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挥笔为文孔立夫结怨 爱国游行青少年遭殃


  启事登报之后,第二天,曾文璞接到牛思道的一封信,信内措词的语气,比所预期者缓
和得多。当然,老牛若像当年在职时,曾先生不会采取这样强硬行动;不过,即便如今,他
也预料素云家不会没有麻烦,至少也不愉快。出乎他预料而且使他放了心的是,牛思道信里
说小女不肖,贻羞两家,他本打算私下商谈离异,而不必见诸报端,因为如此使他有伤颜面
等语。曾先生对来信的温和极其满意,又口授了一封语气极其谦恭的信,大意为:若不是素
云的谰言蜚语已然在报上登载,曾家为维护家庭清誉外,决不会在报上登此启事,实为不得
已,万分抱歉,务请原谅等语。
  过了几天,怀瑜寄来一封信,内容较为严厉,信内附寄天津报上的一份剪报,上面是素
云的启事,大意说,自从嫁到曾家,因为从未生育,颇为翁姑所不喜,一直遭受婆家虐待,
几乎全花自己积蓄维持生活,如今离异,再好无比。这样一来,显得她并不愿意与丈夫共同
生活,于是双方都不丢面了,无人吃亏受害。实际上,素云对曾家的离婚启事是异常愤怒,
她认为那是公开的污辱。但是莺莺劝她要用另一种眼光看这件事。莺莺告诉她,现代妇女离
婚吃不了什么亏,并且为了社会地位的缘故,她再和丈夫在一起,实在并无道理可言,并
且,由于正式离婚,以后她就更为自由,毫无拘束了。她听后,算勉强同意,才在报上登出
一条相对的启事。
  怀瑜的信以为妹妹辩护开始,说下流不负责任的报上的无聊小说不足为信。他妹妹的行
为并无不当,蓄意中伤的谣言,外人不知,误信犹可,曾家则最不当轻信。此等无谓的谣
传,曾家不予以有力的澄清,反于此时刊登启事,声明离异,不啻予谣传以正面之支持。他
说在此道德沦丧的社会,黑白颠倒,实无正义真理之可言。涉及他个人处,则无须辩解。人
性险恶,但不料竟落井下石,至于此极。他愿恬然忍辱,不事争辩,因为问心无愧,可对天
地。但终有一日,屋瓦也会翻身,曾牛两家,必为死敌。容后再会!
  这封信颇惹曾先生气恼,但决定不予答复。
  从现在开始,素云完全和她哥哥那一帮人沆瀣一气,莺莺虽然并没有嫁与做股票生意的
老金,却和他亲密了好几年。怀瑜成了吴将军的机要秘书,得力的助手。他不久携带他的情
妇,妹妹素云,随同吴将军一同到东北,直到民国十三年奉军入关,他才又回到天津。
  怀瑜事实上把他太太和五个孩子遗弃了。黛云很同情她嫂子,劝母亲把他们接过来同
住。牛思道很喜爱孙子们,直到这时候儿,怀瑜的孩子们才过到正常的儿童生活。两年之
后,牛老太太,当年的马祖婆,喝消毒水自杀身死,死前她这个被遗弃的老婆子独自住在天
津巷子里一所小房子里。那时怀瑜和素云正在东北,只有老牛、怀瑜的太太和五个孙子去参
加丧礼。当年北京城人人畏惧的母夜叉,就这样离开了人间。
  素云丑事的宣扬和随后的离异,曾先生受到不少的打击。怀瑜那封傲慢无礼的信,曾先
生虽然并没答复,他把素云和她哥哥骂了好几天,所以他太太说他最好写一封驳斥的信,好
出一出胸中的怒气,不要在家里发脾气,伤不到怀瑜,怀瑜是听不到的。但是曾先生忽然病
重,一天早晨患了中风。大家都立刻把那封信的事忘记了。等他中风的病况减轻之后,经亚
和暗香的婚礼就在他床前举行,只有少数亲友,新郎新娘向公婆行礼,向暗香的父亲行礼,
然后相互行礼,奏乐表演等娱乐节目在外院举行。婚礼仪式简单,因为经亚是续弦。宴席
上,经亚的母亲最为欢喜,好像儿子的第二次结婚,是她时常记挂在心中的过去错误的补
救。所以她在这次婚礼之中最为活跃。不过她也渐渐上了年纪。她穿着整洁,和五十岁年纪
的妇女一样高雅,头发有四分之三成了灰白。那天看来她还是个小巧玲珑颇为秀气的女人。
  使她觉得最快乐的是,她现在三个儿媳妇她都喜爱,而且她们妯娌将来都会和睦相处,
这在家庭中太重要了。喜宴结束后,桂姐在女人桌上说:
  “我从来还没看见一家像这个样子的。三个儿媳妇都像家马引野马进入马栏一样,老大
引来老三,老三又引来老二。”客人大笑,暗香的娘家嫂子看着有点儿胆怯,局促不安,只
是吃吃的笑。
  曼娘说:“一点儿不错。当初若不是我,木兰还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呢。我腿快,把她
逮住了。”
  婆婆说:“不对,你不要一个人独居大功。木兰是你爸爸找到的。”
  木兰听了,心满意足,于是说:“没人能说暗香不是我找到的吧?”
  婆婆兴高采烈的说:“既然这样儿,你们就应当彼此像姐妹一样。我倒有一个想法。老
大和老三从孩子时候儿起,彼此就以姐妹相称。你们大可以结为干姐妹。曼娘最大,算是大
姐,木兰是老二,暗香最小,虽然她是二儿媳妇,算老三,不要再叫‘嫂子’了。”
  出自婆婆的这样的提议,自然大家不反对。桂姐于是离开座位,给大家斟酒,庆祝三个
妯娌结为三个干姐妹,毕生和睦相处。
  那天曾太太喝得微微有点儿醉。
  木兰对女性友谊的需要,就这样满足了。只有锦儿由于暗香突然高升,难免有点儿酸酸
的,不过她说人生而有命,心里也就平和了。
  经亚婚后,曾老先生只活了两个月。他的糖尿病又厉害了,身体越来越软弱,只是躺在
床上喘气。
  在去世前不久,他把儿女儿媳妇都叫到床前,对他们说:“看样子,我也不久于人世
了。我死之后,你们一定要继续和睦相处,听你们母亲的话,就跟现在一样。把仆人减少,
年岁大的丫鬟要把她们嫁出去,不要再像以前过日子那么奢侈。我的丧事要依照礼俗办,但
是不要铺张。只要你母亲在世,这栋房子不许动,以后可以卖出去。时代是变了。现在,你
们要用仆人,在我们这个家里用这么多仆人,就工钱一项,一月也要一百多块钱。不要忘记
‘男子治外,女子治内’这条老规矩。若不分工合作,永远不能兴家。曼娘,你是老大,事
事应当以身作则。木兰,你最能干,应当帮着为大家分担责任。爱莲,你的婚姻很美满,我
用不着担心。丽莲,你相信自由结婚,要自己选择配偶。我可提醒你,不要做错了事。你看
现在多少新派的姑娘,和虚有其表肚子内大草包的男人恋爱,或者弄得一辈子不嫁人。你可
要小心。听母亲的话,让大人替你挑选,将来就不会后悔。这个时代不容易过,国家纷乱。
你们不论男女,一切要小心谨慎,求福避祸。民国这十年以来,比过去有皇帝时一百年内的
战争都多。以后恐怕还要大乱……”
  他还想再多说,由于疲乏无力就停下来,但只加了一句:
  “一切要小心。”
  然后,他又吩咐把孙子叫来,向孙子阿瑄阿通祝福,又向孙女阿满祝福。他躺回去,伸
出两个手指头,仿佛说这些年只有两个孙子。老年人长辞人世前只有两个孙子,未免心里不
够安慰。
  这时桂姐低下头来在他耳边说暗香已经有了喜。老人微笑一下儿就断了气。
  曾文璞先生未享上寿有两个理由。桂姐的说法是,素云的丑闻揭露,加速了曾先生的死
亡,因为他的中风是接到怀瑜的信后第三天早晨,中风之前他仔细再三的看报上登的那篇小
说。另一个说法是,经亚续弦,顺利实现,他颇为满意,因而心情松下来,死而无憾了。
  丧礼是一件大事。准备十分妥善,讣告上写的极为详尽,孩子们为求心之所安,虽然父
亲曾嘱咐不要铺张,还是愿多花钱,把丧礼办得体面隆重才好。曾文璞先生,盖棺论定,可
以说是一个正人君子,自律严,有修养。一生做大官如侍郎,电报局副总监,及其他官职,
宦囊积蓄才有十万元,足以证明为官清正,区区此数,民初的小官六个月即可搜刮到手。全
家觉得他晚年的日子过得很凄凉,为了家里,他个人确是牺牲不少。旧日同僚的祭文挽联自
远方城镇纷纷寄来,山东的旅京同乡会又都来帮忙。满清有显爵者出丧时的仪仗执事又都摆
列出来,他入殓时是项戴朝珠,穿的是官服靴、帽、袍、套。
  木兰一边儿是母亲去世,一边儿是公公去世,并且在一年之内,所以她现在是双重居丧
穿孝。但是自然之道是无往不复,生死相续的。可能和儒家之礼相违背的是,木兰竟在曾先
生去世之后的那个月受了孕,所以在次年,她的孩子的出生是晚于暗香的孩子五个月。几百
年之前,有一位道学家在日记上记下一条忏悔自责的话,就是“昨夜与内子乱伦一次”,原
因是正在居丧之中合房。虽然现在中国社会不再讲究这个细节,可是曾太太,还是有人把她
看做中国旧礼教中人,因而暗中怪她的两个儿媳妇不该接连那么早生孩子。并且暗香的孩子
是婚后七个月生下的,孩子倒是不大,当然也没有人明说什么。这样多生,家里自然人口增
加,暗香生的是个男孩儿,木兰生的是个女孩儿,这是家庭繁衍人丁旺盛。曾太太虽然觉得
违背了周公之礼,其实还是很欢喜。
  由于红玉的死和姚思安先生离家隐遁于不知何山何寺,静宜园而今已不再有青年的欢乐
玩赏。不知为什么,那个无名的雅集连会员也都忘记,乐天无虑的偶然一聚,都不再举行,
那个会社自然也就解散了。年老者去世,年轻者不是东零西散,就是结婚成家,远去海外。
姚家姐妹感到奇特的悲哀凄凉,心头压着一副重担。红玉早亡,阿非、宝芬婚后出国,巴固
和素丹也已经结婚,自从姚家姐妹居丧服孝,也就很少来探望,而自己另有聚会了。老作家
林琴南已回到南方。美国小姐董娜秀偶尔还来看他们。有时老画家齐白石从古玩铺带来华太
太的话,因为齐先生是闲人,又喜欢坐在王府花园内观赏。曼娘那时胸膛上生了一点儿毛
病,不肯叫医生看,不管是中医或是西医,幸而木兰乡下的姑母告诉她贴一张膏药才治好了。
  当代政论文章,立夫越写越多,除去写了一篇思想丰富的很长的文章,题目是《科学与
道家思想》,这当然是发挥他岳父得意的哲学,其余都是时事论评。董娜秀答应把那篇《科
学与道家思想》译成英文,但是迄未脱稿。那是一种科学的神秘主义,以他从生物学深刻的
观察研究而获致的对生命的神秘感为根据。他又写了一个短篇杂感文字,题目是《草木的感
觉》。这篇文字纠正了传统的对“感觉”与“意识”的观念,并引伸到动植物对环境的知
觉,比如蚂蚁知道狂风暴雨之将至,是个不可置疑的例子。在文章内,他指出,感觉能力决
不限于人类。他又把表达情感的语言含义扩大,所以他坚信花儿含“笑”,秋林的“悲
吟”。他说人折树枝时,或是揭下树皮时,树也会痛苦。树会觉得折枝是“伤害”,揭皮是
“污辱”,是“羞辱”,等于“被人打了脸”。树之看、听、触、嗅、吃、消化、排泄,和
人类不一样,但对其生物的作用,并无基本不同。树能觉得光、声、热、空气的移动,树之
快乐或不快乐就在于能否得到雨和阳光。这些和《庄子》上的道家神秘主义完全相符合。于
是他转回来贬损人类的傲慢狂妄,说人类认为“情绪”、“意识”、“语言”是人类独有
的,这更是无知。这是一篇随笔,自然可以发展成一篇哲学的论文,但是他没有写。
  这是科学上的泛神论。庄子曾经写:“道在蝼蚁……在梯稗……在瓦甓……在屎
溺……”立夫告诉他太太说,孩子生下来那一天,母亲乳房分泌出一种消毒的黄色液体,用
以保护婴儿。他说:“那种东西可以称之为上帝,称之为道。那种东西就在母亲的乳房里。
不要以为那种奥秘只在人身上。最低级的生物的身体内也具有那种天性,用以发挥完美的调
整作用。微生物利用的化学知识,最进步的化学家还苦于无知,而微生物却运用得简单、完
美,而毫无错误。蚕仍然吐出最好的丝,人只能把它卖了赚钱;蜘蛛还能吐出防水,并且任
何种天气都适用的粘液胶体;萤火虫仍然放出最有效的光亮。
  庄子说‘道在蝼蚁’,就是这个意思。”
  由于丈夫时常谈论,莫愁也渐渐知道细胞内之染色体、荷尔蒙、酵素是什么东西了,但
是立夫的科学基础也反映在他的政治态度上。这就表现在他对以段祺瑞为首的北洋政府的一
切难以忍耐,对贪污无耻肆无忌惮的安福系政客,尤其难以容忍。
  木兰常去看他们,研究些商业上的问题,诸如一般的节约,现金的巩固,洪水对茶叶和
药行的影响。在生意上,莫愁比她父亲做得有生气,逢年过节,她都请店铺里的同仁吃饭,
这种事她父亲是想不到的。立夫提议把一些著名的补药装瓶出卖,就犹如西洋的专卖药品一
样,但是木兰反对,认为这样变更推销方法,未免滑稽可笑,因为中国人习惯于看中国药材
的样子,他不会买那难以辨认的提炼的药丸。试想人来买人参,若不能看出来人参的纹络、
颜色、形状,那怎么行?卖人参精这类东西,就要大规模的广告,完全变更的新人员,不再
用多年烟熏的旧招牌,不再用为人所熟知为人所深爱的木刻印的包装纸,废弃中国药铺药材
的香味,还要废弃那丁当响的砸碎药材的黄铜杵臼声音,要这样改变,就要说服顾客才行
啊!他们为什么急于卖出更多茶叶,更多的药材呢?立夫立刻就把这个问题搁下不谈,因为
他根本也没太认真。只是他的一个想法而已。
  因为黛云常来串门儿,这一小伙人也就常常谈论当时的政治事件。立夫的叔叔,听说他
现在日子过得很好,开始写信向他要钱,并且把一个儿子送到北京上学,由他供给,因为莫
愁母亲去世,父亲离京,立夫在姚家不太像一个外亲,他那个表弟就来住在他家一间屋子里。
  这一群年轻人在学生运动中非常活动。一般中国青年对政治破产的北京政府,都持反叛
的态度。大家有一种共同的信念,就是必须有一个第三度革命来扫除军阀,使中国产生一个
真正现代的政府。国民党正好对中国提供了一个完整的建国计划,对有政治觉醒的现代青年
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北京大学仍旧是激进主义的中心,因此也最为北京政府所厌恨。北京大
学有几个教授是国民党员,也有一两个已经证实是共产党员。在报纸和刊物上显出来一种分
明的改变,就是由无组织的改革主义与模糊不清的全盘西化的热诚,转趋于严肃的讨论政治
问题。里面用了很多的外国怪名词。意见似乎是越来越激烈。年轻富有活力的学生不加入国
民党,就加入了共产党。公然以挑战的态度批评政府的措施,而政府既然知道自己的弱点和
舆论的力量,对他们只好宽容,政府几个官员偶尔到学校毕业典礼时去致词,把不喜欢政府
的行动的学生称之为“共产党”或“苏维埃特务分子”。国民党员被诋毁为“红色分子”或
“危险思想派”。
  立夫、木兰、黛云、环儿、立夫的表弟,较为温和的莫愁,都被卷入政治的潮流。荪亚
在场时,总是用他那任性可笑的话在大家热烈的讨论上泼冷水,莫愁往往和荪亚合力来抑制
他们,于是大家就称他们俩为保守派。莫愁常常说:“那有什么用呢?”环儿,面色微黑,
沉默寡言,但有时候却作惊人语。
  立夫的朋友和同事开始到他家来坐,有时候儿大家就在花园谈论。这个小团体具有政治
意识,大不同于红玉跳水自杀之前由巴固素丹所发起的那个艺术团体。陈三已经被立夫提升
为家中的书记,管理帐目,但是在每一夜睡觉之前还是照例在花园里巡查一遍,他也参加大
家的讨论会,为大会做记录。环儿,见拒于陈三之后,不管什么问题,总跟他采敌对方向,
做激烈辩论,声势汹汹。环儿的母亲急于把她嫁出去,可是立夫告诉母亲那样办对环儿不
行,而且现在小姐虽然早已过了二十岁,不嫁也没有什么可急的。可是,后来立夫觉察出一
种改变。环儿和陈三在好多事情上都表示同意,环儿不再反对陈三,而陈三也似乎颇多赞同
环儿提出的理论。陈三表面上还是沉默寡言,似乎是与儿女情长风马牛不相及。不过,他已
经表示尊重环儿。事情的发生是这样:
  一天,环儿给陈三一本书,问他为什么那么沉默。
  陈三说:“人身份不同。”
  环儿说:“我懂。我知道我会有什么感觉,倘若我……你知道我们都对你母亲很崇敬。”
  陈三对谁都不提他母亲,所以默不作声。
  环儿接着说:“你要知道,她在这儿时,她的感觉,她的行动,就全像在自己家一样。
我们也希望你也那个样子才好。”
  环儿低下了头,因为她情不自禁,话说得感情流露。陈三说:“我谢谢您,小姐,我也
得谢谢你哥哥,你母亲。请您原谅我好多失礼之处。因为自从我被抓去当兵和母亲分手之
后,我一直自己生活,无亲无友,我孤独惯了。我看这个世界和你的看法,当然不相同。”
  环儿说:“你不知道,你母亲跟你太不一样。她也是一个人儿,但是她和我们谁都说
话。她对我很好,她照顾我好像照顾她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话引起了陈三的注意,他开始问他母亲在这一家做些什么事,日子怎么过。环儿就告
诉他,他母亲以前是怎么照顾她嫂子和她母亲,又渲染了一点儿,说他母亲和她自己晨昏无
事时,常一起说话。她继续说:“你也可以这样儿,就像在自己家一样,不必拘束。你若有
衣裳要修补,就拿过来,女用人可以替你做。”
  “我怎样敢?我也是在这儿做活的。我不敢那么自大。”环儿说:“那就看你把礼貌怎
么解释。你知道,我把你妈给你做的衣裳交给你,你连谢我都没有。”
  陈三看了看,想起来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把那包衣裳交给他,她的眼睛凄然欲泣,声音
颤抖。好像她对他母亲的感情是真的。
  环儿突然问:“你将来要做什么?”
  陈三说:“我,我是个看守花园子的。没有人提拔,能做什么呢?”
  环儿脸色很郑重的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孝子。你一心要做的就是报母亲的恩。但是报
亲恩的真正的办法就是做个堂堂正正的人,在社会上要有成就,有地位,这样才能光宗耀
祖。你天天离开人群,跟社会不来往,愁眉苦脸,闷闷不乐,你还能有什么成就?”
  陈三带着书回到自己屋里去之后,他开始认真想一想这位小姐和她说的话。他,自己是
个看守庭园的,和主人的妹妹是不会有什么关系的。但是在那一群人的谈话时,谈论政治之
外,他也听见婚姻观念的漫谈。大部分人认为结婚典礼是多余的事,因为婚姻是以爱情为基
础的。环儿认为结婚证书只有在法院打官司时才须要提出来,所以是不必要的。立夫说:
“这并不算新奇。你们知道郑板桥怎么样嫁女儿的吗?一天,晚饭后,他带女儿去散步,到
邻近的村庄去看个朋友。到了那儿,他对女儿说:‘这是我朋友的儿子。今夜你就住在这
儿,要做个好儿媳妇。’说完,拿着手杖一个人儿回家去了。”
  黛云说:“一切婚姻仪式都是封建。”
  立夫被人认做是“共产党”,至少是极端激进思想危险分子,就是由于与他妹妹有关联
的一件事。
  一天,过了中午不久,他要他妹妹和他一同到西山别墅,说天气晴朗,他想到野外走
走,他让陈三陪着他们。他们到了山上树林里一个庙,等到日落时分,然后到庙所在的那一
带高处去漫步。那是四月下旬,晚霞满天。停在通往上面树林的小径的开始处,他对他们
说:“环儿,陈三,我想叫你们俩结为夫妇。一切仪式全免。树,鸟儿,云,和我,做为媒
证。你们从这松树间的小路走到上面晚霞映照的一个亭子上,彼此相吻,这就是空前庄严美
丽的婚礼。这个庙里我给你们已经订了一间房子。”
  环儿乌黑的眼睛瞪得好大,她说:“哥哥!”
  立夫说:“就照我的话办。”
  “妈不知怎么样呢?”
  立夫说:“我本以为你有现代思想。你说过不赞成结婚仪式。现在就照我的话办。我知
道你们俩很相爱。”
  环儿从幼年就对哥哥的话无不遵从,现在只好答应了。陈三,完全出乎意外,一时手忙
脚乱,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结结巴巴的说:“我不配。”一说再说。但是也不敢不遵从。立
夫把陈三的手拉过去交给他妹妹说:“我祝你们俩幸福快乐。”
  环儿羞答答的把手放在陈三的手里,跟陈三走上松林的小径,立夫站着,看着他俩走出
松林,身影正对着夕照。他俩在亭子中止步。他看见陈三微微停了一下,两只胳膊抱住环
儿,吻了环儿的脸。立夫以为环儿若把脸抬起来朝向陈三,这个婚礼之完美无缺就恰如他所
想象了。
  这种婚礼是正合乎立夫的道家自然主义——否定文明,返回自然,抛弃礼仪,虽然看来
古怪,其实合乎道理。
  陈三和环儿下山之后,他们看不见立夫。
  环儿喊:“哥哥,你在哪儿?”
  陈三喊:“少爷!”
  立夫走了。他们到庙里后院儿时,听见钟声阵阵。后来听说立夫给一个和尚钱,让他鸣
钟,自己匆匆就由大门走出去了。所以陈三和环儿就在山顶上过了新婚之夜。
  这个计划,立夫事前只告诉了莫愁。那天他很晚回到家里,妹妹没有跟他一齐回来,他
才把这件事告诉他母亲,他母亲自然感到意外。第二天大清早,新郎新娘回到家里,一进门
就有爆竹噼啪声响,欢迎新人归来。他们两个人看着傻里傻气,好像被人开了个真正的大玩
笑。立夫和莫愁出去接他们,引他们到母亲院里的客厅,母亲接受他们的叩拜。在立夫大笑
声中,他母亲早已派个仆人出去买几码红丝绸和彩绣球回来,一边儿挂在环儿的屋门上,一
边儿挂在母亲的屋门上。
  这个婚礼如此稀奇,仆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外人,这件事情在北京一家报纸上登出来,
成了茶楼酒肆的上好谈笑材料。陈妈的儿子终于找到了,一直秘而未宣,只有几个好朋友知
道。但是现在他的归来和这个奇异的婚礼便一齐揭露了。
  立夫就这样以极端激进派为人所熟知,有人把他看做共产党。这个婚礼是异想天开的革
新,只有在那混乱中的中国,激进分子比现代的西方还更激进的情形之下才能发生。当时钱
玄同把家庭的姓斥之为陈腐的时代错误,含有有毒的家庭制度意识,会完全淹没了“个
人”,所以已经把他自己的姓弃而不用,改称自己为“疑古”。
  民国十三年秋天,阿非和宝芬自英格兰返国。他毕业之后,又在巴黎停留了一年,宝芬
在巴黎学绘画。他们还没有孩子,但是宝芬已经怀孕。在姚家,兄弟姊妹别后又大家团聚。
阿非对荪亚的感情比对立夫好,因为荪亚在童年便是他的朋友,并且荪亚为人随和乐天,而
立夫和他说话,爱谈抽象的道理和专门的学问。第二天,宝芬和她丈夫回家去,住了三天。
然后,又到红玉的坟上去,只有他两个人,看见墓地上以前种的小柏树长得很好,觉得很欣
慰。
  立夫现在住的是以前红玉住的那个院子,正好在莫愁那院子的前面,现在正用来做研究
室。莫愁有一些迷信心理,以为用红玉的院子不吉祥;但是立夫不听,莫愁只好由他,因为
研究室在那儿离自己的院子近。莫愁是太惯从她丈夫,鼓励他买最贵的参考书和研究仪器,
所以他私人生物学图书室和其他有关科学的书籍,在北京私人藏书方面,是无人可比的。莫
愁又生了个儿子,立夫在研究学问时,她不许仆人和小孩子去打扰。经常在十一点钟,莫愁
自己送一杯牛奶若干片饼干去,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不说一句话就转身离去。在夜里,立夫
工作时,莫愁也无法真正睡着。因为她有那种本领,有些女人有,那就是显然是已经睡着,
但是再细微的声音还能听得见,所以立夫说莫愁睡着了还能听。
  莫愁是希望丈夫专心去研究“虫子”。而立夫也确是有时几个礼拜埋首在研究室里。但
是他对时事的兴趣有时又抬头。莫愁以为参加立夫的政治性的朋友那一个圈子,也许比自己
置身圈儿外,还容易引导他,所以莫愁也在他们集会上出现。
  她内心很为丈夫忧虑害怕,但是又不能告诉他。
  阿非回家之后不久,到立夫的书房去闲谈,在一张没上油漆的大木头桌子上,乱摆着些
试管,显微镜,写着潦草字迹的一张张的纸,半打开的书。
  阿非问:“告诉我这次战争是为了什么?”
  立夫回答说:“哪次战争?你指在北京吗?还是在东南?还是在南方?还是在华中?还
是在大西部?有好多战争呢。”
  “我意思指的就是在咱们北方。”
  立夫说:“都是意气之争罢了。”
  “你说意气之争是什么意思?”
  “他们只是为北京这个死尸争得你死我活。北京现在还是‘中央政府’的所在地。谁能
控制北京,死了之后,在讣闻上所印的官衔儿里就多了四个字,或是八个字。当然也多了一
点儿外快。此外,也没有多大的好处。所以这个战争,就是争取死后官衔儿的战争,要看谁
躺在棺材里听到朗诵祭文时谁的官衔儿长,谁的死脸就多微笑一会儿。”
  “但是跟谁打呢?”
  立夫说:“我若说得详细,你会听糊涂了。”他于是拿过来四件东西,两个夹子,一管
铅笔,一块吸墨纸。他以专家的样子解释道:“把这四个东西当做四个军阀派系。把这第二
个夹子看做是从第一个派系倒戈的,或是发展出来的。把他们叫做甲、乙、丙、丁。甲,这
管铅笔,是奉系;乙,这第一个夹子,是直系;丙,这块吸墨纸,是安福系;丁,第二个夹
子,是基督将军冯玉祥。自从你走后四、五年,他们之间一直有战争。
  “第一,甲乙联合打丙;然后,甲乙战胜丙之后,开始自己打;第三,甲乙正在第二次
交战时,丁与乙分裂;现在丁和甲又联合打乙,同时由丙帮助。我想这次丁会战胜,所以不
久之后,甲会联合他现在的敌人乙要打他现在的盟友丁了。“所以安福系失势之后,因段祺
瑞得势又重新上台。逮捕他们的命令发出之后,一两年后又赦免无罪。基督将军冯玉祥刚刚
回到首都。现在吴佩孚恐怕必须先与奉系交战,后与基督将军交战。”
  “你觉得冯玉祥不错吧?”
  “不错。他的兵从来不扰民,买东西给钱。冯玉祥是奉令打奉系张作霖;可是他却迟迟
不前,他出兵之后,却让他的兵筑路,以备兵变火速撤军。他已经包围了总统官邸,内阁已
经辞职,只有安福系的王克敏,逃走藏起来了。”
  立夫描写的那么惨烈的战争的结果,是吴佩孚战败,奉军一部分进关,奉军在长城内扩
张势力。抽大黑雪茄抱着白俄情妇的狗肉将军张宗昌,控制了山东省。
  此后不久,立夫有所感悟,加入国民党。党的创办人孙中山先生在民国十三年十二月三
十一日,自南方北上来京,受到北京民众的热烈欢呼,尤其是大中小学的师生。不幸的是几
个月之后,他因病在北京协和医院逝世。夫人宋庆龄侍奉在侧,宋女士也许可称得上中国妇
女中最优秀的人才。孙先生丧礼进行当中,公众在感情上的激动真是难以言表。这种情形,
只有在民国元年革命成功之后不久,他自海外归国时公众情绪的昂扬,可以相比。出丧之
时,遗孀穿着孝服,随在灵后,全国失去了伟大的领袖,和她一齐哀痛。街上左右两侧站立
的人,无分老幼,看见灵柩过时,无不两眼含泪。北京政府看见国民党拥有的这股子民众力
量,着实害了怕。深受孙中山先生去世的影响,孔立夫加入了国民党。
  这件丧事之后,又过了两个月,上海英租界几个国民党党务运动的人员,被英国警察枪
杀,酿成了“五卅”惨案。当时国民党的政治,由学生工人等组织活动起来。全国学生罢
课,在各大城市的街道讲演,唤醒民众。
  学校既已停课,每天街上有游行,开会,讲演,贴标语。立夫和那一批志同道合的人也
参加了活动,立夫的实验室一变而成了宣传局,高高堆满了纸,供写标语之用。甚至莫愁也
受了热情的感染。陈三和环儿到街上向群众讲演,陈三骑着自行车跑着办一切杂务零差。木
兰并没做重要的事,但也帮助料理一些细小的事情。
  北京大学的教授和作家分成了两个敌对派。现在提出并且争论的问题是,民众运动和唤
醒民众的宣传,到底有没有用处。文学革命运动的领导人物已经落伍,变成了反动分子。偶
然发动了一下儿唤醒民众的宣传之后,他们现在不再想继续干下去,自己内心里怕起来。除
去共产党陈独秀一个人之外,他们现在都怕群众,恨群众。
  当时有一个周刊,是“正人君子派”办的,公开辱骂这个民众运动。这群“正人君子”
大多是英美大学归国的留学生,认为统治阶级有道理,认为自己的学问智慧高于众人,认为
秘密外交有其必要,几乎天性上就不信任群众,并且认为倘若把国事完全交给他们一手包
办,一切便无问题了。他们卓越的智慧,全不受感情冲动的一群小伙子的影响,他们认为会
救中国,使之内免于军阀之灾,外免于帝国主义之害,但究竟实际如何,却又无明确办法。
其中一个人叫吴沙的写文章讽刺说,这群青年男女学生在墙上贴完标语,感情发泄之后,热
气也就消失了。另一个作者,一个伟大的“科学家”,惯于和军阀过从,人倒是个好人,曾
经写道:“争取到一百位拉洋车的,不如争取到一半儿坐洋车的。”结果自己招到头上一场
风波。但他遭受群众反对,却自认为光彩,因为这表示他智慧卓越,非常人可及。这使立夫
大怒,他写了一篇毒狠的文章,公开攻击这位“科学家”。立夫愤怒时,往往口不择言,想
什么写什么。一般人以为这是两派之间的宿怨,这两派都有读者甚众的周刊。
  立夫自己耳朵亲自听见这些事情,使他越发冷眼看世人。有一位反对派周刊方面的作者
正给天津一家报上写社论,立夫认为是对安福系政府大胆的批评。后来在一宴会上,那个作
者的朋友说,他对政府攻击得那么激烈,他被拉入那个集团的前途看好。那个作者微微一
笑,显然是感谢朋友的好言善意。
  立夫对莫愁说:“那些作者都是婊子。一旦进入了政府,也会跟别人一样。现在他们口
口声声拥护言论自由,拥护出版自由,他们一朝权在手,首先压迫言论自由出版自由的就是
他们。”
  莫愁问他:“你为什么对他们那种人那么痛心疾首?”“因为他们把写文章是当做自私
自利的敲门砖,这还是老传统。论语上说过:‘学而优则仕’。他们认为能在军阀家中饮
酒,是件体面的事,不管那军阀是谁,能沾边儿就好。他们都在政府大门前徘徊流连舍不得
离开。那个科学家就是。为什么他不钻研科学呢?”
  莫愁故意逗他说:“你为什么不埋首实验室专门研究生物学呢?”
  立夫说:“这又不同。我不是写文章用来敲诈。我是要唤醒民众。”
  立夫于是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文妓说》,里面指的是谁,暗示得很清楚。这篇文字
登出来之后,莫愁才看见,很生气。
  她对立夫说:“不要锋芒太露。这样儿会太突出,会招人攻击,这样树敌没有好处。得
罪人干什么?”
  立夫自己辩护说:“我只是替龚自珍的那句‘盗圣贤,市仁义者’,做一篇历史性的评
注而已。”
  莫愁反驳说:“这离历史性太远了。谁都会看得出来。”
  这是立夫莫愁夫妇之间最难适应的方面。立夫自己承认对妻子很体谅,可是他认真要做
一件事时,却对她完全不尊重。莫愁在对立夫的舒适,甚至对他的种种幻想,都肯宽容,可
是对他写这种攻击性的文章,则决不肯让步,一分一寸也不让。对于丈夫应当写哪些文字,
不应当写哪些文字,她认识得很清楚,态度也很坚定。她对人生有一个明确的目的,那就是
求家庭和两个孩子的幸福,使立夫不要自己招祸。
  若是没有狂热的学生运动,若是没有民众的觉醒,民国十五年至十六年的国民革命是不
会成功的。但是要革命成功,必须要流血,青年必须要牺牲。这种情形,使木兰家也遭遇了
悲剧,也完全改变了她整个的生活。
  暗香是姚家所买的,也可以说是凭契约雇用的丫鬟,最近几年,仆人只许雇用,每月付
与工钱。暗香结婚之后地位提高了,木兰只好雇用一个女仆照顾小孩子。她最小的女儿阿
眉,只有五岁,儿子阿通,已经十二岁,因为是男孩子,自己各处乱跑。大女儿阿满,现在
十五岁,几乎是那位美丽的母亲的复制品。
  阿满从小就懂事。即使正在玩耍,母亲一叫,立刻就去。暗香一出嫁,她自然而然的接
过来照顾妹妹的责任。做大姐并不是一句空话,对弟弟妹妹要有一个明确的道德义务感。她
现在正在上中学,打扮穿着自然是一个中学女学生的样子。她是她们班的班长。木兰在不知
不觉中,要让阿满受她自己从母亲那儿接受的那种训练。逐渐长大的女孩子照顾小孩儿,可
以获得天赋母性的满足。再者,她感觉到自己和妹妹都是女孩子,跟弟弟自又不同。所以并
没有什么规定,只要阿满从学校回来,看阿眉就是她的事。阿满也帮着母亲做事,用不着吩
咐。有时候儿,甚至木兰还须要把她赶走,叫她和弟弟去玩儿,可是过了不久,她又回到屋
里来。女孩子就是女孩子。木兰是偏向着儿子,不过不许他欺负仆人和姐姐妹妹,这和她母
亲当年骄纵着体仁不一样了。
  阿满幸福愉快,很敬爱母亲。但是她对伯母曼娘更为迷恋,爱听她母亲童年的故事,尤
其是跟着义和团时的真实情形。最为特别的事,是在祖父办丧事期间,阿满那时才九岁,就
学会了在棺材一旁像成年女人拿着那样腔调儿那样高低的哭,使每个人都觉得很稀奇。女人
的天性是在群众的悲哭中获得很大的安慰,同时使自己觉得和广大的人群取得了结合。
  在五月十三那天的示威游行中,阿满和曼娘的儿子阿瑄也以学生身分参加。由黛云领导
的一个小组,计划在街头演一个短剧,描写上海英国警察枪杀中国人,自然比标语力量更
大。最引起群众愤怒的,是警官发“开枪射杀”命令(这在警察的口供中也供出过),而示
威者正在逃跑时,枪是从背后发射的。阿满知道这种情形,也了解“恢复关税自主”,取消
“治外法权”那些标语。她想参加演这出戏,但是木兰不许她演。不过这戏的预演是在王府
花园的一个空院子里,阿满和她母亲也去看过。演群众的那些女学生,不知道警察开枪学生
逃跑时该怎么哭。
  阿满对其中一个说:“你一定要哭得真掉眼泪。”
  那个女生问:“怎么办呢?”
  阿满说:“在你快上台时,掐一点葱。”
  这是个好办法,每个人都大笑,阿满的母亲很得意。此等游行示威真是使政府头疼的
事。在北京的大街上,学生工人和警察之间,已往发生过几次冲突。逮捕游行示威的学生之
后,要求释放被捕的学生或工人,就引起了更大的示威游行。那一年的十一月,数千人之众
的群众举行了一次“国民革命大游行”,要求安福系政府辞职,宣布召开国民党所主张的国
民会议。那是以暴乱的方式举行的,袭击了安福系首脑人物的官邸,那些官僚之中,如王克
敏和梁鸿志,后来在民国二十七年分别充任日本占领区北平南京的傀儡首脑人物。示威者有
几次公开要求推翻安福系政府。他们之所能如此,完全由于受冯玉祥部队的秘密保护,因为
冯玉祥同情国民党,他的部队也正驻扎在北京四周围。段祺瑞虽然在北京统治,但革命的群
众就在他的面前。
  次年的三月,日本炮艇和冯玉祥的部队互相开枪射击,于是国际危机发生。别的派系现
在联合起来包围了冯玉祥,将他驱逐出北京,正如孔立夫两年前对阿非所预言的一样。奉系
的海军打算在天津攻击冯玉祥的部队,冯玉祥已经在大沽口布下水雷,封锁了大沽口。有几
艘日本炮艇向大沽口开炮,大沽守军也予还击。北京的外交团,代表八个国家,送给冯玉祥
四十八小时的最后通牒,要求在三月八日中午以前撤消大沽口的封锁,否则有关各国海军将
采取必要措施。这等于外交团袒护奉系部队。日本要求中国政府道歉,将大沽口司令官撤
职,并要求赔偿日本损失银元五万元。
  在十七日,段祺瑞的卫兵和群众代表之间发生冲突,几个代表被刺刀所刺伤。段祺瑞和
安福系的几个首脑人物,似乎发了怒,决定给青年的煽动者一点儿教训。
  三月十八日,在天安门前有个规模庞大的集会,有中学大学学生代表,工人商人组织的
代表,手中拿着最大的白旗帜,在晴朗碧蓝的天空飘动,再度要求关税自主,要求对外国通
牒采取强硬的立场。有些国民党的大学教授在台上讲演。
  吃完早饭,阿满刚洗完手绢儿,一如往常,放了一块新的在口袋里,就到学校去了。不
久之后,木兰接到阿满打回的电话,说学校要参加今天的游行,中午大概回家要晚点儿。
  木兰在电话里告诫女儿说:“要小心。”
  阿满说:“好了,没问题。我们校长说游行的领导人已经商请卫戍司令保护我们。再
见!”
  阿满的话在木兰耳朵里响,声音轻松愉快。
  十二点一刻,立夫给木兰打电话,问她:“阿满今天去参加游行了没有?”
  “去了,干什么?”
  停了一下儿。然后立夫说:“噢,没关系。”木兰听见卡嗒一声,立夫挂上了电话。
  立夫刚刚从一个私人方面听说今天段祺瑞要认真对付示威的人了,所以对示威的人恐怕
不利。有人看见武装卫兵进入段执政的执政府,将来游行者就要在那儿呈递请愿书。
  立夫和陈三跑出院子去,坐上一辆洋车,陈三骑着自行车。他告诉陈三往前去找阿满,
把她从人群中叫出来,立夫自己则去找领导游行的人说话。到了天安门,见大会已然解散,
通过了决议,大队已经穿过了哈德门,在往执政府走。到了东西牌楼,他才赶上队伍,队的
前端已经到了执政府。游行的人和看热闹的人有好几千,街上拥挤得水泄不通。立夫下了洋
车,在宽广的人行道的土地上往前跑。
  到了总理衙门的入口,他从院子外站着的几千学生中,往里挤进去。他听见尖锐的来福
枪声。一听到射击声,学生开始尖声喊叫,向大门涌过去。这时早埋伏好的段祺瑞的卫兵,
从各处角落里跳出来。他们枪上带着刺刀,另有拿着单刀和短刀的,一齐挡住了大门,向逃
跑的学生连劈带砍。又放了一阵枪。学生已经中了埋伏,入了牢笼,后路已被截断。出现了
空前的大混乱。立夫看见青年男女学生被砍,被刺,被踩在地上。他看见一个魁梧高大的卫
兵,脱去了上衣,一边挥舞铁鞭,一边发狂般大笑。铁鞭是中国以前的武器,是一串有节的
钢刃,每一段有六、七寸长,合起来这件兵器有三、四尺长。这铁鞭挥舞起来,削掉了人的
鼻子,前额,手,胳膊上的皮。但是群众仍然往那鬼门关上挤,因为后面有兵用刺刀连刺带
戳,向前追赶他们。立夫被挤在群众的边缘上。他看见一个卫兵在他前面挥舞着一条沉重的
铁链子。立夫把一切付之于命运,往前冲去,听任毁灭。那条铁链子发出震耳欲聋的一声,
打上了他的右踝子骨,他想他的右脚一定打断了。但是他还往前挤,脚下踩着了一个躺在地
下的人。卫兵们现在似乎打得筋疲力尽了,过了好久才再向群众的血肉之躯逞凶,但是凶险
程度已大为减低,只有个使钢鞭的人,不显疲劳,因为人渐渐稀少,他更有较宽敞的地方施
展,他用有节奏的吼叫配合着钢鞭的响声,再找人逞凶。
  进了院子的大约有三百人,二分之一当场死亡,受伤的将近两百。只有一小部分,大概
五十人,夹在人中间,被别人挡住,才没有受伤。在门外,立夫瘸着走了几码远,倒在地
下,爬起来又瘸着走了几码远。四周围躺着的都是受伤的男女学生。哈德门大街都是些心惊
胆战的看热闹的人,一行一行的洋车拉走受伤的青年男女,他们身上脸上还在流血。原先在
碧蓝的天空飘扬的白布旗帜,现在扔在地上,踩得又是泥,又是土,又是血。
  立夫觉得一阵剧痛,一看右脚还在,一股子血染湿了他的长袍儿、袜子和鞋。他叫了一
辆洋车回家。
  陈三,在立夫前头,到了执政府大门,无法进去。他听说阿满的学校在前头,大概在院
子里呢。等他听见枪声,看见学生受到攻击,他立刻跳上自行车,赶紧去告诉木兰出了事。
那儿离木兰家很近。
  家里午饭已经摆上,正等着阿满回来,木兰正在喂阿眉。她一看见陈三的脸,陈三还没
开口,她手中的饭碗已经掉在地上。
  荪亚在屋里,赶紧问:“怎么回事?”
  “卫兵向学生开了枪!我和立夫哥去找阿满,我进不去。”
  木兰问:“她在哪儿哪?”
  “我不知道。那边儿乱得利害。学生们都想跑出来。您知道,我不是想吓唬你们,可是
我听见里头哭叫……”
  荪亚大喊:“来,咱们一块儿去。立夫在哪儿呢?”他们立刻坐着洋车赶去,希望能在
道儿上碰见阿满回来。等他们到了屠杀的现场,那景象真像停战后的战场。附近胆小的商人
还关着店门。卫兵,已经做完了好事,已经完全不见了。有些学生的亲友现在走进大门去。
有一个荪亚认识的美国教授,正在找他的学生。
  那个美国人说:“这样的屠杀,不管在哪个美国城市,也立刻会引起革命的。”
  荪亚和木兰没工夫听他说话。他们在躺在地下的尸体之间走。在三十几个男生的尸体之
旁,大概有十五个女生的尸体,有的躺在地上,有的倚着墙,姿势是奇形怪状。荪亚看见一
个死尸坐在另一个死尸上面,眼睛向他瞪着,他赶紧转过头去。不久,看一个尸体在另两个
尸体下面移动。木兰把女尸体一个一个的看时,找不到阿满,不由心里又燃起了希望。
  然后,又看见院里拐角儿处有两口新棺材,靠近一个高台子。政府当局居然那么周到,
竟然事前准备好了棺材,不过他们只愿供给两口棺材而已!她往前走近时,看见阿满的小身
体,躺在一个棺材里。
  木兰哭出来,横倒在棺材上。
  荪亚低下身子摸女儿的脸和手,还没有凉。有人把她抬进棺材去的,她也就是在棺材旁
被枪打死的。一个嘴角儿上还有一股子血往外流。荪亚把尸体抱出来,自己坐在地下,把尸
体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木兰开始号啕大哭,听之令人心碎。
  她哭着说:“哎呀,我的孩子!”
  木兰一拉女儿的手,还温,还软,她问:“还有没有救?”
  荪亚把眼扒开,就一直开着不动。打开她的衣裳,脖子的背后有一个子弹伤口,内衣都
被血染红了。那个美国教授走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只低下头看了看眼珠子,听听心脏的声
音,摇了摇头,走开了。
  木兰还坐在地上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她的脸靠近女儿的脸,不肯离开。
  阿满学校的校长走过来,想说几句话,但是话又有什么用?阿满旁边另一个死的,也是
他的学生。受伤的多少,他还不知道。他认为阿满最年轻,站队也站在最前面,所以是最先
遭射杀的。
  木兰不肯走,一直紧抱着女儿的尸体。荪亚立起来告诉陈三去喊洋车拉他们回家去。荪
亚,伤痛万分,两眼无神,抱起孩子的尸体,校长和陈三把木兰拉起来,一齐回家。
  莫愁,环儿,还有珊瑚,慌慌忙忙来到木兰这儿,听说立夫已经回到家里,右脚踝子骨
受了重伤,不能走道,现在躺在床上,已经去请医生。
  袭击无抵抗力的爱国青年,予以史无前例的大屠杀,震动了全国。段祺瑞的安福系政府
正好在三十三天之后垮了台。在四月二十日,段祺瑞辞职,安福系的政客都躲进了天津的日
本租界。但是在安福系统治的最后一些日子,却留给革命的中国一件要记忆的事,那就是在
民国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在日本的刺刀支持之下,安福系的政客又再度在北平出现。
  阿满只是一个小女孩子,是残忍的谋杀凶手刀枪下偶然的牺牲者。但是在三个月之后的
革命里,好多爱国的青年,却抱定决心牺牲自己的生命,使中国再生,使中国复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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