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九月暴徒,指一七九二年九月的屠杀。一七九二年八月底,巴黎公社为了粉碎国
内反革命阴谋,逮捕了约一万二千名嫌疑分子,其中有贵族和奸细。但监狱管理不严,被捕
者竟在狱中张灯结彩,庆祝革命军队军事失利。这一切使人民愤怒,九月二日下午二时,无
套裤汉奔到各监狱去镇压被捕的人,动用私刑。巴黎公社不赞成这种镇压,派代表去各监狱
拯救许多囚犯的生命。尽管如此,九月二日至三日,被击毙的囚犯仍在一千名左右。
至于那位姨母,由于脑子动得太少,也就不大知道什么是爱,马吕斯,对她来说,已只
是一种朦胧的黑影,她对马吕斯反而不及她对猫儿和鹦鹉那么操心,很可能她是有过猫儿和
鹦鹉的。
加深吉诺曼公公的内心痛苦的是他把痛苦全部闷在心里,绝不让人猜到。他的悲伤就象
那种新近发明的连烟也烧尽的火炉。有时,有些不大知趣的应酬朋友和他谈到马吕斯,问他
说:“您的那位外孙先生近来怎么样了?”或是“他在干什么呀?”这老绅士,当时如果过
于郁闷,便叹口气,如果要装作愉快,便弹着自己的衣袖回答说:“彭眉胥男爵先生大概在
什么地方兜揽诉讼。”
当这老人深自悔恨时,马吕斯却在拍手称快。正如所有心地善良的人那样,困难已扫除
了他的苦恼。他只是心平气和地偶尔想到吉诺曼先生,但是他坚持不再接受这个“待他父亲
不好”的人的任何东西。现在他已从他最初的愤恨中变得平和了。另外,他为自己曾受苦、
并继续受苦而感到快乐。这是为了他的父亲。生活的艰难使他感到满足,使他感到舒适。他
有时大为得意地说:“这不算什么”,“这是一种赎罪行为”,“不这样,由于对自己的父
亲,对这样一个父亲极其可耻的不关心,他日后也还是要在不同的情况下受到惩罚的”,
“他父亲从前受尽了苦痛而他一点也不受,这未免太不公平”,“况且,他的辛劳,他的穷
困和上校英勇的一生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归根结底,他要和他父亲接近,向他学习的唯一办法便是对贫苦奋勇斗争,正如他父
亲当年敢与敌人搏斗那样,这一定就是上校留下的‘他是当之无愧的’那句话的含义了”。
那句话,由于上校的遗书已经丢失,他不能再佩带在胸前,但仍铭刻在他心里。
此外,他外祖父把他撵走时,他还只是个孩子,现在他已是成人了。他自己也这样觉
得。穷苦,让我们强调这点,对他起了好的作用。青年时代的穷苦当它成功时,有这样一种
可贵之处,就是它能把人的整个意志转向发愤的道路,把人的整个灵魂引向高尚的愿望。穷
苦能立即把物质生活赤裸裸地暴露出来,并使它显得异常丑恶,从而产生使人朝着理想生活
发出无可言喻的一往无前的毅力。阔少们有百十种华贵而庸俗的娱乐,赛马,打猎,养狗,
抽烟,赌博,宴饮和其他种种,这全是些牺牲了心灵高尚优美的一面来满足心灵低劣一面的
消遣。穷苦少年为一块面包而努力,他吃,吃过以后,剩下的便只是梦幻。他去欣赏上帝准
备的免费演出,他望着天、空间、群星、花木、孩子们、使他受苦的人群、使他心花怒放的
天地万物。对人群望久了,他便能看见灵魂,对天地万物望久了,他便能看见上帝。他梦
想,觉得自己伟大,他再梦想,感到自己仁慈。他从受苦人的自私心转到了深思者的同情
心。一种可喜的感情,忘我悯人的心在他胸中开花了。当他想到天地专为胸襟开豁的人提供
无穷无尽的乐事让他们尽情受用,而对心地狭窄的人们则加以拒绝,他便以智慧方面的富豪
自居,而怜悯那些金钱方面的富豪了。光明进入他的心灵,憎恨也就离开他的意念。这样他
会感到不幸吗?不会。年轻人的穷苦是从来不苦的。任何一个年轻孩子,无论穷到什么地
步,有了他的健康、他的体力、他那矫健的步伐、明亮的眼睛、热烘烘流着的血液、乌黑的
头发、鲜润的双颊、绯红的嘴唇、雪白的牙齿、纯净的气息,便能使年老的帝王羡慕不止。
后来,每个早晨他又开始挣他的面包,当他的手挣到了面包,他的脊梁里也赢得了傲气,他
的头脑里也赢得了思想。工作完毕了,他又回到那种不可名状的喜悦、景慕、欢乐之中,在
生活里,他的两只脚不离痛楚、障碍、石块路、荆棘丛,有时还踏进污泥,头却伸在光明
里。他是坚定、宁静、温良、和平、警惕、严肃、知足和仁慈的,他颂扬上帝给了他许多富
人没有的这两种财富:使他自由的工作和使他高尚的思想。
这便是在马吕斯心中发生的一切。他甚至,说得全面一点,有点过于偏向景慕一面了。
从他的生活大体上能稳定下来的那天起,他便止步不前,他认为安贫是好事,于是放松了工
作去贪图神游。这就是说,他有时把整整好几天的时光都花在冥想里,如同老僧入定,沉浸
迷失在那种怡然自得和游心泰玄的寂静享受中了。他这样安排他的生活,尽可能少做物质方
面的工作,以便尽可能多做捉摸不到的工作,换句话说,留几个钟点在实际生活里,把其余
的时间投入太空。他自以为什么也不缺了,却没有看到这样去认识景慕,结果是一种懒惰的
表现,他以能争取到生活的最低要求而心满意足,他歇息得过早了。
当然,象他这样一个坚强豪迈的性格,这只可能是一种过渡状况,一旦和命运的那些不
可避免的复杂问题发生冲突时,马吕斯是会觉醒的。
他目前虽是律师,也不管吉诺曼公公的看法如何,他却从不出庭辩护,更谈不上兜揽诉
讼。梦幻使他远离了耍嘴皮子的生涯。和法官们鬼混,随庭听讼,穷究案由,太厌烦。为什
么要那么干呢?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要他改变谋生方式。这家默默无闻的商务书店向他提供了
一种稳定的工作,一种劳动强度不大的工作,我们刚才说过,这已使他感到满足了。
他为之工作的几家书商之一,我想,是马其美尔先生吧,曾建议聘他专为他的书店服
务,供给他舒适的住处和固定的工作,年薪一千五百法郎。舒适的住处!一千五百法郎!当
然不错。但是放弃自由!当一种书役!一种雇用文人!在马吕斯的思想里,如果接受这种条
件,他的地位会好转,但同时也会变得更坏,他能得到优裕的生活,但也会丧失自己的尊
严,这是以完全清白的穷苦换取丑陋可笑的束缚,这是使瞎子变成独眼龙。他拒绝了。
马吕斯过着孤独的生活。由于他那种喜欢独来独往的性情,也由于他所受的刺激太大
了,他完全没有参加那个以安灼拉为首的组织。大家仍是好朋友,彼此之间也有在必要时竭
力互相帮助的准备,如是而已。马吕斯有两个朋友,一个年轻的,古费拉克,一个年老的,
马白夫先生。他和那年老的更相投一些。首先,他内心的革命是由他引起的,受赐于他,他
才能认识并爱戴他的父亲。他常说:“他切除了我眼珠上的白翳。”
毫无疑问,这位理财神甫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
可是马白夫先生在这里只不过是上苍所遣的一个平静的无动于衷的使者罢了。他偶然不
自觉地照亮了马吕斯的心,仿佛是一个人手里的蜡烛,他是那支烛,不是那个人。
至于马吕斯心中的政治革命,那绝不是马白夫先生所能了解,所能要求,所能指导的。
我们在下面还会遇到马白夫先生,因此在这里谈上几句不是无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