看,正
好象他先头望那酒店一样。那是一大间用灰浆刷白了的屋子,里面有一张床,床上铺着印花
棉布的床单,屋角里有只摇篮,几张木椅,墙上挂着一枝双管枪。屋子中间有桌子,桌上正
摆着食物。一盏铜灯照着那块洁白宽大的台布,一把灿烂如银的盛满了酒的锡壶和一只热气
腾腾的栗黄汤钵。桌子旁边坐着一个四十岁左右喜笑颜开的男子,他用膝头颠着一个小孩,
逗他跳跃。一个年纪正轻的妇人在他旁边喂另外一个婴孩的奶。父亲笑着,孩子笑着,母亲
也微微地笑着。
这个异乡人在那种温柔宁静的景物前出了一会神。他心里想着什么?只有他自己才能说
出来。也许他正想着那样一个快乐的家庭应当是肯待客的吧,他在眼前的那片福地上也许找
得着一点恻隐之心吧。
他在玻璃窗上极轻地敲了一下。
没有人听见。
他敲第二下。
他听见那妇人说:
“当家的,好象有人敲门。”
“没有。”她丈夫回答。
他敲第三下。
那丈夫立起来,拿着灯,走去把门开了。
他是一个身材高大,半农半工模样的人。身上围着一件宽大的皮围裙,一直围到他的左
肩,围裙里有一个铁锤、一条红手巾、一只火药匣、各式各样的东西,都由一根腰带兜住,
在他的肚子上鼓起来。他的头朝后仰着,一件翻领衬衫大大敞开,露出了白皙光滑的牛脖
子。他有浓厚的眉毛,腮帮上留着一大片黑胡须,眼睛不凹,下颏突出,在那样的面貌上,
有一种说不出的怡然自得的神气。
“先生,”那过路人说,“请原谅。假使我出钱,您能给我一盆汤,让我在园里那棚子
里的角上睡一宵?请您说,您可以吗,假使我出钱的话?”
“您是谁?”那房子的主人问。
那人回答说:
“我是从壁马松来的。我走了一整天,我走了十二法里。您同意吗?假使我出钱?”
“我并不拒绝留宿一个肯付钱的正派人,”那农人说,“但是您为什么不去找客栈呢?”
“客栈里没有地方了。”
“笑话!没有的事。今天又不是演杂技的日子,又不是赶集的日子。您到拉巴尔家去过
没有?”
“去过了。”
“怎样呢?”
那过路人感到为难,他回答说:
“我不知道,他不肯接待我。”
“您到沙佛街上那叫做什么的家里去过没有?”
那个外来人更感困难了,他吞吞吐吐地说:
“他也不肯接待我。”
那农民的脸上立刻起了戒惧的神情,他从头到脚打量那陌生人,并且忽然用一种战栗的
声音喊着说:
“难道您就是那个人吗?……”
他又对那外来人看了一眼,向后退三步,把灯放在桌上,从墙上取下了他的枪。
那妇人听见那农民说“难道您就是那个人吗?……”以后,也立了起来,抱着她的两个
孩子,赶忙躲在她丈夫背后,惊慌失措地瞧着那个陌生人,敞着胸口,睁大了眼睛,她低声
说:“佐马洛德。”①这些动作比我们想象的还快些。屋主把那“人”当作毒蛇观察了一番
之后,又回到门前,说道:
“滚!”
“求您做做好事,”那人又说,“给我一杯水吧!”
“给你一枪!”农民说。
①佐马洛德(tsoCmaraude),法国境内阿尔卑斯山区的方言,即野猫。——作者原
注。
随后他把门使劲关上,那人还听见他推动两条大门闩的声音。过一会儿,板窗也关上
了,一阵上铁门的声音直达外面。
天越来越黑了。阿尔卑斯山中已经起了冷风。那个无家可归的人从苍茫的暮色中看见街
边的一个花园里有个茅棚,望去仿佛是草墩搭起来的。他下定决心,越过一道木栅栏,便到
了那园里。他朝着那茅棚走去,它的门只是一个狭而很低的洞,正象那些筑路工人替自己在
道旁盖起的那种风雨棚。他当然也认为那确实是一个筑路工人歇脚的地方,现在他感到又冷
又饿,实在难熬。他虽然已不再希望得到食物,但至少那还是一个避寒的地方。那种棚子照
例在晚上是没有人住的。他全身躺下,爬了进去。里面相当温暖,地上还铺了一层麦秸。他
在那上面躺了一会,他实在太疲倦了,一点也不能动。随后,因为他背上还压着一个口袋,
使他很不舒服,再说,这正是一个现成的枕头,他便动手解开那捆口袋的皮带。正在这时,
他忽然听见一阵粗暴的声音。他抬起眼睛。黑暗中瞧见在那茅棚的洞口显出一只大狗头。
原来那是一个狗窝。
他自己本是胆大力壮,猛不可当的人,他拿起他的棍子,当作武器,拿着布袋当作藤
牌,慢慢地从那狗窝里爬了出来,只是他那身褴褛的衣服已变得更加破烂了。
他又走出花园,逼得朝后退出去,运用棍术教师们所谓“盖蔷薇”的那种棍法去招架那
条恶狗。
他费尽力气,越过木栅栏,回到了街心,孤零零,没有栖身之所,没有避风雨的地方,
连那堆麦秸和那个不堪的狗窝也不容他涉足,他就让自己落(不是坐)在一块石头上,有个
过路人仿佛听见他骂道:“我连狗也不如了!”
不久,他又立起来,往前走。他出了城,希望能在田野中找到一棵树或是一个干草堆,
可以靠一下。
他那样走了一段时间,老低着头。直到他感到自己已和那些人家离得远了,他才抬起眼
睛,四面张望。他已到了田野中,在他前面,有一片矮丘,丘上覆着齐地割了的麦茬,那矮
丘在收获之后就象推光了的头一样。
天边已全黑了,那不仅是夜间的黑暗,仿佛还有极低的云层,压在那一片矮丘上面,继
又渐渐浮起,满布天空。但是,由于月亮正待上来,穹苍中也还留着一点暮色的余辉,浮云
朵朵,在天空构成了一种乳白的圆顶,一线微光从那顶上反照下来。
因此地面反比天空显得稍亮一些,那是一种特别阴森的景色,那片矮丘的轮廓,荒凉枯
瘦,被黑暗的天边衬托得模糊难辨,色如死灰。所有这一切都是丑恶、卑陋、黯淡、无意义
的。在那片田野中和矮丘上,空无所有,只见一棵不成形的树,在和这个流浪人相距几步的
地方,蜷曲着它的枝干,摇曳不定。
显然,这个人在智慧方面和精神方面都谈不上有那些细腻的习气,因而对事物的神秘现
象也就无动于衷;可是当时,在那样的天空中,那样的矮丘上,那样的原野里,那样的树杪
头,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凄凉意味,因此他在凝神伫立一阵以后,也就猛然折回头走了。有
些人的本能常使他们感到自然界是含有恶意的。
他顺着原路回去。迪涅的城门都已关上了。迪涅城在宗教战争①中受过围攻,直到一八
一五年,它周围还有那种加建了方形碉楼的旧城墙,日后才被拆毁。他便经过那样一个缺口
回到城里。
当时应已是晚上八点钟了,因为他不认识街道,他只得信步走去。他这样走到了省长公
署,过后又到了教士培养所。在经过天主堂广场时,他狠狠地对着天主堂扬起了拳头。
在那广场角上有个印刷局。从前拿破仑在厄尔巴岛上亲自口授,继又带回大陆的诏书及
《羽林军告军人书》便是在这个印刷局里第一次排印的。
他已经困惫不堪,也不再希望什么,便走到那印刷局门前的石凳上躺下来。
恰巧有个老妇人从那天主堂里出来,她看见这个人躺在黑暗里,便说:
“您在这儿干什么,朋友?”
他气冲冲地、粗暴地回答说:
“您瞧见的,老太婆,我在睡觉。”
那老太婆,确也当得起这个称呼,她是R侯爵夫人。
“睡在这石凳上吗?”她又问。
“我已经睡了十九年的木板褥子,”那人说,“今天要来睡睡石板褥子了。”
“您当过兵吗?”
“是呀,老太婆。当过兵。”
“您为什么不到客栈里去?”
“因为我没有钱。”
“唉!”R夫人说,“我荷包里也只有四个苏。”
“给我就是。”
那人拿了那四个苏。R夫人继续说:
“这一点钱,不够您住客栈。不过您去试过没有?您总不能就这样过夜呀。您一定又饿
又冷。也许会有人做好事,让您住一宵。”
“所有的门我都敲过了。”
“怎样呢?”
“没有一个地方不把我撵走。”
“老太婆”推着那人的胳膊,把广场对面主教院旁边的一所矮房子指给他看。
“所有的门,”她又说,“您都敲过了?”
“敲过了。”
“敲过那扇没有呢?”
“没有。”
“去敲那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