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大对决

    正如法国哲学家萨待所言,世间有两大派别:一派爱猫,另一派看到猫就讨厌,我
就是后者的重要成员。听我娓娓道来,你就知道我和猫水火不容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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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要追溯到我幼儿时期那段晦暗且贫乏的日子。那时,主人总是为他的爱猫特
别准备一袋鱼骨头——真是差别待遇。
    这只猫叫做黑普丝巴,天性阴险,白天总在屋内睡懒觉。她的外貌只有两个字可以
形容——痴肥。那时,她比我们这些小狗要来得大,简直是个目光如炬的庞然怪兽。她
那一身厚毛杂有黑棕二色、一颗又长又黄的牙齿从下唇的上方突出,脚掌中还藏有锋利
的爪子。这就是我们那些小不点儿当时的印象。每天傍晚,到了用餐时刻,她就会大摇
大摆地光临谷仓,看看主厨今晚为她准备什么。因此,在阴错阳差之下、偶尔摆在我们
面前的是美味佳肴——可不是陈年的面包和难吃的骨头。每回碰到这种情形,黑普丝巴
总是狠狠地“扁”我们一顿,再享受大餐。这就是她最喜爱的消逝活动,才不是饿得受
不了呢。你瞧,她简直壮得像沙发一样。
    由于年少的创痛,直至今日,我对猫一直没有好感,因此看到人类对“家猫”那股
宠爱劲儿,真是大惑不解。说来,猫不就是一团不擅社交、为自身优越感蒙蔽的毛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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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可告诉你,溺爱猫类这种腐败堕落的行径始自数千年前的埃及。
也许是气候炎热、大脑迟钝所致,或是盖了太多金字塔发了疯才会如此。这些埃及人居
然把猫这种专抓鼠辈、微不足道的小动物当作神祗来崇拜,视之为法老一族的守护神、
高高在上的圣兽。
    因此,猫一出生就不可一世,以为自己是荒漠的主宰、图坦卡门国王的座上嘉宾,
爪涂圣油,从此无所事事,再也不用以捕鼠为生——真令吾等狗族不耻。至今,他们的
环境还相当优越。
    到了法老衰亡之时——宠信小人,无怪乎落到这种下场——你可能认为这种因果循
环可教全世界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崇拜猫者,必败无疑;至多只能希望绷带裹身,
在通风不良的墓穴取得一席之地。此外,猫是绝不可能永远忠实的。他们是见异思迁的
动物,只要有一点机会,马上把原来的主人抛在脑后,另结新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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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你会说,那些晦暗、野蛮的日子已成过去,狗辈该也有出头的一天了。没错,
然而由于现代知识的飞快增长,产生了新的神——电视就是一例,美式足球选手也是。
亲爱的读者,哎,吾等狗族的地位仍差强人意,但“爱猫运动”不但末见消颓,反倒有
如火如荼之势,它们那毛茸茸的触手可说是无远弗届。
    就拿艺术来说,猫的画像比比皆是,歌颂他们的诗文更是汗牛充栋。
    一走进文具店,一整排贺卡都是他们虚伪的面容,鬼魅似地对你微笑。据说,有一
部歌舞剧就叫做《猫》,我真想见识一下。想到一群成年男女,屁股装着假尾巴,脸上
贴着尼龙胡须,在舞台上跳来跳去,就觉得无比荒谬。我敢打赌,这出歌舞剧在埃及上
演时,铁定一票难求。

                  ※               ※                 ※

    此外,关于猫还有很多可笑的事,我不想继续穷追猛打了。我的目的只是想解释清
楚吾等狗族和猫的关系。我向来对猫没有好感。如果你要说,这是“酸葡萄心态”也没
关系,或许都该怪那只暴虐的黑普丝巴。一想起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可以在沙发跳上、
跳下,并享受鲜嫩的鸡肉特餐,就使我热血沸腾,怀疑人类的判断力。
    好在,我现在的“老板”相当明智。偶尔到森林溜溜时,才见得到猫辈那鬼鬼祟祟
的身影,除此之外,我和它们可说是“并水不犯河水”。我可不希望它们出现在我的势
力范围之内,特别是家里的车库。
    然而不久以前,有一天早上我准备去吓吓入侵的蜥蜴,经过敞开的车库大门时,突
然嗅到一股骚昧。这种强烈的气味,我一辈子都念不了:没错,就是猫。
    对于猫,最大的误解就是——它们是最干净的动物,没有臭味,还懂得清除自己的
粪便,表现出难得的公德心。它们装腔作势地又洗、又舔、又用爪子挠耳,这种种博得
人类欢心的模样真是令人不耻。如果把—只老公猫关在一个密闭的地方,包准臭得让你
无法呼吸。
    我探头进去,查看四周。为了让你了解这个场景,我约莫描述—下。这个车库参加
整洁比赛—定名落孙山。车子在正中央,旁边堆满了一袋袋的肥料、好几条浇花水管、
一部除草机、二四张乘凉用的椅子、数桶玫瑰,驱虫剂、陈旧的陶土花盆,还有一大排
架子,上面从油漆到链锯应有尽有。
    由于“老板”是多才多艺的人,犯不着干江洋大盗的勾当。但这一大堆工具、机械
之凌乱,就好像偷儿趁着夜黑风高的深夜,洗劫五金行,然后用卡车运回家,直接倒在
车库里。
    我想,那只心怀不轨的入侵者,就在这堆“残骸”当中。

                  ※               ※                 ※

    我走近大门,摆出凶神恶煞的姿态,查看四处。没有动静——这个入侵者也许正紧
贴着墙壁,吓得直打寒颤,或是藏身在一袋袋盆栽土壤的后头。放眼望去,一丝鬼影子
都没有。你知道吗?猫还喜欢躲在车子底下。这就是为什么它的背上总有一抹油污。我
弯下腰一看,没有。这个家伙真是狡猾。
    然而,我的嗅觉还是可以约略告诉我它的藏身之处。我小心翼翼地穿越一地的东西,
走向后面的架子。我的鼻子不断地抽动者,这家伙最好别被我逮住,否则就准备尝尝我
的“致命武器”。
    啊,我看到它了——描述精确一点,该说我看到猫身体的一部分。
    有几只较浅,最上一层似乎长了根尾毛。那东西就挂在边缘,毛有点秃秃的,呈赤
黄色,而且奇脏无比,就像是用来疏通水沟的刷子,而且一样臭臭的。于是,我对我自
己说:“你给我等着瞧。”跟着这根尾巴,就可以找到那只猫。
    我计划突然猛咬那根下垂的尾巴,看看这个红毛访客是否有通天的本领,在不碰触
地板的情况下,以破世界记录的速度飞出车库。然而,让我恼火的是,我根本抓不到那
根尾巴,即使是伸直后腿站起来,也无济于事。于是,一边跳上跳下,一边另谋对策,
准备给它出奇不意地一击。就在此时,我意识到对方也在监视我。我之所以感觉如此敏
锐,是因为早年生活困厄、动不动就有人拿扫把“扁”我,因此有这种超感觉的能力。
这招法宝一直是我的护身符。
    我往上一看,吓了—跳,血液好像在血管中凝固—般。哇。那只猫的头真大,就像
—颗稍微小一点的哈密瓜。两只耳朵参差不齐,眼珠的颜色有如干掉的兔子大便。由于
本人慈悲为怀,因此对这家伙的长相,我只能说——它若参加选美比赛,一定惨遭淘汰。
我们大眼瞪小眼,相对了几秒钟,然后我决定告诉它,没有收留它的余地。我用后脚—
蹬,打算好好“招待”它一顿。我露齿嗥叫、狂吠、嘴边不自主地吹出泡沫,杀气腾腾,
不可抑制。你绝无法想象我这样凶狠残暴,除非你见识过文人相聚,喝到放浪形骸的模
样。
    结果呢?这只猫伸了个懒腰、闭起眼睛,继续睡它的大头觉。
    此时,我叫得喉咙有点沙哑了。坦白地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间,一阵狂
风吹起,门“砰”的一声关死了。它为之惊醒,于是从箱中跳出,一溜烟站到除草机的
后面。
    它立于地面上时,那副德性更令人不敢恭维了,特别是它摆出的那种可笑的架式。
尾巴指向天际、背部拱起、毛发竖立——有如喝了通上高压电的牛奶;那对参差不齐的
耳朵紧贴着它那活像是被虫子啃过的癞痢头。我心想,即使它参加那出名叫《猫》的歌
舞剧试演会,也没有希望录取。这时,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件。
    我们对峙了几秒钟。我上下跳跃、左右摇摆,他伸出利爪对我打了几拳,却落了空。
不久;它知道自己失败了,赶紧逃跑。我们在一地的油漆桶和空罐子间,展开追逐。然
后,来到大门。由于门已紧闭,它便无路可逃。于是,我们屏气凝神,准备进行第二回
合博斗。
    就在这时,我学到另一课宝贵的经验。请好好记住,说不定哪天你也会用到:敌手
虽已走投无路,还是得小心提防。
    据说,被逮到做不法勾当的高官和老鼠差不多,在恼羞成怒之时,无不使出全力,
做困兽之斗,不管是否会连累到无辜的第三者——我就是这种情况的受害者。
    它身体贴着大门——以拳击赛做为比喻的话,我已把它逼到边缘的围绳,使之无可
脱逃。如果它竖白旗寻求和解的话,我打算给它一顿小小的教训,然后让他滚蛋。但是,
这家伙突然间像着了魔一般,从角落冒出来,瞄准我的鼻子,给我重重的一击。这个小
东西,力量真是惊人。它那利爪也亮了出来。我想,它的本能大概发挥作用了,一下子
的功夫,它就往后飞跃到车顶上也许你会想,这家伙真是可怜。然而,如果你是被揍的
一方,就不会这么想了。
    就在此刻,车库内的骚动引起了主人的注意,于是前来一探究竟。门一开,那猫连
忙逃出门外,像只穿着溜冰鞋的跳蚤,然后跃上扁桃树,躲在高高的枝叶当中。我在树
下摆开阵势,又咆哮、又跺脚的,胡须往上翘,好像急于有所行动。说实在的,我真想
算了。但是,情况是由不得我。

                  ※               ※                 ※

    住在乡下的缺点之一就是——我永远挡不住邻居的好奇心。他们会乐于放下手边的
事,看看你究竟在干什么。我用后腿站立,摆出即将爬树的姿态。这时,有人在房子后
方的葡萄地里大叫。
    “住手!
    那是诺瓦瑞夫人的爱猫,已经相当老弱了。快把你的狗拉走!”
    主人、我,还有那只猫不约而同地转头一看。曳引机上有个怒气冲冲的身影,狂乱
地拍打着手臂——法国人在危急时,通常是这个样子。我大声吠叫,那只猫发出嘘的一
声,又爬上更高的枝干。主人从后面抓着我,那个多管闲事的人跳下曳引机,降降地走
到车道,与我们碰头。
    他坚持和主人握手,于是我趁机挣脱,跑到一旁。我不想随主人进去屋里,于是坐
在他们抓不到我的地方,等着地心引力对那只猫发挥作用。
    那只猫已经爬上了最高处。枝叶随风摇摆,它也就播摇欲坠。那棵树可是不怎么牢
靠,我可以预见,树枝迟早会断裂的,因此暗自心喜,等待那“红毛飞弹”重击地表的
一刻。对这不速之客,我只有一句话奉送——自作孽,不可活。
    然而,这时从树下传来惊惶之声。
    “赶快救那只猫!”
    “决点通知诺瓦瑞夫人吧!”
    “在这千钩一发之际,我们该怎么办?”
    哈,我知道要怎么做。下一步就是躲到人家抓不到我的地方,等着看那只猫跌下来。
看来,风力加强了,我真想知道猫从高空落下时,是否能安全着陆、毫发无伤。
    主人喃喃地说,他有个要紧的约会,打算先行告退,走到栅栏旁时,被那个好事的
人叫住。
    “你得先去拿梯子过来。我就去通知诺瓦瑞夫人。我们赶紧分头去办,尽快回来吧。
“然后,他就跑着去进行救援工作。
    主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步伐走进车库,拿着一只伸缩梯前来。真难得,他这次立
起这个梯子时,总算没伤到手指了。他一边把梯子固定在树干上,一边低声咒骂着。女
主人在一旁告诉他小心,并注意和那只猫交谈时用的语言。他爬上梯子时,树枝的弯度
又更大了。那只赤黄色的公猫死命地抓着枝子,怕得歇斯底里,不断地发出嘶嘶声。
    我则以绝佳的地点观看以下发生的一切。主人说道:“乖乖,别怕。”然后,伸出
手去救那只猫。没想到,却惨遭牙齿和利爪的攻击。我不是一再地告诉过大家,小心提
防这忘恩负义的禽兽吗?可怜的主人,连手肘都被抓伤了。他回到地面上时,想出一两
个绝妙好词来形容那家伙。这时,诺瓦瑞夫人和她的亲信刚好赶到。
    当然,她简直是焦急万分,紧握着双手,放声大哭。
    “噢,我的小太阳。不要怕。妈妈在这里!”还说,如果他愿意下来的话,今晚就
可以吃到双份的小牛肝了。
    然而,那只猫还是不为所动。其他的人看了主人手臂上的伤痕,都裹足不前,没有
人愿意爬上去救那只猫。
    要是我能发号施令的话,我就让它在上面一直待到秋天,再和叶子一齐落下。然而,
诺瓦瑞夫人这时激动得口不择言,指着主人的鼻子说:“都是你的错!
    谁叫你的狗吓坏了我那可怜的啾啾。你说,该怎么办!”
    “夫人,是您的猫自己跑到我们家的车库喔。您可以使用我的梯子。我得进门包扎
伤口,顺便喝杯酒压压惊,再见。”
    答得真好!而且合情合理。
    然而,诺瓦瑞夫人不会就此罢休的。她气咻咻地,双颊涨得像红色的汽球一般,直
嚷着要用电话。她说,面对这种不人道的行为,她只好向最高当局授诉。且说,英国人
实在冷血无情。看到无助的小动物,居然袖手旁观,文明的法国人绝不会坐视不顾的。
接着,准备召来消防队员,让那些英雄来救她的啾啾。
    主人的座右铭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于是他们走进屋里,打了电话后,四
眼相对。我觉得好无聊,索性和那只拉布拉多犬去挖土,好消磨时间,等那些消防队员
的来到。
    那支义勇大队,身着蓝色制服,带着起重机前来。我想,他们可能打算用油压装置
来拉出那只猫!
    哇,法国的消防队真是先进。我想象啾啾即将被—只大钳子从树枝中突出。
    然而,多情并没有我们预期的圆满。
    消防队适时赶到,我们都列车道上迎接。诺瓦瑞夫人带头、连连叫了几声:“谢天
谢地。”对每个穿制服的人致意,却向主人伸出不屑的指头。真是个专横、令人讨厌的
老女人。
    难怪之后会有那样的遭遇,真是罪有应得。
    在她喋喋不休的时候,队长插嘴问道:“那只猫在哪?”
    “带着你的人马和工具,跟着我来吧。快—点,我们没有时间了。”
    这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前往那棵扁桃树。诺瓦瑞夫人就像所有养猫的人,用极其亲
呢恶心的声调呼唤爱猫。突然间,—阵静默,气氛煞是尴尬——树上已空无一物。啾啾
最后终于表现出一点常识了,抓住机会溜走了,而大伙儿却忙成—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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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换咱们看诺瓦瑞夫人的好戏。由于是她要求消防队前来救援的,这时又提不
出正当理由,于是必须承担一切的费用。她不断地抗议,正如一般人的钱包遭到威胁时,
那样大惊小叫。然而,还是于事无补。队长当场开了一张帐单给她。
    之后,主人似乎忘了手伤,一整天都露出得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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