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译本序

    《智慧书——永恒的处世经典》这本书谈的是知人观事、判断、行动的策略——使人在
这个世界上功成名就且臻于完美的策略。全书由三百则箴言警句构成,这些箴言警句滋味绝
佳而不可不与友朋同事分享共赏,又鞭辟入里而不能不蒙敌人对手于鼓里。本书的理想读
者,是因日常事业而需与他人周旋应付者——他必须发现他人用心,赢得其好感与友谊,或
反制其机谋及使他人意志一筹莫展。和所有警句一样,本书的读法是慢嚼细咽,且每次少许
即可,以便体会个中三味。
    全书旨趣,以17世纪与我们这一时代都认为颇有道理的二元性为枢轴,将人生视为一
场实然与似然,表相与真实彼此交锋的战争,不但为现代的“形象塑造家”与“造势专家”
建言,也为一意坦诚,坚认“实质”为要,“形象”其次的人献议。“要实于,但也要懂得
表现”是葛拉西安入木三分的忠告(箴言130)。此语要义是,从来好人最易受愚,有如羊
处狼群,我们应以蛇的智慧调剂鸽子的纯真,视他人目前之言行而定自处之道,不宜寄望其
可能或未来的表现。
    此书立意遣词机趣多端,历来备受悦服称美。拉·罗希福寇(La Rochefoucauld)的友
人德·沙伯列夫人沙龙得闻此书,起而师法。艾迪生(Joseph Addison)与尼采为截然不同
之人,而重视此书如一。叔本华读之称快,欣然将此书译成德文。尼采说:“关于精神道德
之微妙,欧洲尚无比此更精美而兼复杂之作。”叔本华则认为此书“绝对的独一无二”:
    本书教导人人乐于身体力行的艺术,因此允宜人手一本,俯仰浮沉于万丈红尘中之人,
特别适合做为手册,尤其是有志在此世界发达纵横的青年。书中的教导,他们如不读本书,
则唯待自行长久阅世始有所得,此韦捧读一遍显然不够,还应时时参详,以备随机制宜——
简言之,此书足以为毕生良伴。
    这位追求完美策略的作者到底是何许人?有人争辩说,书中内容必来自愤世嫉俗之辈或
马基雅维里之流。其实不然,巴尔塔沙·葛拉西安(1601一1658),一个满怀入世热忱的
那稣会教士,对人类的愚行深恶痛绝。但《智慧书——永恒的处世经典》全书极言人有臻于
完美的可能,并云只要佐以技巧,善必胜恶。在《智慧书——永恒的处世经典》中,完美并
不靠宗教上的启示(全书罕言上帝),而取决于人的资源与勤奋:警觉、自制、有自知之明
及其余明慎之道。不过,书中强调人类理性,
    并无毁诽宗教或流于过度“悲观”之意。箴言251:“要善于用人道宛如神道不存在,
善于体察神道宛若人道不存在。”追根究抵,此语即学自那稣会创始者圣罗耀拉。观《智慧
书——永恒的处世经典》全书,葛拉西安几乎将“神”之道置之度外,而将罗耀拉之教常存
于心,并牢记罗耀拉此语所本的那句西班牙俗谚:“要向上帝祈祷,但也要埋头苦干。”葛
拉西安指的实即天助自助,只是未加明言而已。
    此书极“现代”而令人不安之处,在于其似乎使道德臣属于智计谋略。道德通则,伦理
道德上不可移易的“强硬律则”,在书中迁就于一个信念:欲臻于完美,人必须识时务而与
势推移。要达到葛拉西安所说的智慧或明慎(prudencia),必须避免概论通则——例如道
德方面的通则。《智慧书——永恒的处世经典》嘱咐我们要说真话,但务必说之有术,得其
巧妙(210);“最实用的知识存在于掩饰之中。”(98)我们必须“与学者相交,谈吐之
间应显示出自己的学识;与圣人相交,行为举止应显得品德高尚。”(77)明智之人善变如
普洛特斯(proteus),然而也不可胶执善变与巧饰为南针。葛拉西安极言识时推移,力主
变化与诈饰,实是(如一位意大利哲学家所言)痛感于人之脆弱与无助而然。
    对他人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幸福,葛拉西安亦非无动于衷。他一再告诉我们,勿与蠢人往
来,但出此而外,他的劝喻非常清楚:“说得体的话,做得体的事。”(202)“好事应
做,要有方法”:适度有节,点滴渐进(255)。“要爱人,如果你想被爱。”在本书以及葛拉西
安其余著作中,一如在他的生活之中,“友谊”都是一再出现的主题,“交谈”亦然。至于
论者每每指他“悲观”,这观念其实有点时代倒错。我们许多人所谓的“乐观”——认为人
基本上是善良的,凡事终有好结局——葛拉西安想必视为妄想诅语:“希望是骗子,须用明
察食断控制它…(19)。
    与他同时代的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杰洛米·泰勒(Jeremy Taylor)与
格维多(Francisco de Quevedo)等道德家一样,葛拉西安苦心致力于desengano的修养:
一种完全“解咒去迷”或离执去妄的状态,人达到这个境界,便能控制自己的希望与恐惧,
克服饰伪的表面功夫与虚妄的期求,并弃绝多伪的世俗价值。《智慧书——永恒的处世经
典》全书多处力主节制想像,教人以种种策略,臻于这种甜苦参半的福境。对世上的人与事
不抱持幻想,是“智慧”的一个重要层面。相形之下,现代的“悲观”与“乐观”概念未免
肤浅,不过,在社会动荡与政治不振的17世纪西班牙,亦即维拉斯开斯(Velasquez)与述
巴兰(Zurbaran)画笔下的西班牙,乐观也不合时宜。葛拉西安亦如格维多,意识到他国家
的道德力量日渐式微。我们不时听到一声忧郁,道地挽歌式的慨叹:“良好的品行一去不返
了,人们不再知恩图报,很少有人以应有的礼遇待人……”(280)唯善用的策术——时刻
用心反制自己与他人的弱点——能推动我们走向完美。“当今世界要造就一个圣贤比古希腊
时期造就希腊七贤还要费劲。”(1)
    葛拉西安本人的生平,他奋求处世智慧的情况如何?都不如历来许多文字所说的那般完
全平静无波。他1601年出生于阿拉贡的贝尔蒙特村(Belmonte),离伟大拉丁讽刺作家马
修尔(Martial)出生之地不远。此一巧合,他必曾引为快事——葛拉西安的寓言小说《批
评大师》(Ei criticon),是西班牙最有力的讽刺作品之一。青少年时期,他在托雷多
(Toledo)与萨拉戈萨(Zaragoza)修习哲学与文学,而于1619年18岁时入耶稣会见习修
行,此后50年历任军中神父、告解神父、宣教师、教授及行政人员(当过几所耶稣会学院
的院长与副院长)。他不曾出任重要公职,但与公职人士常相过从,在承平与战争期间,他
曾长期细心观察人类行为,因此获得其格言警句之灵感。青年时代,他担任拿坡里贵族、总
督法兰西斯科·马利亚·卡拉法(Francesco Maria Carafa)的告解神父,数次随同入朝。在
加泰罗尼亚之乱最惨重的1646年,他在从法国手中收复阿拉贡城市莱里达(Lerida)的皇
家部队担任神父。葛拉西安是惟一不曾病倒与被俘的军中神父,他勇于往来前线,在信函中
提及“每于军士赴战之际加以劝勉教诫”,引以自豪。他说,士兵欢呼他为“胜利神父”。
    葛拉西安盛称友谊为获得修养学问的愉快途径(11)。他出此语时,心中所想,无疑是
他在友人兼保护者拉斯塔诺沙(Vicencio Juan de Lestanosa)沙龙与图书馆中度过的那些至
乐辰光。拉斯塔诺沙比他年轻六岁,是一巨富,也是17世纪西班牙人文主义者中极有学问的
一位。他斥资建立一个重要的文学与文化宝库,穷搜人类知识,这些典藏对葛拉西安至为重
要。葛拉西安立誓修行后,首次放差,派往萨拉戈萨东北古城韦斯卡(Huesca)的那稣会学
院。学院去拉斯塔诺沙宅邮不过数步之遥。拉斯塔诺沙宅邮实为一富藏惊人之马洛克“博物
馆”,充栋尽为书籍与手稿、绘画(提香、丢勒、丁托雷提、里贝拉)、雕刻及古典藏品;
拉斯塔诺沙曾写说,宅中有“八千余枚希腊与罗马皇帝之货币与纹章……以及两千颗古墓戒
指的镶石。”拉斯塔诺沙对其图书馆、甲胄之收藏及植物园尤其自豪;该植物园中之奇珍花
草、树木与灌木由八名法国园丁照料,其中数人专司此职已半世纪余。拉斯塔诺沙甚至有一
个动物园:“四个洞窟的牢固栅条后面,各是一只老虎、豹、熊及狮子。又有一个笼子,里
面是两只食欲奇强的鸵鸟。”葛拉西安获许利用拉斯塔诺沙的文物与文化宝藏,对一个渴求
完美审美素养与精确品味,力求“一切勿落粗俗”(28)的人,这实是莫大助益。葛拉西安
有好凡本著作也由拉斯塔诺沙出资付样,《智慧书——永恒的处世经典》中的许多警策之语
可能曾在他的沙龙宾客身上先试为快。
    由耶稣会的文献记载,我们得以略窥葛拉西安担任教士与行政官员的情况。担任这些职
务的葛拉西安似乎不如本书字里行间流露的葛拉西安这般严厉,而且不假辞色。例如他曾于
1637年受谴,理由是处理一名偏爱异性的那稣会士过于宽大。次年,耶稣会会长从罗马下令
葛拉西安神父应该调职:“……为其构成上司十字架与负担,实为问题与纷扰之祸源……且
行事大欠明慎,照顾该己脱离本会者之子女,并为此子请拨抚养经费,此外,假其本人兄弟
之名出版书藉。”
    调职令中所指书籍,是他的第一本书,以想像笔法刻画理想领导者的《英雄》(Ei 
Heroe,1637;The Hero,1639)。其他作品接续而至,大多(如《智慧书——永恒的处世经
典》)以假名罗伦佐·葛拉西安(berenzo Gracian)出版,而且未得耶稣会准许:《政治
家》(Ei poliiico,1640,1646)思考国王裴迪南在政治与道德上的伟大;《诗才之艺》
(Arte de ingenio,1642,1648)论风格与诗中的曲喻,并自许多古典与西班牙作者取例
说明:《审慎》(Ei discreto,1646),英文译本(1730)取名《完人君子》或《论成就伟人之
先天与后天条件》(The complete gen-tleman,or a description of the several 
qualifications both natural and acquired,that are necessarv to form a great 
man),为继绍卡斯提里欧尼(Castiglione)《朝臣》(courtier)传统之作。
    多年来葛拉西安再三受到警告,戒其未获允许,不得出版作品。他违令如故,那稣会不
堪甚扰,等他讽刺人生的巨卷杰作《批评大师》第三卷(未卷)问世,就解除他在萨拉戈拉
的圣经教席,“放逐”至一乡下小镇,在此终老。罗马并下令密切监视此人,“观察其双
手”、“随时视察其居室”,及监视其用纸,他笔下但有只字片语不利耶稣会,即予禁闭,
纸笔墨一概禁用。问题并非出在他的著述被视为异端,而是作为那稣会教士的他就世俗智慧
与政治行为下笔而如此精彩,未免有失体统。但耶稣会也不曾指控葛拉西安抵触天主教教义。
他得罪上司之处,在于屡次不服命令。他逆来顺受、哀乐不入的态度或许也是原因。“我被
禁止出书,”他1653年写道,“也不缺妒嫉之人,但我耐心自处,午餐晚餐照吃,睡眠如
常。”葛拉西安的敌人利用他与上司之间的矛盾,无所不至,捏造的罪名有些颇令人芜尔。
他们说,葛拉西安有一回在瓦伦西亚(Valencia)讲道,告诉听众说他正在读一封刚从地狱
收到的来信。
    他无疑是个难缠的人,充满阿拉贡人出名的那种固执倔强,耶稣会的记录载有他的脾气
特征:1628年记载他“轻躁、忧郁”(biliosus,melancolicus),1651年记载他“易怒、
轻躁”(colericus,biliosus),他去世那年则是“易怒”(complexio coler-hJ.这位写出
《智慧书——永恒的处世经典》来赞美“明慎…的作者,据云具备良好才智(1ngenium 
bonum),但1645年后,他的判断力(judicium)、他的审慎,以及他的阅世体验被说成不
如正常人,或者差强意:“judicium infra mediocritatem”(1651);“judicium 
mediocre;prudentia non multa;experientia rerum mediocris”(1655)。他的耶稣会
同事所言是否中肯?葛拉西安出版所有著作几乎都未得上司允准,这方面,他的判断力或许
有亏。然而时间还了他的公道。他的著作至今无恙,他本人则赢得不朽,谁屑于一提当日对
他寻疵摘瑕之人?
    连葛拉西安的笔法风格也招仇惹怨,不能容忍简洁的人对他至今少所许可。他是17世
纪文笔最省净的作家之一;那个时期,欧洲人文主义者响应里普修斯(Justus Lipsius)请
求简洁的呼声,乐读塞内加与塔西陀,而不喜西塞罗之辞费。葛拉西安的风格子惯,许多即
使译成外文仍然容易辨认:正反相对与是非互诡;常用省略法,喜欢以双关语与其他巧妙措
辞浓缩意义;一句与一句——一个论点一个论点之间——少见连接(例如格言与评论之间经
常突兀转换,评论本身也往往似乎脱榫失贯而零断不全)。这些特征不只是作者的特痹而
已,而是出于他对人性的慧见。字里行间反映出来的风格价值观点——机锋、张力、简明、
微妙——实即明智生活的要则,在葛拉西安,生活是一门高级艺术。审美策略与道德策略彼
此呼应。换言之,作者与读者的关系,类如读者与其周遭之人的关系。作者如击剑般与读者
周旋进退,他的意义蓄而不发,他的意图多方巧饰,避免手中之牌一次摊尽,保持延宕悬
疑,以隐曲幽微引人钦羡与尊敬:人对神谕的那种尊敬。“对我们最重要的内情,”他有些
夫子自道地说,“谨慎之人虽然自己十分清楚,却总是说一半留一半;”(25)“秘密具有
神圣的感觉。”(160)
    葛拉西安不大与普通读者周旋,也不追求他们的好感;他知道好感不利敬意,熟呢则生
慢心(177)。他不要他的述作与思考取悦群众(28、245)。他会同意西班牙伟大巴洛在诗
人龚果拉(Luis degongora)的见解。龚果拉以这段语带轻蔑的说法为他的作品《孤寂》
(Solitudes)辩护:
    使自己不易为无知之辈索解,于我事关荣誉,盖学问之士与众有别之处正在于此;以无
知之辈如读天书之风格出言下笔亦然,盖明珠本即不应滥投于猪只之前。
    不过,葛拉西安下笔如此不求平易近人,此书历来却令无数读者寓目而称心快意,也许
这故作疏远正是他立言成功奏效的策略。“另一条计策是声称只卖货物给内行的人,因为人
人都相信自己是行家里手,而即使不是,他也愿意自己是。千万不要夸赞货物的简单平凡,
这样只会让它显得粗俗易得,人人都追求与众不同。”(150〕
    读葛拉西安如亦读龚果拉,揣摹其意思,每次但取一二句格言警语流连玩味,即是一大
快事,此书滋味隽永,大半无疑归功他言简意长与思绪曲折多姿。“不要把你们的想法表达
得太清楚……要使什么东西得至1珍重,就得使它们难于得到。如果人们无法理解你的意思
就会对你有较高的评价。”(253)至于书中警句之安排列,则并无系统。西班牙批评家索贝
哈诺(Gonzalo Sobejano)曾说,这些警句与我们照面,与人生本身之浑无条序并无二致,
文中所再现者,实是“纯粹经验的那种浑沌随机”。作者如欲自保,此法确是上法:“捕杀
按直线飞行的鸟儿容易,捕杀变换其飞行路线的乌儿却很难。”(17)但这并非意指全书组
织结构混乱无章,葛拉西安采取的是辩证手法:正如民间俗谚,一句警语抵消另一句警语,
或相互抵触,或彼此相辅相成,傅便以多方面角度观察道德现象。这个片段教我们如何以某
种策略与人周旋,另一片段就教我们如何防御这种巧计。
    至于笔法简洁,这既是一个审美理想,也是作者的自保策略。言简语省,你——作者与
读者皆然——就比较不可能被识破、被以己为矛攻己之盾、被证明为错误。“出语当如写遗
嘱,立证词:言词愈省,争论愈少。”(160)再者:“美事简短,其美加倍。”译者为序,何
尝不然!
    本书已有七种英译本,但译者只得其中两种为参考。今将七位译者列举如下:
Anonymous(无名氏)1685;John J.Savage,1702;Joseph Jacobs 1892;Martin 
Fischer,1934;Otto Eisenschiml,1947;L.B.Walton,1953;及Lawrence C.Lockley,
1967。我偶尔求助于Jacobs的译本,不是解决意义上的问题,而是为了破解葛拉西安的双
关语。“你也许以为你们在分Pears(梨),其实你们只是分piedras(石头)。”(237)葛拉西
安此语,足令译者束手,Jacobs取两字的头韵,以Parings (削下来的梨皮)代替
Piedras,妙手大成,区区见之大乐,拾其皮屑而用之,不敢掠美。
    Miguei Romera一NavarrO根据葛拉西安原著仅存的一本第一版(Huesca,1647),完
成精彩的评注本,我受惠良多,是鄙译与Jacobs有别之处。Romera一Navarro预见他的注
解能为后日译者提供指引,令人铭感。我也感谢双日出版社品味非常的编辑哈瑞特·鲁宾
(Harriet Rubin),她相信当代读者会将此书随身携带,并用心玩味。

                                          克里斯多福·莫勒
                                            凡德比尔大学
                                              1991年5月
    (彭淮栋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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