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垒的垂死挣扎即将开始。
一切都使这至高无上的最后一刹那有着悲剧性的庄严:空中那千万种神秘的爆破声,在
看不见的街道上行动着的武装的密集队伍的声息,骑兵队断断续续的奔驰声,前进的炮兵部
队发出的沉重的震动声,齐射的枪声和大炮声在迷宫般的巴黎上空回旋,战争的金黄色烟云
在屋顶上冒起来,一种说不上来的有点骇人的怪叫声从远处传来,到处是可怕的火光,圣美
里的警钟此刻已成呜咽声,温和的季节,阳光和浮云点缀着的灿烂的青天,绚丽的时光以及
令人恐怖的死气沉沉的房屋。
因为从昨晚开始,这两排麻厂街的房屋已变成两堵墙,两堵不让人接近的墙,门窗紧
闭,百叶窗也关着。
在那个时代,和我们现在的情况大不相同,当老百姓认为国王赐予的宪章或立法政体这
种局面历时太久,要求结束的时候,当普遍的愤慨散布在空中,当城市允许掘去它的铺路
石,当起义者向市民轻轻耳语,把口令私下相告而听者微笑时,这时的居民可以说是充满了
暴动的情绪,他们就成为战斗者的助手,于是房屋和依赖房屋的临时堡垒就友爱地成为一
体。当形势尚不成熟,当起义显然没有得到人们的赞助,当群众否定这个运动时,战斗者就
毫无希望了。在起义者的四周,城市变为沙漠,人心冷漠,可避难的场所堵死了,街道成为
协助军队去夺取街垒的掩蔽地带。
我们不能突如其来地要老百姓违反他们的意愿而加速前进。谁想强迫老百姓谁倒霉!老
百姓决不听人支配。他们会抛弃起义者,不管他们,这时暴动者便无人理睬了。一所房屋是
一块峭壁,一扇门是一种拒绝,一座建筑物的正面是一堵墙。这堵墙看得见,听得明,但不
愿理睬你。它可以半开着来营救你。不。这堵墙是个法官,它望着你而判你刑。紧闭着门的
屋子是何等阴沉,它们仿佛已经死去,其实里面是活着的。内部的生命好象暂时停止了,但
却存在着。二十四小时以来并没有人出来,可是一个人也不缺。在这石窟中,人们来来去
去,睡觉,起床,全家聚集在一起吃喝;人们担心害怕,这害怕是件可怕的事!害怕可以使
人原谅这种可怕的冷淡,害怕中夹杂着惊惶失措,就更情有可原了。有时,这种情况也是有
的,惧怕会变为激情,惊骇能变成疯狂,如同谨慎变成狂怒一样,从而出现了这句深刻的
话:“疯狂的稳重。”极端恐惧的火焰可以产生一缕阴郁的烟,那就是怒火。“这些人要干
什么呢?他们永不知足。他们会连累和平的人们,好象革命还不够多似的!他们来这儿干什
么?让他们自己去脱身吧!活该,是他们不对,自作自受,与我们无关。我们倒霉的街道被
乱弹射击,这是一群无赖。千万不要开门。”于是房屋就如同坟墓一样。起义者在门前垂死
挣扎,他们眼见霰弹和白刃来临,如果他们叫嚷,他们知道会有人听见,但不会有人出来,
有墙可以保护他们,有人可以营救他们,这些墙有的是肉做的耳朵,但这些人却是铁石心肠。
这怪谁?
无人可怪!怪所有的人。
怪生活在一个不完善的时代。
乌托邦转变为起义者,由哲学的抗拒转变为武装的抗拒,从密涅瓦到帕拉斯①,总是冒
着风险的,乌托邦急躁冒进成为暴乱,明知自己会有什么结局,常因操之过急,于是只好屈
从,泰然地接受灾祸而不是胜利。它毫无怨恨地为那些否认它的人们服务,甚至为他们辩
解,它的高尚就在于能忍受遗弃,在障碍面前它不屈不挠,对忘恩负义者温存体贴。
究竟是否忘恩负义?
从人类的角度来说,是的。
从个人角度来说,不是。
进步是人的生活方式。人类的生活常态称之为进步;人类的一致步骤称之为进步。进步
在前进;它天上地下大巡游,要达到巧夺天工的神圣境界;它有时停顿,等待着和落在后面
的人群会合;它有它的歇息,此时正在某个即将豁然开朗的出色的迦南②面前沉思;它也有
入睡的长夜;使思想家痛心疾首的一点就是:阴影投射在人类的精神上,人在暗中摸索,无
法使正在酣睡中的进步苏醒。 “上帝可能已死去。”有一天,热拉尔·德·奈瓦尔①对本书作者说。他将进步与上帝
混为一谈,把运动的暂时停止当成上帝的死亡。 绝望是错误的,进步必然会苏醒。总之,可以这样说,它睡着也在前进,因为人们发现
它成长了。当它又站起来时,人们觉察到它高了一些。进步如同河流,不可能永远平静;不
要筑起堤坝,不要投入石块;障碍能使河流溅起泡沫,使人类沸腾,从而产生混乱;但在混
乱之后,我们就认识到进了一步。在秩序,即全球性的和平建立之前,在和谐统一普及大地
之前,进步总是以革命为驿站的。
进步是什么?我们刚才已经说过,是人民永久的生命。
然而有时个人目前的生活抗拒着人类永久的生活。
让我们毫无隐痛地承认,各人有他不同的利益,他谋求这个利益并保卫它而无越权之
罪;为了眼前的打算可以允许一定程度的自私;目前生活有它自己的权利,并非必须为未来
而不断牺牲自己。目前的一代人有权在地球上过路,不能强迫他们为了后代而缩短自己的路
程,后代和他们是平等的,将来才轮到后代过路。“我存在着。”有一个人轻声说。这个人
就是大家。“我年轻,我在恋爱,我老了,我需要休息,我有孩子,我工作,我生财有道,
事业昌盛,我有房屋出赁,我有资金投放在政府的企业里,我幸福,我有妻室儿女,我热爱
这一切,我要活下去,不要干扰我。”这些原因使这些人有时对人类伟大的先锋队极端冷漠。
此外乌托邦,我们得承认,一打仗就离开了自己光芒四射的领域。它是明日的真理,它
采用了战争的方式,这是昨日使用的手段。它是未来,但却和过去一般行动。它本是纯洁的
思想,却变为粗暴的行为。它在自己的英勇中夹杂了暴力,对这暴力它应当负责;这是权宜
之计的暴力,违反原则必定受到惩罚。起义式的乌托邦,手中拿着老军事规章战斗;它枪杀
间谍,处死叛徒,它消灭活人并将他们丢入无名的黑暗中。它利用死亡,这可是严重的事
情。似乎乌托邦对光明已丧失信心,光明本是它无敌的永不变质的力量。它用利剑打击,然
而没有一种利剑是单刃的,每把剑都有双刃,一边伤了人,另一边便伤了自己。
作出了这种保留之后,并且是严肃的保留之后,我们不得不赞颂——不论他们成功与否
——这些为了未来而战斗的光荣战士,乌托邦的神甫。即使失败了,他们仍是可敬的,也许
正因为失败了,所以更显得威严。一个符合进步的胜利值得人民鼓掌;但一个英勇的失败更
应该得到人民的同情。一个是宏伟的,另一个是崇高的。我们赏识牺牲者远胜于成功者,我
们认为约翰·布朗比华盛顿伟大,比萨康纳比加里波的伟大。
总得有人支持战败者。
人们对这些为了未来而努力从事、以失败告终的伟大的人是不公正的。
人们责怪革命者散布恐怖,每个街垒好象都在行凶。人们指责他们的理论,怀疑他们的
目的,担心他们别有用心,并谴责他们的意识。人们责备他们不该抗拒现存的社会制度,不
该竖起、筑起并造成大量贫穷、痛苦、罪恶、不满和绝望,不该从地底下掘起黑暗的石块,
筑起雉堞来进行斗争。人们向他们叫喊:“你们把地狱的铺路石都拆毁了!”他们可以回
答:“这正说明我们筑街垒的动机是纯正的。”①
最妥善的办法当然是和平解决。总之,我们得承认,当我们见到了铺路石时,就会联想
起那只熊②来,社会在为这种好心肠而担忧。但社会应该自己拯救自己;我们向它的善意呼
吁,不需要剧烈的药剂,通过友好协商来研究疾苦,查明病情,然而再治愈它,这是我们对
社会的劝告。 无论如何,这些人,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目光注视着法国,并以理想的坚定逻辑,为了
伟大的事业而战斗。他们即使倒下,特别在倒下的时候,也是令人敬畏的。他们为了进步无
偿地献出自己的生命,他们完成了上天的旨意,作出了宗教的行动。到了一定的时刻,象演
员到了要接台词时那样,大公无私、照上天剧情所安排的那样去进入坟墓。这个没有希望的
战斗,和这泰然自若的消失,他们都能接受,为的是要把从一七八九年七月十四日开始的这
一不可抗拒的人的运动,发展到它那辉煌而至高无上的世界性的结局为止。这些士兵是传教
士,法国革命是上帝的行动。
再说,在另一章里已经指出的区别之外,还应增加下面这一区别:有被人接受的起义,
这称之为革命,也有被人否定的革命,这称之为暴动。一个起义的爆发,就是一种思想在人
民面前接受考验,如果老百姓掷下黑球,这思想就是一个枯萎的果子,起义便成为轻举妄动
了。
每当空想愿意变成事实时,那时一声召唤,便立即进行战争,但这不是老百姓的作风,
这些民族不是时刻都有着英雄和烈士气质的。
他们讲究实际。他们一开始就对起义有反感,第一,因为起义的结果经常是一场灾难;
第二,因为起义的出发点经常是抽象的。
因为,尽忠者总是,并且也仅为理想而献身,这一点很高尚。起义是狂热的表现。狂热
的头脑可以发怒,因而拿起了武器。但任何针对政府或政体的起义,矛头都对得更深远。譬
如,我们要强调一下,一八三二年的起义领袖,尤其是麻厂街的激进青年所攻击的,并不完
全是路易-菲力浦。大多数人,在坦率交谈时能公正地对待这个介乎君主制和革命之间的君
王的优点,没有人憎恨他。在路易-菲力浦身上他们所攻击的是世袭神权王位的旁支,正如
他们在查理十世身上攻击的是嫡系。我们已经解释过,他们推翻法国王朝,主要是想在全世
界推翻人对人的篡夺和特权对人权的篡夺。巴黎如果没有君王,其结果就是世上将没有暴
君。他们是如此推论的,他们的目标肯定很遥远,可能很模糊,他们在困难面前退却,但他
们是伟大的。
情况就是这样。人们为这些幻影献身;对献身者来说,这些幻影几乎总是些梦想,总
之,是些混淆了人类坚定信念的梦想。起义者把起义镀上了金又把它诗意化了。人们一头扎
进这一悲惨事件中去,并被即将从事的事业所陶醉。谁知道呀!也许会成功。他们人数少,
要和整整一支军队对抗,但他们为了保卫人权和自然法,保卫每个人不可放弃的主权,保卫
正义、真理,必要时他们可以象那三百个斯巴达人一样死去。他们想到的不是堂吉诃德,而
是莱翁尼达斯,他们勇往直前,既已投入战斗,就不后退,低着头往前冲,希望获得空前的
胜利,更为完善的革命,恢复了自由的进步,希望人类更加伟大,世界得到拯救,最坏也无
非是塞莫皮莱罢了。
这些为了进步的交锋常常遭到失败,我们刚才已说明了原因。群众不愿受勇士的驱使。
这些呆滞的人民大众,他们所以脆弱是因为他们迟钝,他们害怕冒险的行动,而理想是具有
冒险性的。
此外,我们不能忘记,这儿有一个利益问题,与理想和感情不大相容,有时胃会使心麻
痹。
法国的伟大和美丽就在于它不象其他民族那样肚子凸起,它能较灵便地把绳子系在腰
上,它最早觉醒,最后入睡。它前进,它探索。
这正是因为它是艺术家。
理想无非就是逻辑的最高峰,同样美就是真的顶端。艺术的民族同时也是彻底的民族。
爱美就是要求光明。因此欧洲的火炬,即文明的火炬,首先由希腊举起,再传到意大利,再
传到法国。神圣的民族先锋队!他们在传递生命之灯①。
奇妙的是,一个民族的诗意是它进步的原素。文化的分量是由想象力的分量来测定的。
但一个传播文化的民族应该是刚强的。象科林斯②,对了!象西巴利斯③,不行。谁爱懦
弱,谁就要衰退。不要当业余爱好者,也别当有名的演奏家,要做艺术家。至于文化,不应
将其提炼精制,而应使其纯化。在这一条件下,我们就能赐予人类理想的模范。 现代的理想以艺术为典型,以科学为手段。照科学办,我们就能实现诗人的宏伟幻想—
—社会的美。我们将用A+B重建乐园。文化发展到这样一种程度,精确成了壮丽不可少的
成分,科学手段不仅帮助而且充实了艺术的情感。梦想必须谋划。本是征服者的艺术,应以
科学为支点,这是它的原动力。坐骑的坚固与否是很重要的,现代的智慧,就是以印度天才
为运载工具的希腊天才,是亚历山大骑在大象身上。
被教条僵化或被利欲腐蚀的民族不适宜领导文化。膜拜偶像或金钱会使支配行走的肌肉
萎缩,使向上的意志衰退。沉浸在宗教的传统中或商业买卖中就会使民族逊色,降低其水
平,同时也缩小了它的视野,使它失去了那为世界目标奋斗的既属人又属神的智慧,这智慧
本可使这民族成为传道者。巴比伦没有理想,迦太基也没有。雅典和罗马才具有,并在经历
了多少世纪的黑暗后仍保持着文化的光环。
法国和希腊、意大利有着同样的民族素质,它有雅典人的美,罗马人的伟大。此外,它
是善良的。它慷慨献身,它比其他民族更乐于尽忠,乐于牺牲,可是这种气质时有时无,这
样对于那些法国想走、他们偏要跑,或法国想停下、他们偏要走的人是很危险的。法国也曾
多次犯过唯物主义的错误,有时,使这超凡的头脑闭塞的思想一点也不能使人回想起伟大的
法国,而只回想起米苏里州或南卡罗来纳州罢了。怎么办?巨人装矮子,辽阔的法国有时会
突然爱好渺小。就是这样而已。
对于这种情况无话可说。人民和星宿一样,有权暂时隐没。一切都很好,只要光明重
现,只要暂时的隐没不要退化成黑夜就是了。黎明和复活是同义词,光明的重现和“我”的
延续相同。
让我们平静地来看待这些事。死于街垒或流亡,对于忠诚的人来说,在不得已时都是可
以接受的。忠忱的真谛,就是忘我。被遗弃者让他们被遗弃吧,流放者被流放吧,我们只恳
求伟大的人民后退时不要退得过远;不要借口恢复理智,而在下坡路上滑过了头。
物质是存在的,时间是存在的,利益是存在的,肚子是存在的;但肚子不应该是唯一的
智慧。目前的生活有权被重视,我们承认这一点,但永久的生活也有它的权利。唉!登高了
有时还会下跌,很遗憾这种事历史上常常能见到。有一个民族曾显赫一时,它曾处于理想的
境界,然后又陷入污泥并还感到称心如意。如果有人问它为什么抛弃苏格拉底去找法斯达夫
①,它的回答是:“因为我爱政客。” 在回到这次混战之前再说几句话。
一次我们此刻所谈到的战争无非是一种面向理想的痉挛。遇到障碍的进步是病态的,它
就有着这些悲惨的癫痫病。进步的病痛是内战,在我们的行程中免不了会遇到。这是这出戏
不可避免的一个阶段,既是一幕,又是幕间休息,剧的中心人物是一个社会上的受苦人,剧
的真正名字叫“进步”。
进步!
这是代表我们思想经常发出来的呼声,我们这出剧发展到现在,它所包含的思想还要经
受不止一次的考验,也许我们可以揭去帷幕,至少让它的光芒能清晰地透露出来。
此刻读者手边的这部书,中间不论有怎样的间断、例外或缺欠,从头到尾,从整本到细
节都是从恶走向善,从不公正到公正,从假到真,从黑夜到天明,从欲望到良心,从腐化到
生活,从兽行到责任,从地狱到天堂,从虚无到上帝。它的出发点是物质,终止处是心灵;
它由七头蛇开始,以天使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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