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据《圣经》记载,亚当偷吃了乐园的苹果,受到上帝责罚。
②马白夫(Mabeuf)的发音有点象“我的牛”。
被称呼的老人一点也不动。老妇人又说:
“马白夫先生!”
老人,眼不离地,决定回话:
“什么事,普卢塔克妈妈?”
“普卢塔克妈妈!”伽弗洛什心里想,“又一个古怪名字。”①
①普卢塔克(Plutarque,约46—125)古希腊作家,唯心主义哲学家。写有古希腊
罗马杰出活动家比较传记。
普卢塔克妈妈往下谈,老人答话却极勉强。
“房主人不高兴了。”
“为什么?”
“我们的房租欠了三个季度了。”
“再过三个月,便欠四个季度了。”
“他说他要撵您走。”
“我走就是。”
“卖柴的大妈要我们付钱。她不肯再供应树枝了。今年冬天您用什么取暖呢?我们不会
有柴烧了。”
“有太阳嘛。”
“卖肉的不肯赊账。他不再给肉了。”
“正好。我消化不了肉。太腻。”
“吃什么呢?”
“吃面包。”
“卖面包的要求清账,他也说了:‘没有钱,就没有面包。’”
“好吧。”
“您吃什么呢?”
“我们有这苹果树上的苹果。”
“可是,先生,我们这样没有钱总过不下去吧。”
“我没有钱。”
老妇人走了,老人独自待着。他开始思考。伽弗洛什也在思考。天几乎全黑了。
伽弗洛什思考的第一个结果,便是蹲在篱笆底下不动,不想翻过去了。靠近地面的树枝
比较稀疏。
“嗨!”伽弗洛什心里想,“一间壁厢!”他便蹲在那里。他的背几乎靠着马白夫公公
的石凳。他能听到那八旬老人的呼吸。
于是,代替晚餐,他只好睡大觉。
猫儿睡觉,闭一只眼。伽弗洛什一面打盹,一面张望。
天上苍白的微光把大地映成白色,那条巷子成了两行深黑的矮树中间的一条灰白道儿。
忽然,在这白茫茫的道上,出现两个人影。一个走在前,一个跟在后,相隔只几步。
“来了两个生灵。”伽弗洛什低声说。
第一个影子仿佛是个老头儿,低着头,在想什么,穿得极简单,由于年事已高,步伐缓
慢,正趁着星光夜游似的。
第二个是挺身健步的瘦长个子。他正合着前面那个人的步伐慢慢前进,从他故意放慢脚
步的体态中,可以看出他的轻捷矫健。这个人影带有某种凶险恼人的味道,整个形态使人想
起当时的那种时髦少年,帽子的式样是好的,一身黑骑马服,裁剪入时,料子应当也是上等
的,紧裹着腰身。头向上仰起,有一种刚健秀美的风度,映着微明的惨白光线,帽子下面露
出一张美少年的侧影。侧影的嘴里含着一朵玫瑰,这是伽弗洛什熟悉的,他就是巴纳斯山。
关于另外那个人,他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是个老头儿。
伽弗洛什立即进入观察。
这两个行人,显然其中一个对另一个有所企图。伽弗洛什所在的地方正便于观察。所谓
壁厢恰好是个掩蔽体。
巴纳斯山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出来打猎,那是极可怕的。伽弗洛什觉得他那野孩子
的好心肠在为那老人叫苦。
怎么办?出去干涉吗?以弱小救老弱!那只能为巴纳斯山提供笑料,伽弗洛什明知道,
对那个十八岁的凶残匪徒来说,先一老,后一小,他两口便能吞掉。
伽弗洛什正在踌躇,那边凶猛的突袭已经开始。老虎对野驴的袭击,蜘蛛对苍蝇的袭
击。巴纳斯山突然一下丢了那朵玫瑰,扑向老人,抓住他的衣领,掐住他的咽喉,揪着不
放,伽弗洛什好不容易没有喊出来。过了一会,那两人中的一个已被另一个压倒在下面,力
竭声嘶,还在挣扎,一个铁膝头抵在胸口上。但是情况并不完全象伽弗洛什预料的那样。在
底下的,是巴纳斯山,在上面的,是那老头。
这一切是在离伽弗洛什两步远的地方发生的。
老人受到冲击,便立刻狠狠还击,转眼之间,进攻者和被攻者便互换了地位。
“好一个猛老将!”伽弗洛什心里想。
他不禁拍起手来。不过这是一种没有效果的鼓掌。掌声达不到那两个搏斗的人那里,他
们正在全力搏斗,气喘如牛,耳朵已完全不管事。
忽然一下,声息全无。巴纳斯山已停止斗争。伽弗洛什对自己说:“敢情他死了!”
老人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喊一声。他站了起来,伽弗洛什听见他对巴纳斯山说:
“起来。”
巴纳斯山起来,那老人仍抓住他不放。巴纳斯山又羞又恼,模样象一头被绵羊咬住了的
狼。
伽弗洛什睁着眼望,竖起耳听,竭力用耳朵来帮助眼睛。
他可真乐开了。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那从良心出发的焦虑得到了补偿。他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们的话
从黑暗中传来,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剧味道。老人问,巴纳斯山答。
“你多大了?”
“十九岁。”
“你有气力,身体结实。为什么不工作呢?”
“不高兴。”
“你是干哪一行的?”
“闲游浪荡。”
“好好说话。我可以替你干点什么吗?你想做什么?”
“做强盗。”
对话停止了。老人好象在深思细想。他丝毫不动,也不放松巴纳斯山。
那年轻的匪徒,矫健敏捷,象一头被铁夹子夹住了的野兽,不时要乱蹦一阵。他突然挣
一下,试一个钩腿,拼命扭动四肢,企图逃脱。老人好象没有感到这些似的,用一只手抓住
他的两只手臂,镇定自若,岿然不动。
老人深思了一段时间,才定定地望着巴纳斯山,用温和的语调,在黑暗中向他作了一番
语重心长的劝告,字字进入伽弗洛什的耳朵:
“我的孩子,你想啥也不干,便进入最辛苦的人生。啊!你说你闲游浪荡,还是准备劳
动吧。你见过一种可怕的机器吗?那东西叫做碾片机。对它应当小心,那是个阴险凶恶的东
西,假使它拖住了你衣服的一只角,你整个人便会被卷进去。这架机器,便象是游手好闲的
习惯。不要去惹它,在你还没有被卷住的时候,赶快避开!要不,你便完了,不用多久,你
便陷在那一套联动齿轮里。一旦被它卡住,你便啥也不用指望了。你将受一辈子苦。懒骨
头!不会再有休息了。不容情的苦工的铁手已经抓住了你。自己挣饭吃吧,找工作做吧,尽
你的义务吧,你不愿意!学别人那样,你不高兴!好吧!你便不会和大家一样。劳动是法
则。谁把它当作麻烦的事来抗拒,谁就会在强制中劳动。你不愿意当工人,你就得当奴隶。
劳动在这一方面放松你,只是为了在另一方面抓紧你,你不肯当它的朋友,便得当它的奴
才。啊!你拒绝人们的诚实的疲劳,你便将到地狱里去流汗。在别人歌唱的地方,你将哀号
痛哭。你将只能从远处,从下面望着别人劳动,你将感到他们是在休息。掘土的人、种庄稼
的人、水手、铁匠,都将以天堂里的快乐人的形象出现在你眼前的光明里。铁砧里有多大的
光芒!使犁、捆草是一种快乐。船在风里自由行驶,多么欢畅!你这个懒汉,去锄吧,拖
吧,滚吧,走吧!挽你的重轭吧,你成了在地狱里拖车的载重牲口!啊!什么事都不干,这
是你的目的。好吧!你便不会有一个星期,不会有一天、不会有一个钟点不吃苦受罪的。你
搬任何东西都将腰酸背痛。每过一分钟都将使你感到筋骨开裂。对别人轻得象羽毛的东西,
对你会重得象岩石。最简单的事物也会变得异常艰巨。生活将处处与你为敌。走一步路,吸
一口气,同样成了非常吃力的苦活。你的肺将使你感到是个百斤重的负担。走这边还是走那
边,也将成为一个待解决的难题。任何人要出去,他只要推一下门,门一开,他便到了外
面。而你,你如果要出去,便非在你的墙上打洞不可。要上街,人家怎么办呢?人家走下楼
梯便成了,人人都是这样;而你,你得撕裂你床上的褥单,一条一条地把它接成一根绳子,
随后,你得从窗口爬出去,你得临空吊在这根绳子上,并且是在黑夜里,在起狂风、下大
雨、飞砂走石的时候,并且,万一那根绳子太短,你便只有一个办法可以下去,掉下去。盲
目地掉下去,掉在一个黑洞里,也不知道有多深,掉在什么东西上面呢?下面有什么便掉在
什么上面,掉在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上面。或者你从烟囱里爬出去,烧死了活该;或者你从排
粪道里爬出去,淹死也活该。我还没有跟你说有多少洞得掩盖起来,多少石头每天得取下又
放上二十次,多少灰渣得藏在他的草荐里。遇到一把锁,那个有钱的先生,在他的衣袋里,
有锁匠替他做好的钥匙。而你呢,假使你要过去,你便非作一件杰出的惊人作品不可,你得
拿一个大个的苏,把它剖成两片,用什么工具呢?你自己去想办法。那是你的事。随后,你
把那两片的里面挖空,还得小心谨慎,不让它的外表受损伤,你再沿着周围的边,刻出一道
螺旋纹,让那两个薄片,象一盖一底似的,能严密地合上。上下两片这样旋紧以后,别人便
一点也猜不出了。对狱监们,因为你是受到监视的,这只是一个大个的苏;对你,却是个匣
子。你在这匣子里放什么呢?一小片钢。一条表上的发条,你在发条上已凿出了许多齿,使
它成为一把锯子。这条藏在苏里的锯子,只有别针一般长,你能用来锯断锁上的梢子,门闩
上的横条,挂锁上的梁,你窗上的铁条,你脚上的铁镣。这个杰作告成了,这一神奇的工具
做成了,这一系列巧妙、细致、精微、艰苦的奇迹全完成了,万一被人发觉是你干的,你会
得到怎样的报酬呢?坐地牢。这便是你的前程。懒惰,贪图舒服,多么险恶的悬崖!什么事
也不干,那是一种可悲的打算,你知道吗?无所事事地专靠社会的物质来生活!做一个无用
的、就是说有害的人!那只能把我们一直带到绝路的尽头。当个寄生虫,结果必然是不幸。
那种人只能变成蛆。啊!你不高兴工作!啊!你只有一个念头:喝得好好的,吃得好好的,
睡得好好的。你将来只能喝水,吃黑面包,睡木板,还要在你的手脚上铆上铁件,教你整夜
都感到皮肉是冷的!你将弄断那些铁件,逃跑。这很好。你将在草莽中爬着走,你将象树林
中的野人一样吃草。结果你又被逮回来。到那时候,一连好几年,你将待在阴沟里,一条链
子拴在墙上,摸着你的瓦罐去喝水,啃一块连狗也不要吃的怪可怕的黑面包,吃那种在你到
嘴以前早已被虫蛀空了的蚕豆。你将成为地窖里的一只土鳖。啊!可怜你自己吧,倒霉的孩
子,这样年轻,你断奶还不到二十年,也一定还有母亲!我诚恳地奉劝你,听我的话吧。你
要穿优质的黑料子衣服、薄底漆皮鞋、烫头发、在蓬松的头发里擦上香油、讨女人的喜欢、
显得漂亮。结果你将被推成光头,戴一顶红帽子,穿双木鞋。你要在指头上戴个戒指,将来
你会在颈子上戴一面枷。并且,只要你望一眼女人,便给你一棒子。并且,你二十岁进去,
五十岁出来!你进去时是小伙子,绯红的脸、鲜润的皮肤、亮晶晶的眼睛、满嘴雪白的牙
齿、一头美丽的乌发,出来的时候呢,垮了,驼了,皱了,没牙了,怪难看的,头发也白
了!啊!我可怜的孩子,你走错路了,懒鬼替你出了个坏主意,最艰苦的活计是抢人。相信
我,不要干那种当懒汉的苦活计。做一个坏蛋,并不那么方便嘛。做一个诚实人,反而麻烦
少些。现在你去吧,把我对你说的话,仔细想想。你刚才想要我的什么东西?我的钱包。在
这儿。”
老人放了巴纳斯山,把他的钱包放在他手里,巴纳斯山拿来托在手上掂了一阵,随后,
以一种机械的谨慎态度,把它揣在他骑马服后面的口袋里,好象是他偷了来的。
老人说了这番话又做了这件事后,便转过背去,安详地继续他的散步。
“傻老头儿!”巴纳斯山嘟囔着。
那老人是谁?读者想必早已猜到了。
巴纳斯山呆呆地望着他消失在朦胧的夜色中。这一凝视必然给他带来不幸。
老人往远处走去,这时,伽弗洛什却从近处来了。
伽弗洛什向旁边望了一眼,看见马白夫公公仍坐在石凳上,象是睡着了。那野孩随即从
他的草窠里钻出来,隐在黑影里,一直向呆立着的巴纳斯山的背后爬去。他便这样到了巴纳
斯山的身边,没有被他看见,也没有被他听见,他轻轻把他的手伸进那身优质黑料子骑马服
后面的口袋里,抓住那个钱包,缩回手,再爬回来,象一条在黑暗中溜跑的蛇。巴纳斯山原
没有任何理由需要警惕,并且是生平第一次在想问题,便一点也没有发觉。伽弗洛什回到马
白夫公公身边时,便把钱包从篱笆上面丢过去,连忙跑开。
钱包落在了马白夫公公的脚上,把他惊醒了。他弯下腰去,抬起钱包。他不知道是怎么
回事,把它打开来看。那是个分成两格的钱包,一格里有些零钱,另一格里有六枚拿破仑。
马白夫公公大吃一惊,把这东西拿去交给了他的女仆。
“这是天上掉下来的。”晋卢塔克妈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