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石马像原在巴黎附近的玛尔利,是著名雕刻家古斯图的杰作,后来移到香榭丽舍
大街入口处协和广场上。
在香榭丽舍大街拐角上,她叫车子停下来,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离开了正在跟他一起谈
话的一群人,迎上前去和她交谈。
他们谈了一会儿;年轻人又回到他那些朋友中去了。马车继续往前行进,我走近那群
人,认出了这个跟玛格丽特讲话的人就是G伯爵,我曾经看到过他的肖像,普律当丝告诉过
我玛格丽特今日的地位就是他造成的。
他就是玛格丽特头天晚上嘱咐挡驾的那个人,我猜想她刚才把车停下是为了向他解释昨
晚不让他进门的原因,但愿她这时能再找到一个借口请他今晚也别来了。
我一点也记不得这一天剩下来的时间是怎么过的;我散步、抽烟、跟人聊天,但是,到
了晚上十点钟,我一点儿也记不起那天晚上遇到过什么人,讲过些什么话。
我所能记得起来的只是:我回到家里,打扮了三个小时,我成百次地瞧着我的钟和表,
不幸的是它们走得都一样地慢。
十点半一响,我想该去赴约会啦!
我那时住在普罗旺斯街①,我沿着勃朗峰街前进,穿过林荫大道,经过路易大帝街和马
洪港街,最后来到了昂坦街,我望了望玛格丽特的窗户。
①普罗旺斯街:这条街当时在高级住宅区内;著名人士如罗西尼、肖邦、乔
治·桑、塔尔马、比才、大仲马等均在这条街上居住过。
里面有灯光。
我拉了门铃。
我问看门人戈蒂埃小姐是不是在家。
他回答我说戈蒂埃小姐从来不在十一点钟或者十一点一刻之前回来。
我看了看表。
我原以为自己走得很慢,实际上我从普罗旺斯街走到玛格丽特家只花了五分钟!
于是,我就在这条没有商店、此时已冷冷清清的街上来回徘徊。
半小时后玛格丽特来了。她从马车上下来,一面环顾四周,好像在找什么人似的。
车子慢慢驶走了,因为马厩和车棚不在这座房子里面,玛格丽特正要拉门铃的时候,我
走上前去对她说:
“晚安!”
“哦!是您呀?”她对我说,语气似乎她并不怎么高兴在这里看到我。
“您不是答应我今天来看您的吗?”
“噢,对了,我倒忘记了。”
这句话把我早晨的幻想和白天的希望一扫而光。不过,我已经开始习惯了她这种态度,
因此我没有转身而去,如果在从前,我肯定会一走了之的。
我们进了屋子。
纳尼娜已预先把门打开。
“普律当丝回来了没有?”玛格丽特问道。
“还没有,太太。”
“去通知一声要她一回来就到这儿来,先把客厅里的灯灭掉,如果有人来,就说我还没
有回来,今天也不回来了。”
很明显这个女人心里有事,也可能是讨厌某个不知趣的人。我简直不知所措,不知说什
么才好,玛格丽特向她的卧室走去,我呆在原地木然不动。
“来吧,”她对我说。
她除下帽子,脱掉天鹅绒外衣,把它们全都扔在床上,随即躺倒在火炉旁边一张大扶手
椅里,这只炉子里的火她吩咐一直要生到春末夏初。她一面玩着她的表链一面对我说:
“嗳,有什么新闻跟我谈谈?”
“什么也没有,不过今晚我不该来。”
“为什么?”
“因为您好像心情不太好,您大概讨厌我了。”
“我没有讨厌您,只是我不太舒服,整整一天我都很不好受,昨天晚上我没有睡好,今
天头痛发作得很厉害。”
“那我就告辞,让您睡觉,好不好?”
“噢!您可以留在这里,如果我想睡的话,您在这儿我一样可以睡。”
这时候有人拉铃。
“还有谁会来呀?”她作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说道。
一会儿,铃又响了。
“看来没有人去开门啦,还得我自己去开。”
果然,她站了起来,一面对我说:
“您留在这里。”
她穿过房间到外面,我听到开门的声音,我静静地听着。
玛格丽特放进来的人走进餐室站住了,来人一开口,我就听出是年轻的N伯爵的声音。
“今儿晚上您身体怎么样?”他问。
“不好,”玛格丽特生硬地回答道。
“我打扰您了吗?”
“也许是吧。”
“您怎么这样接待我!我有什么地方得罪您了?亲爱的玛格丽特。”
“亲爱的朋友,您一点也没有得罪我,我病了,我需要睡觉,因此您要是离开这里的
话,我将感到高兴。每天晚上我回来五分钟就看到阁下光临,这实在是要我的命。您到底要
怎么样?要我做您的情妇吗?那么我已经讲过一百遍了,不行!我非常讨厌您,您另打主意
吧。今天我再对您说一遍,也是最后一遍:我不要您!这样行了吧,再见。好吧,纳尼娜回
来了,她会给您照亮的,晚安。”
于是,玛格丽特没有再讲一句话,也没有再去听那个年轻人含糊不清的唠叨,她回到卧
室,重重地把门碰上。紧接着,纳尼娜也几乎立即从那扇门里进来了。
“你听着,”玛格丽特对她说,“以后要是这个笨蛋再来,你就告诉他说我不在家,或
者说我不愿意接待他。看到这些人老是来向我提这种要求,我实在是受不了,他们付钱给我
就认为和我可以两讫了。如果那些就要干我这一行下流营生的女人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
们宁可去做老妈子的。但是不行啊,我们有虚荣心,经受不了衣裙、马车和钻石这些东西的
诱惑。我们听信了别人的话,因为卖淫也有它的信念,我们就一点一点地出卖我们的心灵、
肉体和姿色;我们像野兽似的让人提防,像贱民般地被蔑视。包围着我们的人都是一些贪得
无厌好占便宜的人,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毁灭了别人又毁灭了自己以后,像一条狗似的死去。”
“好了,太太,您镇静一下,”纳尼娜说,“今天晚上您神经太紧张了。”
“这件衣服我穿了不舒服,”玛格丽特一面说,一面把她胸衣的搭扣拉开,“给我一件
浴衣吧,嗳,普律当丝呢?”
“她还没有回来,不过她一回来,就会有人叫她到太太这儿来的。”
“您看,这儿又是一位,”玛格丽特接着说,一面脱下长裙,披上一件白色浴衣,“您
看,这儿又是一位,在用得着我的时候她就来找我,但又不肯诚心诚意地帮我一次忙。她知
道我今晚在等她的回音,我一直在盼着这个回音,我等得很着急,但是我可以肯定她一定把
我的事丢在脑后自顾自玩去了。”
“可能她被谁留住了。”
“给我们拿些潘趣酒来。”
“您又要折磨自己了,”纳尼娜说。
“这样更好。给我再拿些水果、馅饼来,或者来一只鸡翅膀也好,随便什么东西,快给
我拿来,我饿了。”
这个场面给我留下什么印象是不用多说的了,您猜也会猜到的,是不是?
“您等一会儿跟我一起吃夜宵,”她对我说,“吃夜宵以前,您拿一本书看看好了,我
要到梳妆间去一会儿。”
她点燃了一只枝形烛台上的几支蜡烛,打开靠床脚边的一扇门走了进去。
我呢,我开始思考着这个姑娘的生活,我出于对她的怜悯而更加爱她了。
我一面思索,一面跨着大步在这个房间里来回走动,突然普律当丝进来了。
“啊,您在这儿?”她对我说,“玛格丽特在哪儿?”
“在梳妆间里。”
“我等她,喂,您很讨她的喜欢,您知道吗?”
“不知道。”
“她一点也没有跟您说过吗?”
“一点也没有。”
“您怎么会在这里的呢?”
“我来看看她。”
“深更半夜来看她?”
“为什么不可以?”
“笑话!”
“她接待我时很不客气。”
“她就要客客气气地接待您了。”
“真的吗?”
“我给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那倒不坏,那么她真的对您谈到过我了吗?”
“昨天晚上,还不如说是今天早上,在您和您的朋友走了以后……喂,您那位朋友为人
怎么样?他的名字叫R·加斯东吧?”
“是呀,”我说,想到加斯东对我说的知心话,又看到普律当丝几乎连他的名字也不知
道,真使我不禁要笑出来。
“这个小伙子很可爱,他是干什么的?”
“他有两万五千法郎年金。”
“啊!真的!好吧,现在还是谈谈您的事,玛格丽特向我打听您的事,她问我您是什么
人,做什么事,您从前那些情妇是些什么人;总之,对像您这样年纪的人应该打听的事她都
打听到了。我们我知道的也全讲给她听,还加了一句,说您是一个可爱的小伙子,就是这
些。”
“谢谢您,现在请您告诉我她昨天托您办的事吧。”
“昨天她什么事也没有托我办,她只是说要把伯爵撵走,但是今天她要我办一件事,今
天晚上我就是来告诉她回音的。”
讲到这里,玛格丽特从梳妆间走了出来,娇媚地戴着一顶睡帽,帽上缀着一束黄色的缎
带,内行人把这种装饰叫做甘兰式缎结。
她这副模样非常动人。
她光脚趿着缎子拖鞋,还在擦着指甲。
“喂,”看到普律当丝她说道,“您见到公爵了吗?”
“当然见到啦!”
“他对您说什么啦?”
“他给我了。”
“多少?”
“六千。”
“您带来了吗?”
“带来了。”
“他是不是有些不高兴?”
“没有。”
“可怜的人!”
讲这句“可怜的人!”的语气真是难以形容。玛格丽特接过六张一千法郎的钞票。
“来得正是时候,”她说,“亲爱的普律当丝,您要钱用吗?”
“您知道,我的孩子,再过两天就是十五号,如果您能借我三四百法郎,您就帮了我的
大忙啦。”
“明天上午叫人来取吧,现在去兑钱时间太晚了。”
“可别忘了呀。”
“放心好了,您跟我们一起吃夜宵吗?”
“不了,夏尔在家里等着我。”
“他把您迷住了吗?”
“真迷疯啦,亲爱的!明天见。再见了,阿尔芒。”
迪韦尔诺瓦夫人走了。
玛格丽特打开她的多层架,把钞票扔了进去。
“您允许我躺下吗?”她微笑着说,一面向床边走去。
“我不但允许,而且还请求您这样做。”
她把铺在床上的镶着镂空花边的床罩拉向床脚边就躺下了。
“现在,”她说,“过来坐在我身边,我们谈谈吧。”
普律当丝说得对,她带来的回音使玛格丽特高兴起来了。
“今天晚上我脾气不好,您能原谅我吗?”她拉着我的手说。
“我什么都可以原谅您。”
“您爱我吗?”
“爱得发疯。”
“我脾气不好,您也爱我吗?”
“无论如何我都爱。”
“您向我起誓!”
“我起誓,”我柔声对她说。
这时候纳尼娜进来了,她拿来几只盘子,一只熟鸡,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一些草莓和两
副刀叉。
“我没有关照给您调潘趣酒,”纳尼娜说,“您最好还是喝葡萄酒。是不是,先生?”
“当然罗,”我回答说,我刚才听了玛格丽特那几句话,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静下来,
火辣辣的眼睛凝望着她。“好吧,”她说,“把这些东西都放在小桌子上,把小桌子移到床
跟前来,我们自己会吃,不用你侍候了。你已经三个晚上没有睡好啦,你一定困得很,去睡
吧,我再也不需要什么啦。”
“要把门锁上吗?”
“当然要锁上!特别要关照一声,明天中午以前别让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