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素云伴舞银屏得祭 姚老归来木兰南迁
下一个月,六月,木兰染患痢疾,差一点儿一病不起。她现在进入了生活里最伤心的阶
段。过去的两个月,耗费了她的元气,消化不良,比从前瘦多了。阿满的死,在她心灵上留
下了深深的创伤。几乎一年还没有恢复愉快的心情。
家里人也全都改变了。只有一个人没有改变,那就是曼娘。其实,曼娘也老了一点儿,
可是在木兰眼里,曼娘始终是木兰从小就崇拜的那么美那么心肠好的曼娘。曼娘的养子阿瑄
现在已经大学毕业,在天津海关做事。阿瑄敬爱曼娘,就犹如对自己的生身之母一样。他也
学到母亲那高尚精细的态度,和同时代的其他青年大不相同。
北京恐怖声中,经亚逃走了。立夫被捕之后,他恐怕自己遇到麻烦,情形较为安定之后
才返回北京。爱莲和丈夫在一起,不在家中,不过没离开北京,有时回家探望一下儿,现在
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给妹妹丽莲物色到一个丈夫,也是个西医,所以桂姐的两个姑
爷都是西医。桂姐的头发已经发灰,人也发福了;但是看见两个女儿婚姻很美满,自己无忧
无虑,若说她做了祖母,看来还不像呢。她不愿各处去,这是她享福的时候了,因为她年轻
的时候儿很辛苦,她现在还兴致勃勃谈往事,年轻一代听来觉得很有趣。可是她和曾太太比
起来,曾太太在晚年显得更好看。曾太太年来多病,但是脸上依然清秀而精明,一看就知道
年轻时很美。她俩之间,有这样不同:曾太太还描眉擦粉,但自曾先生去世之后,桂姐就不
再化妆了。
除去曾太太尚在之外,曾先生和木兰的母亲去世,木兰的父亲离家修道,木兰觉得自己
责任重大。阿非已经成年,他可以照顾自己和宝芬。他夫妇自英国回来之后,完全是现代时
新派,生下的婴儿也由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护士看护。
因为北京还是动荡不安,在军阀压力之下,立夫也许还有二度被捕的危险,所以他接受
劝告,暑假中离京赴沪。在北方,奉系张作霖的势力日形扩大。
立夫究竟要做什么,颇难决定。国民革命军已经自广东开始北伐。黛云、陈三、环儿,
已经到南方参加国民党的工作,他们参加的党的工作是很重要的。莫愁坚持立夫必须放弃政
治活动,专心从事学术研究。她想限制立夫,不让他参加国民革命军的北伐,这实在不容
易,不过她成功了。有时候儿,莫愁的决心硬如铁石,她丝毫不考虑别人的观点,只坚持自
己的想法,即使招惹不快,也在所不惜。她已经做了最后决定,硬是不许丈夫涉身政治,决
定就是决定,不能动摇。立夫的家要搬到南方去,这也大致成了定案。
木兰躺在床上,思索自己,思索和自己亲近的人——就是荪亚和剩下的两个孩子。孩子
还小,婆婆年老多病,全家的重担在她身上。她想离开,但是办不到。
荪亚对她态度冷漠,是为了什么,她知道得很清楚。她晚上单独到监狱里去看立夫,隐
瞒着没告诉他;立夫怕引起了误会,也没把这件事告诉妻子。但是立夫获释之后,那天晚上
吃饭时,人人向木兰敬酒,恭维她在营救立夫这件事情上她的功劳,这时,荪亚才听说木兰
把珠串拆散去作打点之用。荪亚明白,珍珠,从钱的观点上看,木兰是认为无所谓的,即便
是她嫁妆中很稀有的珍珠,也是无足轻重的。木兰和立夫是朋友,他自然知道,自然她没有
不去营救的理由,但是立夫监禁期间她分明有点儿激动过甚,太有点儿失常,关心也太过
分。荪亚和木兰还是寻常一样和美,只是彼此之间,总是有点儿什么没有说出口的事情。
再者,荪亚开始越来越注意钱,自己也开始从事一些小营业。古玩店的利润很大,他对
股票投资也越发有兴趣。现在他正是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性格上发展出独断自得的态度。
青春时代的轻松愉快的心情,轻视金钱地位那样诗人逸士的胸怀已然消失。在他精神上的这
种变化,多少表露在他的脸色上,这就颇使木兰难过。她很怕这种卑俗现实的态度的渣滓,
会存在丈夫的灵魂里。
木兰病时,曼娘来探视,第一次发现他们夫妇吵嘴。
木兰说:“我还是愿意离开北京。”
荪亚说了一句:“你为什么老是安定不下来?”
“阿满一死,我就告诉过你我要立刻离开北京。”
荪亚说:“你知道立夫就要搬走了。”木兰饮泣不言。曼娘插嘴说:“她现在身体这么
软弱,你要对她温柔一点儿才是。”
木兰抬起头来,看看丈夫,仿佛恳求般的说:“荪亚,你应当记得几年之前,我们说过
放弃这种富家豪宅的生活方式,到乡间过一种草木小民的淳朴生活。我说我愿意做饭,自己
洗衣裳,有你在我身边就好。我只需要过平安日子,我能不能过平安日子呢?”
丈夫回答说:“咱们怎么办得到呢?妈还在,已经年老,怎么能放下不管呢?我哥哥和
曼娘怎么办呢?这都是你的情绪不稳。”
木兰说:“荪亚,我原以为你会懂得我的心。”她的病使她的声音非常的柔和,非常的
低。
看见妻子生病,又这样恳求他,荪亚说:“好吧。我答应你。可是母亲年岁这么大,不
能离开不管哪。”
木兰很谦顺的说:“荪亚,你只要肯答应,我一定等。”曼娘说:“荪亚,我做大嫂
的,说几句话你别介意。你是个瞎子。你是天下最有福气的人,但是你自己并不知道。有这
么个太太,愿过一个简单的小户人家的生活,愿为你做饭,洗衣裳,教育孩子——这是平常
人能得到的福气吗?你好像并没有把这个看得多么珍贵难得。你不了解女人。你也不了解遇
到阿满这件事受打击多么大。”
荪亚现在仿佛受到了感动,心也软了,转过去对妻子说:
“妹妹,你要原谅我。”
曼娘又对木兰说:“荪亚说的话,也有道理。从孝道上说,我觉得妈妈还在,你们撂下
她也不应当。”
等木兰恢复到可以出去的时候儿,阿非和宝芬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这次请客有双重
目的。阿非看见姐姐非常伤心,人又消瘦,存心让她散散心,所以这次请客是庆祝姐姐的康
复。第二是,立夫由上海回来度假,不久就要和母亲、妻子搬家到南方的苏州去住。在苏州
他们有一家茶庄,而且在苏州立夫已经租到很好的一栋房子。因为经亚也已经回来,于是邀
了曾家全家。曾家来的人有曾太太、桂姐、曼娘、曼娘的母亲,阿瑄、荪亚、经亚、暗香、
素同、爱莲、丽莲、丽莲的丈夫北京协和医学院的王大卫医师。在姚家和孔家这边儿,有冯
舅爷、冯舅妈,红玉的两个弟弟、阿非、宝芬、珊瑚、立夫、莫愁、博雅。这真是个家庭大
聚会。只有傅增湘先生和傅太太算外人。
他们在北京饭店吃饭,饭后要跳舞。在那么多人之中,只有七个人能跳舞,男人里就是
经亚、阿非、素同、王大卫医师;在女人里只有宝芬、爱莲、丽莲。其余的人只能做壁上
观。爱莲和丽莲,现在嫁给了西医,生活在说英文的环境,都起了英文名字。
这是曼娘第一次在洋饭店里吃饭,也是第一次看见摩登人物跳舞。倘若她公公曾文璞先
生还在世,她就不会去了,现在曾先生已然作古,她倒很想看一下儿跳舞。在她看来,那完
全不遵守古礼了。但是她现在是个中年的妇人,她以为,同时曾太太也以为,她过了受青春
诱惑的危险时期了。
因为在外国饭店里,阿非、宝芬又是摩登人物,已经摩登得夫妇分桌坐。洋人的这种风
俗习惯极其荒唐,简直不可饶恕,恐怕其原因,是洋人特别重视男女恋爱和闹风流韵事的缘
故。木兰感到惊异,但是阿非说:“在这种洋地方儿,我们若不笑,谁会笑?”再者,他们
坐的是一个长条儿桌子,若想像坐中国圆桌那么自由谈话,就办不到。向邻座的女人说话,
而不是自己的太太,也的确够怪的。王大卫和少数几个男人,则真正和邻座的女人谈起来,
别的男人则并没说话。别的女人也都不说话,而静静的坐着,眼睛尽量往别桌上的女人那里
望,或是和自己邻座男人一旁的女人说话,这样一来,当然并不舒服。
立夫和傅先生坐在一头儿,靠着宝芬,木兰和莫愁坐在另一头儿,挨着阿非。曾太太和
傅太太坐在中间,正对面。荪亚坐在他母亲和曼娘之间。暗香对着曼娘坐,是靠近阿非坐的
那一头儿。桂姐和她女婿王大卫挨着坐。
木兰还是软弱苍白,虽然全桌气氛轻松愉快,她说话不多。她点着一支纸烟,但是并不
爱抽。荪亚想和曼娘说话,但是她很紧张,怕犯错儿失礼,所以对荪亚的说话没有多少回
答,他只好向对面他母亲和傅太太说话。
这时候儿,中国女人忽然不穿褂子裙子了,改穿旗袍儿。木兰和莫愁自然也穿着入时。
莫愁穿着一件白色的旗袍儿,但是很宽大,因为她怀着孩子,已经七、八个月。木兰的旗袍
儿是桃红色,用三条儿黑辫子滚的边儿,使她的身段完全改观,她丈夫看着也大感新奇。因
为穿褂子裙子时,她身体的轮廓在腰以下就被褂子的下端遮住,现在穿上旗袍儿,她那身段
儿的自然之美完全显露出来了。
几个极端摩登的女人,已经开始只穿奶罩,露了胸部。曼娘是向木兰借了一件衣裳在今
天宴会上穿,所以她看起来和平常她自己就大为不同。她不住的看那几个穿时髦儿晚礼服的
女人,她吃一口东西,很快斜过去看那几个女人,又赶紧羞得低下头,然后又抬头看。赶巧
有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的洋女人,穿着闪亮的夜礼服,在他们的桌子前走过。她看见正前
面两尺外,一个完全的赤背。那时她刚用叉子从肉上铲起一小口东西往嘴边送,她的叉子从
手里掉下去,呛啷一声掉在盘子上,她发出了老鼠般的一声尖叫,倒吸了一口气。那个洋女
人转身看了看她。曼娘向来怕见洋人,用小鹿的眼睛似的目光,很害怕的向上望。
在用餐时,有几对已经开始跳舞。傅太太和曼娘坐的正是斜对面,看见曼娘的嘴唇因激
动与惊奇而颤动。然后她又把眼睛低下去看自己前面的菜,仿佛即便望一望那跳舞的人也是
违背道德的。吃饭之后,王大卫和素同刚开始去跳时,曼娘才认为她看一看并不算不正当
了。丽莲身材苗条,跳得很好看。她回到桌子上来时,脸上发红,她看见曼娘瞅着她微笑。
阿非来请宝芬去跳,宝芬的座位暂时空了,立夫向荪亚招手,让他过去坐。刚才立夫和
傅增湘先生说迁到南方去的计划。今天他到北京饭店见到荪亚时,觉得荪亚对他冷冰冰的。
这是他第二次注意到这种情形,因为第一次他从监狱回来遇见时,他也注意到荪亚对他变
了。但是现在他要走了,这次请客也主要是请他,他们遇见时,荪亚应当对他说几句话。见
老朋友对自己冷淡,或是多年不见之后看见老同学,自己非常热诚,而发现对方却无丝毫亲
热表现,再没有别的事使他伤心如此之甚的了。又像看见一片美景,使人心神振奋,而同游
者却木然无动于中。不过在自然风景方面,玩赏的人还可以自得其乐。在友情方面,则以相
互感应为基础,否则便无友谊可言,对方若无反应,则犹如美景消失,又如同儿童看见玩具
破碎了一样。所以立夫一看宝芬的座位空出来,他就招手叫荪亚过来和他以及傅先生一同谈
话。荪亚过来坐下,和他们俩闲谈,一如往常,立夫心里才觉得舒服一点儿。木兰的眼睛一
边看跳舞,一边不断往这边望。
宝芬舞罢回来,一看座位上有人,她就坐在荪亚的座位上。过了一会儿,经亚过来请她
和他共舞。那天晚上,她穿着打扮,十分漂亮,又是到场的女人中最年轻的,经亚新近和国
外回来的留学生时常过从,他今天穿的是西服,他修长的身材以及巧妙的步法,引导着宝芬
翩翩而舞,宝芬看来真是艳光四射。
在舞池里,中国人,外国人,年老的,年少的,杂沓共舞。好多欧洲人和身材苗条而稍
为矮小的中国女人跳。说来也怪,好多旧式尊孔的官吏和银行家,并不反对跳舞,倒是喜爱
跳舞。两个中国老年绅士,穿着长袍在里面跳,特别引人注目。其中一个身体圆而短,脚上
穿着中国的平底鞋,仅仅在地板上转圈儿走而已。他是走呢?还是舞呢?简直没有分别,只
是一只胳膊伸出来,另一只胳膊围绕在女人的腰上而已。
经亚靠近这位老年绅士时,他一瞥见了那个女舞伴,浑身震惊了一下子,原来那是素
云,他离婚的妻子!但是素云改变了很多。他俩分手不过七年。素云显然是没有看见经亚,
转眼她又消失在人群中了。
宝芬注意到经亚突然一停,问他:“怎么回事?”
经亚又恢复了舞步之后低声说:“是她!”
“谁?”
“我的前妻素云。”
宝芬以前还没见过素云,现在想仔细看一眼。经亚说离开舞池,但是宝芬说:“为什
么?你怕她?”
他说:“不是,不好意思。”
他俩于是又接着跳,宝芬叫他跳近那个圆胖老绅士身边去。她算把素云的脸瞥了一眼,
走近的时候儿,她看见素云戴了好多钻石,穿的是非常贵的衣裳。纵然如此,她的表情却显
得有一种饥饿不满足的神情,因为面露怏怏不乐之色,脸上干枯失润,是永远不能再幸福快
乐的憔悴。眼睛周围有深的皱纹,两颊不红润。纵然眼睛上不失尖锐的光芒,表情的抑郁寡
欢,使涂上唇膏的一点朱红,显得多么不相配!
他们越来越近,素云看见了离婚的丈夫。她的眼光突然闪亮。那只是一刹那。彼此没有
打招呼的必要。她以敌对的眼光看了看经亚那极为美丽的时髦舞伴。宝芬向她回看了一眼,
看见她胸膛上那巨大的钻石饰针,和她脸上那不自然的微笑,那当然是无法动人的,令人觉
得那样的笑容和她的脸无法配合。
宝芬向经亚低声说:“微笑!笑出声来!尽量显出快乐的样子。”
但是后来看不见素云了。他们回到桌子上去,告诉别人这件惊人的消息。
曾太太说:“你没看错吧?”
经亚说:“当然是她。以前的太太我还不认得!她和那个穿长袍儿的胖老头儿跳舞呢。”
这话传到全桌,片刻之后,每个人都伸着脖子往舞池里看。
木兰问:“那个胖老头儿是谁?”
没人知道。阿非问茶房。茶房说:“那是吴将军。”
阿非说:“吴佩孚不跳舞。”
“不是吴佩孚将军。这是奉军里的吴俊升将军。他们已经来到北京。现在住在北京饭
店。”
木兰问:“和他跳舞的那个女人是谁?”
“那是他第五、第六,也许是第七个姘头。谁知道究竟是第几个?”
“她和吴将军住在一块儿吗?”
“不是。吴将军和他的三号儿半住在一起。那个女人住在隔壁房间。”
木兰、莫愁、暗香,都倾耳细听。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三号儿半是他最喜欢的姨太太。她现在坐在那一头呢。
她非常时髦儿,非常好看。”
阿非问:“为什么她叫三号儿半呢?”
“噢,她应当是四姨太太。不过,她虽然公开和吴将军住,她又是别人的姨太太。他们
三个人常在一块儿吃饭。”
木兰问:“三号儿半也跳舞吗?”
茶房回答说:“跳。”
“为什么今天晚上没有跳呢?”
“我怎么知道?”
虽然宝芬、爱莲、丽莲又跳了几次,是打算走近一点儿看看他俩,素云再没和那个胖老
头儿跳舞。
过了半点钟,他们看见吴将军从远处的角儿上立起来,走出屋去,随后跟着素云和另一
个女人,他们都看出来是莺莺。
素云往外走时,回头往这边儿看,似乎是看见了他们。
那三个人走后,他们用不着那么低声细语了,他们刚才说话就仿佛对方会听得见一样。
莫愁叫阿非从茶房嘴里多打听点儿吴将军和那个女人的情形。茶房走过来,很愿意告诉他
们。他走去问了问别的茶房,回来告诉他们说,吴将军三天以前才来到北京的。三号儿半和
他同住,三号儿半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莺莺,莺莺同时是一位牛某人的姨太太,但是
已经献给吴将军了,而这个莺莺的丈夫,正是吴将军的心腹。那个瘦一点儿的女人不是别
人,就是牛某人的妹妹。那个茶房最后说:“您想姓牛的在吴将军手下做事,那地位还不稳
吗?全是一家人。”
阿非问:“他们来北京干什么?”
茶房回答说:“还不是玩乐?他们贩卖大烟也赚足了。他们在天津的鸦片公司,在天津
也算第一流的,在日本租界里。他们钱太多了,在天津有几家大饭店,在那几家饭店里,客
人可以抽大烟,有日本人和吴将军保护。我一个朋友的哥哥在天津一家饭店做事,什么事都
知道。我给您说个笑话儿。每一个姨太太,将军都给她们买了一辆汽车,每一辆汽车都可以
用来运‘白面儿’(海洛因)。女人来来回回带那种东西最方便。她们都有个简单的执照号
码儿。警察背得过,所以她们非常安全。三号儿半的号码儿是三○三。一天,有人在后头加
上了一个符号儿,成了3031A2,正好是三号儿半。天津人人拿这个当笑话儿说。那个
瘦女人叫白面皇后。您记住我这句话。那种黑心钱,来得容易,去得容易。她没有好结果。
不过我跟您说的话,可千万别跟外人说。”
阿非赏给他一块钱的一张票子,微微一笑,让他走了。这一群人直待到十一点钟才回家。
不但莫愁坚持她丈夫当专心致力于学术研究,甚至木兰也同意他不要再从事政治活动,
因为他天性不适于政治生活。立夫在这几个人包围之下,他算屈服了,并且在民国十七年早
秋,莫愁新生的孩子才一个月大,他们南迁到苏州。在苏州城外河边上一栋独立的房子中,
立夫和图书仪器共度时光。
不过他读书的时间多,做实验的时间少。
在那个河道桥梁纵横的古老城市之中,立夫坐拥书城,潜心攻读。再没有别的地方比苏
州更适于研究学问了。苏州的居民对传统的生活,琐谈闲事,吃小吃儿,十分满足,他们制
定了一条法律,不许汽车进入城门。当地的父老,在一年之后,甚至于反对使苏州做江苏的
省城,让镇江去享受那份荣誉,因为做了省城就会有军队驻扎,而附近必有战事的危险。苏
州的居民但愿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愿与闻天下事。
在那个古老安宁的城市中那样恬静的角落里,也许人以为会平静无事。但是立夫发愤治
学,却常感急躁。可以这样说明,他对木兰叫他研究的甲骨文极有兴趣。研究这种古代的图
形符号,辨认尚未经别人辨认出来的图形,观察比较字的变体,追究这些字转变进化成孔夫
子时代的形状,的确是时时有真纯的喜悦。这项研究工作也非常重要,因为甲骨文代表中国
字最早的形状,能时常有助于中国字的历史和宗教风俗的解释,也会引起文字和宗教风俗等
学说的修正。没有一个古文字学家会在这方面最新的钻研落了伍,还够得上称为现代的。立
夫研究的结果,有不少独特精辟的看法。
这门学问方面的严肃,并不是直接使他有时会狂喜会易怒的原因。对他来说,古文字学
的研究是一种特殊感情的忏悔,是逃避别种感情的方法而已。首先,国民革命军正在北伐。
陈三,环儿,黛云,正在革命军中工作,由于党内青年一代的工作人员在军队未到之时,就
先去宣传,获得民心倾向革命,唾弃军阀,革命军正在逐城攻取,势如破竹。环儿由前线寄
信回家,总要一个月才到,信上有几个不同的发信地址,因为正在继续北进。数月之内,革
命军已然克复了几省,克复了汉口。上海、苏州还在老军阀孙传芳控制之下,立夫势须十分
谨慎,因为凡是同情国民党的很容易遭受逮捕。在上海,老百姓手里有国民党的传单就会被
捕,其实那传单是街上陌生人散发的。立夫每逢收到环儿的信,就细心看信封,看是否经过
人检查,或是文句经过人窜改。信里越是热心描述国民党的胜利,一路之上同志间的友爱快
乐,立夫就越发不能安心。
另外,并不是有意,而是自然而然的,他眼前老是有木兰的影子,一直使他不安。他一
直感觉到木兰是在等待他那甲骨文著作的完成。在这种伟大的热情的力量之下,他是决心要
写出一部最深入、最富有权威性的甲骨文著作。古人称之为“决堤改流”,现代人称之为
“升华”作用。第一年,木兰写给妹妹的信里,最后附有向立夫致意,后来在她信里这种问
候逐渐减少。立夫常让莫愁在给木兰的信上代他致意。木兰看那些信的问候,似乎没觉得是
出自立夫的意思。木兰的话常在他耳边出现:“即便是积年累月,也要写出甲骨文方面最好
最卓越的著作。”他想把木兰的话和声音从他头脑里用手掠开,正如木兰在杉木洞中用手掠
开前额上的一绺头发一样,刚一掠开,又被树林的微风吹过来,并且带有阵阵杉木的香味。
木兰的这几句话是立夫还没离开北京之时说的。莫愁和立夫去看木兰,荪亚没有在家。
莫愁有一个习惯,就是在出外老早之前,就整理东西,因此会有一天空闲的快乐。木兰提议
在他们离去之前,要到他们以前从未去过的一个地方去看看。
木兰说:“还有什么地方儿比什刹海好呢?”
什刹海是木兰和立夫多少年前去看洪水的地方。那一次莫愁在家没有去,是在家给立夫
烫衣裳,他们那时都还没有订婚。于是一同去那个老地方,进入那个老饭庄子会贤堂,坐在
那个老走廊下。赶巧也是同样的月份。远处还看得见鼓楼和北海的小白塔。
他们说的话并无任何重要性,只是感触良多。木兰一向把和立夫度过的刹那,全都深记
在心。她回想当年初来此地,正好二十年以前,她父亲和红玉都在。她父亲今在何方?他已
经一去七年,父亲若还健在,三年以后就要返回北京了。她想到红玉的跳水自杀,又在悲伤
的心情之下和妹妹谈起来,她眼里有眼泪。莫愁以为木兰这样多愁善感,太不适宜。木兰也
提到自己有南迁之意,但因婆婆年老多病,实在难以成行。
这时大家都谈到立夫到南方之后的治学计划,木兰这时对立夫说出了写那部巨著的话。
立夫对木兰用戏剧式的努力使他从监狱里获得释放,他也只用普通道谢的客套话表示谢
意而已。但是后来他思索那冒险的含义,他的感受很深。他想起了木兰和她单独在监狱的夜
晚木兰所说的话,那是在去见王司令官之前。木兰说:“我会不惜更大的牺牲救你的命。”
万一王司令若像那奉军司令之对付高教授太太,那该怎么办?木兰会不会牺牲了她的贞洁救
他的命呢?木兰,他知道,一向不受习俗的思想的拘束,也许她会不惜一切!这个问题自然
不能问,只好藏在自己心里。他记忆中那伟大的爱情的考验,他无法摆脱,那爱情变了形,
成了他感情的动力,倾注在学术研究上。
立夫和木兰都对莫愁很忠实。在他工作时,每逢木兰的眼睛和声音在他心里出现,他就
有一种犯罪的感觉。在人的心灵隐蔽的深处,社会上的批评是达不到的。
莫愁也感觉到这种情形,但是她处理得非常得体,以致不会有流言蜚语发生,使丈夫和
姐姐不会受到伤害。她从来没露出嫉妒的感觉。木兰几年前在她订婚前说过:“妹妹,你比
我有福。”这话的意思,她现在明白了。但是她对姐姐和丈夫知之极深,信之极坚,所以每
逢她接到木兰的信,她就告诉立夫木兰的近况。姐妹两人经常通信,但是莫愁比木兰写信要
多一些。
在北京,木兰和丈夫,两个孩子,比以前过的日子更为平静。一向忠心耿耿的锦儿和她
丈夫还照旧伺候他们。阿通已经上学,现在上学平安无事,因为三月的屠杀之后,一切学生
游行完全停顿。狗肉将军张宗昌正在当权,学校的老师和做父母的,谁也不愿冒险惹事。
木兰抱着半听天由命的想法,也在半满足的心情之下,安定下来过一段平静的日子。毫
无疑问,她并不快乐。她心里现在也认清了把年老多病的婆婆留在北京不管,既于理不应
当,事实上又不可能。北京已经对她失去了可爱的魅力,但是她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庭院,
对她还是一样的熟悉亲切。一次,她向荪亚承认,倘若她在南方重新建立个家而离开他们,
心里也是很难过的。
既然探监那件事情已成过去,木兰也同意继续暂住在北方,荪亚对她也一如往常。她对
丈夫也还算满意,只是他把钱看得太重,她把这种态度称之为“俗”。荪亚脾气极好,不管
遇到什么事情,他紧张一下儿也就过去。实际上,跟这样丈夫相处才更容易。荪亚的个性是
圆的,立夫的则是方的。荪亚实际,客观,无雄心大志,爱妻子,对孩子温和,大部分家庭
的事情由妻子作主,立夫在这方面自认为是应合时代潮流。可是他的心情愉快,并不平衡,
他谈纯粹的理论,有时候儿他把工作看得比家还重要。荪亚常陪同妻子去买东西,对妻子买
的东西也喜欢看看,立夫则绝对不这样。莫愁深知丈夫的性格,因此完全适应他。丈夫激动
时,她持之以稳静;丈夫情绪软弱柔顺之时,她才坚持己见。这并不是说木兰在丈夫方面问
题比莫愁小。以后自然可以看得出来。立夫虽然任性急躁,他给莫愁的问题倒不复杂,只是
让莫愁必须费心提防他以写文章招祸而已。
现在木兰开始对自己的肉体发生了奇特的爱。她晚上洗澡时,总是欣赏自己的玉臂玉
腿。她爱多用西洋的面霜和香水,多用西洋精美的香皂。她心中颇以自己的青春美丽而自
负,同时又深恨驻颜乏术,美貌无常。她现在依然年轻,略小的骨架使她看来娇小玲珑。她
那一头秀发,一丝没有稀少,她也像时髦儿的女人一样,不再隐藏乳峰的丰满,也开始戴用
奶罩儿。锦儿给她从一个乳母那儿,每天早晨早饭前和晚上睡觉前,各弄来一小碗人奶给她
饮用,据说这样能保持肉皮儿细嫩。
但是她知道身体的美不能永远保持,并且有时觉得自己软弱而愚蠢,由于有一个肉体,
自己受役于冲动,受役于情感。她救了立夫的命,虽然由于自己显得不顾一切,因而惹人猜
疑,但她并不后悔。她知道自己是感情用事,也许是愚蠢,也许同时又是英雄行径,但是她
觉得自己仍然是个软弱的女人。她的感情越强烈,越觉得自己软弱。立夫若不是自己的妹
夫,她会和他形成什么关系呢?她越想自己是个有生有死的凡人,越羡慕那些半透明没有感
情的小玉石动物的不朽。因为自己的肉体既给自己快乐,又给自己痛苦,她就尽情贪求快
乐,抵消痛苦,追求快乐的感受。所以她有时候对荪亚很热情。但是她的纵情于色欲还有想
象的一面,她苦于无法描写。
只有锦儿知道她对立夫的感情,和她对自己肉体百般的调养珍惜,锦儿知道这一切秘密。
曼娘现在又搬回静心斋,妯娌三个人住得更近,成个三角形,曼娘的院子在后,木兰和
暗香的院子在前。自从曾先生去世之后,仆人们已经解雇了不少。有的庭院没有人住,屋里
摆的盆花儿已经减少,空地上的一片花园儿,摆在那儿任其自然生长。仆人少,宴会也少,
也安静了许多,木兰反倒更欢喜。曾太太身上的隐痛加剧,健康也大不如往常,但是看见三
个儿媳妇和两个儿子在她身边和睦相处,心里很高兴。她总是偏向着木兰,木兰对婆婆的感
情,似乎比对生身之母的感情还深。
在婆婆病中,曼娘全副精神伺候她,暗香有一度管理家事。但是她还不能发号施令,因
为她过去曾经一度和几个年岁较大的仆人地位一样。所以在她的情形上说,能服从者必能领
导,这话并不对。对两个妯娌,她甚至不能坚持自己的主张,常常最后说:“还是你们对。”
经亚觉得她脾气特别柔顺,也最容易讨她欢心;她觉得经亚特别慷慨,对她又特别体
贴。她很快乐,又生了一个孩子,是女孩儿,她已经请老父亲一同居住,住的地方就在她那
院子和木兰的院子之间,就是那位山东泰安时期的家庭教师方老先生原来住的,不过这位老
师早已去世。因为水利局的经费已然用光,机构解散,所以经亚现在暂时赋闲,在政府时常
改变之下,他和一般吃官家饭的人是同一命运。但是因为对商业特别审慎,他把钱投入有海
关收入为保证的公债,所以往往可获厚利。
曾太太身上的隐痛更行加剧,她现在有两个西医女婿,所以找素同和王大卫来看病。他
俩怀疑是癌症,在住院期间,试过几种治法,荪亚和经亚天天去探望,三个儿媳妇轮流陪
伴。她对人生的态度是这样,住医院如同在家一样,她总是尽量压住呻吟,大痛则小声呻
吟,小痛则隐忍不呻吟。守在病床边最多的,是木兰;但是暗香哭得最多,因为她从经亚嘴
里听说他妈的病是不治之症,只是时间上拖多久而已。有一次,看见暗香哭,曾太太说:
“哭什么?我周围是两个好儿子,三个好儿媳妇,两个女婿,七八个孙子。”
一天,孩子们都在,她对他们说:“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比一般
人过的日子好,活得快乐。给儿子娶媳妇,我也挑选得不错。只有素云给我添烦恼不少,不
过那已成过去。家里的房子是你父亲做侍郎时买的,现在跟咱们的生活和收入,也不相称
了。咱们用不着住这么大房子。把正院子租出去,你们若能有个小点儿的房子,就索性卖了
吧。你父亲留给我差不多两万块钱现款,还在银行里。给我办丧事,用的不要超过两千块。
拿五百给雪花,因为她伺候了我一辈子。咱们现在不能再留她了,帮着她找个好事情做,或
是帮助她做个小生意。叫别的仆人走时,也都要给他们点钱,三十、四十的都行。这事由木
兰做主。你们知道,厚道的人有福。把我埋在泰安,和你父亲在一块儿。桂姐,你不用愁,
两个女婿会照顾你。”
她的两只含泪的老眼,以亲爱的眼光看着围绕在床边的孩子们。几天之后,是民国十七
年三月十一,她去世了,年五十九岁,嘴唇上还露出美而恬静的微笑。
回家安葬现在是办不到,因为山东过去几年在张宗昌的糟踏之下已经毁烂了,乡间土匪
遍地,上有荒唐浪荡的省长,自然下有贪污腐败的县官儿。好人也不肯来,也不能来在瞎字
不识的军阀之下做事。但是现在真正不能移灵归葬的理由,是胶济铁路正在日本海军占领之
下。
在华盛顿会议上,日本被迫将山东交还中国。现在国民革命军已然把长江流域控制巩
固,又继续北伐。先头部队在四月到达泰安,数日之后,即把省城占领。张宗昌和奉军退守
德州。日本海军存心阻挡革命军的前进,以保护日本人的生命安全为借口,遂登陆山东并占
据胶济路。日本有两次轰炸曾家的故乡,他们最凶的轰炸那一次,在济南,中国人三千六百
五十二人丧生,据官方财产损失估计,为两千六百万元。并且有九百一十八名国民党员被
捕,并予监禁,日本海陆军把革命军政治部的外交官蔡公时挖眼,割鼻,割耳之后,把他和
他办公处的同僚一齐谋害。这是济南惨案,日本违反了九国公约,美国提议调解,为日本所
拒绝。
在日本这件野蛮凶残的行动之后,紧接在六月四日,日本人又在南满铁路皇姑屯日本军
岗哨警戒的地方,以电线触发铁道交插处的地雷,炸死奉军军阀张作霖,同车几个东北将军
也一齐丧命。吴将军也在内。
日本这些非法行动引起中国全国愤怒的火焰和抵制日货的运动,蔡公时的遗孀是领导人
物。这项惨案的协商拖延甚久。直到所有日本军队撤走,秩序恢复之后,曾太太的灵柩才运
返故乡泰安,葬于曾先生之旁。那是次年的春天。曾家在泰安的住宅,幸免于难。但是那种
凶残暴行,唤醒了木兰潜在的政治倾向和新的反日仇恨。甚至曼娘和暗香,过去做梦也没梦
到对日本有什么好感恶感,现在也开始痛恨日本人了。
春天,北京已经进入国民党的治下。奉系少帅张学良,痛心于父亲之被日本谋杀,不顾
日军多次的威胁,毅然归顺中央。狗肉将军则逃往东北日本的港口大连,安福系诸政客也都
宦囊丰满,全逃往此处。中国至此,至少是名义上,在国民党之下全国统一了,建都在南
京,北京改名为北平。
木兰想南迁杭州的老问题又提出来。先要处理了北平的房子。他们已经贴出房帖招租,
要租出正院儿。北平现在腾出很多房子,因为好多政府机关人员都要南下。但是,一天,一
个新官员来打听房子,并且说若是适宜,他预备买下来。他只出四千银元,但也算难得的机
会,于是曾家兄弟决定接受,自己再租个小房子住。
桂姐要去和女儿爱莲一起住,木兰说她那一阵子预备迁往南方,但是因为静宜园还有一
半空着,曼娘和经亚家可以搬进去住,他们名义上付一点儿租钱也就算了。这会使王府花园
再出现欢乐的气氛,这样也比租出去好。
这个想法大家同意。阿非仍然住在自省堂。珊瑚住莫愁以前住的院子,因为再往里面姚
太太的院子,现在由宝芬的父母住着。没人愿住红玉的院子,因为大家都嫌不吉祥。暗香和
丈夫带着孩子搬进暗香斋。这时暗香欢喜的叹了口气说:“一切似乎都是天命。我过去一直
觉得我要搬到暗香斋来住。”
王府花园的仆人大部分是新的了,因为宝芬有好多旗人亲戚没有事情,她就把花园内的
各种事情分派给他们做。
博雅现在已经二十岁,非常严肃沉稳。虽然他仍叫珊瑚伯母,其实珊瑚像他的母亲一
样。他现在认为自己是姚家的长孙。一天他决定把母亲银屏的灵牌移进忠敏堂。他从父亲体
仁给母亲照的好多照片里,选出一张放大,供在忠敏堂正中父亲相片一旁。他吩咐在供桌上
要不断点巨大的红蜡烛,他自己时常进去拜祭。他对当年遭受虐待的母亲的孝敬之心,和对
祖母的仇恨,是同时存在心里。他只觉得祖母是一个满脸皱纹疯狂的哑巴老婆子,他也只见
过很少几次。听见人说他母亲的鬼把祖母弄哑的,他就真相信他母亲的灵魂曾经出现过。
祖母在时,银屏的忌日都要祭祀,一则是安抚亡魂,一则希望使姚太太恢复说话的能
力。现在是二十年的忌日,博雅也正好是二十岁,他想要举行一个大典礼。他这种孝思,全
家无不赞成,于是大事筹备。请和尚念经,宰羊献祭。晚上设有宴席,下午六点钟光景,点
上了蜡烛,和尚敲着木鱼和钟钹高声诵念经文。
住在花园的两家人都去行礼,华太太是银屏的好友,也请来参加。只有桂姐和女儿没
到。博雅跪在父母的灵位前面磕头流泪。祖母的相片也摆在桌上,博雅大不愿意,由于阿非
坚持,才勉强没有撤走。所以在体仁和银屏的相片的高处,挂的是他祖父母的相片。因为姚
先生已经离家十年,音讯杳然,所以把他的相片也供在那里,借以表示孝思。
和尚们正在念金刚经,宝芬的女儿从外面跑进来,向母亲喊说:“一个老和尚进来了,
他瞪着好亮的眼睛看我。”宝芬说:“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他也不过是念经的和尚罢了。”
孩子说:“不对,他看来好怪。我问他是谁,他不理我。”
“他进来了吗?”
“我看见他进到自省堂去了。仆人们想拦住他,他睁大了眼睛看看他们,还照旧往前
走。妈,他的白胡子好长,眼眉又白又浓——好像个老寿星。”
现在,大家正聚集在大厅的蜡烛光中行礼祭祀,那个老和尚走进来,静静的站着。和尚
们忙着念经,也没人注意他进来。念完经,为首的和尚走向前来,准备到院里去烧纸,有几
个人跟随着他到院里去。在屋里的人这才发现这位老和尚。他走到供桌前,背向他们,合掌
为礼,口中念念有词。家人都毕恭毕敬站着,等着他作法事,但是不知道他要如何。老和尚
慢慢转过身来,面对大家,蔼然微笑说:“我回来了。”
在他没转过身来时,木兰已经觉得有点儿激动,因为从背面看她认为她能认出父亲的
头,心里已经有一半儿相信也许是父亲。一看他那脸,长长的白胡子,浓白的眉毛,光亮炯
炯的眼睛,大家都倒吸了一口气。
木兰跑过去说:“噢,是爸爸!”
宝芬说:“是祖父!”
阿非和珊瑚跟着木兰跑过去,荪亚和经亚也过去挤在老和尚的周围。博雅听见里面的欢
叫声,还有别人也在外面看着烧纸,一齐跑进去。
姚老先生嘴在白胡子后面微笑,问候大家好,但是他的目光温和之中而有疏远冷淡之意。
木兰,珊瑚,阿非,都流下了眼泪。曼娘和暗香踌蹰退缩,不敢向前。博雅到跟前时,
姚老先生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这是我孙子,长得这么大了!”宝芬把两个女儿介绍给姚
老先生,两个小孩子望着这个怪样子的祖父时,不由得害怕颤抖。冯舅爷过去和姐夫说话,
是两个老人的别后重逢。红玉的两个弟弟,现在都成年了,流露着纳闷儿的眼光看这位伯父。
一眼看见华太太站在远处,姚老先生走过去,以精力充沛的声音说:“您好吧?今儿大
家都在这儿!”然后转身问:
“立夫和莫愁呢?”
木兰回答说:“他们在南方呢。”
“他们好吧?”
木兰说:“他们很好。爸爸,您身体还是这么硬朗!这些年您都在哪儿了?”
木兰再三追问时,他说:“我在妙峰山住了一年。我怕你们找到我,我到山西五台山又
住了一年。然后又去游到陕西华山,在山上住了三年。然后到四川峨眉山……”
还没等父亲说完,木兰情不自禁插嘴说:“爸爸,为什么不带我去呀?”
姚老先生安安静静的说:“我甚至还到了立夫的老家那个村子,傅先生傅太太在那儿,
我险些被他们认出来……我往南到天台,到普陀。”
木兰热情激荡,不胜羡慕之至,她说:“您若当初让我知道,我一定跟着您去了。”
父亲回答说:“你怎么可以去?你们年轻人要坐船坐轿。我上华山要爬一万尺高,我到
四川峨眉山是来回步行的。”宝芬的二女儿问:“爷爷,您到普陀岛,是不是在水上走过去
的?”
姚老先生说:“也许是在水上走过去的,也许不是。”他话说得那么严肃,脸上那么脱
俗,小女孩儿真觉得祖父是个神仙圣徒。
姚老先生从容微笑说:“在华山我从一只老虎前面经过,我望了望它,它望了望我,它
偷偷溜走了。我告诉你们,孩子,我这旅行,一半是游山玩水观赏风景,一半是自我求解
脱。这两个目的是不可分的。也许你们不明白。自我解脱的基础在于身体的锻炼,人必须无
钱无忧虑,随时死就死。这样你才能像个死而复生的人一样云游四方。你要把每一天,每一
刹那都当做苍天赐予的,你必须感谢上苍。你身上不带钱,则盗贼不近身。但是你不能这样
子旅行,那就必须把身体锻炼好——你的手,你的脚,最重要是你的胃。必须能够找到什么
吃什么,或者能挨饿,不吃东西。必须室内室外都可以睡觉,不管什么天气都能忍受。你若
没有这么一个身体,就不能旅行。”
大家问:“到哪儿找东西吃呢?”
“我在路上向人家乞讨,村里的人对老人很慈善。我能躺在硬石头上过夜。到了庙里,
人家总是给我饭食住处,因为我身上带有五台山正式盖有印章的法牒。我随身带着药,到庙
里就送给庙里一部分。在四川的树林子里,我看见长在老树桩子上的银耳,我们药铺卖银耳
赚了好多钱,就是那种东西。”
老爷回来的消息全家都知道了。仆人们,旧的,新的,都来看这位长者。宝芬的父母也
来看他,恭维他是“高僧转世”。他的脸上皱纹很深,面如风吹雨打中的红铜色。他虽然是
七十二岁,但是步履轻快,声音洪亮而微带柔和,目光则神彩照人,一如往昔。他说曾经在
黑暗中锻炼目光,所以在夜间走山路,毫无困难。
那天晚上虽然是银屏的忌辰,全家宴饭欢乐,为前所未有。姚老先生仍然身着道袍,坐
在席上吃鱼吃鸡,仿佛并没有出家。
宝芬的父亲说:“您到底是不是已经得道了?”姚老先生回答说:“不是。我一路之
上,只是一个乞丐。有时连青菜也没得吃。那时候儿有人给我鸡吃,我就得吃鸡。
这有什么关系?”
等老方丈进来,他认得出姚老先生,他说:“大哥,我不知道您就是王府花园的主人
哪!十天之前您不是在我们西山的庙里住过吗?”
姚老先生说:“不错,是啊,多谢您的厚待。我听说他们请您来做佛事,所以我一直等
到今天。”大家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正好在这个时候儿回来。冯舅爷想把茶叶和药材生意的情
形告诉他,但是他不愿听生意方面的事,又转身去看他的孙子。
宝芬的五岁小女孩儿,又聪明又淘气,指着屋里姚老先生的像片儿说:“你不是我爷
爷,那个人才是我爷爷。你是个神仙。”
宝芬忙解释说:“你爷爷十年前出外去了,现在才回来。”
他们告诉了立夫的被捕监禁和释放,以及他怎么样才搬到南方去的经过,也是为了安全
的缘故。他们提起立夫被控告的理由,一件就是他在山顶上把他妹妹嫁给陈三的事,姚老先
生说他喜欢这件婚事。
木兰给莫愁打电报,第二天收到了回电,说她和丈夫不久就返回北平看父亲。木兰和荪
亚正计划搬到杭州去。他们的东西有的已经装了箱子,现在正住在花园里一个较为破旧的院
子里。木兰现在又遇到问题,就是老父刚回来,她不久就要南迁,简直犹如生离死别一样。
她对父亲又敬又爱,现在实不忍心离去。倘若父亲愿意,她很高兴在父亲晚年能够伺候父
亲。所以她去见父亲长谈。她说:“爸爸,我们要到杭州去住。您记得我丢了的时候儿妈做
的梦吗?我是扶着您老年过桥的人。您需要一个安静的家,那也正是我们的心愿。这儿太
乱。并且,杭州是您的老家。杭州也有好庙。您若愿意,咱们可以在灵隐寺附近买栋房子。
在那儿过一段安静隐居的生活,是再好没有的了。”
父亲当然愿意和儿子一起住。但是木兰说:“莫愁妹妹也在南方。古语说:‘一个女婿
半个儿’,两个女婿不就是一个儿子吗?”
阿非当然不愿意父亲到南方去。父亲问他:“你为什么也不到南方去呢?”
但是阿非说不能去,因为宝芬的父母和他住在一起,除去店铺的事情之外,他还在帮助
岳父在禁毒协会的公务。
姚老先生答应和木兰到南方去,但是说在南方的房子弄妥当之前,他先住在北平静宜国
家中。他打电报给莫愁,让她在南方等着,因为他不久就到南方去看她。但是莫愁要一个人
从南方回北平来,因为她急于要见父亲,木兰等着莫愁一齐南返。
莫愁一个礼拜之后到的。姐妹俩分别了将近三年,见面非常欢喜,姚老先生问了好多关
于立夫的事。但是木兰只问了一句:“他走道儿还瘸吗?”莫愁简单的回答说:“还有点儿
瘸。”
所有亲戚家的女人都很喜欢莫愁,好多人请她吃饭,为她接风,有些家请客有两个用
意,一是为莫愁接风,一是为木兰送行。在临走的那天晚上,曼娘最后请他们。阿瑄也在
座。他在吃饭时说禁毒的工作不容易,因为走私毒品的人有日本人,也有韩国人,都受日本
领事保护。他也提到素云的事,素云在日本租界经营很多的业务,所以有“白面儿皇后”之
称。曼娘也痛骂日本人,木兰深感意外。后来才明白。
木兰、曼娘和暗香两个妯娌分手之时,非常难过。然后南迁杭州,重建新家。他们先和
莫愁到苏州。木兰快乐而激动,因为她梦想已久的简单淳朴田园式的生活,就快实现了,而
且她向都市生活的奢侈和富有的社会,也永远告别了。她却不知道这个田园生活的美梦却含
有她前所未经的辛酸。
在苏州,他们停下来到莫愁家探视。立夫和孩子们到火车站迎接。荪亚和立夫很亲热。
立夫虽走起路来还有点儿瘸,一定要帮着荪亚把行李提到马车上去。木兰看见立夫比在北京
时面色苍白,立夫看见木兰和以前一样活泼愉快,只是在苏州人眼里看来,穿着打扮得太讲
究了。立夫只穿着一件布大褂儿,布鞋,戴着眼镜,看来就像个学者。他说自从来到苏州,
他一直没穿过西服。
他们雇了一条船,可以轻松自如的到城西莫愁的家。在河上乘舟而行,木兰和孩子都感
到新奇,十分高兴。过了好多半圆形的桥,河面展宽,岸上越发显出田园风光,莫愁的家就
在这一带的岸上。
立夫的母亲和妹妹在后门儿等着他们呢。环儿现在回来和母亲住,丈夫陈三在军队里做
上尉军官。荪亚和木兰把行李一直托运到杭州,只带了几件小口袋,打算住一夜。
木兰极想看看立夫的书房,还没有吃面,就要到书房去看。苏州的房子里院子很多,因
此立夫用一整个院子做书房。屋里陈设稀疏,光线很好。在靠墙的长案上有一尊两尺高的西
藏佛像。在书架上,还是他生物学的旧书,好多中国旧书,都有很好的布套。封底的书名,
都是陈三工楷写的,有的字不够工整,那是性急的人写的,当然是立夫自己。他从事古文字
学研究,自然与金石学发生了关联。荪亚看到几本书,书名是《西清古鉴》,《金石录》,
另有一堆古物的拓片儿。在一个有抽屉的书橱里,有立夫自己搜集到的甲骨。在西藏佛爷的
一旁,放着一块巨大的骨头,上面刻着字,显然是巨兽的肩甲骨。靠近北窗,那窗子正对着
他妻子的庭院,有一块未经油漆的旧木板,就是他的书桌,桌子前头有一把棕色光亮的藤椅
子。
木兰问:“你就坐在这儿做事?”
立夫点头儿说:“是。”
她认出来一个粗脖子的玻璃瓶子,里头放着烟头儿烟灰,那是在北京立夫实验室里的旧
东西,因为这个烟缸子可以由外面清清楚楚看到里头烟灰堆积的情形,令人心里很畅快,也
因为在这样烟缸子里烟灰不会乱飞,莫愁很喜爱。立夫有一次说这个想法很别致,而且不费
一文钱。
木兰问:“你的稿子呢?我没看见。”
立夫回答说:“都放在抽屉里了。”
现在莫愁来叫他俩去吃面。而今正是春天,面是春鸡肉白面。木兰把汤里的白肉蘸了点
儿酱油吃下去,立刻就觉得苏州生活满合乎自己的习惯。
立夫很得意的说:“吃鸡,苏州第一;做鸡汤,我母亲第一。”
莫愁说:“男人在家吃得好,宠着,惯着,立夫第一。”
他们又接着谈论立夫的治学,何时可以把书写好。立夫说:“这本书很大,印起来,也
不得了,而且,除去我太太之外,真不知道有谁会看。出版之后,恐怕三年也卖不了两百
部。”
木兰问:“就因为这个你才慢下来吗?”
立夫说:“也不是。还有几点我不很清楚,还要研究。就是最难最有兴趣的那些字之
中,还有几个问题。你知道这会推翻经书上的文句的。在大学上,有‘汤之盘铭曰:苟日
新,日日新,又日新。’根据甲骨文,应当是:‘兄名新,祖名新,父名新。’孔子的弟子
把甲骨文念错了。这一定是他们老师教错的。在孔夫子的时候儿,甲骨文已经一千多年
了。”环儿开玩笑说:“你的著作里若有好多这种说法,人家要说你是共产党了。”
立夫用很挖苦的口吻说:“应当有一种共产党语言学,另一种民主语言学,法西斯语言
学。”那时候儿,民主主义,法西斯主义,共产主义,在读书人嘴上渐渐成为口头禅了。
环儿,可以说思想本来左倾,现在有点儿厌恶那种激进思想,往往出语讽刺挖苦。国民
革命把军阀政府推翻之后,国共分裂,国民政府开始剿共,国民党成了右派,青年人成了左
派,共产思想则转入地下活动。木兰听说在政府剿共期间,黛云一度坐监,后来被释出狱,
现在藏在上海公共租界,没有举行结婚典礼,和一个叫罗曼的男人志同道合,二人同居。那
时左派作家中有不少人起的名字,好像是从欧洲人名译成的中文,好像这样才够革命。罗
曼、巴金就是此类。
那天晚上,他们雇了苏州河上一个有房间的大船,在月光之下,大家宴叙。这些船以前
是官人用的,或是举子往北京去赶考时在运粮河上用的,现在主要往太湖游玩时才乘坐,有
时也充做水上饭馆之用,因为船上的厨师多以精于烹调出名。这种船使木兰和荪亚想起了逃
拳乱时的那段日子。月亮升起得很早,船划行出去,不是往繁华的万年桥,而是往乡间去,
河道渐宽,岸上陆地宽阔,在月光之下,一片恬静。一个船娘会吹箫。饭后,木兰只想要月
光,令人把一切灯光完全灭去。然后由船内移到船头上坐,女人坐着,立夫躺在光亮的甲板
上,两只脚高高放在栏杆上。木兰因为是生平第一次欣赏到江南之美,深信举家南迁之得
策。苏州周围地区没有一点儿北平的富丽堂皇之美。但是空气湿润,乡间的风光有诱人的温
柔,苏州的女人之美,据说与当地的水软气润大有关系。苏州方言的水汪汪儿的柔弱的味
道,也正跟当地的河渠纵横水稻盈野相符合。这种吴侬软语出诸青春的苏州船娘之口,使木
兰听了简直着迷。莫愁的孩子,尤其是最幼小的,也学会了苏州话。在这几个孩子之中,木
兰很喜爱的是最大的那一个,就是肖夫。肖夫今年十四岁,立夫说他已经能认八千个字,因
为父亲是用一种新方法教他的,用的是合乎科学的偏旁分类法。
夜渐深,人真正浸润在朦胧的月色和柔美的语音中。木兰渐渐轻松下来,先是用一个肘
斜支着身子躺着,最后平躺在甲板上,身旁是她的孩子,孩子再过去躺的是立夫。不过莫愁
因为荪亚在,为一个礼字,还仍然坐着。
萤火虫自岸上飞来,落在他们身上。一个在木兰伸出的胳膊上爬。莫愁伸手打下去。木
兰喊说:“你一定打死它了。
你打得那么重!”
木兰坐起来,看看那个受伤的萤火虫,已经滚在甲板上。
转眼之间,那光亮消失了。
木兰很难过地喊:“你打死它了!”
莫愁回答说:“那有什么关系?只是个萤火虫儿罢了。”
木兰说:“但是多么美呀!”
立夫说:“她常那么弄死昆虫。”
莫愁不服说:“一个虫子又有什么关系?”
木兰很伤心的说:“妹妹,你的确不应当。它也是一条生命。”
这件小事算过去了,但是木兰还难过了几分钟,没再躺下去。立夫开始说飞萤和火萤的
分别,还有那种光的神秘,那种没有热的光,科学家还不能制造。由萤火虫他又说到电鳗,
电鳗能发电电死敌对的动物,孩子们坐着听得出神。他们大约十一点才回到家里,小孩子已
经睡着。第二天,荪亚和木兰向立夫家告别,往杭州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