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检察官的办公室


    我们暂且撇开驱马疾驰回家的那位银行家不谈,来跟踪一下腾格拉尔夫人的晨游。我们
在前面已经说过,腾格拉尔夫人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吩咐套车备马,要出门。她驱车顺着
圣·日尔曼路折入了玛柴林街,在奈夫巷口下了车,穿过了那条小巷。她的穿着非常朴素,
很象是一个喜欢早晨出门的普通女子。她在琪尼茄路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驱车到哈莱路
去。一坐进车厢里,她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极厚的黑色面纱,绑在她的草帽上。然后她戴上
帽子,掏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发觉所能看到的只有她那雪白的皮肤和那一对明亮的眼睛,
心里觉得很高兴。那辆出租马车穿过了奈夫大道,从道芬广场转入了哈莱路。车门一打开,
车费便已到了车夫手里,腾格拉尔夫人轻捷地踏上楼梯,不久便到了高等法院的大厅里。
    那天早晨有一件大案子要开庭审理,法院里有许多忙忙碌碌的人。人们极少去注意女人
,所以腾格拉尔夫人穿过大厅的时候,并没人惹起多大的注意。维尔福先生的候见室里挤着
一大堆人,但腾格拉尔夫人却连姓名也不必通报。她一出现,接待员便立刻起身向她迎上来
,问她是不是检察官约见的那个人,她作了一个肯定的表示,于是他就领她从一条秘密甬道
走进了维尔福先生的办公室。那位法官正坐在一张圈椅里,背对着门,正在那儿写什么东西
。听到门打开的声音,接着又听到声“请进,夫人,”然后又听到门关上的声音,他都没有
动;但一到那个人的脚步声消失以后,他就立刻跳起身来,闩上门,拉上窗帘,检查一下房
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当他确定决不会有人看到或听到时,才放下心来,他说道:“谢谢
,夫人——谢谢您准时到来。”他递了一张椅子给腾格拉尔夫人,她接受了,因为她的心此
时跳得非常厉害,几乎快要窒息了。
    “夫人,”检察官把椅子转过来半圈,使自己和腾格拉尔夫人面对面,“夫人,我有很
久没有享受到和您单独叙谈的愉快了,而我们这次相见,却是要作一番痛苦的谈话,我很感
抱歉。”
    “可是,阁下,您看,你一约我,我就来了,尽管对于这次谈话,我肯定比您要痛苦得
多。”
    维尔福苦笑了一下。“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他说道,他这时倒象是在朗诵他心里
的念头,而不象在对他的同伴讲话,“那么,古人说得没错了,我们的种种举动都在我们的
人生道路上留下了它们的痕迹——有伤心,有欢乐!那么,古人说得没错:我们在人生道路
上的每一个脚步都象在一片沙上爬行的昆虫一样——都留下了痕迹!唉!有很多人,在那条
路上留下的痕迹是眼泪滴成的呵。”
    “阁下,”腾格拉尔夫人说道,“您可以想象得出我现在的心情,是吗?那么,别让我
受这种折磨了吧,我求求您了!当我望着这个房间的时候,我想到,曾有多少罪人含羞带愧
,浑身战栗地离开这儿,而当我望着我现在所坐的这张椅子的时候,我又想到有多少人曾含
羞带愧,浑身战栗地站在它的前面——噢!我必须用我的全部理智,才能使自己相信我并不
是一个罪恶的女人,而您也不是一个气势汹汹的法官。”
    维尔福低头叹了一口气。“而我,”他说,“我觉得我不是坐在法官的审判席上,而是
坐在犯人的凳子上。”
    “您?”腾格拉尔夫人惊愕地说道。
    “是的,我。”
    “我想,阁下,你未免律己太严,把情形夸大了吧,”腾格拉尔夫人那双美丽的眼睛一
时间闪烁了一下。”您刚才所说的那种道路,凡是热情的青年,都是曾经历过的。当我们沉
溺在热情里的时候,除了快乐,总会觉得有些懊丧,福音书上曾为此举出了许多可歌可泣的
例子,以改邪归正末安慰我们——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所以,我可以说,每当回忆起我们
年轻时代的那些荒唐行为时,有时候,我想上帝已经宽恕了那些事了,因为我们所遭受的种
种痛苦即使不能使我们免罪,但或许也可以赎罪的。但您——你们男人,社会人士是从来不
会责怪你们的,愈多受非议愈能抬高你们的身份——您为什么要为那种事愁苦呢?”
    “夫人,”维尔福答道,“您知道我不是伪君子,或至少我从不毫无理由地自己骗自己
。假如说我的额头上杀气太重的话,那是因为那上面凝聚着许多不幸;假如说我的心已经僵
化,那是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经得住所遭受的打击。我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在我订婚
的那天晚上,当我们大家围坐在马赛高碌路侯爵府的桌子旁边时,我并不是这样的。但从那
时起,我周围和内心的一切都改变了,我已习惯于抵抗困难,已习惯于在斗争中打垮那些有
意或无意、自动或被动来挡住我的路的人。照一般的情形来说,凡是我们所最热切希望得到
的东西,也就是旁人最热切希望阻止我们获得或阻止我们抢夺的东西。因此,人类的过失,
在未犯之前,总觉得自己有很正当的理由,是必需这么做的,于是,在一时的兴奋、迷乱或
恐惧之下,过错铸成了。而在出了错以后,我们才看到它本来是可以避免的。我们本来可以
用某种很正当的手段的,但那种手段我们事先却一点都看不到,只有事后却似乎觉得很简单
容易,于是我们就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不那样做呢?’女人却恰恰相反,女人很少吃
后悔药——因为事情并不是由你们决定的,你们的不幸通常都是别人加到你们身上来的,而
你们的过失也几乎总是别人造成的。”
    “可是无论如何,阁下,您大概可以承认,”腾格拉尔夫人答道,“即使那件事全是我
一个人的错,昨天晚上我也已经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惩罚。”
    “可怜的女人!”维尔福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这的确不是您所能受得了的,因为您已
经受到两次严重的打击了。可是——”
    “怎么?”
    “嗯,我必须告诉您。鼓起您的全部勇气,因为您还没有走完那条路。”
    “天哪!腾格拉尔夫人惊惶地大声叫道,“还有什么呢?”
    “您只是回顾过去,过去的确是坏极了。嗯,可是您不得不为将来画一幅更可怕的画面
,或许会更惨!”
    男爵夫人知道维尔福一向克己镇定,但目前这种激动的情绪使她感到非常惊怕,她张开
嘴想大声呼喊,但那个喊声刚一升到她的喉咙里便又哽住了。
    “这件可怕的往事是怎么被唤醒的?”维尔福大声说道,“它本来已被埋葬在我们内心
的深处,现在它怎么又象一个幽灵似的从坟墓里逃了出来,重新来拜访我们,吓白了我们的
面颊,羞红了我们的额头?”
    “唉!”爱米娜说,“毫无疑问只是碰巧而已!”
    “碰巧!”维尔福答道,“不,不,夫人,世界上根本没有碰巧这种东西!”
    “噢,有的。这一切难道不都是碰巧发生的吗?难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买了那座房子
?难道他不是碰巧去挖那个花园?难道不是碰巧在那棵树底下挖出了那个不幸的孩子的尸体
?——我那可怜的无辜的孩子,我甚至连吻都没吻过他。为了他,我流过多少眼泪啊!啊,
当伯爵提到他在花丛底下挖到我那宝贝的残骸的时候,我的心都跟着他去了。”
    “哦,不,夫人!我要告诉您的正是这个可怕的消息,”维尔福用一种深沉的语调说道
。“不,花丛底下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那儿根本没有什么孩子的尸体。不,您不必再为此
哭泣了,您也不必唉声叹气了,您该发抖才是!”
    “您这是什么意思?”腾格拉尔夫人问道,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的意思是:基督山先生在树丛底下挖掘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什么骸骨或箱子,因为
那儿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
    “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腾格拉尔夫人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死盯着维尔福。“根本没
有这两样东西!”她又说了一遍,象是要用自己的声音抓住这句话,深怕它逃走似的。
    “没有!”维尔福把脸埋在双手里,说道,“没有!根本什么都没有!”
    “那么您没把那可怜的孩子埋在那个地方了,阁下?您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喂,
请说呀!”
    “我把它埋在了那个地方!您听我说,您听完以后就会可怜我的,因为二十年来,我始
终一个人忍受着这份煎熬,丝毫没有让您来分担,但现在我不得不讲出来了。”
    “我的上帝,您真的吓坏我啦!快点讲吧,我想听。”
    “您还记得那个悲惨的晚上吧,您在那个挂红缎窗帘的房间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
,我,则怀着和您同样激动不安的心情,等待着您的分娩。孩子生下来了,交给了我,他不
会动,不会哭,也不会呼吸,我们以为他死了。”腾格拉尔夫人做了一个吃惊的动作,象是
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似的。维尔福急忙止住了她,紧握着她的双手,象是在请求她注意倾听似
的。“我们以为他死了,”他重复说道。“我就拿了一只箱子暂且代替棺材,把他放到了里
面,我下楼到了花园里,挖了一个洞,匆匆地埋了那只箱子。我刚把土盖上,那个科西嘉人
的胳膊便向我伸了过来,我看到一个影子猛地跳出来,同时看到亮光一闪。我便只觉得一阵
疼痛,我想喊叫,但一股冰一般的寒颤穿过我的血管,窒息了我的声音,我昏死了过去,我
以为自己已经被杀死了。当我恢复知觉以后,我一丝半气地拖着自己爬到了楼梯脚下,您尽
管自己已累得精疲力尽,但仍在那儿接我。我永远忘不了您那种崇高的勇气。我们不得不对
那次可怕的灾祸保持缄默。您以坚忍不拔的精神,在您的护士的照料下回到了您的家里。我
的受伤算是一场决斗的结果。尽管我们本来也知道这个秘密很难保守,但我们还是保守住了
。我被带回到凡尔赛,和死神挣扎了三个月。最后,我似乎到了生命的边缘,我被送到南部
去了。四个人把我从巴黎抬到了夏龙,每天只走十八里路。维尔福夫人坐着马车跟在担架后
面。到了夏龙以后,我就乘船从索恩河转入罗纳河,顺流漂到阿尔,到了阿尔,我又被放到
担架上,继续向马赛前进。我养了六个月的伤才痊愈。我始终没有听人说起过您,我也不敢
向人打听您的消息。当我回到巴黎的时候,我才打听到,您,奈刚尼先生的未亡人,已经嫁
给腾格拉尔先生了。
    “自从我恢复知觉以后,我心里所想的?始终只有一样东西——即是那孩子的尸体。他
每天晚上在我的梦中出现,从地底下爬起来,气势汹汹地盘旋在坟墓的上空。我一回到巴黎
,就立刻去打听。自从我们离开以后,那座房子还没有住过人,但它刚租了出去,租期是九
年。我找到那个租户。我假装说我不愿意我岳父母的房子落到外人手里。我请他们转让出来
。他们提出要六千法郎。就是要一万两我也得给,我是带着钱去的。我叫那租户在退租契约
上签了字,获得了那张我非常需要的东西以后,我就马上疾驰到了欧特伊。自从我离开以后
,还没有一个人踏进过那座房子。那时是下午五点钟,我上楼走进那个挂红色窗帘的房间,
等待着天黑。那时,我一年来在精神上受极大痛苦的种种念头都同时钻上心来。那个科西嘉
人,他曾发誓要向我为亲复仇,他曾从尼姆跟踪我到了巴黎,他曾躲在花园里,他曾袭击了
我,曾看到过我掘那个坟,曾看到过我埋那个孩子,他或许会去打听您是什么人——不,他
或许甚至在当时就已经知道了。将来有一天,难道他不会以此要挟来敲诈您吗?当他发觉我
并没有被他刺死的时候,这不是他最方便的报复方法吗?所以,最最重复的事情,是我应该
不惜冒任何危险来把过去的一切痕迹都抹掉。我应该抹掉一切能看到的形迹,在我的脑海里
,这一切所留下的记忆太真实了。我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才要取消那租约;并来到这里在房间
里等待着。夜晚来临了,我一直等到深夜。我没在那个房间里点灯。当风吹得那些门窗哗啦
作响的时候,我发抖了,我随时都准备会在门背后发现一个躲藏着的人。我似乎处处都听到
您在我身后的床上呻吟,我不敢回头去看。我的心跳异常的猛烈,以致我竟怕我的伤口会爆
裂开来。终于,所有的这些声音都一一沉寂了下去。我知道我没什么可怕的了,没有人会看
到或听到我,于是我决定下楼到花园里去。
    “听着,爱米娜!我认为自己的勇气并不比一般人差,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那把开楼梯
门的小钥匙。我们以前是怎么珍视那把小钥匙,您还曾希望把它拴在一只金戒指上呢。当我
打开那扇门,看到苍白的月光泄到那座象鬼怪似的螺旋形楼梯上的时候,我一下子靠到了墙
上,几乎失声大叫起来。我似乎快要发疯了。但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我一步一
步地走下楼梯,我唯一无法克服的就是我的双腿不停地在发抖。我紧紧地抓住了栏杆,只要
我一松手,就会摔下去。我走到下面门口。在这扇门外,有一把铲子靠在墙上,我拿了它向
树丛走去。我带着一盏遮光灯笼。到了草坪中央,我把它点了起来,然后继续向前走。
    “当时是十一月底。花园里已毫无生气,树木只剩了一些长条枝子,石子路上的枯叶在
我的脚下索索作响。我害怕极了,当我走近树丛的时候,我甚至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手枪来
给自己壮胆。我好象觉得时时都能在树枝丛中看到那个科西嘉人的影子。我提着遮光灯笼去
检查树丛,树丛里什么也没有。我四下里看了看,的确只有我一个人。猫头鹰在凄厉地啼叫
着,象是在召唤黑夜里的游魂,除了它的哀诉以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来扰乱这里的寂静了。
我把灯笼挂在一条树枝上,我注意到这正是我一年前掘洞的地方。经过一个夏天的时间,草
已长得非常茂密了,秋天到了,也没人去除掉它。可是,有一块地方的草比较稀疏,这吸引
了我的注意。这显然就是我以前挖掘的地方。我开始工作起来。我期待了一年的时刻终于到
了。我非常用力地工作,怀着急切的希望,使劲地一铲一铲地掘下去,以为我的铲子会碰到
某种东西。但是没有,我什么也没找到,虽然我所掘的洞比以前大了两倍。我以为自己弄错
了地点。我转回身来,望着树丛,极力回忆当时的各种情形。一阵尖厉的冷风呼啸着穿过无
叶的树枝,汗从我的额头上冒了出来。我记得被刺的时候我正在往洞里填泥土。我一面踩,
一面扶着一棵假乌木树。我的身后有一块供散步时休息用的假山石。在倒下去的时候,我的
手松开了树,曾碰到了那块冰凉的石头。我看到右面是那棵树,身后仍旧是那块石头。我站
到以前那个位置上,故意倒下去试一试。我爬起来,重新开始挖掘,并扩大了那个洞,可是
我依旧什么也没找到,什么都没有。那只箱子不见了!”
    “那只箱子不见了!”腾格拉尔夫人低声惊叫道,吓得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别以为这样一次就算完了,”维尔福继续说。“不,我把整个树丛都搜索了一遍。我
想,那个刺客看到这只箱子,或许以为那是一箱宝物,想把它偷走。在发觉了真象以后,就
另外掘了一个洞把它埋了起来,但树丛里什么也没有。于是我突然想到,他不会这样小心,
只是把它抛在一个角落里去了。如果是这样,我必须等到天亮以后才能去找。于是我又回到
了房间里去等候。”
    “天哪!”
    “天亮的时候,我又下去了。我首先去看了一下那个树丛。希望能找到一些在黑暗中疏
忽过去的痕迹。我挖了一片二十呎见方、两呎多深的地面。一个工人一天都干不完的工作,
我在一小时内就完成了。但我什么也没找到——绝对什么也没有。于是我根据那只箱子被抛
在某个角落里的假定,开始去搜寻。要是果真抛在某个角落里,大概就在那条通小门去的路
上,但仍然毫无结果。我带着一颗爆裂的心回到了树丛里,现在我对树丛已不再抱有什么希
望了。”
    “噢,”腾格拉尔夫人大声说道,“这已足以使您发疯了!”
    “我当时也曾这样希望,”维尔福说,“但我并不那么走运。总之,当我的精力恢复过
来的时候,我就说:‘那人为什么要把死尸偷走呢?’”
    “您曾说,”腾格拉尔夫人答道,“他需要把他当作一种证据,不是吗?”
    “啊不,夫人,那是没法做到。尸体是不能保存一年的,只要把他拿给法官看过,证据
就成立了。但那种事并没有发生。”
    “那么又怎么样了呢?”爱米娜浑身索索地发着抖问道。
    “我们要遇到一件更可怕、更致命、更令人惊惶的事情了!那孩子当初也许还活着,是
那个刺客救了他!”
    腾格拉尔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抓住了维尔福的双手。“我的孩子是活着的!”她
说,“您活埋了我的孩子,阁下!您没有确定我的孩子是否真的死了,就把他埋了!啊——”
    腾格拉尔夫人这时已经站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威胁的表情挺立在检察官前面,检察官
的双手依旧被握在她那软弱的手掌里。
    “我怎么知道呢?我只是这样猜想,我也可以猜想别的情形。”维尔福回答,眼睛呆瞪
瞪的,说明那强有力的头脑已到了绝望和疯狂的边缘了。
    “啊,我的孩子,我那可怜的孩子!”男爵夫人大声说道。
    她又一下子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嘴啜泣起来。
    维尔福竭力恢复了他的理智,他觉得要转变当前这场母性风波,就必须以他自己所感到
的恐怖来启发腾格拉尔夫人,他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她说,“我们完啦。这个孩子是
活着的,有一个人知道他是活着的。那个人因此而掌握着我们的秘密。既然基督山对我们说
他挖掘出一个孩子的尸体,而实际上那个孩子是根本不可能挖掘到的,所以,掌握我们秘密
的那个人就是他。”
    “天哪!天哪!”腾格拉尔夫人喃喃地说道。
    维尔福声含糊的呻吟了一声。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呢?”那激动的母亲追问。
    “您不知道我曾经是怎样地找过他!”维尔福紧握着自己的双手回答。“您不知道我在
那些无法入睡的长夜里曾怎样地呼唤他!您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富甲王侯,以便从一
百万人里去买到一百万个秘密,希望在其中找到我所需要的消息!后来,有一天,当我第一
百次拿起那把铲子的时候,我又再三自问,究竟那个科西嘉人把那孩子怎么样了。一个孩子
会连累一个亡命者的,或许他觉察到他还活着,就把他抛到河里去了。”
    “嗯,是的,是的!”男爵夫人喊道,“我的孩子肯定在那儿!”
    “我急忙赶到了医院,深知那天晚上,即九月二十日的晚上,的确曾有人送了一个孩子
到那儿,他是裹在一张特意对半撕开的麻纱餐巾里送去的,在那一半餐巾上,有半个男爵的
纹章和一个H字。”
    “对呀!”腾格拉尔夫人喊道,“我的餐巾上都有这种标记。奈刚尼先生是一个男爵,
而我的名字叫爱米娜。感谢上帝!我的孩子没死!”
    “没有,他没死。”
    “您告诉了我这么好的消息,不怕把我乐死吗,阁下?他在哪儿?我的孩子在哪儿?”
    维尔福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呢?”他说道,“假如我知道的话,您难道以为我还会
象一个作家或小说家那样,把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详详细细地描述给您听吗?唉,不,我不知
道,大概六个月以后,一个女人带着另外那半块餐巾来要求把孩子领回去。这个女人所讲的
情形一点都不错,于是他们就让她领了回去。”
    “您应该去探访那个女人,您应该去跟踪追寻她。”
    “您以为我当时在干什么,夫人?我假装说要调查一桩案子,发动了所有最机警的密探
和干员去搜索她。他们跟踪她到了夏龙,但到了夏龙以后,就失踪了。”
    “他们没能找到她?”
    “是的,再也没找到。”
    腾格拉尔夫人在听这一番追述的时候,时而叹息,时而流泪,时而惊呼。“这就完了吗
?”她说,“您就到那一步为止了吗?”
    “不,不!”维尔福说,“我从来没停止过搜索和探问。可是,最近两三年来,我略微
松懈了一点。但现在我应当更坚决勇猛地来重新调查。您不久就会看到我的成功,因为现在
驱使我的已不再是良心,而是恐惧。”
    “但是,”腾格拉尔夫人回答说,“基督山伯爵是不可能知道的,否则他就不会来和我
们交往了。”
    “噢,人心难测啊”维尔福说,“因为人的恶超过了上帝的善。您有没有注意到那人对
我们讲话时的那种眼光?”
    “没有。”
    “但您总仔细观察过他吧?”
    “那当然罗。他很古怪,但仅此而已。我注意到一点,就是他放在我们面前那些珍馐美
味,他自己一点都不尝一下,他总是吃另外一个碟子里的东西。”
    “是的,是的!”维尔福说,“我也注意到了那一点,假如我当时知道了现在所知道的
一切,我就什么都不会吃的,我会以为他想毒死我们。”
    “您知道您猜错了。”
    “是的,那是毫无疑问的,但相信我吧,那人还有别的阴谋。就为了这个,我才要求见
您一面,跟您谈一谈,并提醒您要小心提防每一个人,尤其要防着他。告诉我,”维尔福的
目光极坚定地盯住她,大声问道,“您是否曾向别人泄漏过我们的关系?”
    “没有,从来没有。”
    “您懂我的意思吗?”维尔福恳切地说,“当我说别人的时候,请恕我急不择言,我的
意思是指世界上的任何人。”
    “是的,是的,很明白,”男爵夫人面红耳赤地说,“从来没有,我向您发誓。”
    “您有没有把白天发生的事在晚上记录下来的那种习惯?您有日记本?”
    “没有,唉!我的生活毫无意义。我希望自己能忘掉它。”
    “您说不说梦话?”
    “我睡觉的时候象个小孩子一样,您不记得了吗?”男爵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而维
尔福却脸色变白了。
    “这倒是真的。”他说道,声音低得连他自己都难于听到。
    “怎么?”男爵夫人说。
    “嗯,我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维尔福回答。“从现在起,一个星期之内,我就可以
弄清楚这位基督山先生到底是谁,他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为什么他要对我们说他在花园
里挖到孩子的尸体。”
    维尔福说这几句话时的语气,要是伯爵听到了,一定会打个寒颤的。他吻了一下男爵夫
人不太情愿地伸给他的那只手,恭恭敬敬地领她到门口。腾格拉尔夫人另外雇了一辆出租马
车到了巷口,在那条小巷的另一端找到了自己的马车,她的车夫正安安稳稳地睡在座位上等
她。
    (第六十七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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