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木兰出嫁妆奁堆珠宝 素云吃醋唇舌逞毒锋

  命相家也许会说错。也许,算命是一种艺术,而不是科学,就如同医生看病也是艺术,
并不是科学。这种看法大概近乎真理。若是一个医生所宣布的诊断治疗是绝对的科学的定
论,找有经验的老医生也就没有什么益处,若遇有急症,磋商会诊也就没有必要了。因为甲
医生会问乙医生:“你以为怎么样?”我们外行是要相信绝对断然无疑的话,内行人,我们
看来应当是持一副明确的态度,是他以真实情形具有了解把握的样子。所以,若是这样,命
相家对人脸的分析,和医生对症候的诊断,也就颇为相似了。金、木、水、火、土,五种脸
型实在没有严格硬性的区别。五种类型往细里再分成若干分型,这若干再细微的分型彼此会
相互混入。所以问题就是哪一类型在整个中占的分量重,各种类型联合而构成一体之时,其
显著的差别与细微的不同,可以说是无限的了。只有很有经验的命相家才能看出那细微的不
同之处。至于木兰和她妹妹莫愁,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毫无疑问的,就是木兰的眼睛比莫愁的
长,比起莫愁来,木兰的眼睛多情而富有智慧,脸上五官较为瘦削,轮廓线条较为清楚,眉
清而目秀,比莫愁活泼愉快,生气充沛。莫愁,因为是土命的性质,所以是圆脸盘儿,圆眼
睛,五官也较为丰满多肉,比木兰沉稳而实际。莫愁的皮肤较为白嫩,这是她的优点。这种
皮肤的细嫩就表示她一辈子过的生活安闲舒适。不论东方西方,不管古往今来,理想的女
人,大家都认为要皮白肉嫩,身体轮廓要丰满,要柔软。
  莫愁若是嫁给荪亚,谁也会相信仍然是一对佳偶;木兰若嫁给立夫,也是一对佳偶无
疑。不管这四个人的命是五行中的哪一行,他们都是相当好的细分的类型。莫愁,具有世俗
的智慧,在富有如曾家那样大家庭,自然也会幸福的,因为她对好多细琐的事情都有趣味,
对上对下都处得来。另一方面,木兰会改变立夫的家庭生活,会使他多做逍遥之游,会使他
的日子过得更富诗情画意,当然也许一切事情不那么条理井然。木兰会觉得和立夫在苏州河
的画舫上细品佳酿,是件乐不可支的事。她不是事事小心勤俭过日子的人,也许立夫会更为
清贫,纵然如此,她也会别出心裁为立夫想出几种不太费金钱而新颖有趣的寻乐之法。不过
立夫性情刚烈而有才气,恐怕木兰是不易使他做到明哲保身的。也许她会成为像杨继盛太太
那样的女人,杨继盛是立夫母亲的祖先,杨继盛监禁在狱中时,他太太曾经上表请求替丈夫
一死。
  倘若当年有由男女自行选择的婚姻制度,木兰大概会嫁给立夫,莫愁会嫁给荪亚。木兰
会公开告诉人说她正在和某青年男子热恋。那就是她的感受是神秘微妙,不可以言喻,是心
猿意马,自己无法控制,这种情况和其他人间万事比较起来,则凌驾一切而上之。倘若木兰
的热恋发生于今日,她会和曾家解除婚约,还我自由的。但当时古老的制度,还依然屹立不
摇,她的一片芳心,虽然私属于立夫,自己还不敢把这种违背名教的感觉坦然承认,同时她
对荪亚的喜爱,她也向来没有怀疑过。她对立夫的爱,是深深隐藏在内心的角落里的。
  实际上,莫愁是把立夫往回拉,勒住他,限制他;木兰是推动荪亚,把他刺激向前。因
为一般的女人是把丈夫往回拉,而很少把他向前推动,这自然是一般人所习见,也许莫愁是
个较为幸福的女人。若使木兰去推动气盛才高的立夫,则大可能招致灾难,后果不堪。
  木兰出嫁时是二十岁,是宣统元年。曾家正式向姚家送上龙凤帖,请求选择好日子,举
行婚礼。随同龙凤帖,送有龙凤饼、绸缎、茶叶、水果、一对鹤、四坛子酒。姚家的回礼是
十二种蒸食,表示同意。按照古礼,新郎应当亲自到女家去迎亲,这样似乎是一切便宜都叫
女方占尽,其实,女方把自己的女儿送与男方,这算是将恩惠施与男方。
  男女双方同意,木兰的婚礼要大事铺张,要算北京空前壮观的婚礼。第一,因为双方都
有的是钱;第二,姚先生最喜爱这个女儿,曾家娶到这位新娘也最为光彩;第三,因为经亚
那次结婚曾经办得有声有色,对这个儿荪亚也要公道,对外也要风光体面,曾家一定还要保
持先前的气派;第四,因为木兰的父亲对钱已经看得很开,大把花钱,没有比嫁一位掌上明
珠更风光了。这就是人在福中要享福,莫在福后空回想。财富,在黑暗天空中放出的烟火,
看来是霞光万道,光彩耀目,结果只是烟消光散,黑灰飘落,地上留下些乌焦的泥巴烟花座
子而已。
  姚先生真是事先忙了几个月,向福建定制特别的烟火,一则由于运费高,一则由于特别
请了一个制造烟火的师父,远自福建来到北京,这就花了将近一千块钱。阿非和父亲在南方
时,曾经和父亲见过那种烟火,他也曾经告诉过他姐姐和红玉那种烟火的美妙。
  请的客成百上千,包括高级官员,满族的王公、公主,那时节,袁世凯已经罢黜还乡,
在他的故里投闲置散,隐居度日,但是他送来的喜幛立即和牛尚书,王大学士,及几位满族
王爷的喜幛悬挂在一起了。送喜幛的名字,都在曾府几个大厅里挂着,就好像朝廷上觐见的
名单一样——那些堂皇的名衔如军机大臣,禁卫军统领,九门提督,直隶总督,山东总督,
满族的王爷。
  曾府那么一大片房子,都装饰得焕然一新。这年夏天,老祖母身体满硬朗,她早就盼着
这件喜事大热闹一番。因为喜事是在十月初,已经凉风刺骨。第一大厅的隔扇拆卸下来,跟
前后石头院子连成一个高台,支起杉篙架子,搭起席棚,约四十尺高,把整个院子和侧院儿
都罩起来,所以人一进去,在走过了绿底喷金的四扇屏风之后,就犹如进入了一个八十尺深
的大厅一样。里头,三尺高的红蜡烛,照在四周墙上挂得密密扎扎的红丝绸幛子上,幛子之
多,挤得把幛子大部分重叠起来,只剩下送总部幛的人名字露在外面。幛子上一尺见方的
字,有的是金的,有的是镶金边黑绒的,令人觉得满堂红、满堂金。顺着石台阶儿走,通到
里面正厅,就是举行婚礼的喜堂。喜堂中间宽大明敞,正中挂着涛贝勒的喜幛,左边儿是军
机处大臣那大人的,右边儿是王大学士的。这三个喜幛的左右,紧接着是素云的父亲牛大人
以亲戚的名义送的。另外一个是曾太太娘家的人送的,是舅舅的身分,虽然没有功名,但是
代表曾太太娘家,所以也十分重要。
  花匠、木匠、油漆匠,一直做了好久,弄得各处焕然一新。西边通到里面的繁复住宅的
一条游廊,整个油漆一遍,墙壁粉刷一次,窗子和顶棚重新裱糊过。祖母已经搬到后面正院
儿,家人去请安问候还方便。曼娘最先住的房子的东南面那个院子,原是祖母住,现在素云
搬进去,两栋房子之间由一个狭窄的走廊和花园隔开。在西边儿有一个藤蔓爬满的假山,把
素云的院子和另外一个小院子隔开,那个小院子里住的是塾师方老先生,再往远处是一栋老
旧的大厅,因为靠近一带有树的空地(也靠近姚家宗祠及一堆破瓦砾),为夏季纳凉建筑
的。那个大厅去年已经改成住房,住起来很爽快舒适,夏天曾先生的桂姐在里头住。这是曾
家这栋大住宅西南院子里最偏远的房子,穿过月亮门儿,可以看见那片空旷的地方。在商量
办这件喜事之前,曾先生决定把这栋房子让给他儿子荪亚住,因为曾先生记得木兰是那么喜
爱这一带的空旷景色。在这一带空地上已经清理出一片地方,搭成一个临时用的戏台,要在
这个戏台上唱三天三夜的戏。靠北有一条小路,通到正开向曼娘的院子的背面的一个门;后
面是静心斋,曼娘和她母亲由山东刚来到曾府时,曾在里面住过。
  婚礼的日子越来越近,要准备的事情实在繁多,电报局的职员有一部分借来帮忙,有些
山东的亲戚,山东同乡会的职员,在婚礼举行之前就来到曾府住了一个礼拜,大家分配事情
做,有些人送喜帖,有些人收礼金礼物,有些人登记礼金礼物,有些人记帐,发放送礼的仆
人赏钱,有些人去雇戏班子和唱大鼓、说书、杂耍的艺人等等,安排花轿在街上进行的执事
旗、牌、罗、伞等,还给他们租行头,安排花轿,找饭庄子办筵席,从同乡会借家具,等等
等等,一言难尽。四个仆人专管照顾全宅第之中的蜡烛,灯火,喜幛等悬挂的东西;四个仆
人专管打扫地,收拾桌子;两个仆人照顾桌子上的银餐具和象牙筷子;另有八个人,在照顾
家具的一批人协助之下,专管准备茶水,给客人倒茶。这些工作严格分为伺候前面的男客,
和后面的女客,以大厅为界线。女客在第三厅容纳不下的时候儿,就在静心斋,第三客厅以
西的悟元堂招待。
  这千头万绪的事情开始安排之时,老祖母就说一切都要照去年经亚结婚时候儿那个办
法;不过,因为她老人家今年福体康泰,心情极好,又因为特别喜爱荪亚和木兰,只要有人
提说加添点什么,她都答应,譬如在家里搭戏台唱戏,经亚结婚时就没有。全家看见老太太
兴致那么高,大家都高兴,处处儿讨老人家欢喜,结果是准备庆祝节目,远超过经亚的婚礼。
  初六那天早晨,就是婚礼的前一天,曾太太,桂姐,曼娘,以及曼娘的母亲,荪亚,经
亚,都凑在祖母的屋子里。曾太太问经亚是不是一切准备已经齐全。经亚是曾家的长子,他
负责指挥外面一切有关男人的事情。他回答说:“吹鼓手和其他乐队都定好了。今天要做的
就是从同乡会借家具。喜幛还会接着有人送,也得挂起来。筵席,蜡烛都有人专管,用不着
操心。只有东边儿的厨房还没有完工,今天收工以前,炉灶、烟囱都要弄好,明天好用。目
前只有一件麻烦。就是明天还有一家重大的喜事,去年素云坐的那有花玻璃的喜轿,人家已
经租出。全北京城再没有那个样子的第二顶了。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办法。去年三月涛贝勒
第三公子结婚的时候儿,新娘坐的是一辆马车。现在风俗习惯慢慢变了,咱们也大可以那么
办。”
  老祖母说:“这倒是好主意。你去找涛贝勒夫人,去借那辆马车吧。一辆马车,四匹好
马,马头上装饰上丝绸彩饰,金红天鹅绒的花儿,看起来好神气。”
  素云对她丈夫说:“我不相信你在京城就找不着一顶花轿。何必一定要和我坐的那顶轿
子一样呢?”
  爱莲说:“我想坐马车是个好办法,又新鲜,又壮观。”雪花说:“讨奶奶和太太的恩
准,我要在您面前说几句话。我想这次婚礼既然办得这么风光,就不应当用人家用过的旧花
轿。这个婚礼主要是为迎接新娘。咱们现在娶这么个仙女一般的木兰小姐,若是用普通的花
轿,不但跟咱们这么大的气派不相称,也跟新娘不相配。”
  荪亚看了看这个丫鬟,没再说些什么。
  曾太太说:“就那么办吧。你找人去向涛贝勒家借马车,告诉人家明天接新娘,千万别
来晚了。”
  素云说:“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么,就这么办吧。”素云说着看了经亚一眼。经亚出
去之后,她又对别人说:“好像外头什么事情都要等他办。这几个礼拜以来,他都瘦了好
多。”祖母说:“给自己弟弟的婚事忙,也是份内的事。咱们也不应当太讲究,太浪费。不
过,佛爷保佑,事事平安。小三儿是我最小的孙子,木兰又是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小姐。看了
他们的事,我死也安心了。她近来什么样子,我都不知道。一年多她没来看咱们了。姑娘羞
惭,也是自然的事。”曼娘说:“奶奶,您会想不到,她是越长越漂亮。现在高多了。”
  曾太太说:“今儿下午送嫁妆,听说有七十二抬呢。”
  曼娘说:“锦儿跟小喜儿也是这么说的。”
  爱莲说:“我等着看都等急了。一定会叫人看花了眼呢。”桂姐说:“这也是意料之中
的。因为两家都答应把这件喜事办得热热闹闹的,新娘家当然也会尽力而为。木兰是他们特
别喜爱的女儿。他们家又有的是钱。”
  一提到钱,素云有点儿气恼。她出嫁的时候儿,陪嫁的四十八抬,那已是很风光了。现
在听说木兰的嫁妆是七十二抬。她认为自己是曾家最富的儿媳妇,当然不错。她知道木兰有
钱,但是从来没梦想到木兰的嫁妆会胜过她的,她像故意要把她比下去。
  素云于是说:“咱们的运气不错。也许咱们不但把姚家的小姐娶过来,姚家半份儿家儿
也落到咱们手里了。”曾太太有点儿生气,她说:“说实在的,多少抬的嫁妆倒没什么要
紧。咱们娶的是人家的姑娘,不是人家的东西。再说,没看见姚家的东西之前,咱们也不能
说什么好坏。”
  素云一听,回到自己房里生闷气去了。
  下午三点钟光景,木兰的嫁妆开始陆续到来。除去新郎这边派去的八个人去迎接嫁妆
的,新娘那边也来八个陪送嫁妆的。嫁妆是分装七十二抬,一路敞开任人观看的。按先后顺
序是金、银、玉、首饰、卧房用物、书房的文房四宝等物,古玩、绸缎、皮毛衣裳、衣箱、
被褥。
  送嫁妆的行列吸引了好多群的观众,把东四牌楼的交通阻塞了好久,没有看见这个送嫁
妆的行列的女人,都以失去看北京最大的嫁妆行列,而觉得错过了眼福。站在牌楼最前面的
一个是对这件事是最感兴趣的女人。她不是别人,正是华太太。体仁告诉了她送嫁妆行列经
过的时间,告诉她,他父亲给木兰花五千块钱备办嫁妆,古玩还不在内,那些古玩有些是无
价之宝呢。华太太站在那儿,看一抬一抬的过去,每一抬有两个人抬着,较为贵重的珠宝,
金银,玉器,都用玻璃盒子罩在上面。下面这些都是华太太看着抬过去的:一个金如意(是
一种礼器,供陈设之用),四个玉如意,一对真金盘、龙镯子,一对虾须形的金丝镯子,一
个金锁坠儿,一个金项圈,一对金帐钩,十个金元宝,两套银餐具,一对大银瓶,一套镶嵌
银子的漆盘子,一对银蜡台,一尊小暹罗银佛,五十个银元宝;一套玉刻的动物,一套紫水
晶,一套琥珀和玛瑙(木兰自己的收藏品),一副玉别针,耳环,戒指儿,一个大玉压发,
两条头上戴的大玉凤,一个大玉匣子,一个小玉玛瑙匣子,一个旧棕黄色玉笔筒,一对翡翠
镯子,一对镶玉镯子,两个玉坠儿,一尊纯白玉观音,有一尺高,一颗白玉印,一颗红玉
印,一支玉柄手杖,一尊玉柄拂尘,两个玉嘴旱烟袋,一个大玉碗,六个玉花水晶花瓣的茶
杯,两个串珠长项链,一副珍珠别针,一副珍珠簪子,珍珠耳环,珍珠戒指、珍珠镯子各一
个,珍珠项饰一个。然后是若干个古表铜镜,若干个新洋镜子,福州漆化妆盒子,白铜暖手
炉,白铜水烟袋,钟,卧房家具,扬州木浴盆,普通的便器。再随后而来的是文具,古玩,
如檀香木的古玩架,古玩橱、凳子、古砚、古墨、古画,成化和福建白瓷器,一个汉鼎,一
个汉朝铜亭顶上的铜瓦,一玻璃盒子的甲骨。再随后是一匣子的雕刻的象牙,再往后是十大
盒子的绸,罗、缎,六盒子的皮衣裳,二十个红漆箱子的衣裳,十六盒子的丝绸被褥,这些
一部分是新娘自用的,一部分是赠送新郎的亲属,做为新娘的礼物。
  所有这些盒子东西都到达,新郎家觉得真是气派不凡,大出意外。曼娘说:“木兰是我
生平所见最有福气的小姐了。这么多的好东西,若送给一个没有她那么美的新娘,就把这些
东西糟蹋了。”
  但是华太太站在街角儿的前排,瞪着眼看着这些东西过去,尤其是金元宝和玉器,觉得
眼睛也随着一抬一抬的过去,眼睛都要随后飞去了。她回家之后,决定和体仁彻底谈一谈,
叫他要和父亲和睦相处,不要太任意胡闹逼得父亲和他断绝父子关系。所以两天以后,体仁
来的时候儿,她对体仁说:“我以前若是知道你们家那么富,那天我就不敢去你们家了。你
又是个长子,最大的产业继承人!我告诉你,小伙子,不要冒险丢了你这份家当儿。你若是
不听我的话,才是大傻瓜呀!你要讨父母欢心。不要再管我。你只要不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就不在乎。”
  体仁说:“嘿!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珠宝,那么多东西给我妹妹吗?他是跟
我赛,看谁往外扔的钱多呢。他到南洋去了一趟,拿了十万块钱——老天爷才知道他存什么
心!这次婚事又花了一万五千块。他若一直这么花,几年之后,我们就花得精光了。你不要
小看木兰结婚那天戴的钻石别针儿。那一个小东西就值五千块钱。”
  华太太问:“为什么你妹妹倒比你结婚得早呢?”“我也不知道。这是赶巧吧。三年前
我要到英国去的时候儿,木兰的亲事就说定了。事情就是赶巧的!”
  华太太在心里,开始给体仁想主意。
  再回头说木兰的喜事。嫁妆行列、宴席、唱京戏、音乐。这一切都是一个宝贝的陪衬而
已——那个宝贝就是木兰。倘若富贵荣华是人在世的福气,是红尘中美梦的实现,木兰是有
了。可是出嫁那天的早晨,木兰像别的新娘一样,她也流了几滴眼泪。那几滴眼泪是从她最
意料不到的心窝的一角儿里,流出来的。她把阿非叫到她屋里去,眼里噙着泪,把她书桌子
上用的一个圆环玉镇纸送给阿非,算是临别的礼物。后来阿非一直放在自己的书桌子上,永
远没有离开过。木兰跟阿非说:“你姐姐就要到别人家去了。三姐还在家。你要听她的话,
遵从父母的教训。你十一岁了。要立志做好人,做个名人,不要像哥哥那样儿。你要给姚家
争气,我们姐妹也会脸上有光彩。立夫来了,你尽量跟他在一块儿。跟他做朋友。哥哥现在
是没指望了。姚家将来的希望,就全在你身上。我们姐妹是女孩子,没有用。你和爸爸在南
方的那几个月,你不知道我们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她话说完之后,泪已经流到眼圈上来了。
  姐姐眼睛里的爱是那么真挚,阿非后来一直字字记在心里,常常用心想。这几句话在阿
非成长的那些年,一直使他规规矩矩,后来他每逢提到这件事,就非常感动。他姐姐的这些
爱,比母亲的爱还重要,在他一生当中影响太大了。
  在古老的中国,一个人若向上,若要强,就在于要光宗耀祖,勿坠家声,勿败家产。只
有这样,才能说明中国的传统道德,进德修身的重要,以及在中国文化历史中无所不在的老
生常谈,和永无止息的道德说教,这套大道理会跟人一辈子,到人进棺材而后已。
  这也是因为木兰极愿生为男儿汉,她才把重振家声,把自己不能达成的热望,灌注在她
弟弟的心里。在那个时代,生为女儿身的人,曾经怀有不能实现的梦想,不能满足的雄心,
一出嫁就受了挫败的希望,这些愿望后来一直潜伏在胸中而形成对儿子的希望,这样的女子
真是屈指难计!多少愿继续求学而不能如愿的!多少要进大学而不能的!多少想嫁个自己认
为理想的男人而不能的!在少女心中,青春期所形成的朦胧的理想,像花苞一样,在未曾盛
放之前,就被无情的狂风摧残了。曾经有可爱而得不到歌颂的女人,曾经有默默无名的女英
雄,嫁的丈夫不管和她们配与不配,她们留给后代的传记,只是在村落山冈上,荒烟野蔓荆
棘纵横中一丘土坟前,那平凡无奇的墓碑上而已。
  木兰说过,她嫁得算是如意,虽然她从来没和立夫真正恋爱过。她嫁给荪亚,良心上是
一片清白。荪亚爱她。她知道。婚后她会爱荪亚,她也知道。在这种爱里,没有梦绕魂牵,
只是正常青年男女以身相许,互相敬重,做将来生活上的伴侣,只是这么一种自然的情况。
只要双方正常健康,其余就是顺乎自然而已矣。若想使妻子永远像天使天仙一样,永远具有
使人意乱情迷的魔力,使她那既是情人又是丈夫的男人永远沉醉在她的诱惑之下,或者使丈
夫也永远有同样力量,并不容易,自属真实;但是老天爷确已赋予了年轻夫妇一种自然的和
好相处的方法,这种方法就犹如情爱的水泥,由于赋予男女双方对于对方所有而自己所无的
某些品质的需求,由于赋予了男女双方对于彼此各独自具有的吸引力,就能修补微小的裂
缝,能熨平婚姻的衣裳上的绉痕,每天随晨光俱来的,又是一件新衣裳。性的迷惑存在于正
式的婚姻之内,也存在于正式婚姻之外,而人类终必化为尘土的肉体,在婚姻生活上终必丧
失性的诱惑力,真是可堪一哭。
  木兰的婚礼庄严而肃穆。新娘,为万众注目的中心,美如满月,以前没见过她的男男女
女,见其美貌,都为之咋舌。除去她眼睛的迷人及低沉的音乐美,她的身段儿窈窕,令人目
迷心荡。一如我们常形容美女说:“增一分则太长,减一分则太短;增一分则太肥,减一分
则太瘦。”喜爱身材高一点儿的,觉得她够高;喜爱身材矮一点儿的,觉得她够矮;喜爱体
态丰满的,觉得她够丰满;喜爱瘦削一点儿的,觉得她够苗条。身体各部分配合比例的均匀
完美,竟至于此极。可是她并不节食,也不运动。造物自然赋予她如此的完美,奈何!
  奈何!
  时代正在改变,木兰的思想也新了,她不像一般新娘那样,两眼下垂不敢仰视,她也并
不紧绷着脸不敢笑。那并不是两片嘴唇不敢动,她甚至于还跟桂姐低声说话,桂姐一直是陪
在她身边的。她虽然因淑静谦逊而将头微微低垂,在人群中间若有什么吸引她兴趣的事,她
会向群众把眼睛迅速一扫。这样,做新娘之对于她,并不像在过去对一般新娘那样一段折磨
熬炼。看见她微微的一笑的人,只认为是一种对旧习俗的摆脱,并不认为是轻薄浮荡。
  喜宴进行期间,木兰和新郎一直到各桌上向客人敬酒。荪亚简直乐不可支,人只看见他
露着牙笑,不知他的眼睛飞向何方去了。离开了宴席之后,木兰必须赶紧准备客人去闹洞
房。她正换衣裳,桂姐告诉她荪亚的几个同学闹洞房来了,祖母派她阻止那几个年轻人不要
胡闹。
  逗新娘的风俗就是要把新娘逗笑,可以说种种的笑话,或是口头的玩笑,有时也有实际
行动的玩笑。可以新郎新娘有种种令人难为情的请求,前来挑逗的青年则大声帮腔赞成。以
前,新娘的微笑是给丈夫看的,现在则可供外人一饱眼福了。但是木兰上过洋学堂,算是新
派的女子,何况她天性就容易哈哈大笑。
  桂姐说:“素云的弟兄们可来了,他们在北京城是最出名会戏弄新娘的。不过祖母也告
诉素云叫他们规矩一点儿,他们不敢不听话,因为他们是新郎的亲友。你怕不怕?”木兰回
答说:“不怕。不过我的鞋有点儿紧,穿一整天要憋死人了。”她又问:“曼娘在哪儿?”
  “她在外头呢。因为她不是大全福人,按规矩她是不能进新房来的。”因为曼娘是寡
妇,不能进新房。
  桂姐说:“孔太太和她儿子、女儿也在外头呢。”木兰说:“噢!立夫哇?!”过了一
会儿,她又说:“你能跟他说句话吗?”
  桂姐说:“不行,我和他不熟。”
  “你告诉荪亚跟他说,叫他进来,站在客人那一边儿。客人里头有这种人很有用。我并
不怕挑逗,我怕粗野。”
  那一群人进来了。荪亚的一个同学,姓江。他长得大胖脸,脸上的肉会乱动,会发怪声
音。最初他得意洋洋,因为每一次他都能逗得新娘笑。他鼓出他的肚子,模仿荪亚的说话和
走路儿的样子,把荪亚在学校所说的笑话也学着说一遍。甚至站在新娘身后的伴娘和锦儿,
都不得不笑。这样一成功就越发有了勇气,那个姓江的又说一个故事引大家发笑。他说:
“从前有一个地痞流氓,没有钱过新年。他老婆跟他要钱。他说:‘不用愁。’正好这时候
儿有个剃头匠在门前经过,他要剃头匠剃他的眉毛。等一个眉毛已经剃完,他跳起来大怒喊
说:‘你怎么回事?你剃了我的眉毛了。大新年我怎么出去见朋友哇?走,去见县官儿
去。’剃头匠害怕了,给了他三百个铜钱,算和好了事。他老婆看见他只有一个眉毛,就
说:‘你过新年是有钱了。不过你应当叫他你剃两个眉毛。你不知道看起来多么好笑。’那
个无赖说:‘噢,不要紧!不要紧!咱们还要再过一个节呢。我那个眉毛还等着过正月十五
元宵节再剃呢。’”
  说故事的那个姓江的拿了一张纸,用舌头蘸湿,粘在他一个眉毛上。这个时候儿,真出
乎大家的意料,木兰不但跟大家一齐大笑,而且说:“再说一个。”
  那个胖家伙说:“不行,不行。我不干。新娘都笑了。现在还叫我逗笑儿?我等于守门
儿的抱着球往自己门儿里踢。这不好玩儿。我算了吧。”
  可是大家伙儿一定要他遵从新娘的意思再说一个。他只好又开始说:
  “从前有一个人,最容易忘事。一天他肚子疼,就到大树下一块空地去解手儿。把扇子
放在树枝子上。他立起来一看有把扇子,很高兴说:‘是谁把一把扇子放在这儿了?’白找
到一把扇子,心里好得意,就迈步走。不想一脚踩在自己的屎上。大喊说:‘天哪!是谁闹
痢疾,弄得这儿这么脏?’”木兰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荪亚说:“老江,我想你最会
学动物叫。给我们学个猪叫。学猪八戒吧。”
  于是那个小伙子开始装醉,像《西游记》里的猪八戒一样,绕着屋子一边手舞足蹈一边
学猪叫。但这个,木兰并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立夫知道怎么办。于是说:“你看,这次你没
能招新娘笑。再来点儿更有趣味的,学学驴叫吧。”
  姓江的这小伙子,现在一个人包办了洞房里的全部表演了。他把两只手放在头上,像驴
耳朵一样,向新娘新郎走过去,开始学驴叫。木兰还是不笑。立夫看了看新娘,他说:
  “新娘,你应当笑一笑。这个驴不是叫得很好吗?”
  木兰立刻明白立夫是正在帮助她。抓住这个暗示,她立刻微笑说:“江先生,您真是多
才多艺。谢谢您费心表演,使大家今儿晚上都很快乐。”
  事情到此突然一转,大家都感到十分意外。新娘说的话似乎是和来开玩笑的人宾主易了
位。姓江的这个小伙子觉得自己表演供新娘娱乐,简直成了个傻瓜,只好摇了摇头溜出去走
了。因为新娘居然向闹洞房的道了谢!这可以说是个反高潮。以后别人没有再起哄开玩笑的
了。牛东瑜走出去看京戏的时候儿,他和他哥哥说:“我一辈子还没看见闹洞房的人倒被新
娘给耍笑了呢。这真是个摩登小姐呀!”
  客人散了,可是新娘新郎还得等,因为也许还有客人进来看新娘。荪亚的同学走了以
后,荪亚向立夫道谢,感谢他的帮助解围。木兰说:“谢谢立夫哥。”于是一同笑那个闹新
房小伙子的窘态。
  立夫告辞要回去,他说他母亲和妹妹等着他回家呢。客人现在渐渐散去,但是奏乐之
声,仍然可以听见,由窗子往外望,木兰仍可以看见花园里灯光明亮。到了半夜,声音才沉
寂下来。这时锦儿和伴娘才帮着新娘卸装,之后,请新娘安歇,他俩出来,顺手把门拉锁上。
  那天下午,新郎新娘饮“合卺杯”时,木兰曾经和荪亚说了几句简短的话。在别人散去
之后,忽然就剩他俩在屋里了,这时,他们没有普通新郎新娘相对如陌生人那份儿尴尬拘束。
  现在木兰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脱下太紧的鞋,弯下腰揉搓脚。荪亚看看,微微的笑。
  木兰问:“你看什么呀?”
  荪亚说:“我看你哪,妹妹。”
  他过去要帮忙。木兰赶快把穿着袜子的脚放下去,说:
  “这跟你没关系。这双新鞋太折磨人了。”
  荪亚请求说:“妹妹,我给你揉一揉吧。”
  木兰把食指在脸上一画,半害羞半得意的样子说:“好意思!”但是荪亚弯下腰去替她
揉脚的时候儿,她的脚在地下踢了几下儿,也就任凭他揉了。荪亚把木兰的脚在手里攥好之
后,他说:“现在怎么样?我算得到你了吧。”
  木兰的心怦怦的跳。荪亚问:“你还记得我们在运粮河的船上,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吗?”
  “当然记得。你还记得在你们老家山东游泰山时,我们俩争论,说什么‘贵处宝山’,
‘敝处小山’吗?”
  荪亚立起身来,引木兰到床上去。他俩接着说话。几乎还没有睡觉,天就黎明了。
  木兰这位新娘第三天,一早起来,真是快乐幸福。伴娘赶快前去道喜。新娘必须向全曾
家的每一个人“敬茶”,算是正式见面,由祖母开始。每一位长辈必须在茶盘子里里放一件
礼品,算是见面礼。这一天有午宴,招待第一天没招待过的客人;晚上又开宴席,请新娘全
家,叫做“会亲戚”。在下午,木兰抓住一点儿机会,在新房里小睡一下儿。她是需要睡
眠,但是刚刚打盹,就听见锦儿在外头和一个丫鬟小声说话。锦儿用脚尖儿轻轻走进屋里,
木兰听见她又轻轻走出去,对人说新娘刚睡着。
  木兰叫:“锦儿,有什么事儿吗?”锦儿就进来说:“石竹在外头呢,她说全家都在祖
母屋里,他老人家很高兴。新郎也在那儿,祖母派她来看您是不是有事。老人家希望你也过
去。我刚才看见您正睡觉,没惊动您。您大概还没怎么睡。”木兰说:“我只是打了个盹
儿。我怎么能真睡得着?现在什么时候儿了?”
  “大概四点。我们家五点钟来吃晚饭,有一位舅妈和她的小孙子要看新娘。”
  木兰问:“哪一位舅妈?”
  锦儿说:“我也没见过,我听说她是太太的表亲,住得离北京不远。”
  木兰坐起来,赶紧收拾停当。石竹现在正在门口儿带着小喜儿,羞羞惭惭的微笑,不敢
进屋去。
  木兰说:“石竹,小喜儿,进来。你们俩为什么没伺候你们太太呢?”
  石竹解释说:“小喜儿央求我把她带来看新娘的唱时钟。”小喜儿说:“她也是要看。
对不对?是桂姐告诉我们的。”
  木兰叫锦儿带着那俩小丫鬟去看那个金钟。到一个钟头和一刻钟的时候儿,一个小铃儿
受到压力,就发出音乐声音。
  两个丫鬟都看得迷呆了。
  小喜儿说:“桂姐告诉老太太,说新娘把闹新房的人弄得很窘,大家听了,觉得好有趣
儿。”
  木兰又问:“二少奶奶在那儿吗?”
  小喜儿回答说:“没有。”现在她们都已准备好,但是小喜儿不愿把那个唱时钟放下,
一定让木兰拿给老太太去看看。
  木兰到了老太太屋里,差不多全家都在那儿,屋里因此挤满了人。祖母倚在她的卧榻
上,伺候她的丫鬟石竹立在一旁,大卧榻上和她对面坐的是一位年约六、七十岁的老太太,
身上穿的可以说是穷人家的好衣裳,看来人还满硬朗,就像乡下那些年岁大而健壮的老太太
一样。他的孙子有十岁大,穿着一件没洗过的新衣裳,衣裳长得多两寸。曾先生和曾太太坐
在比卧榻低的地方,桂姐凤凰站在身后,曼娘的母亲坐在另一边儿,曼娘则站在母亲身后,
雪花则更在他们母女身后。木兰在早晨已经正式见过全家,这一次只是非正式的家庭聚会而
已。站在外面的丫鬟先通报木兰来了,屋里听见了就一阵动乱,祖母叫石竹扶着她坐起来。
  曾太太说:“您不必动了,妈。”祖母说:“她是新娘。今天我敬他是新娘,以后她敬
我的时候,就要伺候我,把家事管得合规矩,有条理,生男育女。咱们家的事不交给孙子媳
妇儿手里,那还交给什么人手里呢?”
  木兰一进来,祖母就哈哈大笑着欢迎她说:“孩子,来见你舅母,她从乡下来的。”
  木兰看着屋里全家人微笑说:“真对不起,我来晚了。”现在她穿的是一件绣花粉红
袄,下身是绣有云头儿海水波纹的密褶子,比婚礼当天穿正式礼服,显得更为窈窕。胸前戴
着一个绿玉坠儿,上面刻的是一只猴子两个仙桃儿,并没有戴昨天戴过的钻石胸针,她先走
到卧榻前向祖母行礼,然后再向老舅妈行礼。
  曾太太说:“这是你舅妈。以前没见过。”
  锦儿随着用茶盘端来了一杯冰糖茶。木兰接过来,递给这位新舅妈。
  木兰正式叫了一声“舅妈”。那位老太太在棉袄的兜儿里,掏出来两块银元,放在茶盘
儿里说:“哎呀,侄女儿呀,你就像过年人家买的那面人儿一样啊。”
  木兰把茶盘子交给锦儿,就停下来,不知道还要做什么。老舅妈拿出一副眼镜,戴上
说:“侄女儿呀,你别走。让我看看你。”老舅妈伸出一只手,眼睛在她全身上下打量,然
后说:“我听老太太说,你上洋学堂,能念书能写字。能有这么个有学问的媳妇儿,真是好
命啊。来,让我看看你胸膛前头戴的是什么。阿弥陀佛!这是真玉的呀?龙王爷的公主也没
有这样宝贝呀!”
  祖母说:“我这个孙子媳妇哪儿会愁没有珠玉戴呀!”这位乡下老舅妈攥着木兰的手,
开始细看她的戒指儿,臂镯。她手摸索着翡翠镯,大喊说:“在北京整个儿的珠宝市儿,我
恐怕你也找不到一对像这个样子的。我今天看见这种东西,真是有眼福哇!小福,”她叫她
的孙子说:“小福,你要好好儿念书,将来做官儿,也娶一个像她这样的穿戴讲究的新媳
妇。”
  石竹在祖母耳朵底下小声说了句话,祖母就说:“孙子媳妇儿,拿你那个金表给我看。”
  木兰从兜儿拿出来,递给祖母。石竹告诉祖母怎么按才能响。一听那表一连串儿的音乐
声,祖母好欢喜,在手里转着看,说:“洋人不懂礼教,可是做出的东西真叫巧哇!”这位
乡间的舅妈看见孙子挤过来要这个表,她大吃一惊,大声向他喊:“别动。你若给弄坏了,
一百担稷子豆子也赔不起。”
  木兰说:“不要紧,让他看吧。”说着把表递给他,可是他害怕,不敢拿,手缩了回
去。曾太太说:“让我看看。”木兰便递给了婆婆,孩子们都跟过去看。
  曾太太对新娘说:“坐在这儿。”用手指给她靠近自己的一个座位。
  木兰说:“大嫂还站着,我怎么敢坐呢?”于是曼娘坐下。祖母说:“这都是家里自己
人,随便在一块儿说话儿。大家都要轻松随便,谁也不要拘礼。”木兰才坐下。那个表在大
家手里传来传去,连别的丫鬟也来看。
  乡下舅母说:“光绪二十六年,外国兵抢皇宫的时候儿,有好多人看见外国的洋闹钟。
可是我总没听说有这种少见的宝贝。这一定是皇宫里来的。不知道这个表有几百年。”木兰
说那是她父亲从新加坡买回来的。
  祖母想到素云,问她为什么没在屋里。
  经亚说:“我想她大概有点儿头疼吧。”
  祖母说:“叫她来。全家都在这儿。说我让她来。”
  素云一直自己在屋里坐着,有点头疼,她说是这几天为喜事忙的。但是真正原因,是她
觉得自己在曾家原先那最富的儿媳妇的地位,如今受到威胁了。她的家是比木兰家富,但是
富有之家在嫁女儿上,却不一定都会像姚家那么奢侈阔气。现在她出现了,出乎大家的意
料,穿得朴素,没戴珠宝。
  祖母向她那个乡下舅妈介绍说:“这是我的二孙子媳妇儿,她是度支部牛大臣的小姐。”
  素云发现屋里有一个满脸皱纹的乡下老婆子,只点了点头儿,就在低处的座位上坐下。
  乡下舅妈问:“她爸爸就是牛财神吗?”
  祖母说:“一点儿也不错。你在乡下也听见了他的名字?”老婆子喊说:“怎么没听
见!北京城外,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牛财神和马祖婆的。人都说他们家有金窖银窖呢。他们的
门房儿都有成千成万的大洋,在城里有几家当铺,在乡下还有地。前天,门房儿的他妈做
寿,朝廷的大官还送礼呢。怎么阔家的小姐都嫁到咱们家来了!”
  素云虽然不明白她家门房儿的事,也觉得很受到了恭维。大家的眼睛都转过去看她,但
是她没说什么话。曼娘坐在她的上面,把那个表传给她:“这是新娘的表,我们刚才正传着
看呢。”说着一按弹簧,表就响起来。
  素云显着不耐烦的样子说:“噢,这倒很好玩儿。”连伸手去接也没有。曼娘碰了钉
子,拿着那表走过屋子,还给木兰。木兰深悔不该拿这个表来。但是曾先生还没仔细看过,
现在开始拿过去玩儿,按弹簧响了好几次。
  他说:“这个很好。老年人晚上睡不着觉,可以按这个表掌握时间,省得点灯看了。”
  木兰说:“爸爸,你若爱那个表,您就用吧。我请我爸爸从新加坡再买一个来。”
  公公说:“我只是说一说,”又把表递回来,但是木兰站起来,双手接过,送给婆婆:
“就拿这个小东西儿孝敬您两位老人家吧。”
  婆婆说,“我已经收过你的礼物了。”
  “您就收下好了,算对于当年救我命的,一点儿感恩的表示吧。”
  祖母又玩笑说:“这是公公当众接受贿赂啊。小三儿,我可不许你欺负她呀。这件婚事
真是天作之合。”大家都看荪亚,他只是微微的笑。
  桂姐说:“老祖宗,您让我把事情说一下儿。荪亚的这位新娘,不会受她丈夫的气,也
不会受别人的气。若有人能欺负她,我蹲在地下让您老人家当凳子坐。老祖宗,您告诉木兰
别欺负小三儿就好了。您没看见我们这位新娘怎么捉弄闹新房的人丢脸呢。”
  祖母说:“好孙子媳妇儿,你告诉我你怎么捉弄他。”木兰说:“您别信她。我只是向
那位青年人道谢,谢他费心说故事。没有别的。老奶奶,我上有公婆,再往上还有您老人
家,下有我丈夫,大哥,大嫂,还有小姑子。我若敢欺负谁,那还有什么家规吗?”
  桂姐说:“您听,她说得多么好!”
  祖母非常欢喜,她说:“不过她说得满有道理。真正的口才就是得占在理上。”说完转
身对她儿子说:“儿子,现在我的孙子都成家了,全家又都安乐团圆,你应当对他们年轻人
说一说治家之道才是。”
  做父亲的先高兴地微笑了一下儿,然后说:“曼娘,你来到我们家已经五年了,我在你
做人做事上,没找到一点儿过错,这都得归功于你母亲的教训。经亚和荪亚,你们都是已婚
的。我这两个媳妇都是出自好家庭,教养都很好,甚至比你们还好。我们做公婆的非常满
意。这一家现在是在你们年轻人手里。我们老年人不久也就该退下去了。治家之道只在两个
字上,一个是忍,一个是让,我很高兴看见木兰把表让给别人。并不是在乎这个表,而是在
于这个让的道理,要自己退让,要顾到别人。你们做儿媳妇的,在家都受过教育,用不着我
来说,你们的第一个本分,就是帮助丈夫。一个姑娘家受的教育越好,在家里就越有礼貌。
若不然,念书有才学,反倒有害于人品。要孝顺婆婆,伺候丈夫。帮助丈夫,也就等于孝敬
我。”
  这一段话说得很好,也很谨慎,但是德性的对比,却无可避免。木兰由于性格愉快,慷
慨大方,又生就的魔力,获得了家人以及仆人的欢心之后,素云就一直愁眉苦脸,一百个不
高兴。
  木兰的家里人现在来“会亲戚”了,大家到外面客厅去接待。爱莲走近木兰问:“那个
表多少钱买的?”
  木兰说:“我不知道。是我爸爸给我买的。”
  “你若再买一个的时候儿,你能不能请你爸爸也给我买一个?”
  “你若真喜欢,当然可以。”
  素云这时站得不远,对小爱莲说:“你若买,就买两个。一个自己用,一个送给将来的
公公。不然将来结婚的时候儿,还得再从新加坡买,不是麻烦吗?”
  木兰听见素云讽刺的话,忍住不回答,装做没听见。
  木兰家的来人没有待多久,因为这种“请宴”只是一个形式,主人知道他们也不会真吃
的。
  新郎家极力称赞木兰的规矩礼貌,莫愁也很受曾家赞美。
  第四天新娘回门的日子,丈人家要正式请新郎。一对新人要早起,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到
达,这是老风俗,大概跟新娘不看自己家的“屋顶”这种迷信有关,“屋顶”这一个字眼儿
一定又和一句俏皮话儿或是双关语有关,不过现在失传了。
  新娘回门的宴会只是自己一家人。木兰虽然是只离开家三天,现在回来好快乐,看见阿
非非常高兴,荪亚也很喜欢阿非。
  那天晚上,晚饭之后,立即举行早已说好的放焰火了。阿非好像是自己在任命为放焰火
的主持人,又是焰火的说明人。他一整天焰火不离口,也看着焰火匠在房子西边靠近宗祠的
那片地上立起一根高高的柱子。因为嫌后面果园的地方太小,而且树木太多,会挡着,不容
易看,木兰的父亲愿意把这美丽的焰火让邻居一齐看。因为姚家嫁女儿已是人人皆知,这项
特别焰火也早传出去,所以在那天傍晚七点钟,附近的胡同儿里就挤满了人,有的人甚至高
高的坐在祠堂的墙上。
  一套不同的焰火摆在横杆子上,从二十尺高的木头柱子上伸出来,就像一排帆桁一样。
引信的时间和各焰火之间的联系安排的恰好,第一次火花冒完了就自动紧跟着第二次。在焰
火开始之前,那些焰火在横杆子上悬挂着,就像许多纸包和折叠起来的竹框子。不过这些纸
包必须排列好,保护好,不要接触火星,免得还不到时候儿就着火燃放起来。柱子的顶端是
一只仙鹤,开始的时候儿,由仙鹤嘴里喷出火焰,高射入天空,然后爆炸,金紫两色的星
火,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随之而出现的是接连发射的九只火箭,叫做“九龙入云”。阿非
说:“这还不算最好的。后头还有猴子打旋儿呢。”
  的确不错,忽然从竹框子里猛跳出来一个红猴子,身子被照得通明,由后面火力的推
动,飕飕的旋转,从身后放出一圈儿发出嘶嘶声音的火花,所以站在木柱子附近的孩子妇女
的脸,突然照得很清楚。
  阿非兴高采烈的喊:“这叫猴子撒尿!”
  再后,是一个大西瓜裂开,火星四散,发出一连串的爆炸声。红玉怕得用手堵住耳朵。
阿非说:“这有什么可怕。这后头是葡萄。”阿非好像把整个的顺序都已记住。等西瓜里最
后的那些熔渣消失了,果然掉下一串串又紫又白的葡萄,默默无声的放光,照亮了下面的一
切。每个人都为之咋舌喘气,大饱眼福,看着那胶质的东西燃烧,停息之后,掉在地下。这
个以后,是“散仙桃”,有一个轮子,依照火箭原理,自动旋转,随着出现的就是最美一
幕。忽然间,一个四尺长的七层纸塔由框子里跳出来,向下悬垂,每一层里面都有光亮照
明。然后是两三个焰火,有颜色的烟构成浓云向四外散开。再往后是“快开莲”和“慢开
莲”。再后是“窜老鼠”,有颜色的小火球自半空中掉在地上,向各处乱窜,乱抽搐蠕动,
在熄灭前,引起靠内一圈儿的人欢呼喊叫。再后是各种照亮的人物,如“八仙献挑”、“七
圣降妖”,赤魔红孩儿在烟里烧得失去踪影。还有“田园景色”,“家船景物”,还有“朱
红楼阁”,“仕女凭栏”。最后一个焰火是“连升三级”,是用一个大火箭在高空中爆炸三
次。一切都完毕之后,人群四散,只恨结束的太早。
  红玉最喜爱最后的人物图,每一个最后燃烧消失,她就立刻喊叫:“不要烧掉!干什么
要烧?我要永远看哪。”焰火都放完之后,她很失望,问:“放完了?”
  阿非说:“放完了。焰火当然早晚要放完的。”
  红玉说:“那么我再不看放焰火了。”
  阿非带着红玉走后,荪亚对木兰说:“看看你那个小表妹,她那副伤心的样子,太多愁
善感了。”红玉站在那根木柱子附近,望着那个空架子,上面垂着一两根没烧完的细绳,在
空中摇摆,刚才还朱红的楼阁,家船,穿着漂亮的人物,由焰火匠的神奇技术使之昙花一
现,深深印在儿童的心里,而现在真在烟消云散渺不可见了,红玉脸上,显得那样悲痛欲绝。
  在整个燃放焰火的时间,那个焰火匠,是个老年人,辫子缠在头上,坐着抽旱烟,很喜
欢自己制作的焰火,看得也和那些小孩子一样高兴。阿非走过去,带着他去看新娘。木兰赞
美那个老人,说他做的焰火非常之好。但是发现老人来自福建,听不懂她的话。阿非在南洋
时,曾经随便学会几句福建话,就替老人翻译。荪亚拿出来两块钱给那个老人,他十分欢
喜,深深作揖,谢谢新娘新郎。荪亚问他怎么学的这种技术,他说他家做焰火为业,已经三
代。
  木兰的新婚庆祝就这样结束。可是红玉还吵着要千年万年永远点着不灭的灯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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