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神学院 他远远地看见门上的镀金铁十字架,慢慢走近,两条腿好像不听使唤了。“这儿就是进 去就出不来的那座人间地狱了!”最后他还是拉了门铃。铃声好像在一个荒僻的地方回响。 过了十分钟,一个脸色苍白身穿黑衣的人来给他开门。于连看了看他,立刻垂下眼睛。这个 看门人相貌奇特。眼珠突出,绿色,圆如猫眼;眼皮周边不动,表示不可能有任何同情心; 嘴唇薄,呈半圆形,裹在前突的牙齿上。然而,这相貌显示的并非罪恶,而是那种彻底的冷 漠,它远比罪恶更让年轻人感到恐怖。于连匆匆一瞥,能从这张虚诚的长脸上猜,到的唯一 感情,乃是极度轻蔑人们可能跟他说的与天国利益无关的那些话。 于连鼓了鼓劲,抬起眼睛,说他想求见神学院院长彼拉先生,那声音由于心跳而颤抖。 黑衣人不说话,示意跟他走。他们爬了两层楼,宽阔的楼梯装有木栏杆,楼梯板己经弯曲变 形,朝着与墙壁完全相反的方向倾斜,仿佛随时都会倒坍,一扇小门,门上有一个公墓用的 漆成黑色的白木大十字架。这扇门很困难地打开,看门人让他进入一个阴暗低矮的房间,墙 壁刷了白灰,挂着两幅大画,因年久而发黑。于连被单独留下;他给吓呆了,心剧烈地跳 动;他要是敢哭,一定会感到幸福,死一般的沉寂宠罩着整座房子。 一刻钟以后,他觉得过了一整天,那个相貌可怖的看门人出现在房间另一端的一个门 口,还是不肯说话,只示意他往前走,他进入一个房间,比刚才那间还大,光线很差。墙也 刷成白色,但是没有家具。只是在靠门的一角,于连经过时见有一张白木床,两把草垫椅 子,一把没有坐垫的枞木小扶手椅。在房间另一端,在一扇玻璃发黄、窗台上摆着赃兮兮的 花瓶的小窗户旁边,他发现一个人身穿一件破旧的道袍,坐在桌子前面;他好像很生气,面 前一大堆方纸片,他一张张拿起,写上几个字,然后理好放在桌子上。他没有觉察到于连进 来,于连在房间中央站着不动,看门人把他留在那几之后就出去了,并关上了门。 十分钟就这样过去了,穿着破烂的那个人一直在写。于连又激动又害怕,好像立刻就要 倒下。—位哲学家会说,也许他错了:这是丑给予一个生来爱美的灵魂的强烈印象。 写字的人抬起了头;过了一会儿,于连才觉察到,甚至他看见了之后,依然呆立不动, 仿佛受不住望着他的那可怕的目光,魂飞魄散了一般。于连的眼睛模糊不清,依稀看见一张 长脸,上面布满红色的斑点,只是前额还让人看见一片死一般的苍白。红色的脸颊和白色的 前额之间,闪动着两只黑黑的小眼睛,足以令最勇敢的人胆寒。这前额宽广的轮廓被一片 厚、直、煤玉般黑的头发勾勒出来。 “请走近些,行还是不行?”那人终于说话,很不耐烦。 于连步子不稳地往前走了走,眼看着要倒,脸色是从未有过的苍白,终于在距摆满方纸 片的小白木桌三步远的地方外下了。 “再近些,”那人说。 于连又往前走了走,伸着手,仿佛要找什么东西好扶着。 “您的名字?” “于连·索莱尔。” “您大大地迟到了,”那个人说,又用一种可怕的目光盯住他。 于连受不了这目光,伸手像要扶住什么,一下子直挺挺地倒在地板上。 那人摇铃。于连只是眼睛不能用,没有力气动弹,还听得见有脚步声走近。 有人把他扶起,让他坐在白木小扶手椅上。他听见那个可怕的人对看门人说: “看样子他是癫痫病犯了,这下可全了。” 于连能睁眼了,那个红脸人又写上了,看门人已经不见。“我得鼓起勇气,”我们的主 人公说,“尤其要藏住我的感觉(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如果我出了意外,天知道人们 会把我怎么想。”那人终于不写了,斜眼看着于连: “您能回答我的问话了吗?” “是的,先生,”于连有气无力地答道。 “啊!这太好了。” 黑衣人半直起身,吱地一声拉开纵木桌的抽屉,很不耐烦地找一封信。他找到了,慢慢 地坐下,又看了看于连,那神气像是要把于连仅余的生命夺走: “您是谢朗先生荐来的,他显教区最好的本堂神甫,世上仅有的有德之人,我三十年的 朋友。” “啊!我是在荣幸地和彼拉先生谈话,”于连用半死不活的声音说。 “那还用说,”神学院院长顶了他一句,生气地看了看他。 他那小眼睛突然加倍地明亮,嘴角的肌肉不自主地动了动。那正是老虎事先品味吞噬猎 物的乐趣时的样子。 “谢朗的信很短,”他像是自言自语,“聪明人无须多言,现在的人不会写短信了。” 他高声念道: “我向您介绍本堂区的于连·索莱尔,我为他施洗已近二十年,他是一个富裕木匠的儿 子,然乃父什么也不给他。于连将是天主的葡萄园里一名出色的工人。记忆力、理解力不 乏,思考力亦有。他的志向将会持久吗?真诚吗?” “真诚!”彼拉神甫带着一种惊奇的神气重复道,看了看于连,不过神甫的目光不像刚 才那样毫无人性了,“真诚!”他放低声音重复道,又念: “我请求您给于连一份助学金;他会经过必要的考试而得到的。我教过他一点神学,即 博须坎、阿尔诺、弗勒里的古老、有益的神学。如果此人不合适,请即送回我处;您很熟悉 的那位乞丐收容所所长愿出八百法郎聘他为孩子们的家庭教师。——我的内心是平静的,感 谢天主。我已习惯于可怕的打击。Valeetme ama.” 彼拉神甫念到签名,放慢了声音,叹了口气,念出“谢朗”两个字。 “他是平静的,”他说,“的确,他的德行当得起这个酬报;但愿到了那一天,天主也 能给我同样的酬报。” 他望着天,划了个十字。看到这个神圣的手势,于连感到那种一进入这座房子就让他周 身冰凉的极度恐惧开始缓解了。 “我这里有三百二十一个期望从事最神圣的职业的人,”彼拉神父终于说道,口吻严厉 却并不凶恶,“只有七、八个是谢朗神甫那样的人推荐来的,因此,在这三百二十一个人当 中,您将是第九位。不过,我的保护既非偏袒,亦非姑息,而是对罪孽加倍的关注和严厉。 去锁上门。” 于连走得艰难,总算没有倒。他注意到门旁有一扇小窗户,开向田野。他望了望那些 树,仿佛看见了老朋友,感到很舒服。 “Loquerisenlinguamlatinam?(您能说拉丁语吗?)”他回来时,彼拉神甫问。 “Ita,pateroptime(是的,我杰出的神甫),”于连答道,缓过来一点了。当然,这 一个钟头以来,他觉得世上没有人比彼拉神父更不杰出了。 谈话继续用拉丁语进行。神甫的眼睛的表情渐渐变得温柔,于连也恢复了几分冷静。 “我真软弱,”他想,“竟让这美德的外表吓住了:此人不过是马斯隆先生一类的骗子罢 了。”于连庆幸已把差不多全部的钱都藏在了靴子里。 彼拉神甫考察于连的神学,对其知识的广度感到惊讶。特别问到《圣经》,就更感到惊 讶了。但是,问到那些教宗的学说时,他发现于连几乎连圣杰洛姆、圣奥古斯丁、圣波纳凡 杜、圣巴齐尔等人的名字都茫然无知。 “事实上,”彼拉神甫想,“这就是我一向指责谢朗的致命的新教倾向。对《圣经》的 深入了解,过于深入的了解。” (于连刚刚不待问就谈到这一主题,谈到《创世纪》和《五经》的真正写作时间。) “此种对于《圣经》的无休止的论辩,”彼拉神甫想,“除了引向个人研究,即最可恶 的新教教义,还会引向什么呢?而且除了这种轻率的学问之外,对于能够抵消这种倾向的教 宗们一无所知。” 问到教皇的权威时,神学院院长的惊讶更是没有边际了,他本来以为于连会答以古代法 国教会的一些训戒,谁想年轻人却向他大背德·迈斯特先生的书。 “这谢朗真是个怪人,”彼拉神甫想;“让他看这本书是为了教他如何嘲笑这本书 吗?” 他询问于连,想看出他是否真的相信德·迈斯特先生的理论,但是白费力气。年轻人只 是根据记忆来回答。从这时起,于连确实很不错,他觉得能够控制自己了。经过长时间的考 试,他觉得彼拉先生对他的严厉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事实上,神学院院长十五年来给自己 定下对待学神学的学生要庄重严厉的原则,否则他早以逻辑的名义拥抱于连了,他觉得于连 的回答何等清晰、准确、鲜明啊。 “果然是一个精神勇敢而健全的人,”他对自己说,“只是cor-pusdebile(身体虚 弱)。” “您常常这样摔倒吗?”他用法语问于连,同时用手指了指地板。 “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门人的脸把我吓坏了,”于连的脸红得像个孩子。 彼拉神甫几乎要微笑了。 “这就是世间浮华所产生的后果;看来您已习惯了笑脸,那是谎言的真正舞台。真理是 严峻的,先生。而我们在此间的任务不也是严峻的吗?您必须注意使您的良心警惕这种弱 点:对外表的无用的优美过于敏感。 “如果推荐您来的,”彼拉神甫带着明显的愉快又说起了拉丁文,“如果推荐您来的不 是谢朗神甫那样的人,我就用人世间的您过于习惯的那种浮华的语言跟您谈话了。我要对您 说,您要求的全额助学金乃是世上最难得到的东西。但是,谢朗神甫使徒般工作了五十六 年,假使他不能在神学院里支配一份助学金,那他得到的报酬就未免太少了。” 说完这些话,彼拉神甫告诫于连,不经他同意,不要参加任何团体或秘密修会。 “我用名誉保证,”于连说,像个正直的人那样心花怒放。 神学院院长第一次笑了。 “这个词在这里不合适,”他说,“它太让人想起世间人们的虚荣了,正是这种虚荣引 导他们犯下那么多错误,常常还犯下罪恶。根据圣庇护五世的UnamEcclesiam谕旨第十七 段,您应该对我有绝对服从的义务。我是您教会里的尊长。在这座房子里,听见,我亲爱的 儿子,就是服从。您有多少钱?” “果然不出所料,”于连心想,“叫亲爱的儿子就为的是这个。”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甫。” “仔细记下钱是怎么用的,要向我汇报。” 这次艰难的会见长达三个钟头;于连把看门人叫来。 “把于连·索莱尔安置在一O三室,”彼拉神甫对那人说。 出于很大的器重,他让于连独居一室。 “把他的箱子提过去,”他补了一句。 于连垂下眼睛,看见他的箱子就在门前;他三个钟头以来一直在看它,居然没有认出它 来。 到了一0三室,这是这座房子最上一层的一十八尺见方的小房间,于连注意到房间朝向 城墙,越过城墙可以看见美丽的平原,杜河在它和市区之间流过。 “多么迷人的景色:”于连叫了起来;他这样自言自语,但是感觉不到这些词表达的东 西。在他来到贝藏松这段短短的时间里,他的感觉太强烈,把他的体力都耗尽了。他在窗口 附近、斗室内唯一一把木椅上坐下,立刻酣睡起来。他没有听见晚餐的钟声,也没有听见圣 体降福仪式的钟声;别人把他忘了。 第二天早上,当第一道阳光将他照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