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拉华退尔(Lavater,1741—1801),瑞士人,通相面术,认为从人的面部结构能
识别人的性格。
那人生了一脸灰白的长络腮胡子,穿一件女人衬衫,露着毛茸茸的胸脯和灰毛直竖的光
臂膀。衬衫下面,是一条满是污垢的长裤和一双张着嘴的靴子,脚指全露在外面。
他嘴里衔一个烟斗,正吸着烟。穷窟里已没有面包,却还有烟。
他正写着什么,也许是马吕斯念过的那一类的信。
在桌子的一角上放着一本不成套的旧书,红面,是从前旧式租书铺的那种十二开版本,
象是一本小说。封面上标着用大字印的书名:《上帝,国王,荣誉和贵妇人》,杜克雷·杜
米尼尔作。一八一四年。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大声说话,马吕斯听到他说的是:
“我说,人即使死了也还是没有平等!你看看拉雪兹神甫公墓便知道!那些有钱的大爷
们葬在上头,路两旁有槐树,路面是铺了石块的。他们可以用车子直达。小户人家,穷人
们,倒霉蛋嘛!在下头烂污泥浆齐膝的地方,扔在泥坑里,水坑里。把他们扔在那里,好让
他们赶快烂掉!谁要想去看看他们,便得准备陷到土里去。”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一拳打在桌上,咬牙切齿地加上一句:
“呵!我恨不得把这世界一口吞掉!”
一个胖妇人,可能有四十岁,也可能有一百岁,蹲在壁炉旁边,坐在自己的光脚跟上面。
她也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针织的裙,裙上补了好几块旧呢布。一条粗布围腰把那裙子遮
去了一半。这妇人,虽然叠成了一堆,却仍看得出,是个极高的大个子。在她丈夫旁边,那
真是一种丈六金身。她的头发怪丑,淡赭色,已经半白了,她时时伸出一只生着扁平指甲的
大油手去理她的头发。
在她身边也有一本打开的书躺在地上,和那一本同样大小,也许就是同一部小说的另一
册。
在一张破床上,马吕斯瞥见一个脸色灰白的瘦长小姑娘,几乎光着身体,坐在床边,垂
着两只脚,似乎是在不听、不看、不活的状态中。
这想必是刚才来他屋里那个姑娘的妹子。
乍看去,她有十一、二岁。仔细留意去看,又能看出她准有十五岁。这便是昨晚在大路
上说“我就溜呀!溜呀!溜呀!”的孩子。
她属于那种长期滞留,继又陡然猛长的病态孩子。这种可悲的人类植物是由穷困造成
的。这些生物没有童年时期,也没有少年时期。十五岁象是只有十二岁,十六岁又象有了二
十岁。今天是小姑娘,明天成了妇人。仿佛她们在超越年龄,以便早些结束生命。
这时,那姑娘还是个孩子模样。
此外,这人家没有一点从事劳动的迹象,没有织机,没有纺车、没有工具。几根形相可
疑的废铁件堆在一个角落里。一派绝望以后和死亡以前的那种坐以待毙的阴惨景象。
马吕斯望了许久,感到这室内的阴气比坟墓里的还更可怕,因为这里仍有人的灵魂在游
移,生命在活动。
穷窟,地窖,深坑,某些穷苦人在社会建筑最底层匍匐着的地方,还不完全是坟墓,而
只是坟墓的前厅,但是,正如有钱人把他们最富丽堂皇的东西摆设在他们宫门口那样,死亡
也就把它最破烂的东西放在隔壁的这前厅里。
那男子住了口,妇人不吭声,那姑娘也好象不呼吸。只有那支笔在纸上急叫。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嘟囔:
“混蛋!混蛋!一切全是混蛋!”
所罗门的警句①的这一变体引起了那妇人的叹息。
“好人,安静下来吧,”她说。“不要把你的身体气坏了,心爱的。你写信给这些家
伙,你已很对得起他们了,我的汉子。”
人在穷苦中,正如在寒冷中,身体互相紧靠着,心却是离得远远的。这个妇人,从整个
外表看,似乎曾以她心中仅有的那一点情感爱过这男子;但是,很可能,处于那种压在全家
头上的悲惨苦难中,由于日常交相埋怨的结果,那种感情也就熄灭了。在她心里,对她的丈
夫只剩下一点柔情的死灰。可是那些甜蜜的称呼还没有完全死去,也时常出现在口头。她称
他为“心爱的”、“好人”、“我的汉子”,等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起波澜。
那汉子继续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