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的女儿
普锡金 著
爱惜衣裳趁早,
爱护名誉趁小。
谚语
当我还在娘胎里的时候,便趁早登记加入谢苗诺夫团当上了一名中士。这件事多亏我家
亲戚、近卫军少校E公爵的照顾,倘若我妈妈万一不幸生下一个女孩,那么,我爸爸就理当
宣布那个尚未出世的中士已经死了,这件事也就告吹。在我求学结业之前,我便算个请长假
的军人。那时我们的受业方式,跟现在可不一样,从五岁起,便把我交给马夫沙威里奇的手
里,因为他不喝酒,故而开恩让他当我的管教人。在他的监督下,我十二岁便学会了认识俄
罗斯文字,并能很在行地相狗。这时爸爸给我聘请了一位法国老师,波普勒先生。
此人是跟够吃一年的橄榄油和葡萄酒一道从莫斯科订购来的。他来了,沙威里奇很不高
兴。“谢天谢地!”沙威里奇自言自语发牢骚,“看起来,这孩子已经会洗脸、梳头、吃饭
了。
干吗乱花钱请个外国佬,似乎自己人不顶用了!”
波普勒在他本国是个理发师,后来到普鲁士当兵,再往后便来到俄国当老师①,至于
“老师”一词的含义他却不甚了了。他是个好小子,但过分轻浮放荡。他的主要毛病就在于
对女性的爱慕之情太切。他满腔柔情需要宣泄,因而不时挨揍,挨了揍便整天整夜唉声叹
气。此外,按他的说法,他并非酒瓶子的仇人,照俄国人的说法,即爱喝几盅儿。不过,眼
见得我家平日只有午餐才上葡萄酒,而且仅只一杯,再加仆人筛酒有时竟忘了这位先生,因
此,我的波普勒很快就对俄国药酒上了瘾,甚而至于觉得其味无穷,比他本国的葡萄酒还得
劲,私下以为真能清脾健胃。就这样,我跟先生马上融洽相处了。虽然,按合同规定,他应
该教我法文、德文以及各门科学,但他却以为趁早胡扯几句俄国话是为上策,这之后,我跟
他便各干各的去了。我俩真是如鱼得水。别的再好的老师我也不希罕了。但是,不久命运就
拆散了我们,其原因于下: 一天,洗衣女仆巴拉希卡、一个胖乎乎的麻脸姑娘伙同挤奶女仆、独眼龙阿库尔卡不知
怎地一齐跪倒在我母亲面前,自责意志薄弱之罪,痛哭流涕,控诉那个先生,因为他利用姑
娘们年幼无知从而诱奸了他们。我母亲一听,那还了得!她便告诉了父亲。父亲干事,素来
痛快。他当即派人去叫那个法国流氓。仆人报告,先生正在给我上课。父亲便冲进我的房
间。这时波普勒先生睡在床上,正神游于梦乡。而我正起劲地干我的事情。我得说明一下,
前此为我从莫斯科订购了一幅大地图。它挂在墙上毫无用处,它又长又宽纸质又好,我早就
看中了。我决定用它来做一只风筝,此刻趁先生睡了,我便动手干起来。父亲进房的时候,
我正在给好望角粘上一条树皮尾巴。父亲目睹我做的地理功课,便伸手揪住我的耳朵,然后
就冲到波普勒跟前,很不客气地叫醒了他,接着放连珠炮似的对他大骂一通。波普勒惊慌失
措,想站起来,但做不到了,因为不幸的法国佬已经烂醉,浑身瘫了。一不做,二不休。父
亲一把揪住他领子,把他从床上拖起来,推出门外,这一天便把他赶出大门完事。这一下可
使沙威里奇开心死了。
而我的教育就此宣告结束。
我便成了个无所事事的绔裤少年,赶赶鸽子,玩玩跳背游戏,整日价在仆役的孩子堆里
厮混。不知不觉过了十六岁。
这时我的命运变了。
秋季有一天,我妈妈在客厅里熬蜜饯,我在一旁吞口水舐舌头,盯住锅里沸腾的泡沫。
父亲在窗前读他的《圣朝年鉴》,那是他每年都订阅的。这部书对他一贯产生巨大影响。他
百读不厌,每回捧读,必定感慨万千,每回捧读,必定弄得他大发脾气。母亲摸透了他的性
情和嗜好,总是想方设法把那部倒霉的书藏起来,使他尽可能找不着,因此《圣朝年鉴》有
时竟整整几个月不能在父亲眼前露面。然而,他一旦发现这本书,那么,他一坐就是几个钟
头,不肯放手。这一天,正好父亲又在读《圣朝年鉴》,他不时耸耸肩膀,细声嘟囔:“他
居然当上了陆军中将!……从前在我们连里,他还不过是个中士哩!……得了两枚俄国勋
章!……不久以前我们还……”终于他把年鉴往沙发上一扔,便坐着出神了,那不是什么好
兆头。
猛然他转过头对母亲说:“阿芙多吉娅·华西里耶夫娜!
彼得鲁沙今年十几岁了?”
“已经进十七岁了,”母亲回答,“彼得出世的那年,娜斯塔霞·格拉西莫夫娜姑妈一
只眼睛瞎了,那年还有……”
“得了!”父亲打断她的话,“该是送他去当差的时候了!
他钻丫头房、掏鸽子窝也混得够了。”
一想到就要跟我离别,我母亲吃了一惊,竟把勺子失手掉在锅子里,一滴滴泪珠儿顺着
她的脸往下淌。跟她截然相反,我真高兴得难以形容。一想到服军役,在我脑子里便跟自由
混在一起,那便是彼得堡欢乐的生活。我设想自己当上了近卫军军官,我以为,那是人间幸
福的顶峰了。
父亲素来不喜欢变更他的打算,办事素来雷厉风行。我出门的日子定了。出门前一天,
父亲说,他要写封信交我带给我将来的长官,他要了笔和纸。
“安德列·彼得洛维奇!”母亲说,“别忘了代我向E公爵问好;你就说,我拜托他照
顾彼得鲁沙。”
“胡扯淡!”父亲皱着眉头回答,“我干吗要给E公爵写信?”
“你刚才不是说,要给彼得鲁沙的长官写信吗?”
“哦!那又怎么样?”
“彼得鲁沙的长官本是E公爵,彼得鲁沙登记进了谢苗诺夫团嘛!”
“登记了!登记了,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彼得鲁沙不去彼得堡。在彼得堡入伍,他
能学到什么名堂?只会胡乱花钱学做浪荡鬼!那可不行!得让他到队伍里去,做做苦工,闻
闻火药味,当个列兵,别吊儿郎当。登记入近卫军有什么用!
他的身分证在哪里?去找来!”
母亲找出了我的身分证,那是跟我受洗时的汗衫一同搁在她箱子里的,她发抖的手拿着
交给了父亲。父亲用心看了一遍,把身分证摆在桌上,便动手写信。
情况不明使我苦恼:不去彼得堡,把我遣送到什么地方去呢?我的眼睛盯着父亲的笔
尖,可是它移动得太慢了。后来他到底写完了,把身分证和信一同套进信封里封好,摘掉眼
镜,把我叫过去,说:“这封信你交安德列·卡尔洛维奇·P,他是我的老同事和老朋友。
你到奥伦堡去服役,做他的部下。”
这一来,我的一切光辉的希望都破灭了!彼得堡快乐的生活没有份了,等着我的将是荒
凉的边远地区的烦闷无聊的生活。服军役,一分钟前想到它还带着满腔热忱,这时在我看来
简直是活受罪。但是,去争也没用。第二天早上,一辆暖篷雪橇开到了台阶前;放进了皮
箱、内装茶具的食品盒、一包包馅饼和糖糕,那是家庭溺爱的最后一点表示。父母亲给我祝
福。父亲对我说:“别了!彼得!对那个向他宣过誓的人,你要尽忠尽职。要听长官的话,
别向长官讨好。不要兜揽差事,也别推卸工作。要记得一句老话:爱惜衣裳趁早,爱护名节
趁小。”母亲老泪纵横,叮嘱我多多保重身体,又再三嘱咐沙威里奇,要他好好照看这孩
子。他们给我穿上兔皮袄子,外罩狐皮大衣。我坐上雪橇,便跟沙威里奇一同上路了,我泪
如泉涌。
这天夜里我们赶到了辛比尔斯克,在这儿要停留一昼夜,以便购买一些必需品,这是事
先交代沙威里奇去办的。我留在旅社里。沙威里奇从早就去跑商店。我望着窗外肮脏的小胡
同,心里闷得慌,便往旅社各个房间里溜达溜达。跨进弹子房,我碰见一位高个子先生,约
莫三十五岁,蓄有两撇黑黑的唇须,身穿宽袍,手里拿一根台球杆,嘴里咬着一枝烟斗。他
正跟台球记分人在玩球。记分人赢了,就喝一杯烧酒;输了,他就应当四脚爬着钻过球台。
我看他们玩。他们玩得越久,四脚爬的洋相就出得越多,直到记分人瘫在球台下面爬不动了
才算罢休。那位先生居高临下口吐几句下葬时念的咒语,好不厉害!然后他建议我也来跟他
赌几局。我推辞说不会,这大概使他感到奇怪。他不以为然地将我上下打量,不过我们还是
交谈起来。我得知他名叫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是骠骑兵团的上尉,出差辛比尔斯克是
来征兵的,就住在这家旅社里。佐林邀我共进午餐,有啥吃啥,照大兵的吃法。我很高兴地
答应了。我们在餐桌旁坐下。佐林喝了不少,也给我敬酒。他开导说,应当学会军人作风,
他还告诉了我许多军内奇闻逸事,逗得我笑痛肚皮。等到吃完饭,我们便成了好朋友了。他
当即自动提出教我玩台球。
“这玩意儿,对于咱们军人兄弟,是少不得的呀!”他说,“比方说,行军途中,你到
了个小的地方——请问干什么呢?要知道,不能老是揍犹太鬼呀!没有办法,你就走进旅
社,玩玩台球得了;要玩,先得学会才行呀!”
我被彻底说服了,于是专心致志地学将起来。佐林大声夸奖我,对我飞速的进步惊叹不
置。练了几个回合之后,他便提议跟我赌钱玩,每回赌一个铜板,目的不在输赢,倒是别搞
空空赌,听他的口吻,那是最没出息的坏习气。要赌钱,我也同意。佐林便吩咐拿果露酒
来,劝我也不妨试几口,一再开导说,要学会军人作风;而缺了果露酒,军人作风值个大!
我听了他的话。这时,我们继续赌下去。我端起缸子一口一口地呷,酒越喝越多,胆子越来
越大。我打的球不时飞出球台。我冒火了,责骂记分人,天晓得他是怎么记的。我下的赌注
越来越大,一句话,我干起来真象个挣脱了管束的野孩子。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佐林看一
下表,放下台球杆,对我说,我输了一百卢布。这弄得我有点儿尴尬。我的钱都在沙威里奇
身上。我请他原谅。佐林打断我的话,说道:
“别着急!请你放心好了。我可以等,这会儿让咱们找阿琳鲁希卡去吧!”
请问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一天晚上,也跟早上一样,我也放浪形骸之外,糊涂度过了。
我们在阿琳鲁希卡姑娘家吃晚饭。佐林不断给我筛酒,又再三开导我,说应当学会军人作
风。吃完饭起身,我差点站不稳了。半夜里佐林把我送回旅社。
沙威里奇在台阶上迎接我们,他看到了我热心学习军人作风的显著成果之后,长叹一
声。“你怎么搞的,少爷?”他可怜巴巴地说,“你在哪里灌了黄汤?老天爷!真造孽,出
娘胎还不曾有过呀!”
“闭嘴!老家伙!”我舌头打滑,讷讷地说,“看起来,你自己喝醉了嘛,快睡觉
去;……伺候我躺下。”
第二天一醒来,我头痛,模模糊糊记起了昨日发生的事情。沙威里奇端杯茶进来,打断
了我的思路。
“太早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对我说,摇摇头,“你放荡得太早啦!看看你象
谁?你爸爸、你爷爷都不是酒鬼。你妈更甭提了:一辈子,除了克瓦斯,别的啥也没喝过。
你这么搞,怪谁呢?只怪那个挨千刀的法国佬。他时不时溜到安吉别芙娜身边说:‘马丹!
热马不理,伏特卡。’①这回就给你个‘热乌不理’!没得说的,这便是他教的好事!这狗
崽子!
本不该请个邪教徒当老师,好象老爷府上自己人不顶用似的。” 我感到羞惭。我转过身子对他说:“去吧,沙威里奇!我不要茶。”
但是,沙威里奇一旦开口说教,那你就休想制止他。“你看,彼得·安德列伊奇!你这
么放荡有啥好结果!头痛头晕,倒了胃口。喝酒上瘾,那人就啥也干不成了……你就喝点加
蜜糖的酸王瓜水解解酒吧!最好喝半杯药酒。要不要?”这时,一个小孩走进房,交给我一
张佐林写的条子。我展开,看到如下几句话:
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请把昨日输给我的一百卢布交我的小厮带给我。我很需要钱
用。
永远为你效劳的
伊凡·佐林
毫无办法。我假装满不在乎的样子,转过脸望着沙威里奇这位我的钱财、衣物、各项事
务的总管,命令他付给这小厮一百卢布。
“怎么?”大吃一惊的沙威里奇问道。
“我欠了他的钱。”我回答,尽可能冷漠地说。
“欠了钱?”沙威里奇顶嘴,越来越不放心了,“可是,什么时候,少爷,你欠他的
钱?事情可有点不对头了。少爷!随你咋办,反正我不给钱。”
我想了想,在这节骨眼上,倘若我不制服这犟脾气的老头,以后要想摆脱他的拘束那就
困难了。我瞪了他一眼,说:“我是你的主人,你是我的奴才。钱是我的。我输了钱,因为
我愿意输。我劝你别自作聪明了,叫你干啥就干啥!”
听了我这话,沙威里奇大吃一惊,他两手一拍,愣住了。
“你为什么站着发呆?”我气愤地叫起来。
沙威里奇哭了。
“我的小少爷彼得·安德列伊奇!”他嗓音发抖,喃喃地说,“你别把我折磨死了。我
的好人!听听我这个老头子的话吧!赶快写封信给那个强盗,说你是跟他闹着玩的,你压根
儿没那么多的钱。一百卢布!天老爷,莫造孽!你告诉他,你爸爸妈妈坚决禁止赌博。除非
用核桃下注……”
“别胡扯了!”我狠狠打断他的话,“把钱拿来,要不,看我掐你脖子把你轰出去!”
沙威里奇看我一眼,伤心透了,只得办理我的欠款去了。我私下可怜这位老人。但我要
摆脱束缚,就得拿出架势给他瞧瞧,因为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钱付给了佐林。沙威里奇赶
紧让我离开这个倒霉的旅店。他通知我说,马匹已经准备好。我良心不安,心下默默地忏
悔,离开了辛比尔斯克,没有向我那位恩师道别,也没有去想今后还会碰见他。
几个礼拜过去了,我在白山炮台过的日子,对我来说不但变得可以忍受,甚至还相当愉
快。司令一家人待我象亲人一般。这对老夫妻却原来是最可尊敬的人。伊凡·库兹米奇是从
士兵的孩子提升为军官的,是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纯朴的人,为人十分正直和善良。他老伴指
挥他,这正好符合他那懒散的脾气。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把公务当成私事,她指挥整个炮
台象是指挥自己小房子那样精确。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我面前很快就不再认生。我跟她混
熟了。我发觉她是个懂事的、敏感的姑娘。不知不觉之间,我爱上了这善良的一家子,甚至
对伊凡·伊格纳季奇,那个独眼龙驻防军中尉也产生了友谊。希瓦卜林曾经无事生非,编派
他跟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似乎关系暧昧,这连一点影子也没有。但是,希瓦卜林对此却毫
无内疚。
我被提升为军官。我的公务不重。在这个神灵庇护的要塞里,没有检阅,没有演习,也
没有岗哨。要塞司令心血来潮偶尔也教教士兵。不过,他还是不能够使他们分清楚左边和右
边,虽然他们中有不少人为了不犯这个大错,每次转身之前总得在胸口划个十字。希瓦卜林
有几本法文书。我借来阅读,这引起我对文学的兴趣。每天早上我阅读,练习搞点翻译,间
或还做做诗。午饭大都在司令家里吃,在那里消磨一天剩下的时间。晚上,盖拉西姆神父和
他夫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有时也来司令家坐坐。这位神父太太是个这一带的包打听。我
跟亚·伊·希瓦卜林几乎天天见面。可是,他的谈吐越来越使我不愉快。他对司令一家经常
不断的嘲笑,特别是针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挖苦话,我听了觉得很不是味。要塞里此外
没有别的什么人可以往来。而我也并不希望有别的往来。
虽然有那些谣言,但巴希基尔人并没有叛乱。我们的要塞周围平安无事。但是,突然爆
发的内讧把和平给破坏了。
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在弄文学。我的创作经验,在当时还是相当不错的,几年后,亚历
山大·彼得洛维奇·苏马罗可夫①还大加赞赏。一天,我写了一首自己颇为得意的歌子。大
家都知道,有时作者借口征求意见,实则希望得到别人的赞扬。因此,我把那首歌子抄了,
拿给希瓦卜林看,他是要塞内唯一能评价诗作的人。解释几句以后,我便从兜里掏出笔记本
并向他朗诵了如下的诗句: 我要消灭这爱情,
我要强迫自己忘掉她的倩影,
唉,玛莎!我避之犹恐不及,
冲破情网,心境方能自在清静。
但那双眼睛啊将我盅惑,
时时美目流盼,脉脉含情,
弄得我六神无主,
搅得我永远不得安宁。
你分明知道我在受苦刑,
玛莎!可怜可怜我吧!
你分明看到我今生的厄运,
我被你俘虏了,如许情深!
“你看怎么样?”我问希瓦卜林,等他赞扬,好似领受必定会赏赐的礼品一样。但是,
非常令人失望,希瓦卜林一反他平日宽容俯就之态,断然宣布,我这支歌写得不好。
“为什么?”我问他,不露出失望的神色。
“因为,”他回答,“这类诗,只配我的老师华西里·季里洛维奇·特列佳可夫斯基①
去写,这首诗也使我想起他的艳情诗。” 他当即从我手里取过笔记本,接着便毫不容情地一字一句进行分析,尽情嘲弄,极尽挖
苦刻毒之能事。我受不了,从他手里夺过笔记本,对他说,从今以后,我的作品不再给他看
了。对这个威胁,希瓦卜林一笑置之。
“走着瞧吧!”他说,“但愿你恪守自己的诺言。诗人渴望别人听他的诗,就象是伊
凡·库兹米奇每餐要喝一瓶烧酒一样。可是,你向她吐露衷情、宣泄爱情的苦闷的这位玛莎
又是谁呢?莫不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吗?”
“跟你不相干!”我皱着眉头回答,“不管这个玛莎是谁。
我不愿听你的高见,也不准你瞎猜。”
“啊哈!自鸣得意的诗人却原来是个谨小慎微的情郎哩!”他接着往下说,我却越来越
冒火了。“不过,请听我友好的劝告,倘若你想马到成功,那么,我建议你别指望诗歌会起
作用。”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请你解释。”
“好!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想要玛莎·米龙诺娃黄昏时候来迁就你,那么,你不必献
上什么艳情诗,送她一对耳环就得了。”
我周身的血沸腾了。
“为什么这样看她?”我问,抑制着一腔怒火。
“因为,”他回答,魔鬼似的冷冷一笑,“我凭个人经验得知她的脾气和习性。”
“你造谣,下流坯!”我气得发狂,叫起来,“你撒谎,真无耻!”
希瓦卜林脸色变了。
“这件事你休想逃掉,”他说,他一把抓住我手腕,“我要跟你决斗。”
“随你便,随时奉陪!”我说,心里着实高兴。这时我真恨不得宰了他。
我当即去找伊凡·伊格纳季奇,看见他手拿针线坐在那里。奉司令夫人之命,他正用针
线穿磨菇,以备吹干冬天吃。
“哦,彼得·安德列伊奇!”他看见了我,说道,“欢迎!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有何贵干?斗胆请问。”
我三言两语向他解释,说我跟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翻了,特来请他,伊凡·伊格纳季
奇作我的决斗的证人。伊凡·伊格纳季奇专心听我说话,独眼睁得大大的,盯住我。
“您是说,”他对我说,“您想刺杀亚历克赛·伊凡内奇,您想要我在场作证,是吗?”
“一点不错。”
“做做好事,彼得·安德列伊奇!亏你想得出!你跟亚历克赛·伊凡内奇闹翻了吗?没
什么大不了!骂一顿不就完了。他骂你,你就骂他!他对准你脸骂,你就对准他耳朵骂,对
准别的地方骂也行——然后各自走散,我们再来调解纠纷,不就得了。可你不这么想,硬要
去刺杀这个身边的人。斗胆请问,那是好事吗?把他杀死倒也罢了,我对亚历克赛·伊凡诺
维奇也没有什么好感。要是他一剑把你刺穿呢?那又象个啥玩意儿?谁吃大亏,斗胆请问?”
这位明白事理的中尉一番慷慨陈辞没有打动我。我坚持自己的打算。
“随你的便!”伊凡·伊格纳季奇说,“去做你能做的事吧!但为什么要我去做证人
呢?根据哪一条?斗胆请问。打架的事,谁没见过?谢天谢地!我跟瑞典人和土耳其人都打
过仗。那些事我真看厌了。”
我好歹把证人的任务对他交代了一下,但伊凡·伊格纳季奇怎么也弄不明白。
“随你咋办!”他说,“如果要我参与这件事,那我得尽我的职责的本分,去报告伊
凡·库兹米奇,说是在要塞里有人策划反对公家利益的罪行,请司令考虑是否采取必要措
施……”
我吓了一跳,请求伊凡·伊格纳季奇千万别报告司令。我费了许多唇舌才说服他。让他
发誓以后,我才放心离开他。
象平素一样,这天晚上我是在司令家里消磨的。我使劲装出快快活活和心平气和的样
子,以免引起怀疑,省得被啰哩啰嗦地盘问。有的人处在我这种境地,总免不了要吹嘘自己
如何镇定自若。可是,我坦白承认,我没有那种能耐。这一晚我分外情意缠绵和心悸魂动。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比平素更喜欢我。一想到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她了,她在我心目中
便显得格外动人。希瓦卜林也来了。我把他领到一旁,把我跟伊凡·伊格纳季奇的谈话告诉
了他。
“咱们何必要证人呢?”他对我干巴巴地说,“没有他们,照样干!”
我们约好在要塞边上的干草垛后面决斗,时间是明日早晨六点到七点。我们交谈着,表
面很友好,以致伊凡·伊格纳季奇一时高兴,泄露了天机。
“早该这样啦!”他喜形于色地对我说,“好的争吵不如坏的和平,虽然面子不好看,
但确保身体健康。”
“怎么,伊凡·伊格纳季奇,”司令夫人赶忙追问。这时她正在屋里摆纸牌卜卦,“我
没听清。”
伊凡·伊格纳季奇看到我不满的神色,同时又记起了自己的诺言,他便慌了手脚,不知
如何回答才好。希瓦卜林走上前来给他解围。
“伊凡·伊格纳季奇是表扬我们讲和了。”
“可你跟谁吵了架,我的少爷?”
“我跟彼得·安德列伊奇大闹了一场。”
“干吗?”
“真是小事一桩:为了一首诗。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
“真好意思吵架,为了一首诗!……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
“是这样:彼得·安德列伊奇前不久写了一首诗,今天他当着我的面唱起来,我便也哼
了一首心爱的歌。上尉的女儿呀!
半夜里请别出门游荡!……① 我们就吵将起来,彼得·安德列伊奇起初发火了,但他后来也想通了,各有各的自由,
随他爱唱什么歌。事情就这样完了。”
希瓦卜林真不要脸,差点气得我发狂。但是除了我,谁也听不懂他的话里机带双敲,至
少谁也没有在意。大伙的谈话从歌词扯到诗人。司令指出,文人无行,并且他们都是不可救
药的酒鬼。他劝我不要再写诗了,因为写诗妨碍公务,并且决不会有好下场。
希瓦卜林在座,我感到难以忍受。我不久就向司令和他全家道别。回到家,我抽出佩剑
看了看,试了试它的锋刃,然后躺下睡觉,吩咐沙威里奇明早六点来钟叫醒我。
第二天,在约定的时间我站在草垛后等我的对手。不久他也到了。
“可能会发觉我们。”他对我说,“得赶快才行。”
我们脱掉军服,只穿坎肩,拔剑出鞘。正在这时,草垛后面突然冒出伊凡·伊格纳季
奇,还有五个老兵。他要我们去见司令。我们只得倒霉地听从。士兵们把我们围了。我们只
得跟随伊凡·伊格纳季奇向要塞走去。他走在前头,雄赳赳,神气活现。
我们走进司令的房子。伊凡·伊格纳季奇打开门,郑重其事地报告:“到!”华西里
莎·叶戈洛夫娜迎着我们走过来。
“哎呀!我的两位少爷,你们干了什么好事?象话吗?为了什么?在咱们要塞里居然要
杀人!伊凡·库兹米奇!马上把他们关禁闭!彼得·安德列伊奇!亚历克赛·伊凡内奇!把
你们的剑交出来,交出来!巴拉莎!把这两把剑拿到仓库里去封存起来。彼得·安德列伊
奇!我没料到你居然会这样。你怎么不害臊呢?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倒莫管他。他本来就因
为杀人罪从近卫军里被赶了出来,他连上帝也不信。可你呢,你也要走这条道吗?”
伊凡·库兹米奇完全同意他老伴的意见,他宣布说:“你听我说,华西里莎·叶戈洛夫
娜说出了真理。决斗在军事刑法典里是正式禁止的。”
这时巴拉莎从我们身上把两把剑取下来,送交仓库。我忍不住笑。希瓦卜林却板起面
孔,一本正经。
“我虽然对您非常尊重,”他对上尉夫人冷冷地说,“但我不能不指出,您审判我们完
全是管闲事。把这个案子交给伊凡·库兹米奇去办吧!这是他分内的事。”
“嘿,我的少爷!”司令夫人据理反驳,“莫非丈夫和妻子不是同心同德的天生一对
吗?伊凡·库兹米奇!你干吗发呆?马上把他们两个分别关禁闭,看看能不能把他们身上的
傻劲驱除,再请盖拉西姆神父做一场宗教惩戒法事,好让他们祈求上帝饶恕,当众忏悔。”
伊凡·库兹米奇不知道怎么决定才好。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脸色刷白。一场风波逐渐平
息。司令夫人气消了,强迫我们亲吻。巴拉莎又把剑交还给我们。从司令那里走出来,我们
表面上已经和好如初。伊凡·伊格纳季奇送我们出来。
“您怎么不害臊?”我气愤地对他说,“您已经对我发过誓了,可又向司令去报告。”
“苍天有眼!我没有去报告呀!”他回答,“都是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从我口里套出
去的。她没有通知司令,一切都是她亲手布置的。不过谢天谢地!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说了这话他便回家去了。只剩下我和希瓦卜林单独在一起。
“咱们的这桩公案不能就此了结。”我对他说。
“当然。”希瓦卜林回答,“你将用你的鲜血来偿付你对我的侮辱。不过,看起来,他
们会监视我们。这几天,我们还得装装假才行。再见!”我们装做没事人一样分了手。
回到司令那里,我象往常一样,走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身旁坐下。伊凡·库兹米奇不
在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忙着家务。我们小声交谈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含情脉脉地
向我诉说,因为我跟希瓦卜林吵架,大家都感到不安。
“一听到你们要用剑厮杀,我真吓呆了。”她说,“男人多古怪啊!为了一句话,为了
一句过一个礼拜就会忘记的话,他们就准备大砍大杀,准备牺牲性命、良心和亲人的幸福,
那些亲人……不过我相信,吵架不是您挑起的。大概,要怪亚历克赛·伊凡内奇。”
“您为什么那样想呢,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是这么回事……他老是爱嘲笑别人!我不喜欢这个人,他使我很反感。可也真怪,如
果他也不喜欢我,我会难过的。
这件事使我很烦恼。”
“您觉得他喜欢您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羞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觉得,我想,他喜欢我。”
“为什么您那样想?”
“因为他向我求婚来着。”
“求婚?他向您求婚?什么时候?”
“去年,您来这儿两个月以前。”
“您拒绝了吗?”
“您是看见的。亚历克赛·伊凡内奇当然是个聪明人,门第也好,又有家产。不过,我
想,将来要戴着凤冠,当着大家的面跟他接吻……那才丢人哩!什么福气也甭提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一番话开了我的眼界,向我说明了许多东西。为什么希瓦卜林一
个劲地挖苦她,我终于明白了。大概他也看出了我跟她互相爱慕,因而一心要拆散我们。他
说的那些引起我跟他吵架的话,现在我觉得更加卑鄙,那岂止是粗鲁淫秽的嘲笑,而简直是
精心炮制的诽谤。渴望惩罚这个胆敢血口喷人的下流坯,这种心情越来越强烈了,我急不可
耐地等待方便的机会。
我没有等多久。第二天,我坐下来写一首哀诗,当我正咬着笔杆寻思韵脚的时候,希瓦
卜林敲了敲我的小窗。我放下笔,取下佩剑便出去会他。
“干吗拖延下去呢?”希瓦卜林对我说,“现在没有人监视我们。咱们上河边去,那儿
谁也不会妨碍我们。”
我们出发了,都不吭声。顺一条陡峻的小道往下走,我们到了河边,停下来,抽出佩
剑。希瓦卜林剑术比我熟练,但我比他气力大,也更勇敢,曾经当过兵的波普勒先生教了我
几手击剑术,这回可派上用场了。希瓦卜林没有料到我竟然是个如此可怕的敌手。有好久我
们两人都不能互相给对方以任何伤害。到后来,我看出,希瓦卜林渐渐不支,我开始勇猛地
向他进攻,差点把他逼到河里去。突然,听到有人大声叫唤我的名字。我转脸一望,但见沙
威里奇正顺着山间小路向我跑过来……正在这一瞬间,一剑刺中我的胸膛——右肩偏下的地
方。我倒下了,失去知觉。
两个老兵动手给他剥衣。那苦人儿的脸上现出惶恐的表情。他四面观望,象是一只被顽
童们捉住的小野兽。一个老兵抓住他两只手把他驮起来,尤莱就挥动皮鞭抽打他的光背脊。
这时,巴什基尔人呻吟起来,求饶的声音微弱,摇摇头,张开嘴,嘴里没有舌头,只有短短
的一截舌根在里头打战。
每当我想起这件事就发生在我们的时代,而现在我又活到了亚历山大皇帝施行仁政的圣
朝,我不能不为文明的进步和人类友爱的原则的传布而惊讶。年青人!如果我这本笔记落到
了你们的手里,那么,请记住,最好最牢靠的改革渊源于移风易俗而无需任何暴力震动。
大家都吃了一惊。“喂!”司令说,“看来,从他口里是挤不出什么名堂了。尤莱!把
这个巴什基尔人押回仓库里去吧!
军官先生们!咱们还得来讨论讨论。”
我们便开始讨论当前的形势。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突然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样子
慌慌张张。
“你怎么啦?”惶惑的司令问她。
“先生们,糟了!”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回答,“下湖炮台今日上午失守了。盖拉西
姆神父家的长工从那里来。他亲眼看见要塞是怎样攻破的。要塞司令和全体军官通通被绞死。
全体士兵成了俘虏。眼看强盗就要到这儿来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我大吃一惊。下湖炮台司令是个文静谦和的年轻人,我认识他。两个
月前他携带年轻的妻子离开奥伦堡路过此地,到过伊凡·库兹米奇家里。下湖炮台距离我们
的要塞约二十五俄里。我们随时可能遭到普加乔夫的袭击。一想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
运,我不禁心悸胆寒。
“伊凡·库兹米奇!请听我说一句话,”我对司令说,“誓死保卫要塞本是我们的天
职,这点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我们必须考虑妇女们的安全。请把她们护送到奥伦堡
去,如果道路还畅通的话。要不然就送到叛匪一时打不到的比较远、比较安全的要塞里去。”
伊凡·库兹米奇转向他老伴对她说:
“你听我说,老妈妈!说真的,是不是先把你们送远一点,等到我们把叛匪收拾了,你
们再回来,好吗?”
“唉,废话!”司令夫人说,“哪里有炮弹飞不到的要塞呢?白山炮台有哪点靠不住?
谢天谢地!咱们在这儿已经住了二十二年了。巴什基尔人和吉尔吉斯人都见过了。兴许也能
躲过普加乔夫!”
“也好,老妈妈!”伊凡·库兹米奇说,“你相信咱们的要塞靠得住,那你就留下来也
成。不过,我们拿了玛莎怎么办?如果叛匪我们对付得了,或者救兵赶到,那当然好。唉!
要是叛匪攻破了要塞呢?”
“嗯!那时……”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语塞了,样子非常惶恐。
“不!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司令接下去说,他看出,他的话可能平生第一回起了
作用,“玛莎留在这儿不行。得把她送到奥伦堡她教母那里去。那里有足够的兵力和大炮,
城墙又是石头造的。我也劝你跟她一道去。你虽则是个老太太了,倘若要塞被攻破,我看你
也够呛的!”
“好了!”司令夫人说,“就这么办吧!把玛莎送去。可我,你做梦也别想我去。不去
就是不去!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何苦跟你分手,何苦到外乡去找一座孤零零的坟墓!我跟
你共同生活了几十年,要死也一同去死。”
“也在理。”司令说,“好!别耽误了。马上去打点玛莎上路,明日一黑早就出发。我
派人护送,虽然人手已经不够了。
可玛莎在哪儿呢?”
“在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家里,”司令夫人回答,“一听到下湖炮台沦陷的消息,她
就感到心里堵得慌。我担心她会病倒。我主上帝呀!我们居然落到这步田地了!”
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赶忙去打点女儿起程的事。我们在司令那儿继续讨论。但我已不
再介入,也听不进去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晚餐时出来了,一脸惨白,两眼哭红。我们默
默地吃饭,比平日更快地吃完。跟司令一家人道别以后,我们便回家去。但我故意忘记带佩
剑,以便回转身去取。我料到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一个人在那儿。不出所料,她正好在门
边迎接我,把佩剑交给我手里。
“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眼泪汪汪对我说,“他们要送我到奥伦堡去。祝您健
康和幸福。或许上帝开恩,会让我们再见面的。万一不能……”说到这儿,她失声痛哭起
来。我拥抱了她。“别了,亲爱的!”我说,“别了!我的亲人,我的心上人!不论发生什
么事情,请你相信,我最后的思虑和最后的祈祷都必定落到你身上!”玛莎痛哭,贴紧我胸
膛。
我热烈地亲吻她,然后急忙冲出房间。
“你不是我们的皇上,”伊凡·伊格纳季奇回答,重复上尉刚才说的话,“你这条汉
子,是贼,是冒充的皇帝。”
普加乔夫又挥了一下手帕,善良的中尉便被挂在他的老长官旁边了。
轮到我了。我大胆地望着普加乔夫,准备把我的两位慷慨就义的同伴的话重说一遍。这
当口,令我出乎意外地惊诧,在叛徒的头目中间,我突然发现了希瓦卜林。他头发剃成一个
圈,身穿哥萨克长袍。他走到普加乔夫身边,凑近他耳朵边说了几句话。“吊死他!”普加
乔夫说,对我看也不看一眼。绞索套上了我脖子。我默默念着祷告,衷心向上帝忏悔我的一
切罪孽,祈求上帝拯救我所有心爱的人。我被拖到了绞架下面。“不要怕!不要怕!”那伙
刽子手对我连连念叨着,很可能他们是真心实意给我打气壮胆。陡然,听到一声喊叫:“住
手!该死的!等一等!……”刽子手停住了。我一看:沙威里奇匍匐在普加乔夫脚下。“亲
爱的父王!”我那可怜的管教人说,“吊死少爷对你有什么好处呢?放了他吧!救了他,会
给你一笔赎金的。如果为了杀一儆百,那么,你就命令把我这个老头子吊死算了!”普加乔
夫打了个手势,他们立刻解掉绞索,放开了我。“我们的父王饶恕你了。”他们对我说。这
会儿,我不能够说,我为自己得救了而高兴,不过,我也不会说,我为得救了而失望。当时
我的感情过分混乱。我又被带到冒充的皇帝面前,他们按着我下跪。普加乔夫伸出他青筋鼓
鼓的手,“吻他的手!吻他的手!”周围的人对我说。可是,我宁愿接受最可怕的酷刑,也
不愿遭受这下贱的屈辱。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沙威里奇轻轻对我说,站在我背后,碰碰我。“别犟!那
又算啥呢?吐口唾沫,再吻吻那个坏……(呸!)吻他的手吧!”我一动也不动。普加乔夫
放下手,冷笑一声,说道:“看起来,他少爷快活得糊涂了。搀起他来吧!”我被扶起来,
听我自由行动。我便开始观看这出可怕的喜剧继续表演。
居民开始宣誓。他们一个接一个走上前,吻吻十字架,然后向冒充的皇帝行礼。驻防军
士兵也站在那儿。连里的裁缝用他的钝剪刀给他们剪掉发辫。他们抖掉碎头发,走上前吻普
加乔夫的手,他便宣布赦免他们,收留他们入伙。这些事一共做了大约三个小时。终于普加
乔夫从围椅里站起身,从台阶上走下来,哥萨克头目们前呼后拥。给他牵来了一匹安上了富
丽的鞍鞯的白马。两名哥萨克搀扶他上了马。他向盖拉西姆神父宣布,要到他家里去吃午
饭。这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叫声。几个强盗把华西里莎·叶戈洛夫娜拖到台阶上,她披头
散发,一身剥得精光。有个暴徒已经把她的马甲穿在自己的身上了。其他几个抬的抬箱子,
拿的拿棉被,还有衣服、碗盏以及一切日用杂物都被劫走。“各位老总!”可怜的老太太喊
道,“让我灵魂安息吧!亲爱的老爷子!领我到伊凡·库兹米奇那儿去吧!”忽然她抬头一
望,只见她老伴已经吊在半空。“吸血鬼!”她狂怒地大叫,“你们竟敢这样对待他!我的
亲人,伊凡·库兹米奇!你这个勇敢的士兵的首领,普鲁士的军刀不敢碰你,土耳其的枪弹
也没有伤你,你没有在光荣的搏斗中牺牲,却惨死在逃犯手里!”“别让这老妖婆再叫
了!”普加乔夫说。一个年轻的哥萨克一刀砍在她头上。她倒在台阶上,死了。普加乔夫骑
马走了,民众跟着他涌过去。
当我走到司令住宅时,天已经擦黑了。绞架上挂着几具尸体,黑不溜秋,显得阴森恐
怖。可怜的司令夫人的尸首还抛在台阶上。台阶上有两个哥萨克在站岗。领我来的那个哥萨
克进去通报我来了,他很快就回来,带我进了一间房子,那正是昨晚我跟玛利亚·伊凡诺夫
娜恋恋不舍地道别的地方。
我眼前出现了一派非同寻常的景象。桌上铺好桌布,摆满酒壶和杯子,桌子四周坐了普
加乔夫和十来个哥萨克头目。
他们全都戴着高高的毛皮帽子和穿着五颜六色的哥萨克长袍,酒酣耳热,满脸通红,眼
睛发亮。他们中间没有刚叛变的希瓦卜林和那个军曹。
“啊!大人!”普加乔夫一看见我就说,“欢迎,向你致敬!
给你留了位子。请赏光!”
他的伙伴们挤紧了点儿,给我匀出个位子。我默默地在桌旁坐下。我的邻座,一位身材
匀称、面目清秀的年青哥萨克给我筛了一杯平平常常的酒,这杯酒我碰也没碰一下。我怀着
好奇心观察纠集的这一伙。普加乔夫坐第一把交椅,两肘靠在桌面上,一只硕大无朋的老拳
撑着黑髯飘飘的下巴。他仪表堂堂,五官端正,不带半点凶相,看了着实叫人心里痛快。他
时时面对一个五十来岁的人说话,时而称之为伯爵,时而又叫他季马菲伊奇,有时又尊称他
为大叔。他们之间全都象同志一样互相对待,对自己的领袖全无半点特殊的奉承。他们纵谈
今日早上的进攻、造反的胜利以及将来的行动。每个人都吹嘘一通,提出自己的意见,也敢
于随便反驳普加乔夫。就在这古怪的军事会议上,决定了向伦堡进军:这个行动是够大胆
的,然而差一点得到不幸的成功。当即宣布了明日进军的命令。“好了!弟兄们!”普加乔
夫开口说,“睡觉以前,让咱们来唱个歌吧!朱马可夫①,唱吧!”我的邻座便放开高亢的
嗓门唱起慷慨悲凉的纤夫之歌,大伙儿也跟着他合唱: 别喧哗,绿油油的橡树林!
请别打扰我的清静,
我正思考咧!我是个年轻的好人。
明天,我这年轻的好汉就要去受审,
我要面对威严的法官、沙皇本人。
沙皇陛下开口向我提问:
告诉我,孩子!你这农民的儿子,
你大胆翦径,谁是你的合伙人?
你的党羽究竟有多少?
我回答:正教的沙皇,至尊的仁君!
我向你和盘托出,说明真情,
我的党羽嘛,总共有四名。
当头第一名,是月黑杀人夜,
第二名,明晃晃的钢刀一柄,
第三名,快马一匹,生死与共,
第四名,一张绷紧的强弓。
再有一支支利箭,那是探子先行。
至尊的正教沙皇开口说:
干得好!你这农民的儿子,真行!
你大胆做强盗,也大胆回答我的审问。
孩子!我要奖赏你胆大包天的行径,
我赐你,在旷野的高岗之上,
两根高矗的柱子,当中的一根打横。
这些命中注定要上绞架的人所唱的关于绞架的民歌,对我产生了怎样的印象,我真难以
叙说。他们一个个神情严肃,歌喉整齐,给本来就很动人的词句再添上慷慨悲歌的感情色彩
——这一切合在一起,便具有了惊心动魄的诗的魔力,震撼着我。
这伙客人再干了一杯,从桌子边站起身,一个个跟普加乔夫道别。我想跟着他们出去,
但普加乔夫对我说:“坐下!
我想再跟你谈谈。”我跟他便面对面坐下。
我们面面相觑,沉默了几分钟。普加乔夫盯往我的脸,左眼时不时眯成一条缝,显出狡
诈和滑稽的神色。终于他笑了笑,笑得那样天真无邪;我望着他,也跟着笑了起来,说不清
为什么。
“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当我的孩子把绞索套上你脖子的那一刻,你准定吓破
了胆,是吗?老实承认吧!我想,那个时候,你眼睛里,天只有一张羔羊皮那么大了①。如
果不是你的仆人露面,阁下恐怕早已在那儿荡秋千了。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老家伙。得了,
阁下!那个领你进大车店的人就是伟大的皇帝,你想得到吗?(说到这儿,他摆出不可一世
和神秘莫测的架势。)你在我面前着实犯下了大罪。”他接下去又说:“不过,因为你做了
好事,当我不得不隐姓埋名逃避我的敌人的时候,你曾经为我效劳,我这就饶了你。你日后
再看吧!等到我光复了我的帝国,到那时,我还要好好赏赐你。
你答应为我效忠吗?” 这骗子提出的问题和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口气显得很可笑,我忍不住笑了笑。
“你笑什么?”他问我,皱起了眉头,“或者你不相信我就是堂堂的帝王?回答我,直
截了当!”
我慌了。承认这个流浪汉是皇帝我办不到:我以为那是丧失气节。可是,当面叫他骗
子,又必定招来杀身之祸;况且,当我被拖到绞架之下,众目睽睽,我心头怒火初升之际,
我曾经打算那么干,但此时此刻再要那么干就显得是逞蛮勇的盲目之举了。我迟疑着。普加
乔夫阴沉地等我回答。终于,责任感战胜了我人类的弱点(直到如今,我还自豪地回忆起那
一刻。)我回答普加乔夫说:“请你听着:我对你说出全部真情。请你自己评判:我能叫你
皇帝吗?你是个精明人:一眼就会看出来,我是不是在说假话。”
“那么,我是什么人呢?说出你的看法。”
“天晓得你是什么人。但是,不论你是谁,你在开着危险的玩笑。”
普加乔夫迅即瞥了我一眼。“那么,你不相信我就是沙皇彼得·费多洛维奇,是吗?”
他说,“那好吧!敢作敢为,就能成气候,难道不是这样吗?你看,古时候格里希卡·奥特
列比耶夫①不是也做了皇帝吗?我是什么人,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你不要离开我。
别的事,你甭管!谁当神父,他就是老子。只要你为我效忠,咱家包管封你做公爵,当元
帅。干不干?” “不!”我断然回答,“我是个接近朝廷的贵族,我向女皇宣过誓。我不能为你效忠。
如果你真心希望我好,那么,请放我回奥伦堡去吧!”
普加乔夫想了想。“如果我放了你”,他说,“那么,你能不能答应至少不反对我?”
“我怎么能答应你呢?”我回答,“你自己也知道,那不能由我作主:如果命令我反对
你,我只得去,没有别的办法。现在你自己就是首长,你不是也要求部下服从吗?当需要我
效力的时候,我偏偏不去,那象话吗?我这个脑袋瓜操在你手里:你放了我,我就感谢你;
你杀了我,上帝会审判你。我向你说的是真心话。”
我开诚相见,令普加乔夫吃惊了。“就这么办吧!”他说,给我肩头上击了一巴掌。
“要杀就杀,要放就放。东西南北由你去闯,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明日请来跟我告别一
声,现在去睡觉吧!我也该睡了。”
我离开普加乔夫,走到街上。夜深人静,十分寒冷。星月皎洁,照彻了广场和绞架。要
塞里一切都显得静悄悄和黑沉沉。只有小酒店里还有灯火,传来迟归的醉鬼的吆喝声。我抬
头向神父的房子望了一眼。百叶窗和大门已经关上。看来,那房子里没有什么动静了。
我回到我的住所,看到沙威里奇因为我不在正在犯愁。一听到我获得了自由的消息,他
真快活得无法形容。“多谢你呀!我的上帝!”他一边说,一边连连划十字。“天一亮咱们
就离开这要塞,眼睛望到哪儿咱们就到那儿去。我给你弄了点吃的,你就吃吧!小少爷!吃
了去睡,象钻进基督的怀里一样,一觉睡到大天光。”
我听了他的话,狼吞虎咽般吃了顿晚饭,然后在光光的地板上沉沉睡去,心身疲惫不堪。
一黑早,鼓声冬冬,将我吵醒。我走到集合的地方一看,那里已经聚拢了普加乔夫的队
伍,就在绞架附近。绞架上还吊着昨日处决的人。哥萨克骑在马上,士兵扛着长枪。旌旗迎
风招展。几尊大炮已经放在炮架上,其中我还认出了我们的那一尊。全体居民已经聚集到了
那里,恭候冒充的皇帝。司令住宅的阶下,一个哥萨克牵来一匹吉尔吉斯种的白色骏马。我
眼睛四下里搜寻司令夫人的尸首。发现她稍稍移到一旁,盖了蒲包。终于,普加乔夫在门口
出现了。群众摘下帽子。普加乔夫站在台阶上,向大家致意。一个头目交给他一个装满铜币
的袋子,他就一把一把抓了撒出去。百姓欢呼着冲上前去捡,这一来,难免有人受伤。普加
乔夫的主要同党前呼后拥,其中也有希瓦卜林。我跟他眉目交锋,他在我的目光中只能够领
受到鄙夷的神色,因而他故意装出刻骨仇恨与弄巧反拙的滑稽的表情。普加乔夫在人群里发
现了我,向我点点头,把我叫了过去。“你听着,”他对我说,“你就立刻到奥伦堡去吧!
代表我向省长和全体将军宣布,要他们一个礼拜以后来迎接我。你要劝告他们,叫他们俯首
贴耳,怀着赤子之心来欢迎我。不然,他们就休想逃脱严刑峻法。好吧,阁下!祝你一路顺
风。”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群众,指着希瓦卜林,说道:“孩子们!他就是你们新的长官。一
切都要服从他,他要保卫你们,保卫这座炮台,对我负责。”听了这几句话,我吓坏了。希
瓦卜林当上了要塞的长官,那么,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势必落进他的魔掌!天呀!她将怎么
办?普加乔夫从台阶上走下。给他牵来了马。不等哥萨克来搀扶,他就利索地纵身上马。
这当口,人群里突然钻出来我那沙威里奇,但见他走到普加乔夫面前,递上一张纸。我
猜不透他到底要干什么。
“干什么?”普加乔夫傲慢地问道。
“请读一下就明白了。”沙威里奇回答。
普加乔夫拿了那张纸看了半晌,显出聚精会神的样子。
“你怎么写得这么潦草,”他终于说,“我雪亮的眼睛也看不清。
我的书记长在哪儿?”
一个身穿军士制服的小伙子机灵地跑到普加乔夫跟前。“大声念一念!”冒充的皇帝
说,给他那张纸。我非常好奇地想要知道,我的管教人想给普加乔夫申诉什么事情。书记长
一字一顿地大声朗读如下文字:
两件袍子,一件细棉布的,一件丝质条纹的,值六卢布。
“这是什么意思?”普加乔夫说,锁紧眉头。
“请让他念下去。”沙威里奇从容回答。
书记长再往下读:
细呢绿色军服一件,值七卢布。
白呢裤一条,值五卢布。
带扣袖的荷兰亚麻布衬衫十二件,值十卢布。
一套茶具外带食品盒子,值两个半卢布……
“胡说八道!”普加乔夫打断他的话,“食品盒子和带扣袖的裤子跟咱家有什么相干?”
沙威里奇干咳一声,开口解释。
“老爷子!这是我主人失物的清单,被那些恶棍抢劫……”
“谁是恶棍?”普加乔夫狠狠地问道。
“我错了,说走了嘴,”沙威里奇回答。“恶棍倒不是恶棍,是你的弟兄们,连摸带扒
弄走了。请别生气:人有失错,马有失蹄嘛!请让他念完。”
“念下去!”普加乔夫说。书记读下去:
印花布被单一床,塔夫绸被面一床,值四卢布。
大红绒面狐皮大衣一件,值四十卢布。
此外,还有在客栈奉送给大王的兔皮袄子一件,值四卢布。
“搞什么鬼名堂!”普加乔夫怒吼一声,眼光咄咄逼人。
说实话,我真为我这可怜的管教人捏了一把冷汗。他还想狡辩,但普加乔夫喝住了他:
“你怎么胆敢跟我纠缠这等小事?”他吼起来,从书记长手里一把夺过那张纸,对准沙威里
奇的脸摔过去。“老不死的蠢货!拿了点东西,有啥了不起?老家伙!你应该为咱家和弟兄
们永远祷告上帝,因为你和你少爷没有跟那些叛徒一道被绞死……什么兔皮袄子!看老子给
你兔皮袄子!你知道吗?老子就命令活剥你一张皮做袄子!”
“听你吩咐,”沙威里奇回答,“我是奴仆,要对主人的财产负责。”
看来,普加乔夫突然动了宽恕之情。他调转马头走了,不再说一句话。希瓦卜林和头目
们追随在后。匪帮秩序井然地出了要塞。人民出动欢送普加乔夫。只有我跟沙威里奇留在广
场上。我这位管教人手里还是捏着那张清单,望着它,样子非常难过。
见到我跟普加乔夫关系融洽,他便想趁机利用一下。但他的如意算盘没有成功。我骂了
他一顿,因为他这种效劳实在是帮倒忙。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你就笑吧,老爷!”他说,
“笑吧!等到要再添置这些家什的时候,走着瞧,看你还笑得成!”
我匆匆赶到神父的家里去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会面。神父太太一碰面就告诉我一个坏
消息。昨夜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发高烧。她躺在床上,人事不知并且说胡话。神父太太领
我进了她的房间。我轻轻地走到她的床边。她脸色大大变样,使我惊讶。她认不出我了。我
在她床边站了好久,盖拉西姆神父和他心地慈悲的太太似乎说了不少安慰我的话,可我一概
没有听进去。阴森恐怖的念头使得我心潮起伏。这个可怜无靠的孤女,置身于凶狠的暴徒中
间,自然处境不堪设想,而我又无能为力。想到此,我不禁毛骨悚然。希瓦卜林!一想起希
瓦卜林,我就心如刀割。冒充的皇帝任命他管辖要塞,而这不幸的姑娘正好身陷其中,势必
要成为他发泄仇恨的对象,他一朝权在手,就能够为所欲为。我如何对付?如何帮助她?如
何从恶棍的掌心里搭救她呢?只有一个办法:我决定立即去奥伦堡,催促他们趁早解放白山
炮台,我本人则尽力促其实现。我跟神父以及阿库琳娜·潘菲洛夫娜道别,深情地把那个我
已经当成了妻子的姑娘托付给她。我抓住可怜的姑娘的手,吻着它,泪如雨下。“别了!”
神父太太送我时对我说,“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或许太平以后我们还会见面。别忘了
我们,常写信来。可怜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现在除了你,就没有一个安慰她、保护她的人
了。”
出来走到广场上,我站了片刻,抬头望望绞架,向它一鞠躬,然后出了要塞,走上去奥
伦堡的大道,沙威里奇紧紧跟在我后面。
我走着,思绪万端,突然听到身后马蹄得得。我回转身一看,有个哥萨克从要塞里骑马
直奔过来,手里还抓了另一匹巴什基尔马的缰绳,他很远就对我打手势。我停下,立刻就认
出那就是我们的军曹。他到了我跟前,下了马,把另一匹马的缰绳交给我,说道:“大人!
我们的父王赏赐您这匹马和从他身上脱下来的这件皮大衣(马鞍上搁了一件羊皮大衣。)还
有嘛,”军曹说到这儿,口齿不清了。“他还赏给你……半个卢布的银币……不过嘛,我路
上掉了,请您多多包涵。”沙威里奇斜起眼睛盯着他,气愤地说道:“路上掉了!你怀里是
啥玩意儿丁当响?没良心的东西!”我怀里有东西丁当响吗?”军曹反驳说,一点也不慌
张,“老头,上帝作证!那是笼头上的铜配件磕碰得响,哪来的半个卢布的银币?”“好
了!”我说,打断他们的争吵,“请你替我感谢派你来的那位。那枚银币,你回去的路上再
找找看,找到了就拿去喝酒吧!”“谢谢您,大人!”他回答,调转马头,“我要为你永远
祷告上帝!”说了这话,他便策马转回程,一只手揣着怀兜,转眼就不见了。
我穿上皮大衣,骑上马,沙威里奇坐我后头。“你看,少爷!”老头儿说,“我向那个
骗子叩头请愿没有白费劲吧!那贼不好意思了。虽说这匹巴什基尔长腿劣马和这件羊皮大衣
不值几个钱,还不顶那帮强盗抢去的和你送给他的东西的一半,不过,终归用得着,从恶狗
身上揪下一撮毛也是好的。”
快到奥伦堡的时候,我们见到一群剃光头、带脚镣的囚犯,脸上还打了钤印。他们在驻
防军老弱残兵的监督下修筑工事。有的推车运走壕沟里的泥巴,有的挥锄挖土。泥水匠在土
城上搬砖,修砌城墙。城门口哨兵拦住我们,要检查身分证。听说我们是从白山炮台来的,
那个中士当即带领我们直接去将军的住处。
我们在花园里见到了将军。他正在查看苹果树,秋风已经刮去了树叶。在一个老花匠帮
助下,他细心地给树干扎御寒的草包。他脸上显出安详、健康和怡然自得的神色。他欢迎我
的到来,询问有关我亲身经历的那些可怕的事件。我都告诉了他。老人注意地听我叙述,一
边删剪枯枝。“可怜的米龙诺夫!”当我说完了悲惨的故事以后,他感叹道,“多可惜,一
个多好的军官!而米龙诺娃太太是位好心肠的女人,她的蘑菇腌得多好吃啊!玛莎,上尉的
女儿怎么样了?”我回答说,她还留在要塞里,由神父太太照管。“唉,唉!”将军说,
“那可不好,很不好。无论如何切莫指望叛匪们会有纪律。那苦命的姑娘将来可怎么办
呢?”我回答说,白山炮台不远,大概,将军大人会从速调兵去解救那儿的居民。将军摇摇
头,不以为然。“再看看,再看看,”他说,“这个问题,我们得从长计议。回头请你来喝
杯茶。今日我这儿要开军事会议。你可以在会上汇报有关普加乔夫这个无赖以及他的军队的
真实情况。现在你去休息吧!”
我走到派给我的住处,沙威里奇早已在那儿动手收拾,我焦急地等待开会的时刻。读者
不难猜想,这次会议对我的命运既然有如此重大的影响,我自然不会耽误的。我准时到了将
军家。
在将军家里我碰到了一位本城的大员,记得似乎是税务局长。他是个满面红光的胖大官
人,上了年纪,身穿锦缎长袍。他向我打听他称之为教亲的伊凡·库兹米奇的惨死情况。他
常常打断我的叙述,节外生枝地提出一堆问题,发表感时伤世的议论。他的谈吐,如若不能
证明他素谙用兵韬略,起码也说明他观察敏锐,是个天生的智囊。这时,被邀的人陆续到齐
了。他们中间,除了将军本人以外,没有一个军人。大家就座,给每个人上了茶。将军非常
清楚细致地说明当前的事态。“时至今日,先生们!”他继续说道,“必须决定,我们应该
采取何种策略以剿灭叛匪:是攻还是守?两种策略各有利弊。攻则可望速战速决,守则较为
稳妥无虞……好!请诸位按法定程序各抒己见,即是说,以最低的官阶开始。准尉先生!”
他转向我说:“请您首先发表高见。”
我起立,三言两语描述了普加乔夫和他那一伙匪帮,然后十分肯定地说,那冒充的皇帝
是无法抵挡官军的。
我的意见,在场的官员都大不以为然。他们认为,那不过是年轻人鲁莽和逞能罢了。大
家窃窃私议,我分明听到有人细声说:“乳臭未干。”将军转脸望着我,脸上浮现一丝笑
意,说道:“准尉先生!军事会议上首先发言的总是主张进攻。这成了一条规律。下面,继
续听取诸位的意见。六品文官先生!请您发表高见。”
那位穿锦缎长袍的老头匆匆喝光羼了不少甜酒的第三杯茶,对将军说:“大人!我想,
应当不攻也不守。”
“那怎么行,六品文官先生?”困惑不解的将军说。“不是攻,便是守,再无其他用兵
之法了。”
“大人!可用收买之法。”
“嘿嘿!您的高见妙不可言。收买当成策略,是可行的。我们要采用您的计谋。可以悬
赏收买那个无赖的脑袋,出七十个卢布,甚至出一百……可以从秘密经费中开支……”
“到那时,”税务局长抢着说,“如若那帮匪徒不把他们的头头带上脚镣手铐献给我
们,那么,我就是一头吉尔吉斯公羊,而不是什么六品文官了。”
“让我们从长计议吧!”将军回答,“不过,在任何情况下,军事上必须采取措施。先
生们!请再按程序发表意见。”
大家的议论全都反对我。官员们一致谈到军队不可靠,成功没把握,说是必须小心谨慎
以及诸如此类的论调。全都认为,以大炮作掩护,躲到石头城墙后面是为上策,比暴露在开
阔地带去碰运气要明智得多。最后,将军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以后,敲掉烟斗里的灰烬,说了
下面的话:
“诸位先生!我应当向诸位表明,我个人是完全同意准尉先生的意见的,因为他的意见
符合一切健全的战术原则,进攻的策略差不多总是比防御的策略要优越。”
说到这儿,他不说了,动手装烟斗。我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我高傲地望着兖兖诸公,
他们却交头接耳,流露出不满和不安的神色。
“不过,诸位先生!”将军又接着说下去,深深叹了一口气,同时吐出一口浓烟,“我
不敢贸然担当如此重大的责任,因为我受仁圣之君女皇陛下之命,对此数省有守土之责,此
事非同小可。因此,我赞同在座诸位大多数人的意见,现在决定:采用最明智的万全之策,
即坚守城池以待围攻,依仗炮兵的威力,如若可能,再加短促突击,以期粉碎敌人的进攻。”
这一回,轮到官儿们嘲弄地瞅着我了。散会。我不能不为这位可敬的军人的软弱无能而
惋惜,他竟然放弃自己的见解,屈从毫无经验的外行的意见。
在这次重要会议几天之后,我们便得知普加乔夫说到做到,果然向奥伦堡进逼了。我站
在城墙上从高处瞭望叛匪的队伍。我觉得,他们的人数自从我目击的最后一次进攻以来,已
经增加十倍。他们还有了炮队,那是普加乔夫攻陷几座小炮台之后缴获的。我想起了军事会
议上的决定,预料到将长期困守在奥伦堡城内,我禁不住伤心得差点哭了起来。
我不来描述奥伦堡之围,那是史学家的事,家庭纪事中不必过多涉及。我只简单说几
句。这次围城,由于地方当局考虑不周,致使居民蒙受极大的苦难,他们忍饥挨饿,经历了
各种灾殃。不难猜想,奥伦堡城内的生活是不堪忍受的。大家全都灰心丧气,听天由命;物
价飞涨,大家为此唉声叹气;炮弹呼啸,落进院子里,他们视若等闲;甚至连普加乔夫的进
攻也不大能引起他们的惶恐了。我烦闷得要死。时间在飞逝。我收不到白山炮台寄来的信。
道路全被切断了。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分离使我万难忍受。她生死不明,一想起来我就
心痛。我唯一的消愁解闷之法便是策马出城打游击。多亏普加乔夫送了我一匹好马,我跟它
分享我那一点点可怜的食物,每天骑着它冲出城去跟普加乔夫的骑兵互相射击。这类交锋,
由于对方吃得饱,喝得足,马匹又精壮,因而叛匪们总是占上风。城内疲惫不堪的骑兵不能
打败他们。我方饿着肚子的步兵间或也到城外去,但深深的积雪妨碍他们有效地抗击敌方分
散的骑兵。大炮从城墙高处漫无目标地乱放,而要把大炮拖到城外去又由于马匹瘦弱,总是
陷在雪里不能动弹。我们的军事行动就是这个样子。这一切,便是奥伦堡大员称颂的所谓谨
慎和明智之策。
有一天,我们竟然有幸打散了敌方一支密集的人马,追逐他们,我骑马赶上了一名落荒
的哥萨克。我正要举起土耳其军刀朝他砍下去,他却突然摘下帽子,喊道:
“您好哇,彼得·安德列伊奇!上帝保佑您!”
我一看,认出了他就是我们的军曹。我说不出地高兴。
“你好哇,马克西梅奇!”我对他说,“你离开白山炮台好久了吗?”
“不久。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昨天刚从那里来。我有一封信带给您。”
“信在哪里?”我喊道,心里无比激动。
“在我兜里。”马克西梅奇回答,手伸进怀里去摸,“我答应巴拉莎无论如何要把这封
信交给您。”他当即递给我一张折叠的纸,立刻策马而去。我展开那张纸,战战兢兢默读如
下的文字:
上帝突然无端夺走了我的父母。从今以后,世上便没有了我的亲人和保护人了。我只得
请求您,因为我深知您一向希望我好并且您一贯乐于帮助任何人。我祈祷上帝,但愿这封信
无论如何也要落到您手里。马克西梅奇答应把这封信送给您。巴拉莎从马克西梅奇那儿听
说,他多次从远处看见您出城打游击,说您完全不顾死活,说您并不怀念那些为您而流泪祈
祷的人。我病了好久。康复以后,那个顶替先父管辖我们要塞的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搬出
普加乔夫相威胁,逼迫盖拉西姆神父将我交给他。我此刻住在我原来的房子里,行动受监
视。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强迫我嫁给他。他说,他救过我的命,因为阿库琳娜·潘菲洛夫
娜曾经对强盗佯称我是她的侄女,这个骗局他没有揭穿。不过,我宁死也不愿做亚历克
赛·伊凡诺维奇这样的人的妻室。他待我很残忍,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回心转意答应他,那
么,他就把我送交强盗营里去,到那时,您就跟莉莎维塔·哈尔洛娃①有同样的下场了。我
请求亚历克赛·伊凡诺维奇让我考虑考虑。他答应再等三天。三天以后如果还不嫁他,那他
就毫不留情了。亲爱的彼得·安德列伊奇!您是我唯一的保护人了。请您来拯救我这苦命的
孤女吧!请您恳求将军和全体指挥官火速派来救兵,如若可能,您自己也来一趟。
永远忠于您的苦命的孤女
玛利亚·米龙诺娃启 念完了这封信,我差点发疯了。我毫不吝惜地鞭策我那匹可怜的马向城里飞驰。一路上
我左思右想,设想各种搭救可怜的姑娘的办法,终于还是束手无策。进了城,我直奔将军
家,慌慌张张跑进他的府邸。
将军在他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抽着他那海泡石烟斗。见到我,他站住了。大概,我的脸
色使他大为惊讶。他关切地探问我匆忙找他的原因。
“大人!”我向他说,“我特来求您,把您当成父亲。看在上帝的分上,请别拒绝我的
请求。这件事关系我一生的幸福。”
“什么事,亲爱的?”吃惊的老人问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事呢?说吧!”
“大人!请您命令我带一连士兵和五十名哥萨克去清剿白山炮台。”
将军专注地盯着我,大概以为我发疯了,(这猜想差不多没有错。)
“怎么?清剿白山炮台?”他终于开口问道。
“我保证成功,”我热烈地回答,“只求您放我去。”
“不行!年青人!”他说,摇摇头,“这么远的距离,敌人很容易切断交通线,使你们
失去跟战略基地之间的联络,彻底打垮你们。交通线一旦切断……”
我见他一心想纵谈用兵之术了,心里着慌,便赶紧打断他的话。“米龙诺夫上尉的女
儿,”我对他说,“给我写来了一封信。
她请求救援。希瓦卜林逼她嫁给他。”
“真有这事?哦!希瓦卜林是个大大的骗子,有朝一日落进我的掌心,我要当天就审判
他,然后绑赴城墙上把他枪毙!
不过,暂时还得忍耐一下……”
“忍耐一下!”我禁不住叫了起来,“可他就要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哩!……”
“哦!”将军又说,“那倒不坏。先让她暂时做做希瓦卜林的老婆也好:他目前可以保
护她。将来等我们把他枪毙了,到那时,上帝保佑,再给她找个男人。漂亮的小寡妇不守空
闺,我是说,小寡妇找男人要比黄花闺女容易得多。”
“我甘愿死掉!”我发疯似的说,“也不愿让她嫁给希瓦卜林!”
“哦,哦!”老头说,“现在我明白了。看起来,你爱上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啊!
那又当别论了。我可怜的小伙子!不过,我还是不能给你一连兵和五十名哥萨克。那种远征
是不明智的。我不能贸然承担责任。”
我垂下头,绝望了。突然,我脑子里一闪念: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如旧
时小说家之所言。
我离开将军,匆匆忙忙赶回自己的住所。沙威里奇一见面就象往常一样罗罗嗦嗦劝我
道:“少爷!你总喜欢跟醉醺醺的强盗算老账。这是老爷干的事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
才划不来哩!要是跟土耳其人或者瑞典人交手,那倒情有可原。可现在你跟这帮人斗,说起
来都丢人!”
我打断他的话,问他:“我总共还有多少钱”?“有的是,”他得意洋洋地回答,“那
帮骗子翻箱倒匣,可我还是把钱藏起来了。”说了这话,他便从袋子里拖出一条长褡裢,里
头装满了银币。“好了,沙威里奇!”我对他说,“你就给我一半,剩下的归你。我要到白
山炮台去。”
“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我那好心的管教人嗓门打抖地说,“你得敬畏上帝呀!现
在,条条道路都被强盗堵死了,你怎么能走呢?你不顾死活,可也得可怜可怜你父母呀!你
要上哪儿去?去干吗?再等几天吧!援兵一到,抓走了强盗,到那时,东西南北由你去闯。”
但我决心已定。
“不必多说了,”我对老头说,“我要去,不能不去。你不要伤心,沙威里奇!上帝慈
悲,或许我们还能再见面。你记住,不要老是责备自己,切莫舍不得花钱,要用的东西尽管
买,别嫌贵。这点钱我送给你。如果过了三天我还不回来……”
“你这是干吗,少爷?”沙威里奇打断我的话说。“要我放你一个人去,你做梦也别
想!如果你硬要去,你骑马,我走路,也要跟着你,我不能扔下你不管。离了你,让我一个
人坐在这石头城里发呆吗?莫非我发疯了?随你咋办,少爷!反正我不离开你。”
我知道,跟沙威里奇争执是没有用的,我便要他去收拾行装准备上路。过了半小时,我
便骑上我那匹好马出发了,沙威里奇骑了一匹骨瘦如柴的拐腿马,那是围城中的一个居民不
要钱奉送给他的,因为没有粮秣喂养它。我们到了城门口,哨兵放行。我们便出了奥伦堡城。
天黑了。我的路程要经过贝尔达村寨,那是普加乔夫的行辕。一条笔直的大道被积雪覆
盖,但辽阔的雪原上到处都是天天奔驰的马匹留下的蹄迹。我放开马快跑。沙威里奇很难赶
上,落在后面老远,不断地叫:“慢点,少爷!看在上帝的分上,慢点!我这匹该死的老马
赶不上你那匹长腿的魔鬼。性急干吗?又不是去喝喜酒,说不定还得挨一刀,走着瞧……彼
得·安德列伊奇!少爷!……别害死我了!……天老爷!这孩子不要命了!”
不久,贝尔达寨子里的灯火隐隐在望。我们进了峡谷,那是山寨的天然屏障。沙威里奇
紧紧跟随,他怨天尤人,唠唠叨叨不闭嘴。我一心想偷偷地绕过寨子,但是,昏暗中眼前陡
然冒出五条汉子,手持棍棒。那是普加乔夫行辕的前哨。叫我们停住。我不知道口令,心想
不声不响溜过去。但他们一下子就围住了我。其中的一个一把逮住我的马笼头。我抽出军
刀,一刀砍在他头上,他的皮帽子救了他的命,他摇晃了几下,松开马笼头。另外几个慌忙
跑开。我趁此瞬间,使劲踢马,飞奔开去。
渐深的暗夜本可以使我摆脱任何危险,但我猛然间回头一望,沙威里奇不见了。这倒霉
的老头骑着那匹拐腿马不可能逃脱那几个强盗。怎么办?我等了他几分钟,我断定他被抓住
了,于是我调转马头回去找他。
我向峡谷驰去,听到远处吵吵嚷嚷,又听到沙威里奇的声音。我疾驰过去,立刻又回到
几分钟前阻挡我的那几个农民中间。沙威里奇正在那儿。他们把他拉下马,动手将他捆绑。
见到我,他们很高兴,大叫着扑将过来,一下子把我拉下马。其中的一个,看来是个为头
的,向我们宣布,要立刻解押我们去见皇上。他补充说道:“看我们的皇上怎么处置:立刻
把你们吊死还是等到明天早上。”我毫无反抗之意,沙威里奇也学我的样。几个哨兵便押着
我们走了,得意洋洋。
穿过峡谷,我们进了寨子。家家都已掌灯。到处是喧嚣和吆喝之声。我见到街上人群成
堆,但昏暗中没有人注意我是奥伦堡的军官。我们被径直解押到一栋坐落在十字路口的农舍
里。大门口搁了几只装酒的大木桶和两尊大炮。“这儿就是行宫。”一个农民说,“我们马
上去通报。”他进去了。我瞥了沙威里奇一眼:老头儿划着十字,默默地做他的祷告。我等
了老半天。终于,那个农民出来了,对我说:“进去!皇上命令把军官押进去。”
我进了农舍,也就是农民所说的行宫。房间里点了两枝蜡烛,墙上糊了金黄的壁纸。不
过,桌椅板凳、吊在绳子上的洗脸盆、挂在钉子上的手巾、屋角的锅架、搁碗盏的宽大的锅
台,这一切都是通常农家的陈设。普加乔夫威严地坐在圣像下面,身穿火红长袍,头戴高皮
帽,手叉腰。他旁边站着他的几位主要助手,毕恭毕敬的样子。看得出,关于抓来一个奥伦
堡军官的通报激起了这些造反者强烈的好奇心,他们定然扬扬得意,准备处置我这个阶下囚
了。普加乔夫第一眼就认出了我。装出的威风凛凛的样子一下子收起来了。“啊哈,是你这
位大人!”他说,活跃起来,“怎么啦?上帝干吗把你送到这儿来了?”我回答,因为有点
私人的事情要办,打从这儿经过,而他的人把我拦住了。“什么私人事情呢?”他问我。我
不知如何回答。普加乔夫以为我不愿当着众人的面向他解释,转向他的同伴,要他们出去一
下。大家都听从他的话,只有两个人没有动弹。“你就当着他们的面大胆说吧!”普加乔夫
对我说,“什么事我也不瞒着他们。”我低着头瞟了他们一眼——冒充的皇帝的两名心腹。
一个是老态龙钟、弯腰驼背的老头,留一大把白胡子,除了一条斜挎在灰色长袍上面的蓝色
绶带以外,没有任何显眼之处。但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另一位。那是个彪形大汉,身材魁梧,
肩宽体胖,四十五岁上下。一部浓密的大胡子火红,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大鼻头没有鼻
孔,额头和脸膛上红斑点点,——这一切赋予他那大麻脸以不可名状的神情。他穿着红衬
衫、吉尔吉斯长袍和哥萨克肥大的灯笼裤。我后来得知,第一位是在逃的伍长别洛波罗多夫
①。第二位就是阿方纳西·索柯洛夫(绰号赫罗普沙②),他是个流刑犯,三次从西伯利亚
矿山逃跑。虽则我这时忧心忡忡,但我偶然厕身的这个场合还是使我浮想联翩。然而,普加
乔夫打断了我的思路,问我道:“说吧!你离开奥伦堡为了什么事?” 一个古怪的念头掠过我的脑子:我觉得,天公作美,第二次将我引至普加乔夫面前,这
便使得我有机会把我的计划付诸实施了。我决定见机行事,来不及仔细推敲,我就下定了决
心,回答普加乔夫说:
“我要到白山炮台去搭救一个孤女,她正受人欺侮。”
普加乔夫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我的人有谁胆敢欺凌孤女?”他提高嗓门说,“那怕他
三头六臂,也休想逃脱老子的掌心!说:是谁?”
“希瓦卜林。”我回答,“他抓了你在神父家里见过的那个生病的姑娘,逼她嫁给他。”
“看老子来教训教训这个希瓦卜林。”普加乔夫威严地说,“得让他知道,在我手下他
竟敢无法无天和欺压百姓,看他有什么好下场。老子要绞死他。”
“我来插一句,”赫罗普沙说,他嗓子嘶哑,“你匆匆忙忙任命希瓦卜林当要塞指挥
官,现在又匆匆忙忙要绞死他。你任命一个贵族当官,已经开罪了哥萨克。今日一听谗言又
要杀,你会吓跑贵族的。”
“贵族无须可怜,也不值得同情!”挎蓝绶带的老人说,“杀掉希瓦卜林倒不错,不
过,也应该好好审问这位军官先生:他来干什么?如果他不承认你是皇上,那么,他干吗来
求你伸冤?如果他承认你是皇上,那么,他干吗时至今日还在奥伦堡城里跟你的仇人同坐一
条板凳?要不要把他送进刑讯室?要不要在刑讯室立即把火烧旺?我觉得,这位小少爷是奥
伦堡司令官派来的密探。”
我感到这老贼的逻辑是颠扑不破的。我竟落进了谁的掌心?想到此,我凉透脊背。普加
乔夫看出我着慌了。“怎么样,大人?”他对我说,挤眉弄眼。“看起来,我的大元帅说的
倒是实情。有何见教?”
普加乔夫的开玩笑的口吻恢复了我的勇气。我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我如今处在他的权力
之下,他可以任意处置我。
“好!”普加乔夫说,“现在你说说,你们城里的情况如何?”
“谢天谢地!”我回答,“一切都好。”
“一切都好?”普加乔夫反问道,“老百姓都快饿死了!”
这个冒充的皇帝说的是实话。但我得矢忠于自己的宣誓,便撒谎说,那都是谣言,奥伦
堡城内有各种足够的储备。
“你看!”老头抓住话柄进逼一步,“他当面撒谎。逃出来的难民都异口同声说,奥伦
堡城里正闹饥荒和瘟疫,那儿在吃死人,有得死人吃还算走运。而这位少爷却硬说:储备充
足。如果你要吊死希瓦卜林,那么,也得把这个年轻人吊死在同一个绞架上,免得他们两个
争风吃醋。”
这该死的老头的几句话,看来使普加乔夫动摇了。幸好,赫罗普沙站出来反对自己的同
伴。
“得了,纳乌梅奇!”他对老头说,“你就知道杀人、绞死人。充什么好汉?看起来,
你的灵魂掏空了。你自己快进棺材了,却偏偏要害死别人。你良心上的血债还嫌少吗?”
“你真会讨好卖乖呀!”别洛波罗多夫反唇相讥,“你这副慈悲心肠是从哪里弄来的
呢?”
“不错,我也有罪,”赫罗普沙回答,“这只手(说到这里他捏紧铁骨铮铮的老拳,卷
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粗壮膀子),这只手杀过人,流了不少基督徒的血。但我杀的是仇
人,不是客人。老子杀人,是在大道上,密林中,不是在屋子里,火炉边。老子杀人,使的
是板斧和铁锤,从来不象长舌妇那样进谗言搞暗害。”
老头子坐不住了,转过身,口吐几个轻蔑的字眼:“破鼻子囚犯!……”
“你嘀咕什么?老不死的家伙!”赫罗普沙吼起来,“看老子也来撕破你的鼻子!等
着!时候一到,上帝慈悲,也得让你尝尝烧红的铁钳的滋味……眼下你得小心,别惹得老子
动手来揪掉你的胡子!”
“我的两位虎将!”普加乔夫庄严地发话了,“别吵了!要是奥伦堡那群恶狗在同一个
绞架下面踢腿断气,那倒不错。不过,要是咱们的公狗互相咬起来,那就糟糕了。好了!你
们讲和吧!”
赫罗普沙和别洛波罗多夫不吭声,互相怒目而视。我看到要赶快岔开话题了,否则,其
结果对我会很不利。因此,我满脸堆笑,转脸对普加乔夫说:“啊!我差点忘记向你道谢
了,多亏你送的那匹马和那件皮大衣,不然我就到不了城里,半路上早就冻死了。”
我的诡计果然奏效。普加乔夫快活起来。“以怨报怨,以德报德嘛!”他说,挤眉弄
眼,“现在告诉我,希瓦卜林欺侮的那个姑娘,跟你有啥关系?莫不是你这后生有了恋情,
是不是?嘿嘿!”
“她是我的未婚妻。”我回答,看到气氛变好,没有必要再隐瞒了。
“你的未婚妻!”普加乔夫大声说,“干吗不早说?好!我们来给你办喜事,痛痛快快
喝顿喜酒!”说完,他转过脸对别洛波罗多夫说:“听着,大元帅!我跟这位大人是老朋友
了。让我们坐下来吃顿晚饭。早晨比晚上头脑清醒。明日再看看,他的事该咋办。”
我本想谢绝他的好意,但有什么办法呢?两名年轻的姑娘,房东的女儿动手给桌子铺上
台布,端上面包、鱼汤、几壶葡萄酒和啤酒,就这样,我便第二次跟普加乔夫以及他可怕的
同伴们共进晚餐了。
我不得已而目睹的这一席酒宴一直延续到深夜。终于,同席的人都醉了。普加乔夫颓然
坐在圈椅里,开始打瞌睡了。他的同伴们一个个站起身,示意我离开他。我跟随他们一道走
出去。遵照赫罗普沙的命令,卫兵把我带到审讯室的小房子里。我发现沙威里奇也在那儿,
卫兵把我们两人反锁在里头。我的管教人因目睹发生的一切而惊魂未定,因而没有问我一句
话。他躺在黑暗里,不断唉声叹气,终于打鼾了。而我则思绪万端,通宵不曾合眼。
早晨,普加乔夫派人来叫我。我去见他。他的大门口停了一辆三匹马拉的暖篷雪橇。街
上聚集了一群人。我在门厅里碰见普加乔夫。他一身旅行装束,穿了皮大衣,戴顶吉尔吉斯
高皮帽。昨夜那几个同伴围绕着他,毕恭毕敬,跟昨夜我见到的神情判然两样。普加乔夫愉
快地跟我打招呼并且邀我跟他一道坐进雪橇。
我们坐了进去。“去白山炮台!”普加乔夫对那个站在一旁准备赶车的宽肩膀的鞑靼人
说。我的心嘣嘣直跳。马跑起来,铃儿丁当响,雪橇在飞奔……
“等一下!等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一看,沙威里奇正迎面跑来。普加乔
夫叫车夫停下。“彼得·安德烈伊奇少爷!”我的管教人叫道,“别扔下我!别把我这老头
子抛弃在这帮骗……”“呵!老家伙!”普加乔夫对他说,“又碰到了你。好,坐上车台去
吧!”
“谢谢,皇上!谢谢,亲爱的父王!”沙威里奇说,爬上车台,“上帝保佑你长命百
岁,因为你连我这个老头子也不嫌弃。我要一辈子为你祷告上帝。我再也不提那件兔皮袄子
了。”
他又提兔皮袄子,很可能惹得普加乔夫最终会大发雷霆。幸好,这位冒充的皇帝没有听
见,或者故意不理睬这不识时务的暗示。马儿飞奔,街上,百姓肃立两旁,脱帽致敬。普加
乔夫向两边点头致意。过了一会儿,我们便出了寨子,沿着光滑的大道疾驰而去。
不难想象我当时有什么样的感受。再过几小时,我就要跟那个我原以为永远失去了的姑
娘见面了。我想象我们重逢的那一刻的情景……我也想着我身旁的这个人,我的命运就掌握
在他手里,由于机缘古怪的偶合我与他神秘地联结在一起。我想起他动辄杀人和嗜血成性的
行为,而现在他居然挺身而出去搭救我心爱的姑娘。普加乔夫还不知道,她就是米龙诺夫上
尉的女儿。怀恨在心的希瓦卜林很可能会向他揭发。普加乔夫也可能通过其他途径了解真
情……到那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将怎么样呢?我周身一阵寒噤,连头发也竖起来了……
普加乔夫打断我的思路,猝然问道:
“你在想什么,大人?”
“怎么能不想呢?”我回答,“我是个军官和贵族,昨日还跟你打仗,可今日却跟你同
坐一辆雪橇,而我一生的幸福全都仰仗你了。”
“怎么?”普加乔夫问,“你害怕了?”
我回答,我既然承蒙他赦免过一次,今后我不但希望他宽容,甚至还指望他援助。
“你对了,上帝有灵,你这一着做对了!”冒充的皇帝说,“你看,我的孩子们都斜着
眼睛瞧你。那老头子今日还坚持说你是奸细,说是应该拷问你,吊死你,但我不答应。”他
压低嗓门说,以防沙威里奇和那个鞑靼人听见:“我记得你那一杯酒和那件兔皮袄子。你
看,我可并不是你们那边的人所说的那样是个杀人成性的人。”
我记起了攻占白山炮台的情景,但觉得不必跟他争论,因而没有回答一个字。
“奥伦堡城里怎样谈论我?”普加乔夫沉默一会儿以后问我。
“对!他们说,你这个人不大好对付,没得说的,你已经扬名天下了。”
这位冒充的皇帝脸上显出扬扬自得之色。
“对!”他快活地说,“我所向披靡。你们奥伦堡城内的人可知道尤吉耶沃战役①吗?
打死你们四十个将军,俘虏四支军队。你想想,普鲁士国王能够跟我较量吗?” 这强盗自吹自擂,我听了觉得好笑。
“你自己这样想吗?”我对他说,“你能够打败腓特烈大帝吗?”
“打败费多尔·费多洛维奇吗?不在话下!我打败了你们的那批将军,而他又是他们手
下败将。直到今日,我总是旗开得胜。走着瞧,还有好戏看,我要进攻莫斯科。”
“你想攻占莫斯科?”
冒充的皇帝想了想,然后轻轻说:
“天晓得!我的路子很窄,自由很少。我的人都自作聪明。他们都是贼。我必须百倍提
高警惕:只要打了一次败仗,他们就会献出我的脑袋赎回自己一条狗命。”
“说到了点子上!”我对普加乔夫说,“趁为时不晚,你是不是最好扔开他们,去请求
女皇宽恕呢?”
普加乔夫苦笑了。
“不!”他回答,“忏悔已经晚了。不会饶了我。有始有终,一干到底。怎么知道呢?
或许能成事。格里希卡·奥特列比耶夫不是在莫斯科也做过皇帝吗?”
“他下场如何,你可知道?他被扔出窗户,剁成泥,烧成灰,装进炮筒,一炮轰了出
去!”
“你听着!”普加乔夫怀着粗犷的豪情,感慨万千地说,“我来说个故事给你听听,那
是我小时候一个卡尔美克老太婆告诉我的。有一天,老鹰问乌鸦:‘你说说看,乌鸦!为什
么你能活三百岁,而我总共只能活三十三岁呢?’——乌鸦回答说:‘亲爱的!因为你喝鲜
血,而我却吃死尸。’老鹰想了想:‘让我也来吃吃死尸看。’好,老鹰和乌鸦飞走了。他
们看见一匹死马,便飞下来落在死马身上。乌鸦张开嘴就吃,赞不绝口。老鹰啄了一口,再
啄一口,拍拍翅膀,对乌鸦说:‘不行!乌鸦老兄!与其吃死尸活三百年,还不如喝足一次
血,然后听凭上帝去安排吧!’这个卡尔美克故事怎么样?”“意味深长。”我回答说,
“不过,在我看来,烧杀抢劫就好比吃死尸。”
普加乔夫愕然瞟了我一眼,什么也没回答。我们两人都不做声了,各想各的心事。鞑靼
人唱起了忧郁的歌,音调凄恻悠长;沙威里奇坐在车台上摇摇晃晃,在打瞌睡。雪橇在隆冬
光滑的大道上飞驰……突然,我见到雅伊克高峻的河岸上的小村庄,围着栅栏,有座小钟楼
——再过一刻钟,我们便进了白山炮台。
今晨我还为这位心爱的姑娘担惊受怕,此刻她居然如此意外地跟我结合在一起,这连我
自己也不敢相信,这一切恰似一场春梦。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若有所思,时而瞅瞅我,时而
望望车道,看来,她惊魂未定,还没有清醒过来。我们都不说话。两人的心都过分疲惫。不
知不觉之间过了两个钟头,我们便到了附近的仍归普加乔夫统治的一座炮台。在这儿我们要
换马。马飞快就套好了,那个被普加乔夫任命为司令的大胡子哥萨克手忙脚乱,殷勤伺候,
我看出,多亏我们这位车夫的饶舌,他们把我当成了皇帝的宠幸大臣了。
我们继续前进。天色已经黑了。我们快到一个小镇,这儿,据那个大胡子司令说,有一
支大部队正待跟冒充的皇帝会师。哨兵拦住了我们,问道:“车上是谁?”车夫大声回答:
“皇上的教亲和他太太。”突然,一群骠骑兵把我们团团围住,肮脏的话骂不绝口。“滚出
来!鬼教亲!”一个留唇须的伍长对我叫喊,“会有好东西叫你尝尝!还有你的婆娘!”
我下了车,要求带我去见他们的长官。看到下车的是位军官,士兵们停止了咒骂。伍长
带我去见少校。沙威里奇紧紧跟着我,自个儿嘟嘟嚷嚷:“看你皇帝的教亲有啥本事!刚跳
出火坑,又掉进滚汤……天呀!这倒霉的事儿看你怎么收场?”马车缓缓尾随在后。
五分钟以后,我们走到一栋灯火通明的小房子跟前。伍长叫卫兵看着我,他进去通报。
他立刻转来,告诉我,少校大人没有功夫接见我,命令把我拘留起来,不过要把太太领到他
那儿去。
“这是什么意思?”我疯狂地叫起来,“难道他发疯了吗?”
“不知道,大人!”伍长回答,“少校大人只是命令将大人送到拘留所去,还命令把太
太带到少校大人那里去。大人!”
我冲上台阶。卫兵没有想到要阻拦我,我便一直跑进房里。那儿六七个骠骑兵军官在玩
牌,少校做庄。我看他一眼,立刻认出他就是伊凡·伊凡诺维奇·佐林,就是曾经在辛比尔
斯克赢了我的钱的那个人。我是多么惊诧啊!
“真凑巧!”我叫起来,“伊凡·伊凡内奇!是你?”
“哎哟,哎哟!彼得·安德列伊奇!是你?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从哪里来?欢迎!老
弟,想不想来玩玩牌?”
“不了!最好请你给我弄个房间。”
“干吗你要个房间?你就住我这儿得了。”
“不行。不是我一个人。”
“那么,把你的同事也叫来。”
“不是同事。我带了……一个女人。”
“女人?你在哪儿勾搭上的?嘿嘿!小老弟!”(说了这话,佐林嘟的吹一声口哨,惟
妙惟肖,逗得大伙儿哈哈大笑,弄得我很难为情。)
“好!”佐林接着说,“就这么办,给你房间。真可惜呀!……不然,咱们倒要照老规
矩吃喝一顿……喂,勤务兵!干吗不把普加乔夫的教亲娘娘带到这儿来看看?或许她死心眼
儿?告诉她,她不必害怕。老爷是再好不过了,决不会欺侮她,只会美美地抱住她的脖子。”
“你说这个干吗?”我对佐林说,“什么普加乔夫的教亲娘娘?她是殉国的米龙诺夫上
尉的女儿。我把她从俘虏中搭救出来,现在送她到我父亲的田庄上去,就让她留在那儿。”
“怎么,刚才他们来报告的原来就是你呀!请原谅。这是怎么回事?”
“等一下我都告诉你。现在,看在上帝的分上,让那位可怜的姑娘安静一下,你的骠骑
兵可把他吓坏了。”
佐林当即下了命令。他自己走到街上,向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道歉,说这是一场误会,
吩咐伍长把她请到镇上最好的旅馆里去。我则在他那儿过夜。
我们吃了顿晚饭。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我便把我的惊险的奇遇告诉了他。佐
林非常注意地听我说。当我说完,他摇摇头,说道:
“老弟!这一切都很好。只有一点不好:真碰鬼,干吗你要结婚?我是个堂堂军官,不
愿让你受骗上当。相信我,结婚顶个屁!整天围着老婆团团转,抱抱孩子换尿片,何苦呢?
唉,去它的!听我说,赶快跟这个上尉的女儿分手。通辛比尔斯克的道路已经扫清了,一路
安全。明天你就打发她到你父母那儿去,你自己就留在我的部队里。你也没有必要到奥伦堡
去了。万一你又落到叛匪手里,那就休想再脱身了。这么办,包你恋爱的热情自然冷却,万
事大吉。”
虽然我不能完全同意他,但我觉得,军人的天职要求我留在女皇的部队里。我决定听从
佐林的劝告: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送到田庄去,我自己则留在他的部队里。
沙威里奇跑来给我脱衣。我告诉他,他得准备明天护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上路。他不
肯:“怎么,少爷?我怎么能丢开你?谁来伺候你?你爸爸妈妈会怎么说呢?”
沙威里奇的犟脾气我是知道的,只有好言相劝和推心置腹的话才能打动他。“老朋友,
阿尔希卜·沙威里奇!”我对他说,“别拒绝了,给我做做好事吧!在这里我不需要人伺
候,不过,如果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一路上没有你的照顾,我心里会不安的。伺候她,也就
是伺候我,因为我已经决定,一到环境许可,我就跟她结婚。”
沙威里奇抬起两手,拍一巴掌,大吃一惊的样子。“结婚?”他反问,“小小年纪就想
结婚!你爸爸会怎么说?你妈妈会怎么想?”
“会同意的。”我回答,“他们了解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以后,一定会同意。我还得
指望你哩!我父母都信任你。你就为我们说几句好话吧!行不行呢?”
老头儿被感动了。“唉,我的彼得·安德列伊奇少爷!”他回答,“你想结婚,虽然还
嫌早了点,不过嘛,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实在是个好姑娘,错过了这个好机会也是罪过。就
照你的办吧!我就护送她这位天使回去,还得禀告你父母,这么好的姑娘是不要嫁妆的。”
我感谢了沙威里奇,就跟佐林同房睡下。我心潮起伏,不吐不快,于是说话便滔滔不
绝。开初,佐林还有兴致跟我谈话,不过,渐渐地,他话少了,不连贯了,终于,代替回
答,他呼呼吹出鼾声。我只得闭嘴,不久也就学他的样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找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告诉她我的打算。她以为在理,立刻同意
了。佐林的队伍也同一天开拔,要离开这个小镇。不能耽搁了。我当即跟玛利亚·伊凡诺夫
娜告别,把她交给沙威里奇照管,请她带一封给我父母亲的信。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哭了。
“别了!彼得·安德列伊奇!”她低声说,“我们能不能再见面,只有上帝才知道,但我永
远也忘不了你,直到死,我心里只有你。”我什么话也答不上来。一群人围着我。我不愿当
着他们的面披露我心头的激情。她终于走了。我回到佐林的身边,心情抑郁,不愿说话。佐
林想使我快活,我也想散散心,我们热热闹闹,痛饮狂欢地度过了一天,晚上便开拔了。
那时是二月底。给行军作战带来困难的隆冬季节已经过去,我们的将军们准备协同作
战。普加乔夫一直还陷在奥伦堡城下。与此同时,我们的队伍却向他集中靠拢,从四面八方
逼近叛匪的老巢。暴动的各村庄一见到我们的军队就立刻归顺,各股叛匪望风而逃。这一切
预示着战事将很快结束。
不久哥里岑公爵在塔吉谢沃要塞附近击溃了普加乔夫,驱散了他那些乌合之众,解了奥
伦堡之围,表面看来,给了叛匪致命的最后一击。这时,佐林奉命清剿巴什基尔叛匪。官军
未到,他们早已无影无踪。春水泛滥,将我们困死在一个鞑靼人的小村庄里。小河涨水,道
路不能通行。我们无所事事,聊以自宽自解者,估计跟叛匪和野蛮民族的枯燥无聊的战争不
久即将结束。
普加乔夫还是没有抓到。他又在西伯利亚工矿区出现了。在那里他又纠集新的匪帮,又
开始烧杀抢劫。关于他得胜的消息又传播开来。我们得知,西伯利亚各炮台已被攻破。很快
又听到喀山失守,冒充的皇帝向莫斯科进军。那些无所作为的将军们原来幻想可鄙的匪首不
堪一击,这时却惊恐不安了。佐林接到命令,要他强渡伏尔加河①。
我这里不来描述行军和战争的终结。只简短提一下,灾难已经到了极限。我们通过被叛
匪洗劫一空的村庄,灾民好不容易抢救出来的一点点东西,又不得不被我们抢去。行政机构
瘫痪了。地主躲进森林。一股又一股匪帮到处打家劫舍。分散的各自为政的官军的首长随心
所欲地惩罚和赦免。这遍地烽火的辽阔边区的景象实在是惨不忍睹……但求上帝大发慈悲,
别让世人看到这种毫无意义而又残酷无情的俄罗斯式的暴动! 普加乔夫逃跑,伊凡·伊凡诺维奇·米赫里逊盯住紧紧追逼。不久我们便得知他完全被
打垮。终于,佐林收到了冒充的皇帝已被逮捕的通知以及就地驻防的命令。战争结束了。终
于我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了!一想到拥抱他们,一想到又将见到不知她任何信息的玛利亚·伊
凡诺夫娜,我真欣喜欲狂。我象个孩子一样高兴得跳将起来。佐林也笑了,耸耸肩膀说:
“不,你要倒霉!一结婚,你就会莫名其妙地毁了!”
然而,心头一种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欢乐蒙上一层阴影。一想到那个浑身溅满无辜者的鲜
血的强人,现在他自己又将被枭首示众,我不由得心中忐忑:“叶米里扬啊,叶米里扬!”
我痛惜地想,“你为什么不碰在刺刀尖上或被炮弹打死呢?那可是你最好的下场啊!”叫我
怎么办?一想到他,我心头便立刻想到他在我一生最困难的时刻援助过我,并且从卑鄙的希
瓦卜林手里拯救过我的未婚妻。
佐林给了我假期。再过几天我将沉浸在天伦之乐中间去了,我将再见到我的玛利亚·伊
凡诺夫娜……猛然间,迅雷不及掩耳。
我要回家的那一天,正好在我就要起程的那一刻,佐林走进我的小茅屋,手里拿了一纸
公文,显出心事重重的神色。我的心好似被捅了一下,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惊恐。他叫勤务兵
出去,然后对我说,有件案子牵连到我了。“怎么回事?”我不安地问。“一件不愉快的小
事。”他回答,递给我公文,“你读一读,刚才收到的。”我一看:那是发往各地驻军首长
的密令,命令无论在何处,应将我立即捉拿归案,解押至喀山,交付普加乔夫专案审查委员
会。
公文差点从我手里掉下。“没有办法!”佐林说,“我的职责是服从命令。看起来,你
跟普加乔夫友好旅行的事,大概政府已经知道了。我希望,这件案子会撤销,你在委员会里
能把自己洗刷干净。别灰心,动身吧!”我良心是干净的,我不怕审问。但是,一想到甜蜜
的重聚又要拖延下去,也许要拖好几个月,我感到可怕了。车子已经备好。佐林友好地跟我
道别。我被押上车。两个骠骑兵抽出军刀押送,坐在我身边。车子沿着大道开走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痛苦比谁都深。她坚信,只要我愿意,我是可以洗刷干净的,她
猜到了真情并且认为她本人便是我不幸的根源。她瞒着别人,偷偷流泪,暗自伤心,同时却
不断思考着拯救我的办法。
一天晚上,父亲坐在沙发上翻阅《圣朝年鉴》,但他的思想却远在天边,因此,这一回
阅读对他没有产生通常的效果。他嘴里吹着老式进行曲。母亲默默地织着毛衣,泪珠不时掉
到毛衣上。坐在旁边做女红的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突然开口说,情况迫使她必须到彼得堡去
一趟,请求给她路费。我母亲听了非常难过。“你干吗要去彼得堡?”她说,“玛利亚·伊
凡诺夫娜!莫不是你也想丢开我们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回答说,她的前途全靠这次旅
行了,她要仗着以身殉国者的女儿的身分去寻求权势者的援助和庇护。
我父亲垂下头。凡是任何令他想起儿子可疑的罪行的话,他听了都难以忍受,象是肉中
刺。“去吧,小姑娘!”他叹了一口气,说道,“上帝保佑你找个好丈夫,可不是个无耻的
叛徒。”他站起身,走出去了。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跟我母亲面对面,便把自己的打算部分地告诉了她。我母亲老泪纵
横,拥抱了她,祈祷上帝保佑这计谋能有个圆满的结果。给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准备了行
囊。过了几天她就动身上路了,身边带了巴拉莎和忠心的沙威里奇。这老头儿勉强跟我分手
以后,想到他能服侍我的未婚妻,也多少得到些儿安慰。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顺利到达了索非亚①,她在驿站旅馆里得知行宫当时就在皇村,便
决定在那儿住下。她租了隔板后面的一个小房间。站长太太立刻跟她交谈起来,说自己是皇
宫里司炉的侄女,又告诉她宫廷生活的一切秘密。这位太太还告诉她,女皇通常早上几点钟
起床,何时喝咖啡,何时散步,有哪几位大臣这时候奉陪,昨日白天女皇说了些什么话,晚
上又接见了什么人——一言以蔽之曰,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的这一席话可以写成好多页历史
著作,对于后代极有价值。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全神贯注地听着。她们一同走进花园。安
娜·符拉西耶夫娜告诉她每一条林荫道和每一座小桥的变迁史。散步完了,她们回到驿站,
彼此都称心如意。
第二天一清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就起床,穿好衣裳,静悄悄地走进花园。早晨很美。
太阳照彻了菩提树顶,透出一片金黄,秋日的晨风清爽。广阔的湖面波涛不兴,映出灿烂的
朝晖。刚刚睡醒了的一群天鹅从岸边丛生的灌木里缓缓游将出来,姿态端庄。玛利亚·伊凡
诺夫娜在一片如茵的草地边上缓缓前行,那儿不久前才立了一座丰碑以纪念彼得·亚历山大
洛维奇·鲁勉采夫②伯爵最近的胜利。突然,一只英国种的洁白的哈巴狗叫着迎面跑了过
来。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吓了一跳,站住了。这当口,传来一个女人清脆悦耳的声音:“别
害怕,它不咬人。”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看到一位夫人,她坐在纪念碑的对面一张长凳上。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长凳的另一端坐下。那位夫人专注地看着她,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也从另一边向她瞟了几眼,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她头戴睡帽,身穿洁白的长袍,外罩马
甲。看上去她有四十岁左右。她那丰盈的面庞容光焕发,显出庄重得体和恬然自安的神色,
蓝湛湛的眼睛和嘴角上依稀可辨的一丝笑意具有难以描绘之美。这位夫人首先开口打破沉默。 “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她说。
“不是,夫人!我是从外省来的,昨天刚到。”
“您是跟家里人一道来的吗?”
“不,夫人!我一个人来的。”
“一个人,可你还很年轻哩!”
“我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
“您上这儿来,一定有什么事情吧?”
“正是,夫人!我是来向女皇陛下呈递请愿书的。”
“您是孤女,看起来,您是来控告有人亏待和欺侮了您,是吗?”
“不是,夫人!就是来恳求女皇陛下开恩,不是来控告谁的。”
“请问,您是什么人?”“我是米龙诺夫上尉的女儿。”
“米龙诺夫上尉!莫不是奥伦堡省某个炮台的司令吗?”
“正是,夫人!”
那位夫人显然被感动了:“请原谅我来干涉你的事情,”她说,声音更加亲切了,“不
过,我是宫里的人。请您告诉我,您有什么请求,也许我能帮助您。”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起身,恭恭敬敬向夫人道谢。这位陌生夫人身上的一切不由得令
人甘愿向她披肝沥胆,完全信赖。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从兜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请愿书交给这
位不相识的女保护人。她接过来便默默地读着。
起初她读得很用心,并且面带同情之色,但是,突然她的脸色一变——玛利亚·伊凡诺
夫娜一双眼睛紧紧追随她的一举一动,这时见她一分钟前还和气安详的脸一下子变得严峻起
来,便吓了一跳。
“您是为格里尼约夫来求情,是吗?”那位夫人说,口气冷淡,“女皇不可能饶恕他。
他跟匪首相勾结并非由于不懂事和轻率,而是因为他实在是个廉耻丧尽的坏蛋。”
“哎呀!冤枉!”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叫起来。
“怎么是冤枉?!”夫人反问,满脸通红。
“冤枉!实在是冤枉!我都知道,我都告诉您。格里尼约夫为了我,他一个人承担了一
切罪名,背了黑锅。他在法庭上没有为自己辩护,那完全是因为他怕把我也牵连进去。”于
是她心情激动地讲了读者早已知道的一切。
那位夫人用心听她说完。“您住在哪儿?”夫人问。听说她住在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家
里,夫人便微笑着说:“呵!我知道。好了,再见了!请不要把我们这次会见告诉任何人。
我希望,您不久就会收到对您这封信的答复。”
说这话的当儿她站起身,走进了一条郁郁葱葱的幽径,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便返回安
娜·符拉西耶夫娜那儿,满心欢喜,满怀希望。
驿站长的太太责骂她不该在秋日清晨外出散步,据说,那是对于年轻姑娘的健康有害
的。那位太太端来茶炊,正待拿起杯子喝茶,即将开口大谈其宫廷掌故之际,突然,一辆宫
廷马车开到了台阶之下,一位宫廷侍卫进来宣旨:女皇陛下命令米龙诺娃小姐着即进宫不误。
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吃惊不小,立即手忙脚乱进行张罗。
“了不得呀!上帝!”她叫起来,“女皇陛下召您进宫啦!万岁娘娘怎么会知道您的
呢?我的小姑娘!您怎么好去见女皇呢?我看,您进宫以后连怎么走路都不懂哩!……要不
要我护送您?可我至少还能够指点指点嘛!你穿一身旅行衣裙,怎么好进宫去呢?要不要派
人去找接生婆借用她那件黄色滚圆女长袍?”宫廷侍卫宣布,女皇只召玛利亚·伊凡诺夫娜
一人进宫,衣着昕便,就穿她身上的这一套衣裙即可。没有办法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当
即坐上马车进宫去了。上车时,安娜·符拉西耶夫娜千叮宁万嘱咐,连连祝福。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预感到她跟我的命运就要从此决定了,一颗心七上八下,差点儿窒
息了。不到几分钟的工夫,马车便开到宫门口。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浑身战栗,上了御阶。
两扇宫门豁然打开。她走过一间接一间的一连串金碧辉煌的厅堂。宫廷侍卫在前引路。终
于,来到两扇紧闭的门前。那人交代,他要进去通报,让她一个人留在门口。
想到就要面对面晋谒女皇陛下,她心里好怕,费尽气力才站稳没倒。过了片刻房门打
开,她走进了女皇的梳妆室。
女皇坐在梳妆台前。几名侍仆围绕着她,恭恭敬敬闪开,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近前
来。女皇亲切地招呼她。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立刻认出了女皇就是几分钟前跟她坦率地谈过
话的那位夫人。女皇把她唤到身边,和颜悦色地说:“我很高兴能够履行我的诺言并且满足
您的请求。您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相信您的未婚夫是无罪的。这儿有一封信,请您带给您
未来的公公。”
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伸出发抖的手,接过信,她哭了,跪倒在女皇的脚下。女皇扶她起
来,吻了吻她。女皇又跟她谈了起来。“我知道您没有家产。”她说,“但我在米龙诺夫上
尉的女儿的面前是义不容辞的,我要为您的前途担忧,我有责任为您兴家立业。”
慈祥地抚慰了可怜的孤女以后,女皇让她走了。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坐上同一辆宫廷
马车回去。安娜·符拉西耶夫娜焦急地等待她回来,接二连三问了她一大堆问题。玛利
亚·伊凡诺夫娜好好歹歹回答了几句。安娜·符拉西耶夫娜怪她健忘,私下以为这是由于外
省人没有见过世面,因而也就宽宏大量地原谅她了。当天,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连彼得堡城
也懒得去观光一下,就回乡下去了……
※ ※ ※
彼得·安德列耶维奇·格里尼约夫的笔记到此便中断了。从他家庭的传说中得知,1774
年底奉女皇之命他被释放。普加乔夫被处决时他也在场。其时普加乔夫在人群中认出了他,
还向他点点头,不一会儿,此头便被斩了下来,血淋淋枭首示众。不久以后彼得·安德列伊
奇跟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结婚。他们的子子孙孙在辛比尔斯克省兴旺发达。距离××三十俄
里的地方,有座属于十个地主的田庄。老爷的一间厢房里至今还悬挂着那封叶卡杰琳娜二世
的御笔信,镶嵌在玻璃框内。这封信是女皇写给彼得·安德列伊奇的父亲的,信中为其子恩
准昭雪并对米龙诺夫大尉的女儿的聪慧娴淑深表赞扬。彼得·安德列伊奇·格里尼约夫的手
稿是我们从他的一个孙子那里得到的。他知道我们正在撰写他祖父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著
作。我们在征得其亲属的许可之后,决定将这部手稿单独发表,每一章之前加上相应的题
辞,又擅自更换了几个人物的姓名。
出版人谨识
我们逼近了伏尔加河岸,我团进驻××村,在此宿营。村长告诉我,河那边的村庄全都
造反了,一股股普加乔夫匪帮到处横行。这个消息使我很不安。我们要明日早晨才渡过河
去。我心中十分焦急。我父亲的村庄距离河对岸只有三十俄里。我打听能不能找到摆渡的船
夫。这儿所有的农民全是渔夫。小船也很多。我找到格里尼约夫,告诉他我的打算。“你得
小心。”他对我说,“你一个人去很危险。等到明日早晨吧!我们要第一批过河,我派五十
名骠骑兵到你父母家里去做客,以防万一。”
我坚持我的主张。小船准备好了。我跟两名船夫上了船。
他们撑开船便打桨。
天空清朗。有月亮。没有风。伏尔加河平稳地、缓缓地流。小船一下一下地摇,在乌黑
的波浪中间飞快地游过去。我浮想联翩,过了大约半个钟头,船到江心。突然,两个船夫交
头接耳小声说话。“什么?”我一惊,问道。“不知道。天晓得!”船夫回答,凝视一方。
我的眼睛也顺着那方向望去,但见昏暗中有个东西顺着伏尔加河往下漂。那个不知什么东西
的东西漂过来了。我吩咐船夫停桨等它。月亮钻进云朵里,那浮动的东西更看不清了。它漂
到离我们很近了,我还是看不清。“这是啥玩意儿?”船夫说,风帆不是风帆,栀杆不象栀
杆……”突然,月亮又从云里钻出来,照见一幅可怕的景象。一台绞架朝我们漂过来,它钉
紧在一张木筏上。绞架横梁上吊了三具死尸。我病态的好奇心发作了,真想看看绞死的人的
脸是个什么模样。
按照我的吩咐,船夫伸过篙子钩住木筏,小船与木筏相碰撞。我跳过去,便站在两根吓
人的柱子之间。明月照亮了不幸的死者变了形的脸。一个是楚瓦什老人,另一个是俄罗斯农
民,身强力壮,二十来岁。等我向第三个瞅一眼,不禁痛楚地叫了一声:他是万卡!我可怜
的万卡!他愚昧无知,投奔了普加乔夫。三个死人的上方钉了一块黑牌,上面写了几个白色
的大字:“强盗和叛匪的下场。”船夫无动于衷地望着,抓着篙子钩住木筏,等候着我。我
回到船上。木筏顺流而下。那绞架还久久地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终于它消失了。我的小船靠
拢又陡又高的堤岸……
我大大方方付了船钱,一个船夫领我去找村子里的头人。那村子就座落在渡口边。我跟
他一同走进一间茅屋里。头人听说我要马,态度很坏,但我那带路人对他轻轻嘀咕了几句,
他态度一变,赶忙献殷勤。一分钟,三套马车就准备停当。我坐上去,吩咐开往我家的村庄。
我坐车沿着大路疾驰,一路经过沉睡的村庄。我只担心一点:怕路上被扣留。我在伏尔
加河上碰到的那绞架便足以证明确有叛匪,同时也证明政府正大力清剿。我兜里既有普加乔
夫发的通行证,又有格里尼约夫上校的手令,两相宜足以防备万一。但一路上我没碰到一个
人,天亮时便看见小河和松林了。我家田庄隐隐在望。车夫狠抽几鞭,半小时后我便进了×
×村。
主人的房子在村子的另一头。马匹全速疾驰。车夫在街心猛然勒马。“怎么了?”我急
忙问。“有岗哨。少爷!”车夫回答,竭力勒住狂奔的马。果然,我看见了鹿砦和一个手持
木棍的哨兵。那农民走进前来,摘下帽子,问我要通行证。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他,“要这鹿砦干吗?你放哨看守谁?”
“小伙子!我们造反了。”他回答,抬手搔头皮。
“你们的东家在哪里?”我胆战心惊地问。
“东家嘛,在哪里?”那汉子接口说,“俺东家在谷仓里。”
“怎么会在谷仓里?”
“因为村里的头人安德留沙下了命令,给他们带上脚镣,还要押送他们去见皇帝老子
哩!”
“我的上帝!把鹿砦搬开,傻瓜!干吗你不动手?”
这看守迟疑着。我跳下马车,给他就是一记耳光(恕我无罪!)自己动手推开鹿砦。那
农民呆头呆脑看着我,糊涂了。我再坐上车,吩咐向主人的房子开去。谷仓就在院子里。上
了锁的谷仓门口也站着两个手持木棍的农民。马车直开到他们面前停下。我跳下车,直奔他
们。“打开门!”我命令他们。大概,我的样子很吓人,他们扔下木棍,逃开了。我想撬开
锁,打烂门,但门是橡木做的,而一把大锁又撬不开,这当口,一个体态匀称的年轻农民从
仆人的侧屋里走将出来,不可一世的样子,问我怎么胆敢在这里胡闹。
“头人安德留沙在哪里?”我向他叫喊,“把他叫来!”
“我本人就是安德列·阿方纳西耶维奇,可不是什么安德留沙。”他回答,倨傲地两手
叉腰,“你要干什么?”
我没回答,一把揪住他衣领,拖他到谷仓门口,勒令他开门。头人本想抗拒,但严父般
的惩罚起了作用。他掏出钥匙,开了仓门。我跨过门槛冲了进去。里面昏黑,只有仓顶上狭
小的天窗透进一道微光。昏暗中我看见了母亲和父亲。他们双手被捆绑,钉了脚镣。两老惊
诧地看着我——三年从军的生活大大改变了我的模样,他们竟认不出来了。母亲叹一口气,
眼泪直涌。
突然,我听到一个熟悉的甜蜜的声音。“彼得·安德列伊奇!是您吗?”我愣住了……
回过头一看,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另一个角落里,也被捆绑了。
父亲默然望着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脸上显出兴高采烈的神色。我急忙抽出军刀割
断捆绑他们的绳索。
“你好!彼得鲁沙!”父亲说,紧紧拥抱我,“上帝保佑,可把你盼到了!”
“彼得鲁沙!我的好孩子!”母亲说,“上帝果真把你派来了!你好吗?”
我得赶忙把他们带出去。但是,走到门边,我发觉门又锁上了。“安德留沙!”我大
叫,“开门!”“怎么啦?”头人在外面回答,“你自己也坐坐吧!看你还敢不敢胡闹,还
敢不敢揪皇上的官员的衣领,看老子回头来收拾你!”
我开始察看谷仓,想找个办法逃出去。
“别白费劲了。”父亲对我说,“我管理家务,可决不会让盗贼能够挖得了窟窿进进出
出的。”
母亲因我的出现而高兴了一阵子,这时又重新陷入绝望,因为眼见得我也要跟全家一道
去死了。但我跟两老以及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在一起,却更加镇定了。我身上带了一把军刀
和两枝手枪,我能够在围困之中坚持下去。格里尼约夫理应在天黑以前赶来搭救我们。我把
这一切告诉了父母,使母亲放心了。他们便完全沉浸在家人团聚的欢乐之中。
“喂,彼得!”父亲说,“你淘气得也够了,我合该生你的气。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了。我希望,你现在已经改了过来不再放荡了。我知道,你从军服役,当了个正直的军官。
谢谢你。你安慰了我这个老头子。如果这一回我靠你得救,那么,我的余生将加倍地愉快
了。”
我流着泪吻他的手,望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她因为我的在场,非常高兴,仿佛十分
幸福和安静的样子。
将近中午,我们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喧嚣和叫喊。“这是干什么?”父亲说,“莫不是你
那位上校赶来了?”“不可能。”我回答,“天黑以前他来不了。”喧嚣声更大了。敲起了
警钟。院子里冲进了骑马的人。这时,墙高头开的那个小天窗里露出了一个白头,是沙威里
奇,他可怜巴巴地说:“安德列·彼得洛维奇!阿芙多齐娅·华西里耶夫娜!我的少爷呀彼
德·安德列伊奇!我的小姐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不得了,强盗进村了!你可知道,彼
得·安德列伊奇!是谁把他们领来的?希瓦卜林,亚历克赛·伊凡内奇,真糟糕!”一听到
那讨厌的名字,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抬起两手拍一巴掌,然后发呆了。
“听着!”我对沙威里奇说,“赶快派个人骑马去××渡口,去迎接骠骑兵团,告诉上
校我们处境很危险。”
“能够派谁呢,少爷?孩子们全都造反了,马匹全都抢光了。哎呀!他们已经到了院子
里——向谷仓这边涌过来了。”
这时,门外传来几个人的声音。我默默向母亲和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示意,要她们躲到
屋角落里去。我抽出军刀,靠近门边紧贴墙根站住。父亲提着两枝手枪,扣上扳机,站在我
身边。听到开锁的声音,门打开,头人探头探脑往里瞧。我一刀砍下去,他倒下,堵住门
口。这时,父亲也朝门外放了一枪。围攻的一伙破口大骂,往后退。我把受伤的头人拖过门
槛,关上门,从里面上了闩。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手持武器。我认出了他们中间的希瓦卜林。
“别害怕!”我对两位妇女说。“还有希望。而您,爸爸!
请别再开枪了。我们要节省最后这些子弹。”
母亲默默祷告上帝。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站在她身边,天使般气色安详,等待命运的决
定关头。门外,他们在大喊大叫,大声咒骂和恐吓。我站在原先的地方,谁胆敢第一个闯进
来,我就砍掉他的脑袋。忽然,强盗们不做声了。我听到希瓦卜林的声音叫唤我的名字。
“我在这儿,你要干什么?”
“投降吧,布拉宁!抵抗没有用了。可怜可怜两个老人吧!
顽抗到底救不了你。我能冲进去!”
“试试看!你这叛徒!”
“我不会白费气力往里冲,也不想白白糟蹋我的人。我只要命令给这谷仓放一把火,那
时节,看你怎么办?白山炮台的唐吉诃德先生!现在我该去吃饭了。暂时你没事,你就坐一
坐,想一想吧!再见,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不会在你面前请求原谅。大概,暗中跟你的
骑士呆在一块儿,您不会感到寂寞吧!”
希瓦卜林离开了,派了人看守谷仓。我们不吭声。我们每个人各想各的心事,不敢交换
思想。我的思虑集中一点:这凶残的希瓦卜林能够干出些什么样的坏事。关于我自己,我几
乎置之度外。我能不坦白承认吗?我父母的命运还不如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的命运那样使我
担惊受怕。我知道,母亲一向得到农民和家奴的好感,而父亲虽则严厉,但他为人正直,也
深知手下人衣食维艰,因而也同样得到他们的爱戴。这一回暴动,是误入歧途,只不过一时
头脑发热罢了,决不是要发泄他们的仇恨,大概会宽容了事。可是,玛利亚·伊凡诺夫娜又
将如何呢?那个荒淫无耻、丧尽天良的坏蛋会给她安排怎样的命运呢?不堪设想。我不敢多
碰这个可怕的念头,并且下了狠心,与其让她再次落入凶残的敌人之手,倒不如我把她杀
了。上帝饶恕我吧!
一小时又快过去了。村里醉鬼唱起歌来。看守我们的几个人喉咙发痒了,便找我们出
气,破口大骂,威胁要拷打和杀死我们。我们等着希瓦卜林下毒手。终于,院子里骚动起
来,我们听到了希瓦卜林的声音。
“怎么样?想好了吗?甘愿向我投降吗?”
谁也不回答。等了片刻,希瓦卜林命令搬来干草。过了几分钟,起火了,照亮了昏暗的
谷仓,浓烟从门缝里钻进来。这时,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手,低声说
道:
“够了,彼德·安德列伊奇!别为了我一个人而毁了你和你父母。放我出去!希瓦卜林
会听从我的。”
“不行!”我气冲冲地说,“你要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决不受污辱,”她从容地回答,“但是,可能我会救出我的恩人和他一家。他们待
我这么宽厚,收容了我这个可怜的孤女。别了,安德列·彼得洛维奇!别了,阿芙多吉
娅·华西里耶夫娜!你们待我胜过恩人,真是恩重如山!给我祝福吧!也请你原谅我,彼
德·安德列伊奇!你要相信,我……我……”说到这儿她哭了……两手捧住面孔……我简直
要疯了。母亲也在哭。
“别胡说八道,玛利亚·伊凡诺夫娜!”我父亲说,“谁会放你一个人到强盗那儿去!
你坐下,别说了。要死就一同去死。听!外头在叫什么?”
“投降不投降?”希瓦卜林大叫,“看见吗?再过五分钟,你们就要烧死了。”
“决不投降!你这下流坯!”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那布满皱纹的老脸因大难临头而精神抖擞,显得虎虎有生气,两道白眉毛下面,一双
眼睛威风凛凛地发亮。他一转身,说道:
“现在,冲!”
他捅开门。火焰钻进来,沿着长满干藓苔的木头盘旋而上。父亲放了一枪,一个箭步,
跨过着了火的门槛,大叫:“随我来!”我一手拉着母亲,一手拉着玛利亚,一下子拖到门
外。门槛边躺着希瓦卜林,被我父亲衰朽的手一枪打中。一群暴徒,看到我们猛然突围,吓
得倒退,旋即镇定,又围拢来。我挥刀砍了几个,但一块砖头扔将过来,正中我胸膛。我倒
下,一时失去知觉。等到我清醒过来,我看见希瓦卜林坐在染了血的草上,我全家都在他的
面前。他们挟持着我的两膀。一群农民、哥萨克和巴什基尔人把我们团团围住。希瓦卜林脸
色白得可怕。他一只手按住受伤的腰部,脸上流露出痛苦和仇恨。他慢吞吞地抬起头,看我
一眼,声音虚弱,断续含糊地说:
“绞死他……还有他一家……除开她……”
那群暴徒当即围拢来,喊喊叫叫把我们往大门口直拖过去。但他们突然扔下我们,四散
奔逃。格里尼约夫骑马冲进大门,后面跟随整整一连骠骑兵,个个抽刀出鞘。
※ ※ ※
叛匪四散逃命。骠骑兵跟踪追击,砍死一些,活捉一些。格里尼约夫从马上跳下来,向
我父亲母亲敬礼,紧紧跟我握手。“幸好我及时赶到了,”他对我们说,“啊!这可就是你
的未婚妻呀!”玛利亚·伊凡诺夫娜羞得满脸通红。父亲走到他跟前,向他道谢,“请到寒
舍休息。”父亲对他说,带领他走进屋里。
态度赤诚,却很庄重。我母亲拥抱他,叫他做“救命的天使”。
经过希瓦卜林身边,格里尼约夫站住了。“这是谁?”他问,瞅着那受伤的人。“他就
是坏头头,那伙匪帮的首领。”我父亲回答,表现出一个老军人理当自豪的气概,“上帝保
佑,我这只衰朽的手惩罚了这个年轻的恶棍,为我儿子所流的血向他报了仇。”
“他是希瓦卜林。”我告诉格里尼约夫。
“希瓦卜林!我非常高兴。弟兄们,抬他去!告诉军医,给他包扎伤口,得象保护眼珠
一样保护他。得赶快把他送到喀山军机处去。他是主犯中间的一个,他的口供很重要。”
希瓦卜林睁开困倦的眼睛。他脸上除了表现肉体的痛楚之外,别无其他。几个骠骑兵用
斗篷把他兜着抬走了。
我们走进屋里。我心儿战栗地环顾四周,勾起童年时代的回忆。什么也没有变,一切都
保持原样。希瓦卜林不允许抢劫,虽则他为人卑劣,但还是不由得厌恶可耻的贪赃肥己的勾
当。家奴们涌进前厅。他们没有参加暴动,真心高兴我们得救。沙威里奇兴高采烈。要知
道,在暴徒们围攻的紧要关头,他溜进马厩,那儿拴了希瓦卜林的一匹马,他套上马鞍,偷
偷地把它牵出去,趁骚乱之机神不知鬼不觉骑上马就直奔渡口。他碰到了正在伏尔加河岸这
边休息的骠骑兵团。格里尼约夫听到他说我们处境危险,立刻下令上马,快马加鞭,全速赴
敌——结果是,谢天谢地,及时赶到了。
格里尼约夫坚持要把头人的脑袋于小酒店前杵着示众几小时。
骠骑兵们追捕已毕,纷纷回来,活捉了几名叛匪。当即将他们关进谷仓,即是我们在那
值得纪念的被围攻时困守苦斗之处。
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两位老人需要休息,我通晚没睡,这时往床上一倒便睡着
了。格里尼约夫去处理军务。
到了晚上,我们在客厅里团聚,在茶炊旁坐下,快快活活谈论已经过去了的危险。玛利
亚·伊凡诺夫娜给大家筛茶,我坐在她身边,一意跟她厮混。我父母似乎愉快地从一旁观赏
着我们之间的似水柔情。时至今日,这一晚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真幸福,幸福到了顶!贫
乏的人生,能有几回如许的时刻?!
第二天,父亲听到禀报,一群农民到了主人的大院里来请罪。父亲走到台阶上。他一出
现,农民都一个个跪下。
“怎么啦,傻瓜蛋?”他向他们说,“要造反,想得倒好!”
“我们有罪,老爷!”他们异口同声地回答。
“不错,是有罪。胡闹够了,你们自己也没有好处吧!我饶了你们,因为我心里高兴,
上帝保佑,我跟我儿子彼得·安德列伊奇又见面了。好,得了!宝剑不斩悔过之人。”
“我们有罪呀!当然有罪。”
“上帝开恩,现在天气晴和,该是割草的时候了。可你们这帮懒鬼,整整三天干了什
么?村长!安排他们一个个都去割草。你得仔细,赤发鬼!圣伊利亚节以前,干草一概都要
堆成垛。好,去干活!”
农民一个个鞠躬,然后去替老爷做工,好象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事情似的。
希瓦卜林的伤原来并无致命的危险。把他解押去喀山。我从窗口看见押着他上车。我们
的目光相遇了,他低下头,我急忙离开窗口。我不想对于仇人的不幸和屈辱表示幸灾乐祸。
格里尼约夫要继续前进。我虽然还想在家多呆几天,但还是决定跟他一道走。出发前一
天,我走到父母跟前,遵照当时的规矩,我跪倒在他们膝下,请求准允我和玛利亚·伊凡诺
夫娜成亲,父母把我扶起来,快活得老泪纵横,宣布同意。我再把一脸苍白、浑身发抖的玛
利亚·伊凡诺夫娜领到他们面前。二老为我们祝福了……当时我有何感受,不必细说。有谁
处在我的境地,不说他也明白。谁如果还没有此番经历,那么,我只好表示惋惜,并且奉劝
此公趁为时还不太晚,赶快去恋爱,并恳求父母的祝福。
第二天,全团集合了。格里尼约夫跟我全家道别。我们全都深信,战争快要结束。我希
望再过一个月就做新郎。玛利亚·伊凡诺夫娜跟我告别,当众跟我接吻。我骑上马,沙威里
奇又跟在我后头。一团人便出发了。
渐行渐远,我久久回顾那栋乡村屋宇,我又离开它了。一种阴暗的预感在我心头浮动。
冥冥中似乎有人向我耳语:厄运还没有完哩!心坎里预感到了又将有新的风暴。
我不来描述我们的行军和普加乔夫战争的结束了。我们一路经过不少村庄,村村惨遭普
加乔夫的洗劫,而我们又不得已从可怜的居民那里夺走强盗留给他们的仅有的一点点财物。
他们搞不清应该服从谁。各地行政机构已经瘫痪。地主躲进森林。一股股匪帮到处横
行。追击其时已逃往阿斯特拉罕的普加乔夫的各部官军首长,随心所欲地惩罚有罪和无
辜……这遍地烽火的辽阔边区的景象,实在可怕。但求上帝开恩,别让世人看到这毫无意义
而又残酷无情的俄罗斯式的暴动吧!那些一心想要在我国发动必然失败的变革的人们,要么
就是年幼无知,不了解我国人民,要么就是铁石心肠之辈,拿别人的脑袋开玩笑,把自己的
脖子不当一文钱。
普加乔夫逃窜了,后面有伊·伊·米赫里逊紧紧追逼。不久,我们就听说他已经被彻底
打垮。格里尼约夫终于从将军处收到了已经活捉普加乔夫的通报,同时接到就地驻防的命
令。我终于可以回家了。我欣喜欲狂,但是,一种古怪的感情使我的欢乐蒙上了一层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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