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鬼”访问马白夫公公的几天以后,一个早晨——是个星期一,马吕斯为德纳第向古
费拉克借五个法郎的那天——,马吕斯把那值五法郎的钱放进衣袋,决定在送交管理处以
前,先去“蹓跶一会儿”,希望能在回家后好好工作。他经常是这样的。一起床,便坐在一
本书和一张纸跟前,胡乱涂上几句译文。他这时的工作是把两个德国人的一场著名争吵,甘
斯和萨维尼的不同论点译成法文,他看看萨维尼,他看看甘斯,读上四行,试着写一行,不
成,他老看见在那张纸和他自己之间有颗星,于是他离座站起来说道:“我出去走走。回头
能就顺利工作了。”
他去了百灵场。
到了那里,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只见那颗星,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见不到萨维尼和甘斯
了。
他回到家里,想再把工作捡起来,但是一点也办不到,即使是断在他脑子里线索里的一
根,也没法连起来,于是他说:“我明天再也不出去了。那会妨碍我工作。”可是他没有一
天不出门。
他的住处,与其说是古费拉克的家,倒不如说是百灵场。他的真正的住址是这样的:健
康街,落须街口过去第七棵树。
那天早晨,他离开了第七棵树,走去坐在哥白兰河边的石栏上。一道欢快的阳光正穿过
那些通明透亮的新发的树叶。他在想念“她”。他的想念继又转为对自己的责备,他痛苦地
想到自己已被懒惰——灵魂麻痹症所控制,想到自己的前途越来越黑暗,甚至连太阳也看不
见了。
这时他心里有着这种连自言自语也算不上的模糊想法,由于他的内心活动已极微弱,便
连自怨自艾的力量也失去了,在这种百感交集的迷惘中,他感受了外界的种种活动,他听到
在他后面,他的下面,哥白兰河两岸传来了洗衣妇的捣衣声,他又听到鸟雀在他上面的榆树
枝头嘤鸣啼唱。一方面是自由、自得其乐和长了翅膀的悠闲的声音,另一方面是劳动的声
音。这一切引起了他的无穷感慨,几乎使他陷入深思,这是两种快乐的声音。
他正这样一筹莫展在出神时,突然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在说:“嘿!他在这儿。”
他抬起眼睛,认出了那人便是有天早上来到他屋里的那个穷娃子,德纳第的大姑娘,爱
潘妮,他现在已知道她的名字了。说也奇怪,她显得更穷,却也漂亮些了,这好象是她绝对
不能同时迈出的两步。但她确已朝着光明和苦难两个方面完成了这一双重的进步。她赤着一
双脚,穿一身破烂衣服,仍是那天那么坚定地走进他屋子时的那模样,不过她的破衣又多拖
了两个月,洞更大了,烂布片也更脏了。仍是那种嘶哑的嗓子,仍是那个因风吹日晒而发黑
起皱的额头,仍是那种放肆、散乱、浮动的目光。而她新近经历过的牢狱生活,又在她那蒙
垢受苦的面貌上添上一种说不上的叫人见了心惊胆寒的东西。
她头发里有些麦秆皮和草屑,但不象那个受了哈姆莱特疯病感染而癫狂的奥菲利娅,而
是因为她曾在某个马厩的草堆上睡过觉。
尽管这样,她仍是美丽的。呵!青春,你真是颗灿烂的明星。
这时,她走到马吕斯跟前停下来,枯黄的脸上略带一点喜色,并稍露一点笑容。
她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
“我到底把您找着了!”她终于这样说,“马白夫公公说对了,是在这条大路上!我把
您好找哟!要是您知道就好了!您知道了吧?我在黑屋子里关了十五天!他们又把我放了!
看见我身上啥也找不出来,况且我还不到受管制的年龄!还差两个月。呵!我把您好找哟!
已经找了六个星期。您已不住在那边了吗?”
“不住那边了。”马吕斯说。
“是呀,我懂。就为了那件事。是叫人难受,那种抢人的事。您就搬走了。怎么了!您
为什么要戴一顶这么旧的帽子?象您这样一个青年,应当穿上漂亮衣服才对。您知道吗,马
吕斯先生?马白夫公公管您叫男爵马吕斯还有什么的。您不会是什么男爵吧。男爵,那都是
些老家伙,他们逛卢森堡公园,全待在大楼前面,太阳最好的地方,还看一个苏一张的《每
日新闻》。有一次,我送一封信给一个男爵,他便是这样的。他已一百多岁了。您说,您现
在住在什么地方?”
马吕斯不回答。
“啊!”她接着说,“您的衬衣上有个洞。我得来替您补好。”
她又带着渐渐沉郁下来的神情往下说:
“您的样子好象见了我不高兴似的。”
马吕斯不出声,她也静了一会儿,继又大声喊道:
“可是只要我愿意,我就一定能使您高兴!”
“什么?”马吕斯问,“您这话什么意思?”
“啊!您对我一向是说‘你’的!”她接着说。
“好吧,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似乎拿不定主意,内心在作斗争。最后,她好象下定了决心。
“没有关系,怎么都可以。您老是这样愁眉苦脸,我要您高兴。不过您得答应我,您一
定要笑。我要看见您笑,并且听您说:‘好呀!好极了。’可怜的马吕斯先生!您知道!您
从前许过我,无论我要什么,您都情愿给我……”
“对,你说吧!”
她瞪眼望着马吕斯,向他说:
“我已找到那个住址。”
马吕斯面无人色。他的全部血液都回到了心里。
“什么住址?”
“您要我找的那个住址!”
她又好象费尽无穷气力似的加上一句:
“就是那个……住址。您明白吗?”
“我明白!”马吕斯结结巴巴地说。
“那个小姐的!”
说完这几个字,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马吕斯从他坐着的石栏上跳了下来,狠狠捏住她的手:
“呵!太好了!快领我去!告诉我!随你向我要什么!在什么地方?”
“您跟我来,”她回答,“是什么街,几号,我都不清楚,那完全是另一个地方,不靠
这边,但是我认得那栋房子,我领您去。”
她抽回了她的手,以一种能使旁观者听了感到苦恼,却又绝没有影响到如醉如痴的马吕
斯的语气接着说:
“呵!瞧您有多么高兴!”
一阵阴影浮过马吕斯的额头。他抓住爱潘妮的手臂。
“你得向我发个誓!”
“发誓?”她说,“那是什么意思?奇怪!您要我发誓?”
她笑了出来。
“你的父亲!答应我,爱潘妮!我要你发誓你不把那住址告诉你父亲!”
她转过去对着他,带着惊讶的神气说:
“爱潘妮!您怎么会知道我叫爱潘妮?”
“答应我对你提出的要求!”
她好象没有听见他说话似的:
“这多有意思!您叫了我一声爱潘妮!”
马吕斯同时抓住她的两条胳膊:
“你回我的话呀,看老天面上!注意听我向你说的话,发誓你不把你知道的那个住址告
诉你父亲!”
“我的父亲吗?”她说。“啊,不错,我的父亲!您放心吧。他在牢里。并且,我父亲
关我什么事!”
“但是你没有回答我的话!”马吕斯大声说。
“不要这样抓住我!”她一面狂笑一面说,“您这样推我干什么!好吧!好吧!我答应
你!我发誓!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把那住址告诉我父亲。就这样!这样行吗?这样成吗?”
“也不告诉旁人?”马吕斯说。
“也不告诉旁人。”
“现在,”马吕斯又说,“你领我去。”
“马上就去?”
“马上就去。”
“来吧。呵!他多么高兴呵!”她说。
走上几步,她又停下来:
“您跟得我太近了,马吕斯先生。让我走在前面,您就这样跟着我走,不要让别人看出
来。别人不应当看见象您这样一个体面的年轻人跟着我这样一个女人。”
任何语言都无法表达从这孩子嘴里说出的“女人”这两个字的含义。
她走上十来步,又停下来,马吕斯跟上去。她偏过头去和他谈话,脸并不转向他:
“我说,您知道您从前曾许过我什么吗?”
马吕斯掏着自己身上的口袋。他在这世上仅有的财富便是那准备给德纳第的五法郎。他
掏了出来,放在爱潘妮手里。
她张开手指,让钱落在地上,愁眉不展地望着他:
“我不要您的钱。”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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