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科西嘉岛(Corse),法国在地中海里的岛屿,当地的复仇一直连累到敌对一方的
家属。
最后还有一个问题,但这个问题无法作答。马吕斯感到这个问题象把钳子。冉阿让怎么
会这样长时期地和珂赛特生活在一起?上天开的是种什么样的可悲的玩笑,要让这个孩子接
触到这么一个人?难道上界也铸有双人链,上帝喜欢把天使和魔鬼拴在一起?难道一个罪人
和一个纯洁的孩子在神秘的苦难监狱中可以同房作伴?在这被称作人类命运的判刑人的行列
里,两个人的额头可以挨得如此近,一个是天真的,另一个是可怕的,一个沐浴着晨曦的神
圣白光,另一个永远被一道永恒的闪电照得惨无人色?谁对这莫名其妙的搭配作出了决定?
以什么方式?是一种什么样的奇迹使这个圣洁的孩子和老罪犯共同生活在一起?谁把羔羊和
豺狼拴在一起?还更使人莫名其妙的是,去把狼拴在羔羊身上?因为狼爱羔羊,因为这野蛮
人崇拜这脆弱的人,因为,九年以来,天使依靠恶魔作为支柱。珂赛特的幼年和青春,她的
出生,这童贞少女向着生命和光明发育成长,都依靠这丑恶汉子的忠忱护卫。在这一点上,
问题一层层解开了,可以说出现了无数的谜,深渊底下又出现深渊,致使马吕斯在俯视冉阿
让时不能不晕头转向。这个断崖绝壁似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创世记》里的老信条是永恒的,在一直存在着的人类社会中,直到将来的某一天,一
种更大的光明来改变这个社会时,也永远会有两种人,一种是高尚的,另一种是卑下的;向
善的是亚伯,作恶的是该隐。那么这个秉性善良的该隐又是什么呢?这个虔诚地一心一意崇
拜一个圣女的盗贼,他守卫她,教养她,保护她,使她品格高尚,虽然他本身污秽。这个盗
贼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是垃圾却尊敬一个天真的人,他把她培养得洁白无瑕,这又怎么理
解呢?这个教育珂赛特的冉阿让是个什么人?这个黑暗的面孔唯一的目的就是防止阴影和云
雾遮蔽一个星辰的升起,这又作何解释呢?
这是冉阿让的秘密,也是上帝的秘密。
在这双重秘密前面,马吕斯在后退。一个秘密可以说已使他对另一个秘密安了心。显而
易见上帝和冉阿让一样参预了这一奇遇,上帝有自己的工具,他使用他愿意使用的工具。他
对人类负责。我们知道上帝的办法吗?冉阿让在珂赛特身上付出了劳动。他也多少培养了这
个灵魂。这是不容置疑的。那又怎么样呢?工匠令人感到恐怖;但作品是杰出的。上帝随心
所欲地在显示他的奇迹。他创造出这个可爱的珂赛特,他为此而用上了冉阿让。他乐意挑选
这个怪诞的助手。我们有什么可责难他的?难道厩肥是第一次帮助玫瑰花在春天开放吗?
马吕斯自问自答,认为自己这些答案是正确的。在我们所指出的一切论点上,他没敢深
挖冉阿让,但又不敢向自己承认他不敢,他深深地爱着珂赛特,珂赛特已经属于他,珂赛特
是出奇的纯洁。对此他心满意足。还需要搞清什么呢?珂赛特就是光明。光明还需要再明朗
化吗?他已有了一切;还有什么其他的希求呢?应有尽有了,还不满足吗?冉阿让个人的事
与他无关。当他对这个人的不幸阴影俯视时,他就紧紧抓住这悲惨的人庄严的声明:“我与
珂赛特毫无关系,十年前,我还不知道她的存在呢!”
冉阿让是个过路人。他自己已说过。是啊,他是路过。不管他是什么人,他的任务已经
完成。从今以后有马吕斯当珂赛特的靠山。珂赛特在灿烂的蓝天里找到了她的同类,她的情
人,她的丈夫,她的卓绝的男人,珂赛特长出双翼神化了,在飞上天时她把她那丑恶的空蛹
冉阿让扔在她后面的地下。
无论马吕斯在什么样的思想里打转,归根结底,他对冉阿让总有一定程度的厌恶。可能
是种崇敬的厌恶,因为他感到这个人“有神圣的一面”①。无论他怎么处理,无论找什么减
罪的情节,最后仍不得不回到这一点:这是一个苦役犯。这就是说在社会的阶梯上,一个连
位子都没有的人,因为他处在楼梯的最后一级之下。最末一个人之后才是苦役犯。苦役犯可
以说已经不是活着的人的同类。法律在他身上已剥夺了对一个人所能剥夺的全部人格。马吕
斯虽然是共和派,但对刑罚却仍赞成严酷的制度,他对待被法律打击的人,看法和法律所判
的完全一致。可以说他还没有接受一切进步的思想。他还不能辨别什么是人决定的,什么是
上帝决定的,还不能区分法律和权利。人们自封有权处理不能挽回和不能补救的事,马吕斯
一点也没研究估量过这种自封的权利。他觉得对成文法的某些破坏要受永久的处罚,这是很
容易理解的,他同意社会把有些人罚入地狱是一种文明的做法。他还停留在这一步,当然以
听也必然会前进,因为他的天性是善良的,实质上里面含有潜在的进步。
在这种思想范畴里,他觉得冉阿让畸形、讨厌。这是一个恶人,一个苦役犯。这个字眼
对他来说就象末日审判时的号角;于是在长时间观察了冉阿让之后,他最后的态度是转过头
去,“魔鬼退下”②。
①“有神圣的一面”,原文为拉丁文,quid divinum。
②“魔鬼退下”,原文为拉丁文Vade retro。
我们应当承认并且还该着重指出马吕斯对冉阿让曾经提过问题,而冉阿让向他说:“你
在让我招供。”其实他还并没有提出两三个决定性的问题。并非他想不起这些问题,而是他
怕这些问题。容德雷特破屋?街垒?沙威?谁知道揭到什么时候才会有完?冉阿让不象是个
畏缩的人。谁知道,如果马吕斯追问后,他是否会希望冉阿让不再说下去?在某些重要关
头,我们大家难道不曾遇到过,在提了一个问题之后,自己去塞住耳朵不想听到答复?尤其
是在恋爱时期是会有这种懦弱的现象的。过分追究险恶的情况是不谨慎的,尤其当我们自己
生活里不能割断的一面又不幸牵涉在里面时。冉阿让失望的解释,可能会暴露出一些可怕的
事,谁知道这道丑恶的光是否会波及珂赛特?谁知道在珂赛特天使般的额头上是否已留下这
种地狱之光呢?溅出的闪电的光仍属霹雳。天数里有着这种相互的关连,由于阴沉的染色反
光律在起作用,无辜的人也会染上罪恶的痕迹,最清白的面容也可以永远保留着可憎的近邻
的反射。无论正确与否,马吕斯害怕了。他已知道得太多了。他想含糊过去,并不打算弄清
底细。他在失望时昏乱地抱走珂赛特,闭目不看冉阿让。
这个人属于黑暗,属于活生生的可怖的黑夜。他怎么敢追根问底呢?盘问黑影是种恐
怖。谁知道它将如何作答。黎明可能会永远被它玷污!
在这种思想状态里,一想到这个人今后将和珂赛特会有某种接触时马吕斯感到惊惶失
措。这些可怕的问题,当时他是退缩不敢提,这些问题本可能会使他得出一个毫不容情的一
刀两断的决定,他此刻几乎埋怨自己没有把它提出来。他觉得自己心肠太好,太宽厚,也就
是说,太懦弱了。这种软弱使他作出了一个不谨慎的让步。他被人感动了。他不该如此。他
应该简单而干脆地甩开冉阿让。冉阿让是惹祸的人,他应该牺牲他,把他从家中赶出去。他
责怪自己,他怪自己突然被激动搞糊涂了,使自己耳聋眼瞎,被拖着跑了。他对自己感到很
不满。
现在怎么办呢?冉阿让的来访使他十分反感。这个人到他家?来有什么用?怎么办?至
此他已头昏眼花,他不愿深思,不愿细察,也不愿追问自己。他已经答应了,他被动地答应
了;冉阿让得到了他的诺言;即使对一个苦役犯,尤其对一个苦役犯,也决不能食言,然而
他首先要负起的责任仍是珂赛特。总之,一种压倒一切的厌恶在支配他。
所有这些想法在马吕斯脑海中混乱地上下翻腾,从一种想法转到另一种,每一种都使他
激动,他因而极端惶惑。要在珂赛特面前隐藏起这种情绪是不容易的,但爱情是天才,马吕
斯做到了。
此外,他似乎无目的地向珂赛特提了几个问题,天真无邪,洁白如鸽子的珂赛特毫不怀
疑;他向她谈到她的幼年和少年时期,于是他越来越深信凡是一个人能具有的善良、慈爱和
可敬之处,对珂赛特来说这个苦役犯都是具有的。马吕斯的预感和推测都是正确的。这株可
怕的荨麻疼爱并且护卫了这朵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