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萨拉戈萨(Saragosse),西班牙城名,一八○八年拿破仑军队攻了七个月,方始
攻克。
②帕拉福克斯(Palafox),守萨拉戈萨城的英勇将领。
③罗斯托普金(Rostopchine),一八一二年拿破仑侵俄时的莫斯科总督。
④巴列斯帖罗斯(Ballesteros),一八二三年西班牙抗战将领。
还有一点更为严重,值得强调的,便是那次战争在法国,既伤害了尚武精神,也激怒了
民主思想。那是一种奴役人民的事业。法国的士兵是民主思想的儿子,可是在那次战役里,
它的任务却是要把枷锁强加在别人的颈上。可耻的不合情理。法兰西的使命是唤醒各族人民
的心灵,并不是加以压制。自从一七九二年以来,整个欧洲的革命都是和法国革命分不开
的,自由之光从法兰西辐射出去,有如日光的照耀。有眼无珠的人才会瞧不见!这话是波拿
巴说的。
一八二三年的战争是对善良的西班牙民族的暴行,同时也是对法兰西革命的暴行。而那
种侵犯别人的丑恶暴行,却是法兰西犯下的,并且是强暴的侵犯,因为一切军事行动,除了
解放战争以外,全是强暴的侵犯。“被动的服从”这个词就足以表达。军队是一种奇怪的杰
作,是由无数薄弱意志综合而成的力量。这样可以说明战争,战争是人类在不由自主的情况
下对人类进行侵犯的行为。
对波旁族来说,一八二三年战争正是他的致命伤。他们以为那次战争是一种胜利。他们
完全没有看出用强制方法扼杀一种思想的危险。他们在那种天真的想法上,竟会错误到想用
犯罪的方法来加强自己统治的力量,而不知道罪行只能大大削弱自己。宵小的伎俩已经渗透
了他们的政治。一八三○①已经在一八二三里发芽。西班牙战役在他们的内阁会议上成了武
力成功或神权优胜的论争点。法国既然能在西班牙恢复“至尊”的地位,在自己国内自然也
就可以恢复专制的君主。他们把军人的服从误认为国民的同意,那是一种可怕的错误。那种
信任便是王位倾覆的由来。在毒树的阴影下和军队的阴影下,都不是酣睡的地方。
我们回转来谈那战船“俄里翁号”。
当亲王统帅②率领的军队正在作战时,有一队战船也正穿渡地中海。我们刚才已经说
过,“俄里翁号”正是属于那一舰队的,由于海上的风暴,已经驶返土伦港。
①一八三○年七月革命推翻了波旁王朝。
②亲王统帅指昂古莱姆公爵。
一条战船在港内出现,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吸引群众的力量。那是因为那东西确是伟大,
群众所喜爱的也正是伟大的东西。
战船可以显示出人力和天工的极宏伟的汇合。
战船同时是由最重和最轻的物质构成的,因为它和固体、液体、气体三种状态的物质都
发生关系,又得和那三种中的每一种进行斗争。它有十一个铁爪,用以抓住海底的岩石,它
比蝴蝶还有更多的翅膀和触须,借以伸入云端,招引风力。它从那一百二十门大炮吐气,好
象是奇大的号筒,用以回答雷霆,也无逊色。海洋想使它在那千里一色的惊涛骇浪中迷失方
向,但是船有它的灵魂,有它那只始终指向北方,替它担任向导的罗盘。在黑夜里,它有代
替星光的探照灯。这样,它有帆、索以御风,有木以防水,有铁、铜、铅以防礁,有灯光以
防黑暗,有舵以防茫茫的大海。
如果有人要见识见识战船的庞大究竟达何程度,他只须走进布雷斯特或土伦的那种有顶
的六层船坞。建造中的战船,不妨说,好象是罩在玻璃罩里似的。那条巨梁是一根挂帆的横
杠,那根倒在地上长到望不见末梢的柱子,是一根大桅杆。从它那深入坞底的根算起,直达
那伸在云中的尖端,它有六十脱阿斯长,底的直径也有三尺。英国的大桅杆,从水面算起,
就有二百十七英尺高。我们前一辈的海船用铁缆,我们今天的海船用铁链。从一艘有一百门
炮的战船来说,单是它的链子堆起来就有四尺高,二十尺长,八尺宽。并且造那样一条船,
需要多少木料呢?三千立方公尺。那是整个森林在水上浮动。
此外,我们还得注意,我们在此地谈的只是四十年前的战船,简单的帆船。蒸汽在当时
还外在幼稚时期,后来才出现那种巧夺天工的新式军舰。到今天,比方说,一条机帆两备、
具有螺旋推进器的船,那真是一种骇人的机器,它的帆的面积达三千平方公尺,汽锅有二千
五百匹马力。
不谈这些新的奇迹,克里斯托夫·哥伦布①和吕泰尔②所乘的古代船舶就已是人类的伟
大杰作了。它有用不完的动力,犹如太空中有无限的气流,它把风兜在帆里,它在茫茫大海
中从不迷失方向,它乘风破浪,来往自如。
①克里斯托夫·哥伦布(ChristopheColomb),十五世纪末发现美洲的航海家。
②吕泰尔(Ruyter),十七世纪荷兰海军元帅。
可是有时也会忽然起一阵狂风,把那六十尺长的帆杠当作麦秸似的一折两段,把那四百
尺高的桅杆吹得象根芦苇,反复摇晃;体重万斤的锚,也会在狂澜中飘荡翻腾,如同渔人的
钓钩,落在鲸鲵的口里;魔怪似的大炮,发出了悲哀的吼声,可是黑夜沉沉,海天寥廓,炮
声随风消失,四顾渺冥;那一切威力,那一切雄姿,都沉没在另一种更高更大的威力和雄姿
下面了。
人们见一种盛极一时的力量忽然走上末路,总不免黯然深思。因而海港边常有无数闲
人,围着那些奇巧的战舰和航船,伫立观望,连他们自己也无法很好说明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所以每天从早到晚,在土伦的那些码头、堤岸、防波堤上,都站满了成群的无所事事的
人和吊儿郎当的人,照巴黎人的说法,他们的正经事便是看“俄里翁号”。
“俄里翁号”是一条早已有了毛病的船。在它已往的历次航行中,船底上已结聚了层层
的介壳,以致它航行的速度降低了一半,去年又曾把它拖出水面,剔除介壳,随后又下海
了。但是那次的剔除工作损伤了船底的螺栓。它走到巴利阿里群岛时,船身不得劲,开了
裂,由于当时的舱座还没有用铁皮铺底,那条船便进了些水。一阵暴风吹来,使船头的左侧
和一扇舷窗破裂,并且损坏了前桅绳索的栓柱。由于那些损害,“俄里翁号”又驶回了土伦
港。
它停在兵工厂附近,一面调整设备,一面修理船身。在右舷一面,船壳没有受伤,但是
为了使船身内部的空气流通,依照习惯,揭开了几处舷板。
有一天早晨,观众们目击了一件意外的事。
当时海员们正忙着上帆。负责管理大方帆右上角的那个海员忽然失了平衡。他身体摇晃
不定,挤在兵工厂码头上的观众们齐声叫喊,只见他头重脚轻,绕着那横杠打转,两手临
空;他在倒下去时,一手抓住了一根踏脚的绳环,另一只手也立即一同抓住,便那样悬在空
中。他下面是海,深极了,使他头晕目眩。他身体落下时的冲力撞着那绳子在空中强烈摆
动。那人吊在绳的末端,荡来荡去,就象投石带①上的一块石子。
①投石带,古代武器,一手握带的两端,带的中间置一石子或铁弹,抛掷出去,可
以打人。
去救他吧,就得冒生命的危险,好不骇人。船上的海员们全是些新近募来当差的渔民,
没有一个敢挺身救险。那时,那不幸的帆工气力渐渐不济,人们看不见他脸上的痛苦,却都
看得出他四肢的疲乏。他两臂直直地吊在空中,竭力抽搐。他想向上攀援,但是每用一次
力,都只能增加那绳子的动荡。他一声也不喊,恐怕耗费气力。大家都眼望着他不久就要松
手放弃绳子,所有的人都不时把头转过去,免得看见他下落时的惨象。人的生命常常会系在
一小段绳子、一根木竿、一根树枝上,眼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好象一个熟了的果子似的,离
开树枝往下落,那真是惨不忍睹。
大家忽然看见一个人,矫捷如猫虎,在帆索中间攀登直上。那人身穿红衣,这是苦役
犯,他戴一顶绿帽,这是终身苦役犯了。攀到桅棚上面时,一股风吹落了他的帽子,露出了
一头白发,他原来不年轻。
那确是一个苦役犯,代替狱中苦役他被调来船上工作,他在刚刚出事时便已跑去找那值
班军官,正在全船人员上上下下都惊慌失措束手无策时,他已向军官提出,让他献出生命救
那帆工。军官只点了一下头,他就一锤敲断了脚上的铁链,取了一根绳子,飞上了索梯。当
时谁也没有注意他那条铁链怎么会那样容易一下便断了。只是在事后大家才回忆起来。
一眨眼,他已到了那横杠上面。他停了几秒钟,仿佛是在估计那距离。他望着那挂在绳
子末端的帆工在风中飘荡,那几秒钟,对立在下面观望的人来说,竟好象是几个世纪似的。
后来,那苦役犯两眼望着天空,向前走上一步。观众们这才喘了口气。大家望见他顺着那横
杠一气向前跑去。跑到杠端以后,他把带去的那根绳子一头结在杠上,一头让它往下垂,接
着两手握住绳子,顺势滑下,当时人人心中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焦急,现在临空悬着的不是一
个,而是两个人了。
好象一个蜘蛛刚捉住一只飞虫,不过那是只救命的蜘蛛,而不是来害命的。万众的目光
全都盯着那一对生物。谁也没有喊一声,谁也没有说句话,大家全皱着眉头一齐战栗。谁也
不肯吐一口气,仿佛吐气会增加风力,会使那两个不幸的人更加飘荡不定似的。
那时,苦役犯已滑到海员的身边。这正是时候,如果再迟一分钟,那人力尽绝望,就会
落进深渊;苦役犯一手抓住绳子,一手用那绳子把他紧紧系住。随后,大家望着他重上横
杠,把那海员提上去;他又扶着他在那上面立了一会,让他好恢复气力,随后,他双手抱住
他,踏着横杠,把他送回桅棚,交给他的伙伴们。
这时,观众齐声喝彩,有些年老的禁子还淌下眼泪,码头上的妇女都互相拥抱,所有的
人都带着激发出来的愤怒声一齐喊道:“应当赦免那个人。”
而他呢,那时是遵守规则的,立即下来,赶快归队去干他的苦活。为了早些归队,他顺
着帆索滑下,又踏着下面的一根帆杠向前跑。所有的人的眼睛都跟着他。一时,大家全慌
了,也许他疲倦了,也许他眼花,大家看见他仿佛有点迟疑,有点摇晃。观众突然一齐大声
叫了出来:那苦役犯落到海里去了。那样摔下去是很危险的。轻巡洋舰“阿尔赫西拉斯号”
①当时停泊在“俄里翁号”旁边,那可怜的苦役犯正掉在那两条船的中间。可虑的是他会被
冲到这一条或那一条船的下面去。四个人连忙跳上一条舢板。观众也一齐鼓励他们,所有的
人的心又焦急起来了。那个人再没有浮上水面。他落到海里,水面上没起一丝波纹,这就好
象是落进油桶似的。大家从水上打捞,也泅到海底寻找。毫无下落。大家一直找到傍晚,尸
体也同样找不到。
①阿尔赫西拉斯(Algésiras),西班牙港口,位于直布罗陀海峡一侧。这条船以
城市命名。
第二天,土伦的报纸上,登了这样几句话:
一八二三年十一月十七日。昨天,有个在“俄里翁号”船上干活的苦役犯,在救了
一个海员回队时,落在海里淹死。没能找到他的尸体。据推测,他也许陷在兵工厂堤岸尽头
的那些尖木桩下面。
那人在狱里的号码是九四三○,名叫冉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