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堕落无耻素云遭休弃 钻营有术怀瑜又高升
红玉死前不久,姚家接到一封信,上面的蝇头小楷是“敬陈静宜园主人”,信寄自安
庆。信内自称是陈妈的儿子陈三,他在当地报上看过那篇小说。北京当时是全国文化中心,
北京的周刊,或是大报的文艺副刊,往往全国地方报皆予转载。
陈三的信很简单。但是信内封有交他母亲的信则有一千多字长,略述他被抓服役的情
形,描述他的逃亡,他服侍过的几个主人,他的自修读书,投考警察学校,说他现在在安庆
当警察,每月薪饷银元八元。信内说如果他母亲来到姚家,请姚家念给他母亲听。信内还说
他正打算辞去职务,一俟筹足旅费,就北上寻找他母亲,北上的旅费大概要三十元。
莫愁和立夫看完那封信,自然心情很激动,立夫觉得写了那篇小说,能有这样的结果,
非常高兴,立刻给陈三电汇四十元,急切等待他到达,好知道陈妈这个儿长成了什么样子。
环儿说:“看他写得这笔字,那么工整。他自己怎么下工夫自修的呢!现在很不易看见
人写这种蝇头小楷的了。”
自从清朝废止科举,写这种小楷的人几乎已经绝迹。写小楷要有无限的耐性,可磨练出
人的耐性,每一笔都要合规中矩,写时要心气平和。说也奇怪,写小楷却在警界颇为提倡,
凡是警察每日每月公事报告写的文字工整者,则提升很快。
立夫说:“他一月才挣八块钱,而且一定还拖欠。政府的职员挣四五十块钱的,还写不
了这么一笔好字。他的文字里除去文言成语用得稍有小错儿之外,可以说是简单明白。”
姚太太去世之后没几天,陈三来到了姚家,大家正忙着办丧事。带他进去见到姚先生
时,他向姚先生下跪磕头,拜谢姚家照顾他母亲。姚先生赶紧把他扶起,让他坐下,但是他
却一直站在一旁。
他肉皮儿黑,个子高,前额大,嘴和下巴显得很端正。他穿的一身大衣裳是制服改的,
扣子换下去,警徽撕了下去。因为不能买一顶帽子,又不能戴原来警察的帽子,所以来时是
光着头,头剃得光光的。他立得笔直,两个肩膀宽大而强壮。他的眼睛和五官,很像他母
亲。说话是清清楚楚的汉口口音。姚先生说:“你母亲不愧是个伟大的母亲。你为什么始终
没给她写封信?”
陈三勉强抑制住感情说:“我写过。不知为什么没能寄到。革命成功之后,我正在湖
北。我又寄了一封信。信退回了,上面写‘查无此人’。我本想回家,但是没有旅费。我想
我每一封信都退回,我母亲也许已经去世。”
姚先生说:“我们想办法帮着你找她。你就住在这儿好了。”
陈三为人沉默寡言。他即使思念母亲,也不形之于外。人把他带到立夫的院子里,立
夫,莫愁,环儿正等着看他。
莫愁问他:“你把你的遭遇告诉我们,好不好?”他说:“少奶奶,这话说来可就长
了。在军队里,我扛几十斤重的东西。那时候儿我很年轻,一天要走一百里地……我生过
病,又好了……腿都肿了,有一个礼拜,没有饭吃,没有事情做,躺在山坡儿上等死,后来
一个村里的女人给我饭吃,给我地方儿住,她救了我……我病好了之后,到汉口去拉洋车。
后来走了一步好运,有人雇我去给私人拉车。几个月之后,那位好心肠的老爷搬到别的地方
儿去,我又换了几家主人。后来我决定独立生活,考了警察。”
“你成家没有?”
他回答说:“没有。穷人哪有工夫儿成家?”然后他问:“您有没有我母亲的像片
儿?”莫愁说:“没有。”他显得很失望,沉默了一下儿。莫愁很留心,没把他母亲给他做
的那包衣裳给他看,恐怕他太难过。但是环儿站起身来,一句话也没说,走到后屋里去,把
那一包衣裳拿了出来,一直走过去和他说:“这都是你母亲给你做的衣裳。”
环儿的声音有点颤抖。这位穿着讲究的小姐站得离他那么近,陈三站着怪不好意思,也
一时弄不明白。环儿解开包袱,看了他一下儿就走开了。看见母亲给他做的这衣裳(这在小
说儿上已然看到过),陈三突然放声大哭起来,简直就像个小孩子,眼泪竟把衣裳哭湿。立
夫和莫愁大受感动。过了一会儿,莫愁才勉强说:“你母亲老想打听你的下落,好把衣裳寄
去。你要好好儿收存这些衣裳。”
陈三勉强收住眼泪,他说:“我一定永远不穿。”
他们听见隔壁屋里有哭泣之声。环儿原来又不见了。莫愁看了看立夫,脸上显出十分惊
异,但是继续说些别的事情。立夫说:“你愿不愿在我们这儿做事?我们会给你假去找你母
亲。你总得有个地方儿做事才行啊。我知道你不愿意当用人。”
陈三说:“我母亲在您这儿做过事,只要您让我在这儿,我做什么都可以。您让我做什
么我都感激。我母亲也许会回来的。”
立夫问他看文字的能力如何,有意给他个书记的事情做。
但是陈三自己说愿看守花园儿,因为他枪法好,是个神枪手,在警察大队射击比赛他得
过奖,虽然姚家不需要这等人,姚先生还是答应了。
陈三回到老家村子里,回来说她母亲一年以前回去过,但是不久又走了。在白天,平常
他没有什么事,因为人勤快,他就去问莫愁有什么事要差他去做。立夫就给他书看,有时候
教他抄稿子,但是告诉他不要太费事像绣花儿那么精细。
陈三一直没找到他母亲。他面色沉重,不但不肯把母亲做的衣裳穿在身上,连同样蓝色
的布也不肯穿,他一生一直如此不改。他买了一个很贵的皮枕头套,大概有两尺长,是抽大
烟的人在出外时用来既做枕头又装烟枪的。陈三在里面装几件衣裳,夜里枕在上面睡。在晚
上,他不值班时,发狠用功,熟读立夫借给他的书,就在夜里曾经照过他母亲缝衣裳的灯下
读,仿佛他是故意折磨自己。那个灯是环儿给他的。现在在进院子的门口一间小屋子里,他
挂了两尺长的一副对联,他自己用工楷写的,是普通常见的两句:
树欲静而风不止
子欲养而亲不待
陈三焚香敬书
他有时候心里想一下儿给他这一包衣裳的小姐是谁,后来发现是立夫的妹妹。他在莫愁
的院子里遇见她时,她总是和他说话,但是陈三则尽量躲避她。莫愁和立夫说,自从立夫发
表了那篇小说之后,环儿显得比以前沉静,而且拒绝母亲为她进行婚事,实际上她已经二十
二岁,早已到了结婚的年龄。她似乎常常若有所思,而神情沮丧。在她没见到陈妈的这个神
秘的儿子之前,在想象中显然对他已有好感。现在见到了他,并没有失望。
另一方面,陈三对哪一个丫鬟都不轻薄,不调情,他简直就像一个痛恨女人的男人。莫
愁后来才发现,陈三在汉口时,有一个丫鬟追求他,为躲避她的献殷勤,只好辞职不干。
次年春天,暗香常常愁眉苦脸,喜怒无常。这种变化还有一些别的情形,自然逃不了木
兰尖锐的眼睛。
暗香的地位当然不止于一个丫鬟。甚至于桂姐和曾太太也知道经亚喜欢她;但是素云现
在实际上已经不能算是经亚的妻子,家里已经承认了这个新形势,因为总比经亚到外面去寻
欢取乐好。暗香现在由于接触渐多,富家的女儿的行动习惯她也学会了。她而今快乐而满
足,经亚有时候还觉得她够美的。她现在穿得好,只是在平常日子不敢太讲究耳环手镯,衣
裳也不敢剪裁得像小姐的衣裳那么好,因为习惯是这样,丫鬟模仿小姐的衣服,只要够新式
就好,但不可以至争奇斗胜的程度。穿高跟鞋,那时只是贵妇的特权,北方的女仆不可以乱
穿。暗香总是穿一件长袖子的褂子,用以遮住左胳膊上一块烫伤的红瘢痕,那是以前一个女
主人用热烙铁给烫的。由于木兰的做法和地位,全家对她或和她说话,几乎像对姚家的小姐
一样。但是她仍然是个丫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不是。由于她过去受苦的经验,最初来此过
温和舒服的日子,颇觉不安。渐渐习惯于新环境之后,才开始接受人与人之间正常的礼貌和
相互的尊重,不过仍然觉得自己是有点儿过分。对自己社会生活上地位的提高,她十分喜
欢,于是便表现出乐于取悦于人,而自己对什么事情也诸多满意。因此上等社会那套人情世
故矫揉造作,她一直学不会。再者,由于过去一向坐惯了末座,而今只要再往上升一个座
位,也就十分快乐了。
经亚对她的殷勤,特别讨她欢喜。自从经亚回家之后,木兰就问他是否已经找到一个
“山地姑娘”。因为他对素云越来越冷淡疏远,也就越来越喜爱荪亚和木兰,对他们俩那种
生活思想,也渐渐看出其中的道理而乐于接受了。一天,木兰暗示暗香做他的妻子很近乎他
的理想。经亚便把这个意思看得十分郑重,开始对暗香表示几分情意,觉得暗香的淳朴老实
和太太素云正好是个鲜明的对比。暗香,按传统习惯,早就该结婚了。这个问题不但暗香自
己挂在心中,连木兰也始终当一件事。
最后,追求得太露形迹了,锦儿开始把暗香叫“山地姑娘”来向她取笑。
一天,桂姐对木兰说:“我看经亚对你们暗香很好。”
木兰没加可否,只是问了一句:“妈知道吗?”桂姐说:“那一天,妈对我说这件事。
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经亚真可怜。当初不应当给他成那门子亲。现在连个人照顾他都
没有。他若认真的话,应当再娶才是。暗香人看来老实忠厚,很容易知足。比在外头娶一个
咱们不认识的小姐好。’老人家也很通情达理呀。”
“爸爸怎么个看法呢?”
“他还不知道。”
木兰说:“素云怎么样?情形并不简单吧?”
桂姐说:“俗语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的意思,既然已经开始,就应当有个
结果才是。暗香这个女孩子很好,值得要。别叫别人抢走了,还是咱们自己弄到手吧。我说
这话并不是因为我当初也是丫鬟的缘故。丫鬟不也是人吗?我对爸爸去说。暗香若是不应当
嫁给少爷,我当初也就不应当嫁给老爷了。并且,经亚又没有儿子。这条理由也就够了。爸
爸若是答应,素云也只好服从。谁叫她不给曾家生个儿子呢?
不过,这件事不到时候儿不能泄露出去。”
等暗香由偶然的关系找到了自己的父母,事情又弄得麻烦了一点儿。暗香是六岁时被人
拐卖的,小孩子时期一直受苦受折磨,她早忘记父母,连自己的姓都忘了。一天,和木兰到
城南游艺园儿,她经过了她童年的记忆中的那一条河沿儿,上面横架着一座小石桥,岸上的
百年老树,枝柯低垂,阴影映在一个黑红两色的门上。暗香叫拉洋车的车夫停下来。她下车
向四周围打量,头脑立刻想起童年在此玩耍的那片地方儿。她深信童年时在那小石桥上玩耍
过——她记得那石头栏杆和石板,记得非常清楚。低垂的树枝、树桩子、大门、门台阶儿,
楣石上面隆起的瓦的花纹,这一切都那么熟悉。她心惊肉跳,向木兰喊:“这是我家。我以
前在这树下,在这桥上玩儿。一点儿不错。”
她们一看门牌儿,姓舒。
暗香喊起来:“对了,对了!我们家姓舒。现在想起来了!”
她觉得很想一下子冲进去,但是激动得浑身颤动,不敢进去。她叩门,转身向木兰说:
“若不对怎么办?”
一个年轻的仆人打开门,暗香转身看了看木兰。
木兰问:“请问这一家是姓舒吗?”
仆人看了看这两位少妇,觉得是上流人,回答说:“是姓舒。您有什么事?您找谁?”
暗香怯生生的说:“您这儿若是舒家,我想找舒先生。”木兰说:“我们的情形,你告
诉他好不好?这位是舒暗香小姐。她要找她的父母。麻烦您进去问问舒先生,他们是不是丢
过一个叫暗香的女儿。”
门于是关起来。暗香心里七上八下,觉得等了好久。
不久,门又打开,出来的是一位弯腰驼背头发雪白留有长须的老先生,戴着眼镜。他仔
细看这个成年的小姐,似乎无法认识,暗香也不认识那位老先生。
老者问:“贵姓?”
“我的名字叫暗香。您丢过一个叫暗香的女儿没有?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你今年多大?”
“我二十岁。”
老人想了一会儿,在感情激动之下说:“你就是我的暗香吗?”
他犹疑了一会儿,然后伸出颤颤巍巍的两只胳膊把暗香抱住。
老人说:“我的孩子!”他转身向家里人喊,叫他们出来。但这并不必要。一个年轻男
人和一个年轻女人已经飞跑出来,只见老人和那位小姐正在一齐哭。
老父说:“这是你哥哥。这是你嫂子。”暗香像陌生人一样向他们行礼问好。
暗香问:“妈在哪儿?”
父亲说:“你妈……她死了,三年了。”
木兰带着女儿阿满站在一旁,这时舒家请她进去坐,父亲在前带路,手里还拉着女儿的
手,好像恐怕再丢了。
双方情形互相告知,但是分别太久,说起话来,还是如同陌生人。木兰已经知道暗香家
里的情形,不久就站起来告辞,她说:“我要带着孩子回去了,以后锦儿可以照顾她。”
暗香问:“我什么时候回去?”
木兰很温和的告诉她:“你今天庆祝骨肉团聚。有什么事情,明天回去告诉我。”
第二天,暗香回去,把她家的情形告诉了木兰。
木兰很急切的问她:“现在你还愿帮我们做事吗?”“我也不知道。我家好像对我那么
生疏。哥哥嫂嫂似乎不喜欢我回去。”
“你若愿意,回去待个十天八天的,看看情形再说。阿满现在也不太需要人照顾了。我
也可以看着她。”
暗香回家去,过了十天又回来,说她还愿意伺候少奶奶。母亲既然死了,现在那也不算
什么家。她父亲只剩下他哥哥那么个儿子。父亲年老,嫂子虽然能干,人很坏,她管家,暗
香回去,她很烦恼。
暗香说:“她对我父亲也不好。那天晚上父亲说要多做几个菜,她说临时来不及。我父
亲说至少吃一顿面,她做了面,但是在厨房嘟嘟囔囔的抱怨。父亲一边流泪一边告诉我,说
儿媳妇不孝顺。我哥哥听说我还没嫁人,他显得很不安,后来说我出嫁还得花钱。”
木兰问:“你们家日子还好过吧?”
暗香说:“他们有点儿产业。因为父亲年纪太大了,钱都由我哥哥掌管。我父亲眼睛不
怎么好。他们想给他什么吃,就给他什么。我们这儿的丫鬟也比他们那儿的主人吃得好。”
“你父亲说把你怎么样呢?”
“他说给我找个好人家儿嫁出去。”
“你是不是叫你父亲给你安排呢?”
暗香说:“不。”语气很重。
“你怕不怕素云。”
“有时候儿我想孤身一个人儿,也比睁着大眼跳火坑好。
不过二少爷若是待我真好,那就又不同了。”
所以暗香还照旧和木兰在一起。暗香的父亲常来看她,她哥哥从未来过,这样把她摆脱
开,心里还高兴呢。
两个月之后,木兰看出来暗香常常精神不安,身体也像有点儿小毛病。她怀疑到出了什
么事情,于是对她说:“暗香,你怎么回事?”
暗香无精打采,叹了口气。
“告诉我,是不是经亚?”
暗香羞得用手捂住脸说:“少奶奶,您得救救我。我不敢拒绝他。”
“他说没说要娶你?”
暗香点了点头。
“他说什么?”
“他说二少奶奶不算他太太,他很寂寞。他说我若愿意,他愿娶我。我没办法,我怕我
父亲把我嫁给别人。”“那就可以了。他若跟你站在一块儿,你就用不着怕素云了。太太和
桂姐都跟我说过这件事。二少奶奶也没有生孩子。
太太赞成,老爷也就赞成了。”
暗香这才抬起眼睛来,显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恳求说:“少奶奶,我的身子现在
是他的了,这种事情不能只说不算。您一定要帮助我。太太老爷若反对,我这条苦命也就不
要了。”
木兰说:“不用怕。我已经和桂姐商量过了。”“我一辈子对您感恩不尽。但是还得求
少奶奶保守秘密。
不要让别人知道。即使锦儿也别叫她知道。”
“有多久了?”
暗香说:“一两个月。”又低下头。
木兰说:“事情得赶紧办。”
经亚和暗香的私房韵事,还有经亚和素云的疏远,在经亚对他的大舅子牛怀瑜的态度
上,也可以看得出来。经亚返抵北京之后,在水利局做事,他已经和怀瑜以及怀瑜那个圈子
断绝了来往,这很使素云失望。由于大局的突然转变,怀瑜已经失去官职。袁世凯这位大总
统一死,莺莺在袁世凯六姨太太那儿下的工夫,连根烂掉。倘若怀瑜在袁世凯图谋恢复帝制
公开之时,不远在山西,他一定会跟那群拥袁称帝的人一齐垮台。袁世凯一死,怀瑜不管是
在公开或私下,他都对袁责骂,说他是个野心勃勃的老贼,既不懂得时代精神,又昧于“民
主势力”。安福系得势之后,怀瑜和交通总长曹汝霖勾结上,在交通部担任参事之职。因为
那正是安福系大权在握之时,所以怀瑜同时兼了三、四个差事,每月薪金能领到一千五百元
以上。
他尚不以此为满足,他另有更大的野心。他看出来,在那种混乱时期,耍枪杆子领大兵
的人才有实权。只有和军阀秘密勾结,他才能做到一个省长之职,才有权有钱。在统治阶级
看来,中国各省仍然算得上“富”,也就是说有油水。直接统治一省,比在北京政府当差自
然要好得多。在偏远的省份如热河能搜刮到几千万银元,老百姓是很少知道的。
所以怀瑜和莺莺开始在身居天津的一位吴将军身上下工夫。那位将军迷于莺莺的美色。
有人说怀瑜曾经正式把莺莺献给吴将军,充当将军的情妇,这也是传统的政治策略;有人说
莺莺仍然是怀瑜的妻子,不管怎么说,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莺莺是吴将军的情妇是公开
的,坐着吴将军的车一同出去,并且在吴将军家一住就几个礼拜。这种丑闻有一种威吓作
用。素云在这件事情中也有牵挂,不过地位不太明显罢了。
这时候儿,中国正在酝酿一次政治风潮,是导源于一个反对安福系的学生运动。
安福系的组成分子全是极其活动的政客,贪婪诡诈,肆无忌惮,其个人则颇有才干,令
人感觉愉快。在安福系短短的大约两年执政当中,种种举动措施,无不令人痛恶欲绝。在中
国现代史上,安福系与贪污无耻,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名称。王克敏做财政总长时和日本西
原藏相达成的西原贷款案,便是一例。后来在民国二十七年,日本在占领之下的北平成立的
华北政务总署,就是以王克敏为督办。这些借款,是以合法的建设方案,如修铁路、开矿、
饥馑救济、疫病防治、购买军火等名义借来的,但是政府仍然是穷,各机关中小学校,大
学,驻国外的使节,常常欠薪。每一笔借款都是增添新机构的借口,用以安置政府官员无数
的儿子、弟兄、侄子、外甥,以及他们卵翼之下的那群人,而这群人中许多人在别处兼职,
拿干薪,不上班。
但是新文化运动已经产生了功效。中国青年政治意识的觉醒是一个明显的标志,他们对
北京统治阶级和那个政府分明采取反抗的态度,因为那个统治阶级和他们的政府,还是本着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老样子,对全国没有威信,对政治的分裂,财政的混乱,提不出
解决的办法,最坏的是,对中国不抱希望,对自己无信心。
在民国八年五月四日,有三千学生在北京的大街上整队游行,烧毁了交通总长曹汝霖的
官邸,痛殴了一个亲日官员,促成了全国罢工罢市,要求改组内阁,并撤换中国出席凡尔赛
会议的代表。那一天可以算做中国青年直接参与了政治事件,并影响了国家的命运。
这个运动的中心是要求日本把山东交还中国,因为日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攫夺了青
岛,由于此“五四”运动的影响,在凡尔赛会议上山东问题遂悬而未决,后来,民国十年,
在华盛顿会议才解决。中国虽然在欧战期间派有十万华工到法国,虽然中国是英法的同盟
国,但是英法在一项秘密条约中,却答应把山东归于日本的势力之下,中国是被英法两国出
卖了。同时在安福系政府和日本之间也订有同样的协定。一年前,以西原借款方式,日本的
钱好像金蚨自天外飞来,落入安福系的政府手中,日本外相要挟中国驻日公使章宗祥把山东
的势力让予日本。为了日本的两千万贷款,安福系政府已经同意,中国驻日公使已经在条约
上签上了“乐于同意”四个字。等这个秘约在凡尔赛会议上泄露出来,中国代表团自然无话
可说。
这个卖国消息从巴黎由电报打回中国之后,全国对安福系的首脑人物,尤其是曹汝霖、
章宗祥,另一个前驻东京的中国公使陆宗舆,当时他正任中日外汇银行经理,群情激愤,怒
潮遂起。
在五月三日,北京公布了消息,说山东已经卖给了日本,安福系政府已经打电报到巴
黎,给凡尔赛会议的中国代表团,命令代表团接受山东的让予日本。本来就有一个庞大的学
生游行示威运动在计划中,原定七日举行,警察正在逮捕学生领导人物。一个姓钱的女生被
捕,促使领导人物决定改变日期,提前于第二天举行。第二天下午一点钟,学生自十三个学
院、大学出发,在北京天安门前集合,另外还有别的学校的代表,学生扛着旗帜标语,标语
写的是:“打倒卖国贼!”“讨回山东!”“废除二十一条!”一个姓谢的学生,走到讲台
上去,当众咬破手指,用血写在白旗子上:“还我青岛!”
这个示威运动,表面儿上竟成了卖国贼曹、章的出丧大典,因为有一对白旗子,像丧礼
的挽联一样,上面写的是:
决心媚外,章贼头颅今有阶
卖国求荣,曹家后代碑无文
游行的大队原先计划通过使馆区东交民巷,但是商请通过,未得允许,群众受挫折后,
如洪波巨浪,涌向曹汝霖的公馆。当时曹汝霖正和章宗祥讨论进一步的中日协商问题,章宗
祥当时受召自东京返国,即将升任外交总长。曹家公馆警卫森严,大门紧闭。有的学生爬墙
进去,警卫人员颇受学生爱国的热情所感动。后门终于打开,曹汝霖已经逃走,章宗祥则藏
在院子里一个木桶里,被学生发现,揪了出来,由他的日式胡子泄露了身分,遭受了殴打。
群众没能找到首恶,失望之余,打碎了曹家的门窗家具,纵火烧房。
当时,傅增湘先生正任教育总长。因为教育部没有钱,又有许多学生问题,所以教育总
长一职是内阁中最不受欢迎的差事,因此才留给安福派系以外的人去做。群众散去之后,三
十二个学生被捕。当时谣传被捕的学生将处死刑,北京大学将予解散。保释学生的商谈失
败,傅先生和十四个大学学院校长呈请辞职,学生终于释放。
事件的发展,证明学生全部胜利。这个运动转眼风靡全国,各主要城市的商会也激起爱
国的热情,于是形成了全国罢市。在六月十日,名声狼藉的曹章陆三人遭政府撤职;在二十
八日,中国派赴巴黎的代表团撤退回国。
曹汝霖自住宅逃出后,住入六国饭店,牛怀瑜前去探望。在全国怒潮澎湃之下,曹汝霖
和其他人等,决定到天津日本租界去躲避,怀瑜和他们一齐去日本租界,他自然心中别有所
图。素云和莺莺不久之后也跟了去。经亚问他太太素云为什么要去,素云回答说:“你不用
管。”
素云离开后,第二天,她的异母同父的妹妹黛云来看木兰。黛云现年十七岁,现在和自
己的父母一同住在北京。有一件事看来很怪,就是她父亲牛思道,在六十岁的年纪,竟而遗
弃了他太太,拿了自己大部分的钱,不顾他太太的反对,公然和黛云的母亲福娘住在一处,
福娘自然年轻得多。黛云则是一个极端维新的女孩子,是民国十年左右那一代典型的性格。
那一代腐败官僚的儿女,有的效法父母那种榜样,有的则完全成了父母的叛徒,毫不妥协的
斥责父母的生活方式。受了当时青年热情的激励,黛云则痛斥旧官僚的生活和家庭的腐败,
正像从那种生活的内部揭起了叛逆的旗帜,具有十分彻底的自信。因为当时把家庭关系看做
“封建”观念,所以她批评父亲、母亲、同父异母的姐姐、她的嫂嫂,她异母同父的哥哥怀
瑜,无不万分的坦白。她父亲本质上,她认为是纯洁天真,但是她承认她家的钱是不义之
财,他父亲就是那一大批贪官污吏中的一个,一旦革命到来,是应当枪毙的。她说话声音
粗,不像高贵妇女的声音。她留着短发,穿着白上衣,黑裙子,长得刚过膝盖,完全是当时
女学生的装束。木兰听她说话,就犹如听一个使人无法置信的家庭传奇。黛云说:“哈!我
哥哥听说章宗祥被我们学生痛打,他自己藏在屋里去,把门插起来,头都不敢往外伸。第二
天早晨,曹汝霖叫他到饭店去看他,他把小日本胡子刮下去,化妆改扮之后才敢出去。你知
道曹汝霖和章宗祥都留有日本仁丹胡子。所以章宗祥藏在木桶里,我们还是认得出他来。我
哥哥到家之后,他告诉我嫂嫂他们也许有危险。”
木兰问:“哪个嫂嫂?太太,还是姨太太?”
“当然我指的是我嫂嫂。那个我就叫她莺莺。因为我也参加了示威运动,我哥哥结结巴
巴的骂我,那个样子,可惜你没有看见。他说那些学生什么都会做得出来。他们应当到六国
饭店才安全。你知道他一激动起来,结结巴巴的说话时,那个样子完全像我父亲,大嘴唇一
上一下的动,就像一条鱼——我们全家都嘴唇大,我也是……嘿,他唾沫飞溅着结结巴巴的
说,我就坐在那儿,不言不语,微微发笑,后来他转过来对我说:‘你们男女学生不好好儿
念书,对政府毫无敬意!’我说:‘对卖国的政府,我们当然没有敬意。我们若把山东卖给
日本,你们赞成不赞成?’我极力和他辩理。他又跟我说:‘你们哪儿懂政治!’我说:
‘至少,我们知道卖国总不是对的。只有黑良心的才赞成把山东送给日本人。’他更恼怒起
来,他对我说:‘都是你们女学生——在街上和男生一齐游行。看着和娼妓一样,真是无
耻。’我立刻还回去说:‘你们当然认为女学生在街上爱国游行是无耻。可是,我不是天津
妓院里出来的呀。’可惜你没看见莺莺的脸变了色,而我嫂子瞪着大眼望着我!”
木兰问:“你也敢说那种话?”
“我怕什么?他不敢把我怎么样。我不要他的钱花。我也不想当阔家小姐。我自食其
力。对莺莺我完全不在乎。因为不叫她嫂嫂,我就叫她的名字,只有她怕我。”
木兰问:“莺莺和吴将军的事情你知道不?是不是真的?”黛云回答说:“嘿!他们叫
我们共产党,共妻共夫。我哥哥和吴将军才是烂透了呢,因为他们俩共一个妻。北京天津人
人都知道,我用不着保守什么秘密。他把莺莺献给吴将军做姘头。吴将军不要莺莺的时候
儿,他才和莺莺在一起。莺莺还以此自鸣得意。一天,怀瑜在我和他太太面前,他告诉莺莺
说有朋友问他这件事。你知道莺莺说什么?她说:‘由他们去说。他们是嫉妒。好多名女人
都想得到吴将军的垂青,可惜还办不到呢。’一点儿也不错——你是不相信——吴将军还邀
他和莺莺一齐到吴将军家去吃饭呢。吃完饭,我哥哥找个借口微微的笑着离开,叫莺莺留在
那儿陪着吴将军打牌,然后一起过夜。去年春天,她在吴将军家过了七、八天。那是开头
儿。”
木兰问:“你相信素云也纠缠在里头吗?你可以把真实情形告诉我,你我无话不说。我
必须顾及到我大伯子的名誉。”黛云说:“那个我不知道。我知道她们在天津是一块儿到吴
将军那儿去的。”
“你嫂子还在北京住吗?”
“是啊,她在这儿。和孩子们看家。倒是没人管她。”
木兰觉得牛家这个小叛徒好有趣,告诉她有空儿常去串门儿。
那个时代的中国,就是如此。到底是老一代的迷惑?还是年轻一代的迷惑?实在不易确
言。一切价值标准都告崩溃。老一代腐败而无能,少一代反叛而欠教养。老人对中国,对自
己,都失去了希望,少一代对将来则抱有无限的热心。年轻的一代若没有权利抱有希望和热
心,谁应当有呢?他们把一切都抛弃之后,自己似乎不成熟,粗野欠修养。他们确实是缺乏
教养,不过有热血,有良心。
“五四”运动只是好多学生运动的开始。以后,每逢国家有危难,政府里,心已经变凉
的老一代人的措施,一触怒了热血的青年,就有学生示威运动。老一代总是抱怨年轻人不努
力求学,少一代则抱怨老一代治国无方。老少两代之间的冲突越发强烈,老一代苛酷的讥
诮,自然而然会引起少一代的反叛不服。这种情形一直到民国十六年国民党利用青年爱国热
情伟大的力量,推翻北京政权革命成功为止。
但是改变木兰和我们这个故事中其他人物的生活的,也是这样的一个学生运动。
木兰必须把莺莺的丑闻和立夫莫愁说,这是势不可免的,而且黛云仍然是常到王府花园
儿来探望他们。
立夫问:“你哥哥为什么干这些事情呢?他日子过得蛮好嘛。”
黛云说:“他?”这个字用强势的鄙夷腔调儿说出来,“这些狗官若不弄到百万千万,
是一辈子不满足的。穿长袍儿的要依靠着系皮带的。他现在还想发更大的财,打算凭裙带关
系当个军阀的小舅子呢。”
黛云说:“你能写。为什么不揭发这种妖魔鬼怪的丑事呢?”
莫愁对立夫说:“你要小心哪。”
立夫说:“我不怕。全国都恨死这一批人了。”莫愁说:“但是很多安福系的人现在还
当权呢。他怎么也算咱们一个亲戚。”
黛云说:“你太封建。他也是我异母同父的哥哥呀。”
立夫问:“你真正不在乎吗?”
“在乎?我会供给你一切的资料。”
木兰看着,一言未发。
莫愁说:“按道理,这些狗官,应当全部揭发他们的黑幕。可是他是咱们的亲戚,应当
宽容他一二。而且不能用你的真名实姓。还是让别人去写吧。”
立夫说:“这些狗官若不给他们个当头棒喝,他们是有进无退的。”
莫愁说:“你是生物学家。为什么不研究昆虫,为什么不用你的显微镜?”
立夫说:“昆虫?我只知道有两种虫子。第一类:是军阀的小舅子。第二类:是想做军
阀的小舅子还没做成的。这些都是我的虫子——这些寄生虫快把中国吞吃完了。”木兰说:
“立夫,你是少见多怪。那种寄生虫哪儿都有。你知道一个接受法国政府的勋章的‘伟人’
吧?他就是凭送给袁世凯一个妾才平步青云的。”
立夫说:“那又不同。他不是把自己的妾送呈御用的。他只是知道袁世凯喜爱那个妓
女,买到手送给老袁的。这不一样。他还不算那么无耻。”
莫愁一看立夫还不能就此止住,只好打圆场,以妥协结束。
立夫写作时打算用一个笔名,只把真名字告诉编辑。怀瑜、莺莺,以及吴将军的名字,
巧予隐密。莺莺的名字改为“燕燕”,因为莺莺燕燕常用以指一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
“怀瑜”改成“卞宝”,因为古时卞和发现了一块巨大的宝玉。
立夫写了一篇故事,由陈三誊写。他模仿旧小说说书人的风格,着意描写莺莺的风骚丑
态。并没有说明是小说或是真实故事,莺莺在此小说里的特点是很容易辨认得出的。怀瑜的
仁丹胡子提到了好几次,也分明说到他是卖国贼曹某的狗腿子。
这篇小说在北京的报上登出来,有些读者猜想“燕燕”就指的是莺莺,有些人一看就立
即认出来。
莺莺把这篇小说拿给吴将军看,怪得很,吴将军大笑。莺莺说:“这篇小说真讨厌!”
吴将军说:“这篇小说上对你的美丽迷人,可恭维得很呢。”吴将军觉得小说上把他写成一
个风流人物,那样年岁还能和少妇闹风流韵事,对此颇为沾沾自喜。他说:“我看这篇小说
上没有什么可以反对的。只是一篇小说嘛。有什么关系。”
这一揭发,最恼怒的是牛怀瑜。他觉得若公开采取行动,反为不美,因为等于自己承认
是小说中的卞宝了。他给北京一个同僚写了一封信,让他调查清楚,并要编辑道歉,至少编
辑声明那篇小说纯属杜撰,对当代人绝无含沙射影之意。他的朋友把这件事一笑置之,并没
采取什么行动。那个朋友问编辑作者是谁,编辑因为是立夫和傅增湘先生的朋友,拒绝相
告。他说怀瑜若自己一定以为是卞宝,他可以控告毁谤名誉。怀瑜一控告毁谤名誉,一定自
己要显露身分,反到越描越黑。并且那位编辑有傅增湘先生的后台,傅先生虽然已辞去教育
总长,自然还不乏有势力的朋友。怀瑜痛心疾首,但是毫无用处,他怀疑黛云与此事有关。
几个月之后,怀瑜发现了真正的作者是谁,起誓要报复。
这时候儿,在北京有很多“通讯社”,成立的目的是专向政府的机构每月领津贴,事情
是不做,其存在的目的只是正常合法的勒索,所有政府的首脑儿人物,都愿意和他们保持友
好的关系。每一笔向日本借到的款项,虽然不啻是北京政府财政沙漠上的甘霖,那些通讯社
也都得到好处,因为政府这项“油水”得向各机构善加分配才成。有的只要有津贴就领,不
管是什么来源,甚至从敌对的两个政治派系。安福系的敌对方面也有一个这种通讯社。一看
见孔立夫的小说,那家通讯社看到一个给曹章集团严重打击的机会。于是印了一篇类似的小
说,就用牛怀瑜和莺莺的真名字,但只是“某”将军。怀瑜在北京的朋友事先风闻此事,因
为这件丑闻已然成为茶余酒后的闲谈,那位朋友想贿赂那家通讯社,但贿赂被拒。
第二天,北京很多报上都登出那整篇的故事。在故事里,怀瑜的妹妹素云三次提到,都
是名声极坏的角色。将军此次真正发了火,在被劝促之下采取了行动。事情闹大是没有好处
的,但是必须采取惩罚行动,以满足他们复仇的愿望,并给将军增加几分面子。吴将军不能
直接要求段祺瑞去办,因为他是奉系的人,并且奉系和直系的军人当时正联合反对段祺瑞的
皖系。但是他给北京警察局写了一封私人性质的信件,要求将那家通讯社查封。吴局长属于
安福系,他采取了行动。那家通讯社果予查封,但是对那位编辑则没有害处,因为他立即换
了个名字,又成立了一家通讯社。唯一的结果就是街谈巷语多了新材料,莺莺的丑闻则全国
皆知了。
素云牵入这件丑闻,立即有了影响。黛云来了,告诉他父亲在报上看到这个故事时的情
形。
“他正看报上那个故事,越往下看脸越白。那时候儿,我正和我妈在一间屋里坐着,因
为我们刚吃完早饭,我们已经看完那份报,所以已经全知道了。我说:‘爸爸,这家报上也
有这个小说。’他不想看,他嗓子里吼了一声,把报扔在地下。他说:‘看你哥哥和你姐姐
做的事吧!咱们家多么难为情!这是莺莺做的,不是怀瑜,我知道。’他看见我还在微笑,
瞪着我说:‘坏东西,你还有什么好笑的?’我说:‘爸爸,我们自己也得反省一点儿。我
哥哥跟着汉奸曹汝霖干,也不是件有脸面的事。’我爸爸问:‘你怎么知道曹汝霖是汉
奸?’我说:‘全国人都说他是汉奸,他当然是汉奸。’我爸爸向我狠狠的看,一句话也没
说。我又想法子平平他的气,我说:‘您的孩子也不都是坏的呀。我若当军阀的姘头,您赞
成不赞成?’他好像感到意外,对我说:‘当然不赞成。为什么问这个?’我回答说:‘我
是跟您开玩笑。您总是说我哥哥我姐姐都像他们的母亲’。他说:‘是啊。都是那老婆子的
功劳,与我没有关系。’他恨怀瑜和素云的母亲。他又接着骂他那老婆子。我妈和我静静的
坐着,听着他骂。当然我妈听了心中欢喜。”
这件事影响经亚更深,直接害到曾家的名声。
经亚来问荪亚和木兰:“谁写的那篇小说?”
荪亚说:“那谁知道?”木兰默不作声。暗香也知道作者是谁,但是没说什么。
经亚说:“我想写的人是立夫。”
木兰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觉得。他一向很恨怀瑜。”
木兰说:“即便是他写的,里头也没有关于二嫂的事啊。”经亚说:“不用怕。从现在
起,我与她毫无关系。我想在报上登一个启事,断绝我们夫妻的关系。”他向暗香看了一
眼,暗香低着头,流露出来胜利的微笑,实在无法掩饰得住。但是荪亚说:“二哥,这件
事,你必须得到父亲的同意才行。我们一直费尽心思瞒着他。不知道他老人家听到之后会怎
么样。
他病得那么重。”
木兰说:“这个很难。他若知道咱们曾家的名声都受到了牵连,他会和素云断绝关系
的,那正合乎你的打算。在另一方面,他病得那么厉害,这件事会加速他的末日来临。我们
若不让他知道,以后他知道了,他会怪罪咱们瞒着他,因为这和咱们家的名声有关系。”
经亚说:“这一步早晚要走的。我若不和那个婆娘一刀两断,她会把我拖累得更要命。
我到办公室去,怎么有脸见同事呀?我要和她离婚,然后要娶暗香做正式妻子,不是讨她做
姨太太。”
暗香听到这话,走出了屋子去。木兰想起来,这件婚事不能往后拖得太久。
木兰说:“暗香也是人家的女儿,你应当把她明媒正娶,最好跟妈和桂姐商量一下儿。”
经亚去见母亲,说他要娶暗香做妻子,要和素云离婚。曾太太知道报上揭露了素云的丑
事,曾家的名声很受影响,虽然木兰关于暗香的情形一字未提,她也怀疑暗香有点儿异样,
恐怕是出了什么事。她想要使曾家的名声免于这件丑闻的破坏,她和桂姐决定叫丈夫知道这
件事。
曾太太这时在床上的时候儿居多。说来也怪,虽然她身体软弱,却比曾先生活得寿长。
桂姐先做了个引子,说经亚没有儿子,曾先生似乎也有意考虑这个问题。
曾太太和经亚进到屋里,她说:“我想咱们老二很受苦,也没个人照顾他,二儿媳妇又
不生育。”
曾老先生问:“你打算怎么办?”
他太太说:“木兰有个丫鬟。我们大人也仔细看过,觉得她很合适,脸上没有怪样子。
将来会是个贤慧的内助,经亚也愿意。”
经亚不说话,全指望他母亲和桂姐替他说。
父亲说:“那么,好了,就办了吧。素云答应没有?”经亚说:“爸爸,我若娶暗香,
就打算把她当做正式妻子。她并不是丫鬟。她已经找到她父母了,人家日子过得也不错……
我打算和素云离婚。”
父亲问:“为什么?牛家若不答应怎么办?”
“他们一定会答应。”
“为什么?你有什么理由?”
经亚看了看他母亲,他母亲于是说:“我们本来不打算跟你说的,你别心烦。根本不要
把素云看做咱们家的人就好了,那么对咱们家的名声也还好听。”
父亲问:“怎么回事?”
“我们打算一直瞒着你,可是没有用。现在和她早断绝一天,对咱们家也好,对咱们儿
子也好,现在牛家不会反对,因为事情都上了报了。”
曾先生的脸变了,鬓角上粗筋暴露。他说:“我原也知道。
她老跟那个婊子在一块儿。报上怎么说的?”
经亚把报上登的尽量轻描淡写说了一下儿。父亲要看那份报,经亚递了过去。他带着水
晶眼镜细看的时候儿,既因年老软弱,又因怒气难消,两只手一直颤动。
他气喘吁吁的说:“这个牛家婊子!咱们家清白的名声会叫她弄坏,真算倒了霉!跟她
离婚,不用迟疑!在报上登个广告就够了。不用担心牛家。”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经
亚,你最好说这几年来,一直跟她没有任何关系。说一年,两年,三年吧。说我们跟牛家也
几年没有来往了。洗清你的名誉,也洗清你父母的名誉。不,等一等!这个广告应当用我的
名字登。拿笔拿纸来。”
在太太和姨太太面前,父亲口授那条离婚启事。然后他又思索了一下儿,又口授了致牛
思道的一封信,大意是自己采取这一步,实出鲁莽,但曾家清白家声,不容玷污,万祈谅宥
等语。
怒气已消,躺在床上喘气,精疲力竭。
他又对儿子说:“经亚,我们不慎,这次婚姻让你受罪。当初想总不会坏到这种地步。
现在给你好好儿办一次婚事吧。
把暗香带来我看看。不能一错再错了。”
雪花原在外间听着呢,一切都听见了,一听见这话,赶紧跑去向暗香道喜,带她来见老
太爷。
暗香走进来,后面跟着木兰和荪亚。暗香向老太爷请安,曾先生上下打量她时,她低垂
着头。
老太爷问:“你会做衣裳做饭哪?”
暗香回答:“会。老爷。”
“你会读书写字不会?”
暗香脸红了,不说话。
木兰说:“她念过百家姓。水果青菜的名字都会写。”
“你能真心伺候我儿子,照顾他穿衣吃饭?”
暗香羞惭得不能回答这种问题,头垂得更低了。可是曾先生觉得这种羞愧淑静,就是她
最好的回答。曾先生向她那低垂的脸看了一会儿,简短说了一句:“我答应了。”
桂姐说:“赶紧跪下给老太爷道谢。”
暗香跪在地上,给曾老先生磕了三个头。
桂姐又说:“再给太太磕头。”
暗香又跪下给经亚的母亲磕头,然后桂姐把她领了出去。
第二天报上登出了曾先生的启事。曾家派了个媒人向暗香的父亲正式商量安排婚事。
媒人向暗香的父亲说,新郎的父亲病很重,希望立即举行婚礼,就在下礼拜。暗香的兄
嫂听说她就要正式嫁给曾家做儿媳妇了,对她特别亲热,为讨她欢心,万分热诚,什么都帮
着做。
经亚和暗香非常欢喜,第二天一齐来看木兰和荪亚,感谢木兰的帮助。这种幸福使暗香
更增几分美丽。
木兰说:“噢,现在你比我高了。你叫我木兰吧。”
暗香说:“那怎么可以?您比我大,我叫您大姐吧。”
“可是我得叫你二嫂哇。”
荪亚说:“不要,像姐妹一样,大家叫名字。”暗香说:“我叫您姐姐,您叫我的名
字。情形真很怪。最初您在山东德州遇见我时,我愿叫您妈。我的生活是连蹦带跳带转弯
儿,就像‘九龙瀑布’一样。变化太快,太出乎预料。”
木兰说:“吉人自有天相。我有一个主意。现在你是少奶奶了,你不用再穿那长袖的衣
裳挡住胳膊上的疤痕了。这能提醒你现在的好运,让你更快乐。”
但是暗香仍然继续穿长袖的褂子。因为她过去受了那么多罪,经亚对她特别温柔体贴,
那红疤痕就是她过去受苦的标记,经亚常去吻。经亚也愿把那个疤痕保持做一个宝贵的秘
密,只许他见,只许他摸。
而暗香也常常把经亚前额的皱纹舒展开。这些皱纹,是经亚在过去数年痛苦的婚姻生活
中形成的。由于爱情的魔力,过了一段日子,暗香居然使经亚的那些皱纹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