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长舌妇恃恩行无状 贫家女倾慕富家郎

  曼娘的少女时代就像寒冬腊月盛放的梅花,生在苍劲曲折的枝头上,在冬末春初的寒冷
中开放,无绿叶为陪衬,无其他鲜花为伴侣,命中注定幽峭隐退,孤芳自赏;在桃李及其他
春花初开之时,她在苍老挺硬的枝丫上已度过了梦幻的韶华。
  她到曾家遇着木兰作客的两月时光,正如同一场幽美的梦。那时她正十四岁,她的母性
的天性正如花初绽,大姐的天性含而初露,这两种天性就全倾注在木兰身上,因为曼娘从来
没有姐妹,也从来没有跟别的女孩子同床睡眠,也没有像一般女孩子那样晚上在床上话说个
没完。她自然是怯生生的,跟男子在一起也不能感到轻松自然。在她十岁时,一个弟弟出生
之前,她完全是孤独一个人,而那个弟弟五岁时又因病夭亡,那是木兰回到北京后的第二
年。曼娘的叔叔没有孩子,没男没女,收养了一个孩子。曼娘的祖父,就是曾家老太太的哥
哥,把财产花光,穷困而死,留下两个儿子,就是曼娘的父亲和叔叔,由伯母帮助勉强过
活。家就像树一样,有的繁盛,有的虽经人照顾,竟渐渐枯萎而死。孙家似乎是要渐渐凋
谢,因为人丁不旺。
  仿佛是天命难逃,曼娘的弟弟死后一年,在初春,她父亲也相继去世,这样一来,如何
延续孙家的后代,曾老太太可就煞费心思了。
  曼娘于是成为唯一的继承孙家祖宗香烟的骨肉。曾老太太很发愁,对曼娘也就特别好。
  曾家曾经请曼娘跟她母亲搬到曾家来,和曾老太太做伴儿。孙家有几亩地,还有自己的
一栋房子,再帮人做点儿针线活,母女度日,倒还容易。但是曾家宅第宽大,曾老太太只有
一个老丫鬟李姨妈做伴儿,李姨妈衰老多病,已经是个神经衰弱干枯萎缩的老太婆了。
  曾老太太不肯跟儿子、媳妇孩子们到北京去。她当年也见过皇家的富贵荣华,现在儿子
飞黄腾达,自己命好,感天谢地,于是笃信佛教,深信行善积福,不但为自己的来世,也是
下荫子孙。在泰安城西南山下的阎罗宝殿,她捐献了四根前廊的柱子。她是庙里和尚的大施
主。因为当初和尚提议重建庙宇(这是和尚化缘一般的借口),她立刻乐捐四根前廊柱子。
柱子雕花儿是缠龙绕柱,那高高的浮雕,完全要符合数里之外曲阜孔庙的气派。阎罗宝殿这
个名字使她极为动心,她认为这样会讨阴曹地府阎王爷的欢心。大殿的下面是金桥、银桥、
伤心桥,人死之后往阴间去的路上,都要经过这三座桥。
  所以最好生前及早先熟悉这条路。
  这样,老祖母就坚持和李姨妈住在老家,儿子的一家住在北京。虽然晚辈都请求老太太
跟他们一齐搬到北京去,曾太太,也跟一般的儿娘一样,私心暗喜婆婆不去,她一个人乐得
在北京做一家之主。
  曾太太更高兴的是撇下李姨妈在家。因为在老太太的背后,全家连下至男女婢仆,都觉
得李姨妈是个害人精。李姨妈的地位本不合情合理,但是偏偏又爱多事,惹人厌恶。她本是
曾家行善救济的人,但是不知道感恩图报。她现在是五十岁光景,童年却不寻常。婴儿时,
遇上太平军之乱,跟随父母由安庆逃到山东。她父亲当曾老太太的父亲的保镖,曾经舍身救
主。死了之后,曾老太太家由于感恩图报,答应把这个孩子扶养长大。后来曾家这位老太
太,当年还是千金小姐,等她嫁到曾家来时,当时李姨妈是个寡妇,就设法把她弄来一起
住,帮着照顾儿子,就是现在的曾文璞。后来虽然再也用不着她,她已经在曾家成了人物,
其地位在曾家人之下,在众仆婢之上。
  曾太太最初发现李姨妈遇事护着她丈夫,她只好对她的多事,隐忍不言,后来反倒比对
自己婆婆忍让得更多了。再后来,曾文璞越发官运亨通,李姨妈那副样子就像曾家应当养她
一辈子,因为曾文璞是由她扶养长大的。在曾文璞,则只好对她宽容,免得有人说他忘恩负
义,再说,多养活一口人也养得起,所费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一天一天过去,李姨妈越来越没有什么事可做,反倒越来越需要仆人去伺候她。她常常
以为自己受欺负,以为别人对她没有敬意,为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事,就埋怨仆人。曾太太
只好说是仆人的不是,不然的话,李姨妈就闹脾气,说曾家现在用不着她了。老太太偏袒着
她,因为要表示富有的士大夫之家对仆婢的宽厚,也护着她护惯了。在垂暮之年,老太太有
她也好有个说话的人。李姨妈太爱说太平军之乱和她父亲当年的功勋,说个没完,后来孩子
们把太平军和那些虎狼之将的故事,听都听烦了。
  在曼娘的父亲去世之时,曾老太太决定把曼娘和她长孙的订婚郑重其事的办一下。她把
平亚自北京召回泰安,因为按照她老人家的计划,订婚礼要很隆重,平亚回来一趟,订婚礼
就接在曼娘父亲的葬礼之后举行,平亚同时也参加曼娘父亲的丧礼。
  那年春天,平亚的教育程序完全弄乱了,因为中国的教育制度正在改变。义和团之失
败,也就是极保守派之失败,同时也是开明的王公大臣当政之开端。满汉通婚的禁令解除
了,缠足的风俗禁止了,废科举,开学校,设大中小各级学校。经过考试及格的毕业生给予
贡生、举人、进士的学术头衔。所研习的学科也改变了,文官考试时的八股文改成了时事政
治论文。各处纷纷开办学校,学校讲授些什么课程,正在意见分歧,莫衷一是。曾文璞自己
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让儿子学习什么学科以便将来进入仕途。所以暂时让儿子先回山东,
他母亲与他同行。
  曾家老太太认为在葬礼之前让曼娘母女在曾家守丧七七四十九天,最为方便。所以在此
四十九天一开始曼娘和她母亲就搬入了曾家。老太太吩咐把东院儿拨给孙家母女住,也供暂
时停灵之用。在停灵的大厅之前挂着两个大油纸灯笼,上面各有一个大黑字“孙”,上面两
张白纸条儿交叉贴上,挡住了字的一部分,用以表示这是孙宅的丧事,并且是在孙宅举行的
意思。老太太指派几个男仆和几个女仆来帮忙,这样使母女二人办起事来便很容易了。这个
丧礼,地方上人都知道是曾家的外亲,地方官及士绅都来吊祭。老太太让人在院子里设下祭
坛,请和尚念经,超度亡魂。
  在“双七”这些日子,曼娘始终穿一身白孝服,夜里她和母亲在灵堂帐幕后面夺灵。最
初,在黑夜里,黑帐幕,棺材,那些蜡烛,她看来心中怕得颤抖,紧紧缩在母亲身旁。在白
天,她们得照顾和尚的饭食,亲友的仆人送礼来时要赏脚力钱,以及其他一切一切的事情,
所以她真是累得精疲力尽。可是她心里实在悲伤,四十九天整个丧礼的气氛,使她对父亲的
死亡感觉得倍加深切。
  曾老太太,经平亚的母亲同意之后,做了一件不同流俗的事情。那时平亚顶多是个未婚
夫,曼娘认真说,还不算过门。但是老太太一心要使这个内侄的丧礼之中有“女婿”参加。
在“开吊”的那一天,许多客人来吊祭,一定得有一个男人接待客人。最要紧的是客人在灵
前行礼的时候,棺材旁边儿要有人还礼。夜里,平亚看见母女二个已经十分疲劳,他提说他
要代替守灵。
  曼娘自然是千恩万谢。有表亲家帮忙,丧事可以办得风光体面,真是存亡均感。再一个
感激的理由是出丧之时,平亚要身穿女婿的孝,并且他已经代替她母女守灵,分担了母女的
沉痛不少。她再感激的理由是父亲去世之后,寡母孤女,茕茕无依,家里添了个男人,心中
极感安慰。再一件令她感激的理由,是遵照祖母的意思,平亚不再叫她母亲“舅母”,而改
叫“妈妈”了。这是一件极不寻常的事,因为已经正式结过婚的女婿,这样叫起来还感觉不
自然呢。还有再让她感谢的,是平亚为人正派大方、年轻、英俊、斯文。所以这两个人,男
十八、女十六,都穿着白孝服,在“七七”居丧期间,每逢在早晨或在灵堂昏黄的烛光之中
相遇时,曼娘的眼睛里总是湿湿的,谁也不能说那是守丧中的眼泪,是感激的眼泪,是悲伤
的眼泪,还是幸福快乐的眼泪。
  尤其是,曼娘听见平亚叫她“妹妹”,或是她叫平亚“平哥”的时候儿,她的芳心万分
感动。因为她是曾家的表亲,不是同姓一族,所以不能与曾家的女儿同排位次而叫“大
姐”、“二姐”、“三姐”,叫曼妹也听着不好,所以曼娘的母亲就教平亚叫曼娘“妹妹”。
  在此等情形之下,索性把这些顾忌抛在九霄云外,这两个年轻的表兄妹走亲密一点儿也
不妨。可是曾太太很严谨,曾经告诫儿子,不可不拘礼法。
  曾太太说:“平儿,你天天看见你妹妹,她那么有教养,我很喜欢她。可是你若尊重你
这位未来的妻子,就不能不守礼法。夫妻之间,要相敬如宾。”曾太太出身于读书人家,像
“相敬如宾”这种典故是挂在嘴边儿上的。
  结果是一对青年男女反倒越来越显得疏远,而实际上则倾慕日深。
  有一次,平亚向曼娘表示亲近,碰了曼娘的钉子。一天晚上,只有他们俩在供桌前面,
曼娘的母亲刚巧到厨房去了。他们俩又谈到木兰跟他那一段儿短短的私塾生活。平亚说他在
北京见过木兰,现在比以前长高了一点儿。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悲伤时会比高兴时更美,并
且他纳闷儿为什么曼娘穿着白孝服会有一种幽灵般的美。他看来曼娘似乎像个观音菩萨,那
么遥远得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她的声音却听来熟悉自然,又因为她那些日子哭得太多,以致
说话有鼻音,那种声音不是来自幽灵界,而是来自这个凡世人间的。
  平亚说:“妹妹,自从我上次见你,这两年你也长了。”
  曼娘的眼睛躲避开平亚的目光。
  平亚问:“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冷淡,对我这么疏远?”曼娘的眼睛抬起来。这分明是心
中不服。要说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她停了一下才说:“平哥,不要冤枉我。你给亡父
这么尽心帮忙,母亲跟我是终生难报的。”
  平亚仍愤愤的说:“但是你对我太疏远了。到了这个时候儿,你还是文质彬彬咬文嚼字
儿的跟我说终身难忘。我做这一切,还不分明都是为了你?在我心里,你家我家完全是一件
事。为了你,我愿穿三年孝,不要说是一百天了。你若是对我不那么冷淡疏远,对咱们俩不
是都好吗?”
  曼娘的强硬在心里软下来,她只是微笑说:“咱们俩的好日子还有一辈子呢。”
  曼娘的声音笑貌暂时满足了平亚的心,他向意中人表明了情愫,觉得自己是获得了一位
凌波仙子。
  曼娘想借着再谈木兰,好改变话题。她吐露了心中的机密,说她和木兰是结拜的姐妹,
于是进屋去把一个玉坠儿拿出来,说在山东她送给木兰一个玉桃儿时,木兰后来回赠她的。
  她一边儿往里走一边儿说:“闭上眼。我出来以前不许动。”
  她出来时,走近平亚身旁,叫他睁开眼看她手里的宝贝。
  那块玉的光泽刻工美得出奇。
  她说:“你说好看不好看?”
  平亚说:“当然好看。不过你要看看木兰收藏的那全部的玉雕小玩艺儿吧——小老虎
儿、小象、小兔儿、小鸭子、小船儿、小塔、蜡烛、小寺院、小菩萨——我一辈子也没见过
那么好的。”
  平亚一接那块玉,他乘机会就攥曼娘的手,曼娘很快把手缩回去,那块玉差一点儿掉在
地上。
  曼娘羞得脸红,斥责平亚道:“你怎么这样儿!”平亚反驳说:“斗蛐蛐儿的那一天,
我的蛐蛐儿被咬死之后,你怎么让我攥你的手呢?”
  曼娘说:“此一时,彼一时。”
  “那有什么分别?”
  “现在我长大了,不能再跟你手攥手了。”
  “咱们俩不是你我是一体了吗?”
  曼娘往后稍退一点儿说:“平哥,天下什么事都有个规矩。不错,我的整个身子也是你
的,不过时候儿还没到。不要急躁。还有一辈子呢。”
  曼娘的话是教训人的大道理。平亚觉得眼前是一个能教训自己的小姐,而且话说得也不
错。后来,在早晨,在下午,在夜里,不管是在山东还是在北京,平亚的耳边儿都听见有
“还有一辈子呢”。这声音好像是他四周飞舞的一个精灵说出来的。
  “造物就是这样戏弄人”,就凭少女的一句低声细语,或细如柔荑的玉手的轻轻一按,
就创造出人世一生的深情,而这种深情就引起重要的后果。有爱情有痛苦的一生是否不如无
爱情无痛苦的一生,谁也不敢确言。在曼娘的情形上看来,我们倒易于相信有爱情与痛苦的
一生,究竟是值得的。
  又过了三夜,发生了一件事,使平亚和曼娘不得不再接近了一步。那是守丧的第三十五
天,也就是“五七”,和尚们要盛念经超度亡魂。请来念经的和尚之中,有一个二十岁左右
的,他的两只眼睛转来转去,曼娘看着就不顺眼。在念经时,他的眼睛应当闭着,两手应当
在胸前合十为礼,可是他不住偷看曼娘。这种举动女孩子是立刻会注意到的,她把那个和尚
的一双贼眼,告诉了母亲。
  那天晚饭之后,李姨妈又大大的发作了一阵子。曾太太一直一个人准备那天晚上念经的
事,若有什么事,她一定去请示老太太。老太太喜欢这样大举办丧事,这可以破除她生活上
的单调无聊,李姨妈觉得自己没有什么重要事做,是受了冷落。那时她正在吃斋,她平常吃
斋的日子很多。大概别人都已经吃完晚饭,她在地上摔了个跤,于是眼珠子乱转,两眼发
直。尖声号叫,用手撕乱了头发之后,就好像魔鬼附体一样,说起话来。端着死去的孙先生
的架子,拿着孙先生的腔调儿,她向老太太叫“大姑”。她喊叫道:“大姑,救救我!救救
我!我滚到‘火沙谷’里了。热死人哪!我快要憋得喘不过气来了。救命啊!救命啊!”然
后又向曾太太说:“表哥为什么不来参加我的丧礼呢?”
  这么一来,曼娘的母亲号啕大哭起来,一边儿哭一边儿说:“哎呀!我的男人,你为什
么把我们母女扔下不管了呢?”曾太太立刻想到在前面念经的和尚,他们要在这里整夜做法
事呢。于是叫人去找他们来念咒驱邪。她又劝曼娘的母亲。老祖母这时深信她是向她死去的
侄子的魂灵说话呢,就劝解鬼魂附体的李姨妈,说他们一定要多念经文超度亡魂。问到曼娘
的父亲是不是看见了他那一年前死去的儿子。李姨妈回答道:“我向几个小鬼打听他,他们
说地狱是个大地方儿,要凭面貌长相找人,那得用好多日子。那些小鬼都要钱,他需要钱贿
赂他们。你们一定要多烧纸钱给他使用。”祖母问这个附体的鬼魂是不是口渴,于是端水给
“他”喝,李姨妈接过去喝了。她的抽搐渐渐停止,躺在那里昏迷过去,口中念念有词,也
渐渐停了。
  曼娘和她母亲平常都是在自己屋里吃饭,可是今天晚上在祖母院子里特别开了一席,她
们过去吃饭,留下一个女仆看守灵堂。刚刚吃完,曼娘就离席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那是在整
个宅院的东南角儿上,所以一定要在黑暗中经过几个走廊。走了一半儿,一个男仆追过她,
说李姨妈原是有鬼附体,他到南屋去请和尚去。曼娘很害怕,真正发生的是什么事,她并不
清楚,她还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通往东边院子的圆月亮门儿。在门口儿,她看见几个和尚
向她走来。她犹疑了一下,心中想是否跟和尚们一块儿回去,但是终于打定主意还是到灵堂
守灵要紧。所以站在旁边儿,让和尚们过去。
  从月亮门儿往南转,再穿过游廊,她到了转两个弯儿的地方,有一条有墙封闭约有四十
尺长的小巷,隔断了她与通到她住的院子的后门。在她那院子的后门口儿,她看见一个人影
儿,正是那个年轻的和尚向外偷窥。她立刻把身子缩回去,藏在一个墙角儿,吓得心里怦怦
的跳。那个和尚正干什么?他要准备干什么?她不敢再往前走,又不敢退回去,怕是他会追
上去。她停住呼吸静静等了几分钟,又探头儿看看,那个年轻的和尚还在那一头儿偷看。又
等了几分钟,她再望望,看不见他了。她心想那个和尚已经回去。赶紧走过那条短路回到自
己屋里去,应当是平安无事。但是刚走了那段窄巷子的一半儿,看见那个和尚从巷子的后入
口儿向她猛冲过来。那个和尚也似乎出乎意料,会在那儿遇见她,立刻站住,两个小贼眼冒
出凶光,看来十分可怕。
  曼娘大叫,向后跑去。她觉得和尚在后面追,她又不敢回头看。在黑暗之中,她跑了又
跑,跑得越快越害怕。忽然她听见一声叫:“妹妹,什么事?”平亚正站在她面前,相距十
尺远。曼娘还来不及思索,已经扑到平亚的怀里。
  她喊道:“平哥,我怕!我怕!”
  “怕什么?”
  “那个年轻的贼秃驴!他没在后头追我吗?”
  平亚回头看了看。
  他说:“没有人。妹妹,不用怕,有我呢。”平亚在无限柔情之下低下头去,声音温
和,听了颇使女人安心。曼娘的恐惧既已烟消云散,这才想到自己刚才的行动。她怎么样投
入了平亚的怀抱,自己全然不知。她觉得这样是违背了礼法,羞愧难当,赶紧将身子离开。
让一个男人那么紧紧搂着自己的身子那种亲昵,跟允许男人吻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呢?
  但是平亚不放开她。“来,咱们俩在一起好了。我原来是担心你妈不在你害怕;后来看
见那个年轻和尚没跟那几个和尚一齐来,我就溜出来找你。”
  他俩走到曼娘住的院子,平亚这时仍然拉着曼娘的手,曼娘也还激动未息,手仍然叫平
亚拉着,曼娘认为身子已然叫平亚抱了,拉手还有什么大关系。这样让平亚拉着,曼娘也感
到心中窃喜,即便她羞红了脸,在黑暗中也没人看见。于是俩人继续向前走,曼娘把刚才看
见的事向平亚说。平亚说:“傻妹妹,你那么容易吃惊,以后,我总是跟你在一起,一直一
辈子。”曼娘又向平亚靠近了点儿,虽然心怦怦的跳,但是有一种美妙的感觉。
  他们到了院子里,一切如常,那个年轻的和尚显然已经回到屋里去。女仆松了口气说:
“您可来了。和尚都走了。我看见一个男人好几次从窗子的花格子后面往屋里偷看。”
  不久,和尚们又回到灵堂里,几个仆人打着灯笼,曾太太和曼娘她妈也一起来的。和尚
念了念咒,李姨妈就苏醒过来。她说她刚才说什么做什么,自己完全不知道,人把她送到床
上休息。和尚们说那天晚上在灵前诵经要特别提早,于是灵堂里我点了蜡烛,屋里照得通
明。和尚开始敲起了木鱼,念出令人昏昏欲睡的经声,灵堂中一片喧嚣。
  曾太太在屋里陪曼娘她母亲,坐了一个多钟头。
  曾太太说:“这‘五七’三十五天已经平平安安的过去,这也是意想不到的。家里倒没
有什么重要事情,只是有意想不到的烦心的事。阴魂附体,一定大有原因,一定是要诉委
屈。不是我说大话,在我给表亲办理这件丧事,是尽心尽力,没有一点滴儿欠缺。若不是老
太太慷慨大义,每一件事都不会办得这么好。由设供桌儿,请和尚念经,到点香烧纸,守
灵,连教平儿穿孝,没有一件事办得不妥当。我想表弟的魂灵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她说这
话,也就有点儿暗示李姨妈的阴魂附体不见得是真的。
  曼娘的母亲赶紧对曾家这一场丧事的一切帮忙,表示千恩万谢。但是她为人慎重,对李
姨妈的事,一字没提。
  平亚把那个年轻和尚的事告诉了母亲。曼娘,她母亲以及老妈子又都添上了她们的所闻
所见。曾太太说:“这没有什么难处。明天我告诉老方丈,找个借口,教那个年轻和尚走就
算了。”曼娘她妈觉得她说话真像个官宦之家的太太,很羡慕她那一副高雅贵尊,从容镇定
的样子。在十一点左右曼娘和她母亲离开之前,曾太太另外派了两个仆人在灵堂门附近去守
着。
  那一夜,曼娘不能入睡。母亲以为单是因为她心里害怕,但是在曼娘心的深处,她觉得
是感情的混乱,深沉,奇怪,不可以言喻。她并不是心中思想什么。她是以女人的天性觉醒
时那种无思想的语言,在体味人生。人生,她觉得又奇妙,又可怕,又美丽,又可悲,而且
这几种性质是同时并存的。
  在一个严格旧礼教中抚养长大的姑娘,叫男人一抱,那就一生非他莫属了。按照孔门礼
教来说,她已经不是白璧无瑕了。她的身体就像一张照相的底版,一旦显露给某一个男人,
就不能再属于另外一个男人。这当然不能持此以论现代的小姐,和现代咖啡馆中的女侍。但
是曼娘是由孔门儒者的父亲教养长大的,她懂得那套道理。所以她暗中静悄悄的自言自语
说:“平哥,我是你的人了。”
  平亚与母亲回到北京时,已经是春末。平亚在离泰安返抵北京之前,在“五七”那天晚
上,因意外的缘故,得跃进一步与曼娘亲近之后,在爱情上再无任何进展。因为曼娘又很矜
持,很羞惭。这一对青年男女相见时,总是若即若离,似曾亲密又似乎生疏。所以平亚是以
不可得到的精神之美想曼娘,而爱伊人之心则热情似火熊熊难灭。其实在他看来,曼娘也并
非十全十美,也并非神圣非凡。曼娘也是一般的血肉之躯,羞怯而消瘦,曾一连咳嗽了十几
天。可是那样反倒显得更美。曼娘也很嫉妒,这上点儿他已经看出来。有时平亚谈到北京的
繁华热闹,谈到宴会,节日,朋友们的往还,若是偶尔提到一个陌生女孩子的名字,曼娘就
会同:“她是谁呀?”嘴唇立刻颤动,眼睛向他很锐利的望着,然后又望向远处。她自己以
为自己是个乡下姑娘,是平亚的一个清贫的表妹而已。她相信平亚爱她,自己的教育也是可
以配得上。可是她一想到平亚在北京遇到的,或是可能遇到的那衣着华丽的富家小姐,不由
得自己打个寒噤。平亚在北京过的是富贵的社会生活,她自己偏偏还得在小镇上的家里过清
苦的日子,还是个乡下姑娘。
  自外面看来,她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责备平亚的。“七七”过完之后,平亚也参加了送
殡,在灵的前头走,穿的是正式的女婿的孝,白衣白帽子,因为平亚自己的父母还健在,他
的白腰带上有个红花结。最使曼娘高兴,最使她安心的是把灵牌安放在祖庙时,在灵牌的左
边儿,刻着“女曼娘及婿曾平亚同叩。”这样安排是老太太的意思,这样写就使平亚的女婿
地位合法有效。即使老太太死在他俩的婚礼之前,他俩的婚约也是没问题的。
  他俩之间的大障碍就是二个不能书信往还。曼娘心想总有时候儿老太太会让她代笔往北
京家中写信,但是她却绝不可以给平亚个人写信。她代笔写的信只是冷冰冰谈正经事,不能
涉及个人。他俩谈过通信这件事,曼娘说她可以暗中教木兰转递。她也说过平亚可以向父母
请求让曼娘到北京去和木兰一同上学。但是这些办法都没有实现,她呆在家里,跟平亚一别
两年。她曾希望第二年春天平亚可以借回家扫墓的理由,返里一行,但是平亚的父母不赞
成,说路途太远,耽误学业。那年夏天,桂姐带着三岁的孩子单独回到泰安一次。曼娘只能
极力从桂姐口中打听曾家几个男孩子的情形,他们的朋友和新的丫鬟的名字,也只能如此而
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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