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安娜·卡列宁娜》是俄国文学中希世的瑰宝,也是世界艺术宝库中璀璨夺目的明珠。
    小说中有两条平行的线索,当时有人说它没有“建筑术”,有人说它是“两部小说”。
作者委婉地拒绝了这些批评。他说,该书结构之妙正在于圆拱衔接得天衣无缝——两条线索
有“内在的联系”。对此众说纷纭。依我看,指的是有一个统一的主题,即当时俄国资本主
义迅猛发展带来的、作者所认为的灾难性的后果:一方面是贵族受资产阶级思想侵蚀,在家
庭、婚姻等道德伦理观念方面发生激烈变化,卷首“奥布隆斯基家里一切都混乱了”一语有
象征意义;另一方面是农业受资本主义破坏,国家面临经济发展的道路问题,也就是列文说
的:“一切都翻了一个身,一切都刚刚开始安排。”以安娜为中心的线索(包括奥布隆斯
基、卡列宁、弗龙斯基以至谢尔巴茨基等家族)和列文的线索,分别表现了这两方面的问题。
    限于篇幅,下面只简单地谈谈男女两位主人公以及有关创作艺术的点滴看法。
    小说以安娜·卡列宁娜命名,她的形象在小说中确实居于中心的位置。安娜不仅天生丽
质,光艳夺人,而且纯真、诚实、端庄、聪慧,还有一个“复杂而有诗意的内心世界”。可
是她遇人不淑,年轻时由姑母作主,嫁给一个头脑僵化、思想保守、虚伪成性并且没有活人
感情的官僚卡列宁。在婚后八年间,她曾努力去爱丈夫和儿子。而现在由于“世风日变”,
婚姻自由的思想激起了这个古井之水的波澜。与弗龙斯基的邂逅,重新唤醒了她对生活的追
求。她要“生活”,也就是要爱情。她终于跨越了礼教的樊篱。作为已婚的端庄的妇女,要
跨出这一步,需要有很大的决心和勇气,虽则在当时上流社会私通已司空见惯了。但她的勇
气主要在于,不愿与淫荡无耻的贵族妇女同流合污,不愿像她们那样长期欺骗丈夫,毅然把
暧昧的关系公开。这不啻向上流社会挑战,从而不见容于上流社会,同时也受到卡列宁的残
酷报复:既不答应她离婚,又不让她亲近爱子。她徒然挣扎,曾为爱情而牺牲母爱,可这爱
情又成了镜花水月。她终于越来越深地陷入悲剧的命运。
    不过,虽说造成她的悲剧的是包括卡列宁、弗龙斯基在内的上流社会,安娜作为悲剧人
物,本身也不是没有“过错”;再说她的性格后来还发生了令人惋惜的变化。这位留里克王
室的后裔,受时代的洗礼而敢于为“生活”而同社会抗争,但她自己却未能完全挣脱旧思想
意识的桎梏,她不仅一再对卡列宁怀有负罪感,而且也不能割断同上流社会的血缘关系,因
此以见逐于它而感到无地自容。实际上她也没有真正学会爱。同弗龙斯基的一见钟情,似乎
因他慷慨好施,主要却是倾心于他的仪表、风度,出于自己旺盛的生命力的自发要求,并不
基于共同的思想感情。这种爱情是盲目的,实际上几乎全是情欲,而情欲是难以持久的。弗
龙斯基初时为了虚荣心而猎逐她,一度因安娜的真挚的爱而变得严肃专一,但不久就因功名
之心的蠕动而厌弃她。而安娜把爱情当作整个生活,沉溺其中,要弗龙斯基与她朝夕厮守一
起,甚至甘为他的“无条件的奴隶”。于是她的精神品质渐渐失去了光彩。为了重新唤起弗
龙斯基的爱,竟不惜以姿色的魅力编织“爱情的网”,并且逐渐习惯于“虚伪和欺骗的精
神”。最后,她的爱越来越自私,以致在“不满足”时变成了恨。不过,我们不能因此而责
备安娜,须知她生活在历史的转折时期。如果说她同社会的外在矛盾,是由于新事物受旧事
物压制,那么,她自身的矛盾,则是新萌发的意识未能战胜根深蒂固的旧意识。何况当时能
代替旧的道德观念的新观念尚未形成。因此可以说,她身上集中了时代的各种矛盾。她的自
杀,从主观上说是寻求解脱,也是对弗龙斯基的报复及对上流社会的抗议;客观上则是由于
集中了各种时代的矛盾而无法克服,从而无可避免地成为这个转折时期祭坛的牺牲。这种必
然性表明了安娜悲剧的深度。
    列文也是深刻矛盾的人物。他鄙视彼得堡的宫廷贵族,却以出身世袭贵族而自豪;他不
满于上流社会的荒淫和虚伪,却认为奢侈是贵族的本分;他反对以农奴制的“棍子”压制农
民,却又向往于贵族的古风旧习;他厌恶资本主义并否定资本主义在俄国发展的必然性,但
他自己的农业经营显然是资本主义方式;他断言资产阶级所得的是“不义之财”,而自己却
和劳动者进行“残酷的”斗争。这些正是这位“有心灵”、有道德感情的贵族在历史转折时
期而背对历史发展所必然产生的思想矛盾。
    与安娜不同,列文可以说是获得了真正的爱情和家庭的幸福。然而,良心的痛苦在折磨
着他,在自己富裕同人民贫困对比下,他深深抱有负罪感。只是他不同于一般的忏悔贵族,
他积极探索同人民接近的道路,并探索通过“不流血的革命”以达到与农民合作、共同富裕
的道路。这种历史唯心主义的幻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破灭了。他转而怀疑自己生存的意义,
从社会经济的探索转向思想和道德的探索,要在各种哲学和宗教中寻求答案,却毫无所获。
失望之余,他甚至要以自杀来解脱,最后从宗法制农民那里得到启示:要“为灵魂而活
着”。他的不安的心灵似乎得到了归宿,但这归宿纯然是空想,无助于实际矛盾的解决,只
不过是心灵悲剧的麻醉剂罢了。清醒的现实主义使作者在这里把小说煞住。如果情节再朝前
进展,人物会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心灵的悲剧必定照旧在他面前展开。
    与这两位主人公相联系的、亦即在他们这两条线索上的一些次要的人物,是伴随着他们
出场并围绕他们而活动的。与安娜—卡列宁和安娜—弗龙斯基相联系的,主要是彼得堡上流
社会的三个圈子和军界的某些贵族;与列文相联系的,主要是外省贵族、地主、农民以及个
别商人。一般说来,安娜这条线索上的人物大多涉及道德伦理问题,列文这条线索上的人物
大多涉及社会经济问题。当然,两者间有时也相互交叉。这些人物决不仅是两位主人公的陪
衬或对照物,而且常常居于前景,在情节中占有相当重要的位置。正是赖有他们,作品才得
以超出家庭关系的范围,突破家庭小说的框架,成为作者所说的“内容广泛的、自由的小
说”,从而成为广泛反映俄国十九世纪六七十年代社会生活的史诗性杰作。
    就艺术来说,《安娜·卡列宁娜》确实令人叹为观止。它的融合无间、互相呼应的两条
线索的结构,继《战争与和平》之后,又一次成为“背离欧洲形式”、找到“新的框架”的
不世之作。再则这部小说的每一场面、每一插曲、每一画面,一般不只是“背景”或偶然的
“布景”,而是整体的有机部分,这也显示出结构的严密性和完整性。
    书中的人物性格,大都于典型性中见个性。但这么说未免简单了些。不仅奥布隆斯基、
弗龙斯基、卡列宁等形象丰满、鲜明、生动,呼之欲出,就连寥寥几笔画成的插曲式人物,
如一系列贵族、地主,彼得堡社交界的妇女,无不各具特色,历历在目;更不用说复杂、矛
盾而又完整的安娜了。安娜这个形象在世界文学中,即使不说无与伦比,恐怕也罕有畴匹。
这些人物虽是精雕细琢,但不像工笔画那样带有匠气。作者使用“积累的方法”,并非机械
地凭借一次又一次的叙述,而是通过直接观察者的眼光或感受来描写。例如安娜,她先后在
达里娅、弗龙斯基、基蒂、卡列宁、列文以及米哈伊罗夫等人心目中,分别呈现自己的一个
侧面,正是这些不同的侧面“积累”成一个立体的、以至多角度的形象。同时,这些直接观
察者由主观的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不同侧面,何者符合真实,由于作者不置一词,给读者留下
广阔想象的余地,又给这个形象蒙上了一层迷雾,客观上增添了它的复杂性。托尔斯泰还从
进展中刻画性格。不过,奥布隆斯基和列文等是固有品质的逐渐展示,安娜和弗龙斯基的性
格则是发展和变化的。
    《安娜·卡列宁娜》是完全意义上的心理小说。不仅人物的内心生活描写充分,就是人
物间的冲突也大都是心理上的,或是通过心理来表现的,因此全书心理描写的密度很大。虽
则一般使用传统手法,即作者间接叙述或由人物的语言、动作或表情等直接表现,但笔墨十
分细腻。例如总是在动态中写心理过程,一般是展示过程中的每一环节或每一横断面,把人
物内心的每一颤动显现出来。这些过程一般不是直线式的,而其曲折反复也不是循环,而是
螺旋形的进展,因此令人感到的不是繁复累赘,而是步步深入。而在不少场合,人物心理还
是前后截然相反的,借用俄国批评家巴赫金的术语来说,是“对话”式的。这种“对话”有
时表现于较长的心理过程的始与终,是逐渐变化的结果;有时则是突然转折。前者如达里娅
去探望安娜的那一插曲,后者如科兹内雪夫向瓦莲卡的求爱。但无论是渐进或是突变,都符
合人物的性格或心理的规律。有时也进入半下意识的领域,如安娜从莫斯科回彼得堡的车上
的那种迷离恍惚的心态。而在一些属于传统手法的内心独白中也有所创新。奥布隆斯基在利
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晚会上那段断断续续的内心独白,表现了人物头脑处于半睡眠的
消极状态的凌乱的意识之流。特别是安娜在自杀前驱车经过街上时的心理活动:街上瞬息变
换的各种外在印象不断引起她的自由联想,她不断由一种感触或回忆蓦地跳到另一种感触和
回忆,她强烈激动、心烦意乱、百感交集的心境跃然纸上。作者是如此巧妙地运用了意识流
手法的跳跃性,省略了许多不必要的环节和焊接点,使得人物的思路迅速转换而又十分自
然,各种思绪断断续续,此起彼伏,互不连贯而又不凌乱无序。这可以说是文学中的意识流
的神来之笔。
    小说中还有许多脍炙人口的场面,许多描写生动的插曲,以及文笔的自然、质朴和真
实……总之,可谈者尚多。
    《安娜·卡列宁娜》问世一百多年了。这部出自巨匠之手的艺术杰作,不但没有减色,
反而显得更为瑰丽。
						      陈 燊
						     19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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