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吉诃德 第七十章 承接上一章,故事补白 当晚,桑乔与唐吉诃德同住一屋,睡在一张带轱辘的床上。桑乔本想避免与唐吉诃德同 居一室,他知道唐吉诃德肯定会问这问那,不让他睡觉。桑乔不想多说话,浑身的疼痛迟迟 不消,连舌头也不利索了。他宁愿只身睡在茅屋里,也不愿同唐吉诃德共享那个华丽的房 间。桑乔的担心果然有道理。唐吉诃德一上床就说道: “桑乔,你觉得今晚的事情怎么样?冷酷无情的力量有多大,你亲眼看到了。不用箭, 不用剑或其他兵器,仅凭我的冷酷就使阿尔蒂西多拉断送了性命。” “她愿意什么时候死,愿意怎么死,就去死吧,”桑乔说,“反正跟我没关系。我这辈 子既没爱上她,也没蔑视她。我真不明白,就像我上次说过的,阿尔蒂西多拉这个想入非非 的姑娘的死活,跟桑乔·潘萨受罪有什么关系?现在我必须承认,世界上的确有魔法师和魔 法。让上帝保佑我吧,因为我也免不了会中魔法。不过,现在您还是让我睡觉吧。别再问这 问那了,除非您是想逼我从窗口跳出去。” “那你就睡吧,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只要你在挨了针扎、又掐又拧和胡噜之后 还能睡得着。” “疼倒是不疼,”桑乔说,“最讨厌的就是乱胡噜,让那些女佣乱胡噜一气。我再求 您,让我睡觉吧,清醒的时候感觉到的痛苦,睡着了就会大大减轻。” “但愿如此,”唐吉诃德说,“愿上帝与你同在。” 两人睡觉了。这部巨著的作者锡德·哈迈德想利用这段时间讲述一下,公爵和公爵夫人 为什么又想起了安排上文那场闹剧。原来,参孙·卡拉斯科学士扮作镜子骑士被唐吉诃德打 败,计划落空以后,他仍然念念不忘,仍然想再试试运气。他碰到曾经给桑乔的老婆特雷 莎·潘萨捎信送礼的那个仆人,打听到唐吉诃德的下落,另找了一套盔甲和一匹马,拿着一 块画有白月的盾牌,雇了个农夫,牵着一匹骡子,驮上各种必要的物品,又去找唐吉诃德。 不过,他没有用原来那个侍从托梅·塞西亚尔,免得让桑乔或唐吉诃德认出来。 参孙·卡拉斯科来到公爵的城堡。公爵告诉他唐吉诃德已经去了萨拉戈萨,准备参加在 那儿举行的擂台赛。公爵还讲了戏弄桑乔,让他鞭打自己的屁股,为杜尔西内亚解除魔法的 事,而且把桑乔欺骗唐吉诃德,说杜尔西内亚中了魔法,变成了农妇,而公爵夫人又让桑乔 相信受骗的是他自己,杜尔西内亚真的中了魔法等等,都告诉了卡拉斯科。卡拉斯科感到很 可笑,也感到惊奇,没想到桑乔竟如此单纯,而唐吉诃德又如此疯癫。公爵请求卡拉斯科在 找到唐吉诃德后,无论是否战胜了唐吉诃德,都要回来把结果告诉他。卡拉斯科同意了。他 启程去萨拉戈萨找唐吉诃德,没找到。他又继续找,结果出现了前面说过的情况。于是,他 回到公爵的城堡,把情况告诉了公爵,包括他同唐吉诃德决斗前讲好的条件,而唐吉诃德作 为一名忠实的游侠骑士,已同意回乡隐退一年。卡拉斯科说,但愿唐吉诃德的疯病在这一年 里能够治愈,他也正是为此才化装而来的。他觉得,像唐吉诃德这样聪明的贵族竟变成了疯 子,真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卡拉斯科后来告别公爵,回到了家乡,等着唐吉诃德随后归来。公爵对桑乔和唐吉诃德 意犹未尽,利用这段时间又开了刚才叙述的那场玩笑。公爵派了很多佣人,让他们有的骑 马,有的步行,等候在城堡附近唐吉诃德可能经过的各条道路上,一旦发现唐吉诃德和桑 乔,无论是哄骗还是强拉,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城堡来。佣人们果然找到了唐吉诃德和桑乔, 并且通知了公爵。公爵事先已准备好,于是点燃了院子里的火炬和蜡烛,并且让阿尔蒂西多 拉躺到灵台上,一切都演得那么惟妙惟肖,跟真的差不多。锡德·哈迈德还说,他觉得,无 论是戏弄别人还是被人戏弄都够疯的。公爵和公爵夫人起劲地戏弄两个疯子,他们自己也快 成两个疯子了。而那两个真疯子一个睡得正香,另一个却睡不着觉,正在胡思乱想。天亮 了,他们也该起床了。特别是唐吉诃德,无论是胜是负,从来都不喜欢睡懒觉。 唐吉诃德真的以为那个阿尔蒂西多拉死而复生了,而她却接着她的主人继续拿唐吉诃德 开心。她头上仍然戴着她在灵台上戴的那个花环,穿着一件绣着金花的白色塔夫绸长衫,头 发披散在背上,手拿一根精制的乌木杖,走进了唐吉诃德的房间。唐吉诃德一见她进来,立 刻慌作一团,缩进被单里,张口结舌,竟连一句客气话都说不出来了。阿尔蒂西多拉坐到床 边的一把椅子上,长叹了一口气,娇声细气地说道: “尊贵的女人和庄重的姑娘只有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不顾廉耻,毫无顾忌地当众说出自 己内心的秘密。唐吉诃德大人,我现在就处于这种情况。我多情善感,但仍然不失体面,内 心十分痛苦。我难以忍受,因而丧了命。你如此冷酷地对待我—— 面对我的哀怨,你竟然无动于衷! 没有良心的骑士啊,我已经死了两天,至少凡是看见我的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两天。若 不是爱情怜悯我,以这位善良侍从受难的方式解救了我,现在我还在冥府里呆着呢。” “爱情完全可以让我的驴来做这件事嘛,”桑乔说,“那我就真得感谢它啦!但愿老天 给你找一个比我主人更温存的情人。不过,姑娘,请你告诉我,你在冥府都看见什么了?真 有地狱吗?凡是绝望而死的人,最后都得下地狱的。” “实话告诉你吧,”阿尔蒂西多接着说,“我并没有完全死去,所以我也没进入地狱。 如果真进了地狱,那我就无论如何也出不来了。不过,我的确到了地狱的门口,有十几个鬼 正在打球。他们都穿着裤子和紧身上衣,衣领和袖口上都绣着佛兰德式的花边,露出四寸长 的手腕子,这样可以显得手更长。他们手里拿着火焰拍。令我惊奇的是,他们打的不是球, 而是书,书里装的是气或者烂棉花之类的东西,真新鲜。而且,更让我惊奇的是,一般打球 的时候是赢家高兴输者悲,可是他们打球的时候,都骂骂咧咧地互相埋怨。” “这不算新鲜,”桑乔说,“他们是鬼,所以不管玩不玩,不管赢没赢,他们都不会高 兴。” “大概是这样吧。”阿尔蒂西多拉说,“还有一件事我也挺奇怪,应该说我当时非常奇 怪,那就是他们的书只打一下就坏,不能再打第二下。所以总得换书,不管是新书旧书,简 直神了。其中有一本新书,装订得很好,刚打了一下,书就散了。一个鬼对另一个鬼说: ‘你看那是什么书?’那个鬼答道:‘这是《唐吉诃德》下卷,但不是原作者锡德·哈迈德 写的那本,而是一个阿拉贡人写的,据说他家在托德西利亚斯那儿。’‘把它拿开,’另一 个鬼说,‘把它扔到地狱的深渊里去,再也别让我看到它。’‘这本书就那么差吗?’一个 鬼问道。‘太差了,’第一个鬼说,‘差得就是我想写这么差都写不了。’他们又继续玩, 打一些书。我听他们提到了唐吉诃德这个名字,而我热爱唐吉诃德,所以把这个情况尽力记 了下来。” “那肯定是一种虚幻,”唐吉诃德说,“因为世界上只有一个唐吉诃德。而且,这本书 在这儿也曾传阅过,传来传去的,因为谁也不想要它。无论是听说这本书被扔进了地狱的深 渊,还是听说它光明正大地在世上流传,我都不在乎,反正那本书里写的不是我。如果那本 书写得好,写得真实,它就会流传于世;如果写得不好,它问世之后不久就会消失。” 阿尔蒂西多拉还想继续埋怨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却对她说道: “我已经同你说过多次了,姑娘,你总是对我寄托情思,这让我很为难。我对此只能表 示感谢,却不能予以回报。我生来就属于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如果真的存在命运的话,那 么,命运已把我安排给了她。若想用另外一个美女来代替她在我心中的地位,那是根本不可 能的事。这就足以让你明白了,你应该自重,不可能的事情谁也不能勉强。” 听到此话,阿尔蒂西多拉脸上骤然变色。她对唐吉诃德说道: “好啊,你这个骨瘦如柴的家伙,榆木脑袋死心眼,比乡巴佬还固执,怎么说都不行! 我真想扑过去,把你的眼睛挖出来!你这个战败的大人,挨揍的大人,难道你真以为我会为 你去死吗?你昨天晚上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可不是那种女人!谁稍微碰我一下我都嫌 疼,就更别说为了像你这样的笨蛋去死了。” “这点我相信,”唐吉诃德说,“为情而死是笑话,那只是说说而已;要说真的去死, 鬼才信呢。” 他们正说着话,前一天晚上唱歌的那位音乐家、歌手兼诗人进来了。他向唐吉诃德鞠了 个躬,说道: “骑士大人,我很早以前就听说了您的英名和事迹,非常崇拜您。请您把我当作您的一 个仆人吧。” 唐吉诃德说: “请您告诉我您是谁,我将以礼相待。” 小伙子说他就是前一天晚上唱歌的那个人。 “不错,”唐吉诃德说,“您的嗓子确实不错。不过,我觉得您唱的内容不一定合适, 加西拉索的诗同这个姑娘的死有什么关系呢?” “您别见怪,”小伙子说,“我们这些毛头诗人总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抄谁的就抄 谁的,也不管对题不对题。如果不是胡唱乱写,那倒是怪事了。” 唐吉诃德正要答话,却被进来看望他的公爵和公爵夫人打断了。宾主高高兴兴地谈了很 长时间,桑乔又说了很多趣话和傻话,让公爵和公爵夫人出乎意料,弄不清桑乔到底是聪明 还是傻。唐吉诃德请求公爵和公爵夫人允许他当天就离开,因为像他这样的战败骑士应该住 在简陋的小屋,而不是住在豪华的殿堂里。公爵和公爵夫人很痛快地答应了。公爵夫人问唐 吉诃德是否喜欢阿尔蒂西多拉,唐吉诃德说道: “大人,您应该明白,这个姑娘的毛病来源于闲散,解决的办法就是让她总有点儿正经 活干。她说地狱里很时兴花边,而且她又会做花边,那就不应该让她的手闲着。织来织去, 就没工夫想什么情人不情人的事情了。这是事实。这是我的看法,也是我的忠告。” “这也是我的看法和忠告。”桑乔说道,“我这辈子还没听说过哪个织花边的姑娘为爱 情而死呢。活儿一多,姑娘们就只想着完成任务,没时间去想什么爱情了。我的情况就是这 样。我刨地的时候就爱把我的内人,我是说我的特雷莎·潘萨忘记,尽管我爱她胜过自己的 眼睫毛。” “你说得很对,桑乔,”伯爵夫人说,“以后我准备让阿尔蒂西多拉做点针线活。她的 针线活很好。” “没必要采用这种方法,夫人。”阿尔蒂西多拉说,“一想到这位流浪汉对我的冷酷无 情,不必采用任何方法,我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夫人,请允许我出去吧,免得这个已经 不是可悲而是可恶的形象总是在我眼前晃动。” “我觉得,”公爵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 骂个不停, 怒气将平。” 阿尔蒂西多拉假装用手绢擦了擦眼泪,向公爵和公爵夫人鞠了个躬,然后走出了房间。 “我敢担保,”桑乔说,“姑娘,你运气不好,因为你碰到了一个心眼好、心肠硬的 人。要是碰上我这样的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聊完以后,唐吉诃德穿好衣服,同公爵和公爵夫人一起吃了饭,当天下午就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