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眉胥”原文是merci(谢谢),和Pontmercy(彭眉胥)的后面两个音节发音相同。
②布鲁克塞尔,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的误读。
马吕斯已能稍稍控制他的焦虑心情,他在静听着。最后的一点疑云已经消散,这人确是
遗嘱里所指的那个德纳第了。马吕斯听到他责备他父亲有恩不报,不禁浑身战栗,内心万分
痛苦,几乎要承认那种责备是对的。因此他更感到左右为难,不知所措了。并且,在德纳第
所说的那一切话里,在那种语调、那种姿势、那种使每一个字都发出火焰的眼神里,在一个
性情恶劣的人的这种和盘托出的爆发里,在这种夸耀和猥琐、傲慢和卑贱、狂怒和傻乐的混
合表现里,在这种真悲愤和假感情的搀杂现象里,在一个陶醉于逞凶泄愤的欢畅滋味中的这
种狂妄行为里,在一个丑恶心灵的这种无耻的暴露里,在一切痛苦和一切仇恨的这种汇合
里,也确有一种象罪恶一样不堪注目,象真情一样令人心酸的东西。
他要求白先生收买的那幅所谓名家手笔,大卫的油画,读者已经猜到,只不过是他从前
那客马店的招牌,我们记得,是他自己画的,是他在孟费郿破产时留下来的唯一的破烂。
由于他这时没有挡住马吕斯的视线,马吕斯能细看那货色了,他果真看出涂抹在那上面
的是一个战场,远处是烟,近处是一个背上背着一个人的人。那两个人便是德纳第和彭眉
胥,救人的中士和被救的上校。马吕斯好象醉了似的,他仿佛看见他的父亲在画上活了起
来,那已不是孟费郿酒店的招牌,而是死者的复活,墓石半开,亡魂起立了。马吕斯听见自
己的心在太阳穴里卜卜地响,他耳朵里有滑铁卢的炮声,他父亲隐隐约约出现在那丑恶的画
面上,流着血,神色仓皇,他仿佛看见那个不三不四的形象在定定地望着他。
德纳第,当他气息平复以后,把他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白先生,轻声干脆地对他说:
“你有什么要说的吗,在我们请您干几杯以前?”
白先生没有作声。在这沉寂当中,有一个破嗓子从过道里发出了这么一句阴森的玩笑话:
“假使要砍木头,有我在!”
是那个拿板斧的人在寻开心。
同时,一张毛茸茸、黑不溜秋的大宽脸咧着嘴从门口笑着进来,形状骇人,露着满嘴的
獠牙。
这便是那个拿板斧的人的脸。
“你为什么把脸罩取掉?”德纳第对他暴跳如雷大吼起来。
“笑起来方便。”那人回答。
已经好一会儿了,白先生似乎一直在密切注意着德纳第的每一个动作,而德纳第却已被
他自己的冲天怒气搞得头晕眼花,老在那穷窟里来回走动,满以为可以万无一失,房门有人
把守住了,他们人人有武器,被逮的人却手无寸铁,并且是以九个人对付一个人,假定德纳
第大娘只算是一个人的话。当他斥责那个拿板斧的人时,他的背是对着白先生的。
白先生趁这机会,一脚踢开椅子,一拳推开桌子,一个纵步,轻捷得出奇,德纳第还没
有来得及转身,他已到了窗口。开窗,跳上窗台,跨出窗外,那只是一秒钟的事。他已经半
截身子到了外面,六只强壮的手一齐抓住了他,又使劲把他拖回那穷窟里。跳上去抓他的人
是那三个“通烟囱的”。德纳第大娘也同时揪住了他的头发。
其他的匪徒,听到众人蹿动的声音,全从过道里跑来了。那个躺在床上、仿佛喝醉了酒
的老头从床上跳下来,手里捏一个修路工人用的铁锤,和大家站在一道。
蜡烛正照着那几个“通烟囱的”中的一个,尽管他脸上抹了黑,马吕斯仍认出那人就是
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这人把一根那种在铁杆两端装了两个铅球的闷棍举在白
先生的头顶上。
马吕斯见到这情况,实在忍不住了。他私自说道:“我的父亲,请原谅我!”同时他的
手指也在找手枪的扳机。正要开枪时,他又听见德纳第喊道:
“不要伤害他!”
受害人这次所作的挣扎,不但没有激怒德纳第,反而使他镇静下来了。他原是由两个人
构成的,一个凶横的人和一个精明的人。直到这时,在他踌躇满志的情况下,在受害人束手
无策、不动弹的时候,支配着他的是那个凶横的人;现在受害人挣扎起来了,并且似乎要斗
争,那精明的人便又出现并占了上风。
“不要伤害他!”他又说了一次。他这话的最直接的效果,这是他不知道的,是把那待
发的枪声止住了,并软化了马吕斯,在马吕斯看来,紧急关头已过,在新形势面前再观望一
下,丝毫没有不妥的地方。谁知道不会出现什么机会能把他从无法使玉秀儿的父亲和上校的
救命恩人两全的难题中拯救出来呢?
一场恶斗开始了。当胸一拳,白先生把那老头送到了屋子中间去乱滚,接着就是两个反
巴掌把两个对手打倒在地上,两个膝头各压住了一个;那两个无赖,处在这种压力下,好象
被石磨压住了似的,只有呻吟的分儿;但是其余那四个抓住了这勇猛非凡的老人的臂膀和后
颈,把他压伏在那两个被压的“通烟囱的”身上。这样,既制人,又为人所制,既压着在他
下面的人,又被在他上面的人所扼住,尽力挣扎而无法摆脱堆在他身上的力量,白先生消失
在那一群横蛮的匪徒下面了,正如一头野猪消失在一堆怪叫的猎狗下面。
他们终于把他掀翻在最近窗口的那张床上,使他动弹不得。德纳第大娘一直没有放松他
的头发。
“你,”德纳第说,“不用你管。小心撕破你的围巾。”
德纳第大娘放了手,好象母狼服从公狼,咬着牙低声咆哮了一阵。
“你们,”德纳第又说,“搜他身上。”
白先生仿佛已放弃了抵抗的念头。大家上去搜他身上。他身上只有一个皮荷包和一条手
绢,荷包里盛着六个法郎,再没有旁的东西。
德纳第把手绢揣在自己的衣袋里。
“怎么!没有票夹子?”他问。
“也没有表。”一个“通烟囱的”回答。
“没有关系,”那个脸上戴了面具、手里捏着一把大钥匙的人用肚子里的声音阴阴地
说,“这是个老滑串子!”
德纳第走到门角落里,拿起一把绳子,丢向他们。
“把他捆在床脚上,”他说。继又望着那个被白先生一拳打倒、直挺挺躺在屋子中间不
动的老头:
“蒲辣秃柳儿是不是死了?”他问。
“没有死,”比格纳耶回答,“他喝醉了。”
“把他扫到屋角里去。”德纳第说。
两个“通烟囱的”用脚把那醉汉推到了那堆废铁旁边。
“巴伯,你为什么带来了这么多的人?”德纳第低声问那拿粗木棒的人,“用不着这
样。”
“我不好办,”拿粗木棒的人回答:“他们全要插一手。这季度清淡,找不着买卖。”
白先生躺着的那张床是医院里用的那种粗木床,四只床脚都几乎没有好好加工过。白先
生任他们摆布。匪徒们要他立在地上,牢牢地把他绑在离窗口最远、离壁炉最近的床脚上。
最后一个结打好了,德纳第拿了一把椅子,走来坐在白先生的斜对面。德纳第已不象他
原来的样子,他的面容已从凶横放肆慢慢转为温和安静而狡猾。马吕斯很不容易从这斯文人
的笑容里认出那张近似猛兽、刚才还唾沫横飞的嘴。他望着这一奇怪、令人不安的转变,为
之骇然,他的感受正如一个人看到一只老虎变成了律师。
“先生……”德纳第说。
同时他做个手势叫那些还抓住白先生的强盗走开:
“你们站远一点,让我和这位先生谈谈。”
大家一齐退向门口。他接着说:
“先生,您打错主意了,您不该想到要跳窗子。万一折断一条腿呢?现在,假使您允
许,我们来心平气和地谈谈。首先,我应当把我注意到的一个情况告诉您,那就是您直到现
在还没有喊过一声。”
德纳第说得对,这一细节是实在的,尽管马吕斯在慌乱中没能察觉出来。白先生只稍稍
说过几句话,并且没有提高过嗓子,更怪的是,即使是在窗口旁和那六个匪徒搏斗时,他也
紧闭着口,一声不吭。德纳第继续说:
“我的天主!您原可以喊上一两声‘抢人啊’,我决不会感到那有什么不妥当。救命
啊!在这种情况下是谁也要喊的,在我这方面,我绝对不会说这不应该。当我们看见自己遇
到了一些不能使我们十分相信的人时,我们哇哩哇啦一阵子,那原是非常简单的。要是您那
么做了,我们也不会打扰您的。连一个塞子我们也不会塞到您的嘴里。让我来告诉您这是为
什么。因为这屋子是间哑屋子。它只有这么一个优点,但是它有这个优点。这是间地窨子。
您就在这里丢一个炸弹吧,最近的警察哨所听了,也只当是个酒鬼的鼾声。在这里,大炮也
只‘呯’那么一下,雷也只‘噗’那么一下。这是个舒服的住处。但是,总而言之,您没有
喊一声,这样最好,我佩服您的高明,我并且要把我从这里得出的结论说给您听:我的亲爱
的先生,要是您喊,谁会来呢?警察。警察来过以后呢?法律制裁。因而您没有喊,足见您
并不比我们更乐于看见警察和法律制裁来到我们身上。也可以看出——我早已怀疑到这一点
——由于某种利害关系,您就有某种东西需要加以隐藏。在我们这方面,我们也有同样的利
害关系。因此我们是可以谈得拢的。”
德纳第一面这样谈着,他那双盯着白先生的眼睛,仿佛也在着意要把从它瞳孔里冒出的
尖针一一刺到他俘虏的心里去。此外,他所用的语言,虽然带着一种温和而隐蔽的侮辱意
味,却是含蓄的,几乎是经过一番斟酌的。这人。刚才还只是个盗匪,现在在我们的印象中
却是个“受过传教士教育的人”
了。
那俘虏所保持的沉默,他的那种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来坚持的戒备,对叫喊这一极自然的
动作的抗拒,这一切,我们应当指出,对马吕斯都是不愉快的,并且使他惊讶到了痛苦的程
度。
这个被古费拉克栽上“白先生”绰号的人,在马吕斯的心目中,原是一个隐现在神秘氛
围中的严肃奇特的形象,现在经过德纳第的这一切合实情的观察,马吕斯感到更加看不清楚
了。但是,不管他是什么人,他虽已受到绳索的捆绑,刽子手的层层包围,半陷在,不妨这
样说,一个随时往下沉的土坑里,无论是在德纳第的狂怒或软磨面前,这人始终岿然不动,
马吕斯此时也不能不对这沉郁庄严的容貌肃然起敬。
这显然是个恐惧不能侵袭,也不知什么叫惊慌失措的心灵。这是一个那种能在绝望的环
境中抑制慌乱情绪的人。尽管情况是那么极端凶险,尽管灾难是那么无可避免,这里却一点
也没有象惨遭灭顶的人在水底下睁着一双惊骇万状的眼睛的那种悲痛神情。
德纳第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走向壁炉,挪动屏风,把它靠在炉旁的破床边上,让烧着一
炉旺火的铁皮炉子露出来,被绑的人完全可以看见躺在炉子里的那把已经烧到发白、密密麻
麻散布着许多小红点的钝口凿。
接着,德纳第又过来坐在白先生旁边。
“我继续谈,”他说。“我们是可以谈得拢的。让我们对这问题来一个友好的解决。刚
才我发了火,不应该,我不知道我的聪明刚才到哪里去了,我确是做得太过分了,我说了些
不中听的话。比方说,因为您是百万富翁,我便向您要钱,要许多钱,大量的钱。那样做是
不近情理的。我的天主,您有钱也不一定就宽舒,您有您的种种负担,谁又没有负担呢?我
并不想要您倾家荡产,我究竟还不是一个泼皮。我也不是一个那种因为形势对自己有利,便
利用形势来变得庸俗可笑的人。听我说,我可以让一步,牺牲一点我这方面的利益。我只要
求二十万法郎。”
白先生一个字也没有说。德纳第跟着又说:
“您瞧我在我的酒里已搀了不少的水了。我不知道您的经济情况,但是我知道您花钱是
不大在乎的,并且象您这样一位慈善家很可以赠送二十万法郎给一个境遇不好的家长。同时
您也是个明理的人,您决不至于认为:象我今天这样劳民伤财,象我今晚这样布置——在场
的诸位先生们都一致同意,认为这一工作是安排得很好的——只是为了向您弄几文到德努瓦
耶店里去喝喝十五法郎一瓶的红葡萄酒和吃吃小牛肉而已。二十万法郎,值得呢。只要您把
这一点点鸡毛蒜皮从您的袋子里掏出来了,我担保,决不改口,您尽可以放心,谁也不会再
动您一根毛。您一定会对我说:‘可是我身上没有带二十万法郎。’呵!我是不喜欢小题大
做的。我现在并不要您付钱。我只要求您一件事。劳您驾把我要念的写下来。”
德纳第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随即又以着重的语气,朝小火炉那面丢了一个笑脸,说道:
“我预先告诉您,如果您说您不会写字,我是不能同意的。”
高明的检察官见了他那笑脸也要自愧不如。
德纳第把桌子推向白先生,紧紧地靠着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墨水瓶、一杆笔和一张
纸,让那抽屉半开着,露出一把雪亮的长尖刀。
他把纸放在白先生面前。
“写。”他说。
那被绑的人终于说话了。
“您要我怎么写?我是绑着的。”
“这是真话,请原谅!”德纳第说,“您说得很对。”
他转向比格纳耶说:
“放开先生的右边胳膊。”
邦灼,又叫春天,又叫比格纳耶的,执行了德纳第的命令。当被绑人的右手松了绑以
后,德纳第拿着笔,蘸上墨水,递给他,说:
“请您好好注意,先生,您是在我们的管制中,在我们的掌握中,绝对在我们的掌握
中,任何人间的力量都不能把您从这里救出去,要是我们被迫而不得不干出一些不愉快的极
端行为。那我们真会感到很抱歉。我不知道您的姓名,也不知道您的住址,但是我要预先告
诉您,您马上要写一封信,我会派一个人去送信,在送信的人回来以前,我不会松您的绑。
现在请您好好地写。”
“写什么?”被绑人问。
“我念,你写。”
白先生拿起了笔。
德纳第开始念:
“我的女儿……”
被绑人吃了一惊,抬起眼睛望着德纳第。
“写‘我亲爱的女儿’。”德纳第说。
白先生照写了。德纳第再念:
“你立即到这里来……”
他停住不念了,说道:
“您平时对她说话是说‘你’的,对吗?”
“谁?”白先生问。
“还待问!”德纳第说,“当然是说那小姑娘,百灵鸟。”
白先生面色不改,回答说:
“我不懂您的话。”
“您照写就是。”德纳第说,接着他又开始念:
“你立即到这里来。我绝对需要你。送这封信的人是我派来接你的。我等你。放心来。”
白先生全照写了。德纳第又说:
“啊!不要‘放心来’,这句话可能引起猜疑,使人认为事情不那么简单,不敢放心
来。”
白先生涂掉了那三个字。
“现在,”德纳第跟着又说“请签名。您叫什么名字?”
被绑人把笔放下,问道:
“这信是给谁的?”
“您又不是不知道,”德纳第回答,“是给那小姑娘的。我刚才已经告诉过您了。”
德纳第显然不愿意把那姑娘的名字说出来。他只说“百灵鸟”,他只说“小姑娘”,可
是他不提名字。这是精明人在他的爪牙面前保密的戒备手段。说出名字,便会把“整个买
卖”揭露出来,把不需要他们知道的东西也告诉了他们。
他又说:
“请签名。您叫什么名字?”
“玉尔邦·法白尔。”被绑人说。
德纳第,象只老猫似的,连忙伸手到他的衣袋里,把那条从白先生身上搜到的手绢掏出
来。他找那上面的记号,凑近蜡烛去看。
“U.F.,对。玉尔邦·法白尔。好吧,您就签上U.F.。”
被绑人签了。
“您折信得有两只手,给我,我来折。”
折好信,德纳第又说:
“写上收信人的地址,姓名。‘法白尔小姐’,还有您的住址。我知道您住的地方离此
地不会很远,在圣雅克·德·奥·巴附近,您每天都去那儿望弥撒,但是我不知道哪条街。
在名字上,您既没有撒谎,在住址上,想必您也不会撒谎吧。您自己把住址写上。”
被绑人若有所思地呆了一会,继又拿起笔来写:
“圣多米尼克·唐斐街十七号,玉尔邦·法白尔先生寓内,法白尔小姐收。”
德纳第以痉挛性的急促动作抓着那封信。
“我的妻!”他喊。
德纳第大娘跑上前去。
“信在这儿了。你知道你应当怎么办。下面有辆马车。快去快来。”
又转向那拿板斧的人说:
“你,既然已经取掉脸罩,你就陪着老板娘去走一趟。你坐在马车后面。你知道栏杆车
停的地方吗?”
“知道。”那人说。
他把板斧放在屋角,便跟着德纳第大娘往外走。
他们出去后,德纳第把脑袋从半开着的门缝中伸到过道里,喊道:
“小心不要把信弄丢了!好好想想你身上带着二十万法郎呢。”
德纳第大娘的哑嗓子回答说:
“放心。我已把它放在肚子里了。”
不到一分钟,便听见马鞭挥动的劈啪声,声音越来越弱,很快便听不到了。
“好!”德纳第嘟囔着。“他们走得很快。象这样一路大跑,只要三刻钟,老板娘便回
来了。”
他把一张椅子移向壁炉,坐下,交叉着胳膊,朝铁皮炉伸出两只靴子。
“我脚冷。”他说。
在那穷窟里,同德纳第和那被绑人一道留下来的只有那五个匪徒了。这伙人,为了制造
恐怖,脸上都戴着脸罩或抹了黑脂胶,装成煤炭工人、黑种人、鬼怪的样子,在这副外貌下
面,却露着呆傻郁闷的神情,使人感到他们是抱着干活计的态度在执行一项罪恶勾当,安安
静静,无精打采,没有愤恨,也不怜悯,他们好象是一群白痴,一句话也不说,挤在一个角
落里。德纳第在烘他的脚。那被绑的人又回复到沉默状态。刚才还充满这屋子的凶暴的喧嚷
已被一种阴沉沉的寂静所代替。
烛芯上结了个大烛花,把那空阔的破烂屋子照得朦朦胧胧,煤火也暗下去了,所有那些
鬼怪似的脑袋把一些不成形的影子映在墙壁和天花板上。
除了那老醉汉从熟睡中发出的匀静的鼻息声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这一切使马吕斯的心情变得更加焦灼万分,他等待着。这哑谜越来越猜不透了。被德纳
第称为“百灵鸟”的那个“小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是指他的“玉秀儿”吗?被绑的老人听
到“百灵鸟”这称呼似乎全无反应,只毫无所谓地淡淡回答了一句:“我不懂您的话。”在
另一方面,U.F.这两个字母有了解释,是玉尔邦·法白尔的首字。玉秀儿已不再叫玉秀儿
了。这是马吕斯看得最清楚的一点。一种丧魂失魄似的苦恼心情把他钉了在那俯瞰全盘经过
的位置上。他立在那里,好象已被眼前的种种穷凶极恶的事物搞得精疲力竭,几乎失去了思
考和行动的能力。他呆等着,盼望能发生某种意外,任何意外;他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也
不知道应当采取什么态度。
“不管怎样,”他暗暗想道,“如果百灵鸟就是她,我一定能看见她,因为德纳第大娘
将会把她带来。到那时候,毫无问题,必要时我可以献出我的生命和血,把她救出来!任何
东西都不能阻挡我。”
这样过了将近半点钟。德纳第仿佛沉浸在阴暗的思索中。被绑人没有动。可是,有好一
阵子,马吕斯似乎听到一种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若断若续地从被绑人那方面传出来。
忽然,德纳第粗声大气地对被绑人说:
“法白尔先生,听我说,我现在把这话告诉您也一样。”
这句话仿佛要引出一段解释。马吕斯侧耳细听。德纳第继续说:
“我的老伴快回来了,您不用急。我想百灵鸟确实是您的女儿,您把她留在身边,我也
认为那是极自然的。不过,您听我说。我的女人带着您的信,一定会找到她。我曾嘱咐我的
女人换上衣服,象您刚才看见的样子,为的是好让您那位小姐能跟着她走,不至于感到为
难。她们俩会坐在马车里,我那伙计坐在车子后头。在便门外的某个地方,有一辆栏杆车,
套上了两匹极好的马。他们会把您的小姐带到那地方。她将走下马车。我那伙计领她坐上栏
杆车,我的女人回到此地对我们说:‘办妥了。’至于您那小姐,不会有人虐待她的,那辆
栏杆车会把她带到一个地方,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待在那里,等到您把区区二十万法郎交了给
我,我们立即把她送还给您。要是您叫人逮捕我,我那伙计便会给百灵鸟一脚尖。就这样。”
那被绑人一个字也不答。停了一会,德纳第又说:“事情很简单,您也懂得。不会有什
么为难的事,如果您不想为难的话。我把这话说给您听。我事先告诉您,让您知道知道。”
他煞住了。被绑人仍不作声,德纳第接着又说:
“等到我的老伴回来了,并告诉我说‘百灵鸟已在路上了’,我们便放您走,您可以自
由自在地回家去睡觉。您瞧,我们并没有什么坏心思。”
在马吕斯的脑子里,却出现了触目惊心的景象。怎么!他们要绑走那姑娘,他们不把她
带来此地?这一伙妖魔鬼怪中的一个要把她带去隐藏起来?那是什么地方?“……并且万一
就是她呢!并且显然就是她了!马吕斯感到他的心停止跳动了。怎么办?开枪吗?把这些恶
棍全交到法律的手中吗?可是那个拿板斧的凶贼会仍然扣着那姑娘,逍遥法外,马吕斯想到
德纳第的这句话,隐隐感到话里的血腥味:“要是您叫人逮捕我,我那伙计便会给百灵鸟一
脚尖。”
现在不仅是上校的遗嘱,也还有他的恋情,他意中人的危险,都在使他进退两难。
这种已经延续了一个多小时的险恶遭遇仍在随时改变形势。马吕斯已有勇气来反复剖析
种种最痛心的臆测,想找出一线希望,但是一无所得。他脑子里的喧嚣和那穷窟里坟墓般的
寂静恰成对比。
在这沉寂中,楼梯下忽然传来大门开闭的声音。
被绑的人在他的绑索中动了一下。
“老板娘回来了。”德纳第说。
话还没说完,德纳第大娘果然冲进了屋子,涨红了脸,呼吸促迫,喘不过气来,眼里冒
着火,用她的两只肥厚的手同时捶自己的屁股,吼道:
“假地址!”
她带去的那个匪徒跟在她后面进来,重新拿起了板斧。
“假地址?”德纳第跟着说。
她又说道:
“鬼也没有找到一个!圣多米尼克街十七号,没有法白尔先生!谁也不知道他。”
她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来,继又说道:
“德纳第先生!这老鬼给你上了当!你太老实了,懂吗!要是我呀,一上来我就先替
你,替你们把他的嘴巴砍作四块再说!要是他逞强,我就活活地把他烤熟!他应当说实话,
说出那姑娘在什么地方,说出那隐藏的钱财在什么地方!要是我,我就那么办,我!怪不得
人家要说男人总比女人蠢些!鬼也没有一个,十七号!那是一扇大车门。没有法白尔先生,
圣多米尼克街!又是一路大跑,又是马车夫的小费,又是什么的!我问了门房和他的女人,
那女人倒生得又漂亮又结实,可他们不知道!”
马吕斯吐了口气。她,玉秀儿或百灵鸟,他已不知道应当怎样称呼的那个人儿,脱险了。
当他那气疯了的女人大嚷大叫时,德纳第坐到了桌子上,他有好一阵子没说话,晃着他
的右腿,横眉瞪眼地望着小火炉发呆。
最后,他用慢腾腾的、狠得出奇的语调对被绑人说:
“一个假地址?你究竟是怎样打算的?”
“争取时间!”被绑人以洪亮的嗓子大声回答。
同时,他一下子挣脱了身上的绑索,绑索早已断了。他只有一条腿还被绑在床脚上。
那七个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向他冲上去,他已钻到壁炉下面,把手朝小火炉伸去,接
着立了起来;到这时,德纳第,他的女人,还有那七个匪徒,都一齐被他吓倒,全向屋子的
底里退去,惊愕失措地望着他把那发出一片凶光的、通红的钝口凿高举在头顶上,几乎可以
为所欲为,形象好不吓人。
法院调查戈尔博老屋谋害案件的记录时曾提到,警察进入现场以后,找到一个经过特殊
加工的很大的苏。这种很大的苏是苦役牢里的一种极为精巧的工艺品,靠耐力在黑暗中精心
制造出来为秘密活动服务的奇异产品,也就是说,是一种越狱的工具。这种出自高超手艺的
精细而丑恶的产物,在奇珍异宝中,有如诗歌里的俚语俗话。狱中有不少的贝弗努托·切利
尼①,正如文坛上有维庸②这一类人物。在狱中煎熬的人们渴望自由,便想尽方法,用一把
木柄刀,或是一把破刀,有时全无工具,把一个苏剖成两个薄片,并在不损坏币面花纹的情
况下,把这两个薄片挖空,再在边沿上刻一道螺旋纹,使这两个薄片能重行合拢,可以随意
旋开合上,成为一个匣子。匣子里藏一条表的弹簧,这条表弹簧,在好好加工以后,能锯断
粗链环和铁条。别人以为这苦役犯带着的只是一个苏,一点也不对,他带着的是自由。日后
调查本案案情的警察在那穷窟窗子前面的破床下找到的正是这样一个分成两片的大个的苏。
他们还找到一条蓝钢小锯,可以藏在那大个的苏里面。当时的情况很可能是这样:匪徒们搜
查被绑人时,他把带在身上的这大个的苏捏在手里,随后,他有一只手松了绑,便把那个苏
旋开,用那条锯子割断了身上的绳索,这正好说明马吕斯注意到的那种觉察不出来的动作和
轻微的声音。
①贝弗努托·切利尼(Bevenuto Cellini,1500—1571),意大利雕塑家及金银器
皿镂刻艺术家。
②维庸(Villon,1431—约1463),法国诗人,一生好与盗匪为伍。
当时他怕人发现,不便弯腰,因而左腿上的绑索未能割断。
那些匪徒已从最初的惊讶中醒了过来。
“不用慌,”比格纳耶对德纳第说,“他还有一条腿是绑着的,他没法逃走。我担保。
是我把他那蹄子捆上的。”
这时被绑人提高嗓子说:
“你们这些倒霉蛋,要知道,我的这条命是不值得怎么保护的。可是,你们如果认为有
本领强迫我说话,强迫我写我不愿意写的什么,说我不愿意说的话……”
他揎起左边衣袖,说道:
“瞧。”
同时他伸直左臂,右手捏住钝口凿的木柄,把白热的凿子压在赤裸裸的肉上。
肉被烧得哧哧作响,穷窟里顿时散布开了行刑室里特有的臭味。马吕斯吓得心惊肉跳,
两腿发软,匪徒们也人人战栗,而那奇怪的老人只是脸上微微有点紧蹙,当那块红铁向冒着
烟的肉里沉下去时,他若无其事地,几乎是威风凛凛地,把他那双不含恨意的美目紧盯着德
纳第,痛苦全消失在庄严肃穆的神态中了。
在伟大崇高的性格里,躯壳和感官因肉体的痛苦而起的反抗能使灵魂显现于眉宇,正如
士兵们的哗变迫使军官露面。“你们这些可怜虫,”他说,“不要以为我有什么比你们更可
怕的地方。”
说着,他把凿子从伤口里拔出来,向开着的窗子丢出去,那发红的骇人工具连翻几个筋
斗,消失的黑夜中,远远地落在积雪里熄灭了。
那被绑人又说:
“你们要拿我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他已经放弃了自卫武器。
“抓住他!”德纳第说。
两个匪徒把住了他的肩膀,那个戴着面具、用肚子说话的人,走过去立在他对面,举起
那把钥匙,准备在他稍稍动一下的时候,便捶通他的脑门。
这时,马吕斯听到有人在他的下面,墙脚边,低声交谈,但因靠得太近,望不见说话的
人,他们说的是:
“只有一个办法了。”
“把他一劈两!”
“对。”
是那夫妇俩在商量。
德纳第慢腾腾地走到桌子眼前,抽开抽屉,拿出那把尖刀。
马吕斯紧捏着手枪的圆柄,为难到了极点。两种声音在他心里已经搅了一个钟头了,一
个教他尊重父亲的遗嘱,一个喊着要他救那被绑的人。这两种声音仍在无休无止地搏斗,使
他濒于死亡。他一直在渺渺茫茫地希望能找到一条孝义两全的路,却始终没有发现这种可能
性。但是危险已逼近,观望已超出最终的极限,德纳第手执尖刀,站在和被绑人相距几步的
地方思忖。
马吕斯慌乱无主,朝四面乱望。这是人在绝望中的无可奈何的机械动作。
他忽然惊了一下。
圆月的一道亮光正照射在他脚旁的桌子上,仿佛要把一张纸指给他看。他瞥见了德纳第
家大姑娘早晨在纸上写下的那行大字:
雷子来了。
一线光明穿过马吕斯的脑子,他有了一个主意,这正是他所寻求的方法,解决那个一直
使他痛苦万分,既要撇开凶手,又要搭救受害人的难题的办法。他跪在抽斗柜上,伸出手
臂,抓起那张纸,轻轻地从墙上剥下一块石灰,裹在纸里面,通过墙窟窿丢到了隔壁屋子中
间。
正是时候。德纳第已克服他最后的恐惧或最后的顾虑,正走向那被绑人。
“掉下了什么东西!”德纳第大娘喊道。
“什么?”她的丈夫问。
那妇人向前抢上一步,把裹在纸里的石灰拾了起来。
她把它递给丈夫。
“这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德纳第问。
“见鬼!”那妇人说,“你要它从什么地方来?是从窗口来的。”
“我看见它飞进来的。”比格纳耶说。
德纳第连忙把纸打开,凑到蜡烛旁边去看。
“这是爱潘妮的字。有鬼!”
他向他女人做了个手势,她连忙上前,他把写在纸上的那行字指给她看,随即低声说:
“快!准备软梯!让这块肥肉留在老鼠洞里,我们赶快逃!”
“不捅这人的脖子了?”德纳第大娘问。
“来不及了。”
“从哪儿逃?”比格纳耶接着问。
“从窗口,”德纳第回答。“潘妮既然能从窗口把这石子丢进来,说明房子的这面还没
有被包围。”
那个戴着脸罩、用肚子说话的人把他的大钥匙放在地上,向空举起他的两条胳膊,一言
不发,急急忙忙把他的两只手开合了三次。这好比船员发出准备行动的信号。抓住被绑人的
那两个匪徒也立即松了手,一转眼,那条软梯已吊在窗子外面,两个铁钩牢固地钩住了窗沿。
被绑人没有注意到他身旁发生的这些事,他好象是在沉思或祈祷。
软梯刚挂好,德纳第便喊道:
“来!老板娘!”
他自己也冲向窗口。
但是,正当他要跨过窗台,比格纳耶却狠命一把拖住他的衣领。
“喂,客气点,老贼!让我们先走!”
“让我们先走!”匪徒们一齐喊。
“你们真是孩子,”德纳第说,“不要浪费时间。冤家已在我们脚跟后面了。”
“好吧,”一个匪徒说,“我们来抽签,看谁应当最先走。”
德纳第吼道:
“你们疯了!你们发痴了!你们这一堆傻瓜蛋!耽误时间,是吧?抽签,是吧?猜手指
头!抽草梗儿!写上我们每个人的名字!放在帽子里!……”
“你们要不要我的帽子?”有人在房门口大声说。
大家回转头去看。是沙威。
他手里捏着他的帽子,微笑着把它伸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