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追随政府携稚小木兰入蜀 全民抗战汇洪流国力西迁


  战争开始之时,木兰正和全家在牯岭避暑。牯岭是长江沿岸的名胜。
  阿眉现在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女,在南京一所教会中学念书。阿通已经大学毕业,正在上
海附近政府电信局的无线电台做事。这个电台能以强大的电力越过太平洋把信息发到旧金
山。他请了六个礼拜的假,随家到牯岭。
  杭州现在是中国公路网的中心,这些公路能把中国各地都联系起来,是政府近年来十万
火急下加速赶建的。在杭州背后的钱塘江上,一座公路铁路两用的大铁桥刚竣工通车,在乡
下人看来,是现代工程上的奇迹。另有一条新完工的铁路,把南京,杭州直接和牯岭附近的
江西省城南昌联系起来。这条新铁路通过多山地区,工程虽然艰巨,但也在一年半竣工。国
家这样突飞猛进的建设发展,事实上,也是引起战争的原因之一,因为日本看出来,若想进
攻中国,再晚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在中国方面,人人有了民族自信心,也有了对抗日本侵略
保卫国家主权的决心。
  蒋介石和夫人宋美龄女士这时正在牯岭,牯岭已然成为政府官员的消夏胜地。木兰的房
子正在蒋氏伉俪官邸的上面。虽然蒋氏官邸是在木兰的院子的正前面,可是有五十码的荒野
山坡相隔,木兰可以望见官邸中仆人的操作。官邸的入口在一条山路的开端,但这条路为自
上而下的一条溪谷所阻,与此溪谷并行有一百码之遥,然后相交叉,一条较为宽阔的公路由
此开始。在交叉路口,站有岗哨。在此交叉路口或在溪谷对面,可以望见官邸之中紧张的活
动。各省的高级军官,南京的重要大员,不断出出进进,有的步行,有的坐轿。中国将来的
命运如何,或沦为日本的保护国,陷于万劫不覆之地,或抗战建国,使中国成为一个自由团
结独立的国家,就要在这栋房子里决定了。
  在七月十七号,终于达成了最重要的决定,蒋介石向全国广播抗战到底的国策。他警告
全国,必须准备重大牺牲,中途绝无妥协可能,否则其恶果更为不堪。
  荪亚说:“他这个人,别人做不了的事他都做成了。北伐战争这项空前艰巨的任务,他
必须要担当起来,他已经完成了。现在他又遇到更艰难的任务,要领导中国对抗日本。他已
经习惯于在风暴里干自己的事,也许他以此为荣。他一定能够把这场战争进行到底。过去这
十年,我一直注意他。他瘦削硬挺而骨骼嶙峋,可是你看他的嘴!他的脸上显出的坚强不屈
与足智多谋,两者配合得那么神奇,我是从来没见过的。”
  阿通说:“我愿给他做个渡船夫。”
  木兰喊道:“什么?”她的脸突然沉下来。
  “妈,怎么?您不恨日本吗?”
  木兰看着荪亚,默不作声,荪亚也一言不发。
  阿通又问:“您不赞成?现在国家需要人人奋斗哇。”
  但是木兰却走开了,依然没说话。又经过一个钟头,她也一句话没说。她失去了心情的
平静。她突然的感觉,就犹如战争来临时普天下的父母的感觉一样。战争已经来到门前。为
什么过去她没想到呢?中国现在向她来有所索取,索取她的儿子。
  她和丈夫商量这件事。一个钟头之后,她和荪亚把阿通叫去,有话和他说。
  她问:“你已经决定去打仗了吗?”
  阿通回答说:“我若不去,我受教育有什么用?妈,我不了解您的意思。”
  “你不能了解……我只是问你是不是已经决定。”
  阿通说:“是,我已经决定。”
  木兰心里在挣扎交战,她眼中流出泪来。她说:“阿通,我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儿
子……”说着哭起来。
  荪亚说:“儿子,你现在年轻,你不懂父母的心……”木兰喊道:“我宁愿自己死,不
愿看见你死。我受不了。”他父亲又说:“阿通,你听着。你妈和我已经商量过。国家若需
要你,你必须要去。可是你要知道,在我和你妈这方面忍受的牺牲比你的牺牲要大。年轻的
爱国志士在战场上死得光荣快乐——他也有他的战友——可是他年迈的父母在家里活着,怎
么受得了。我们并不是阻拦你。你也要为家里想一想。”
  阿通说:“国若亡了,家还有什么用?”
  父亲很有耐性的说:“这个我自然知道。我现在若像你那么年轻,我自己也是要去打
仗。但是我们家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我们已经把你大姐献给国家了。你妈和我都上了年
纪,再不能有儿子。由个人和国家的观点看,你应当去。从曾家的观点看,若没有特别的理
由,你不能轻易牺牲。你的情形与众不同,曾家可能绝了后。日本但求中国人都死光,而家
庭是国家的第一道防线。你想想祖父祖母。这些年曾家生了多少孙子呢?我们三代只生了你
和你经亚伯父的两个儿子。阿瑄不是我们曾家亲骨肉,现在也不知道他流落何方。曾家的血
统不能断绝,要一直传下去。你也许觉得这话不切实际,也许你不懂。可是中国四千年就是
这么延续下来的呀。甚至在征兵制度的国家,没到万不得已,也不征召独生子去当兵打
仗……”
  阿通两手很紧张的攥住椅子的两臂,他说:“爸爸,妈,我知道您两位老人家难过……
可是我不得不去。”
  木兰脸上流着眼泪,抬头看了看儿子,她说:“好,去吧!
  我命里是要受罪,是要伤心的。”
  荪亚说:“告诉我,你要去干什么?你要去从军?”“我要去从军。国家要我干什么我
就干什么。我一定要为国家做点儿事。”
  父亲问:“你为什么不能照旧在电台做事?虽然不是上前线,也同样是报效国家呀。”
  木兰把握住这个想法,她说:“你说你要去做渡船夫。太平洋上的无线电就像一个渡
船。你为什么不做这件事呢?”阿通慢慢说:“好吧,若是对国家重要,我可以继续做。”
这似乎是父母和儿子之间的一个折衷办法。可是事实上,阿通做事的那个电台靠近江湾,正
是战争的中心。
  阿眉并不像她大姐阿满那么聪明有才气——也不那么活泼愉快——但是谦和高雅,是不
知不觉从母亲身上得来的。她也敬佩曼娘,而她的端庄腼腆也正像曼娘。在现代的女学生之
中,她完全是家庭教养良好的那一等少女。
  现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学的几个女传教士,同时也在金女大教书,也正在牯岭消夏。阿眉
很得老师的喜爱,有一位康宁汉小姐特别关心她。这几位老师都在牯岭木兰家住过,她们也
曾邀请木兰到她们的住处去过。八月十三号,上海战事爆发时,金陵女大是否秋季还开学,
大有问题。倘若不再开学,阿眉不愿耽误一学期。因为阿通的假日即将期满,木兰正说带他
回杭州,在他回去上班以前,一同住些日子。康宁汉小姐说让阿眉继续在牯岭和她们同住,
将来一齐回南京。秋天学校若不开学,阿眉可以坐火车回杭州,也很方便。康宁汉小姐是个
心肠很好性格温柔的新英格兰女人。木兰很喜欢她,所以就同意让阿眉和她一同多住些日子。
  回杭州去的前一天,木兰说:“阿通,阿眉,你们兄妹俩暂时要分别些日子了。这个战
争要打多久,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和你们相隔不远,阿眉,若有什么急事,赶紧给我打电
报,立刻回家。念书不要看得太重要。战事若不久就停,明年我给阿通娶个媳妇。你看,乡
间,这儿多么太平安静。咱535京华烟云(下)们可以在这儿买几百亩地,我要看着阿通
和儿媳妇在这儿安居乐业,务农为生,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儿。”
  她是一半开玩笑,可是孩子们懂她的意思。
  阿通说:“战事不久就会结束的。我们已经向虹口进攻,就要把日本鬼子赶下河了。”
  第二天,荪亚和木兰带着儿子回杭州,坐的是很舒服的船,从徽州附近的一个小镇出
发,一路风景极美,尤其是七里泷那一段。一边岸上有两块巨大的岩石,叫严子陵钓鱼台。
那两块岩石高出河面至少有六十尺,船在那儿抛锚过夜的时候儿,木兰心中纳闷儿:当年严
老先生怎么从那么高的石台子上往下钓鱼呢?她心想是不是地升高了,或是海面降低了,因
为那是两千年以前。大家听了这种想法,颇有感慨。在河面船上过夜,明月高高在山上,微
风自河面吹来,其美真是无法描绘,荪亚和木兰小饮了数杯。
  阿通在家和父母过了几天,回到上海去办公。不久,他父母接到他一封信,说无线电台
的高塔,都在日本第一次轰炸下毁灭了,其他一同遭受摧毁的还有图书馆、博物馆、体育
馆,江湾市民活动中心的体育场。他们只能尽量抢救设备,以供将来在公共租界恢复电台的
活动。
  中国大批援军进入吴淞地区,在上海附近长江三角洲上将要进行大规模的阵地战。战事
已发展成为全面的,范围势将越来越广。京沪铁路沿线的城市时常遭敌机空袭,乘火车旅行
已经不安全了。杭州已遭轰炸数次。
  很多上海杭州的居民四散逃难。杭州人往上海的外国租界逃,以求安全,上海居民则往
内地逃,逃离日渐扩展的战事地区。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儿,木兰接到阿非的电报,说他到了上海,和经亚家住在沧州饭店,
但并没提曼娘和阿瑄。他们为什么没出来呢?木兰很担心,有意去看阿非、宝芬、暗香,打
听点儿详细消息。
  到九月一号,情势十分危急,荪亚和木兰决定把阿眉接回杭州来,情势若再坏,就欲归
不得了。坐火车回来还可以,当然也有几分危险,并且必然会比平常慢得多。公路当然随时
都通。为了不使女儿冒险,荪亚和木兰决定由荪亚去把她接回来。木兰说她也要到上海去,
因为她急切于得到有关曼娘的消息。心想也许曼娘已经和他们一齐出来了。想到也许有这种
可能,心里觉得好兴奋。
  他们出发的头一天晚上,接到阿通的一封信:
  父母大人尊前,敬禀者,儿已从军。念及国若
  不存,家有何用?若为人子者皆念父母儿女之私情,中国将如何与日本作战?祈勿悬
念。不驱倭寇于东海,誓不归来。
  儿 阿通
  木兰看完信愣住了。儿子已经从军,但是何处从军,在何部队?为何不先告知父母?这
样,她越发急于往上海一行,也许阿通正在上海某处作战,亦未可知。乘着交通情况还不太
坏,先使女儿离开南京。这是一个明智之举,因为倘若阿眉还留在南京,等十二月南京成了
难民妇女集中营,她必然也成了日军暴行的牺牲品。那种暴行使文明人无法想象,在未来几
百年,会使天下所有的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人,都一直看不起日本军人。
  他们到了上海,找到宝芬、暗香和他们家的人。他们正住在一个舒适的旧式家庭饭店
里,那家饭店以前是洋人开的。现在由中国人经营。使木兰失望的是,曼娘没跟他们在一
起,他们也不知道木兰的这位结盟姐姐家出了什么事。木兰很担心。
  荪亚到南京去接女儿,木兰就和他们一起住着。由南京到上海平时只走七个半钟头,但
是目前由于军运频繁,自然要耽误。莫愁已经到上海看过他们,也已经回苏州去了,她心里
非常不安,因为倘若国军撤退,苏州就处于下一道防线上。搬家到上海自然安全些,但是立
夫是政府的官员,若是搬家逃难,会让他显得意志不坚定,而且他回家也越来越不容易。木
兰告诉她丈夫在苏州停一下,去看看妹妹和立夫,劝他夫妇再到上海去一次。
  荪亚去了之后,木兰才得有时间多打听点儿亲友的消息。素云的死她非常受感动。她听
到黛云和陈三的事情,以及他们怎么在西北参加了游击队。他们无法告诉她曼娘和阿瑄家的
情形,大家都恐怕他们很可能出了差错儿,因为好多难民告诉过他们在北平日本兵蹂躏乡间
糟蹋妇女的暴行。
  因为木兰的亲友都属于上等社会,受战事的灾害还算是最小的。但是那些日子在上海,
并不太平。轰炸机天天在头上飞。空中机关枪的扫射常常打在街上和屋顶上。爆炸之声,昼
夜可闻。老百姓凑集在江边儿上,看日本炮艇和浦东中国军队之间的炮战,有人站在楼顶上
看闸北和江湾火光熊熊的天空。最坏的是,逃难的男,女,孩子,由闸北涌来,在大街上踟
蹰犹豫而无所归。北平来的这批人看见上海阔绰的人还在戏园子,电影院,舞厅里追欢寻
乐,不觉大惊失色。就如同属于两个不同的国度一样。北平人懒散轻松,听天由命,逆来顺
受,但是而今至少脸上是显出愁眉不展,是垂头丧气,内心则隐藏愤恨,敢怒而不敢言。对
比起来,这个富足的通商口埠上海的市民,似乎是完全不知道战争正在疯狂进行,因为人人
都能从他们的行动上看出来。固然不少人忙于救济难民的工作,忙于到医院探视伤病者,为
士兵送慰劳品,安慰鼓舞士兵,因为他们补给并不够充分。但是整个上海则呈现两个划分得
显然不同的类别。一类人则享受欢乐,一如往常,有西洋租界保护,正合心意;另一类普通
老百姓,保国抗敌的士兵和流离失所的难民,在战争的摧残蹂躏之下,则首当其冲。
  木兰现在对战事的关心,不是只限于个人了,她不能忘记自己亲生的儿子是正在惊天动
地的炮声中。她接到儿子的第二封信,由家中转寄来,说他在杨行前线一个无线电单位服
务,说在请假期间也许能和父母一见,也许父母能到战地去看他。
  第三天,荪亚和女儿安然归来。立夫和莫愁也全家同来。
  立夫的长子肖夫,也在请求父母允许他去打仗。荪亚告诉他们说他的儿子阿通已经从
军,肖夫的问题也自然不难解决了,因为立夫有三个儿子,不能不答应。立夫和莫愁决定自
己带着肖夫和他两个弟弟一同前去接洽,看能否使肖夫和阿通两个表兄弟在一个单位工作,
这样也可以减轻两位母亲的悬念。肖夫刚从中央大学毕业,手笔很好,写作很快。他有轻度
的近视,带着眼镜,在做写报告信息的参谋工作,是个有用的人才。
  肖夫立刻就要到前线了,这减少了亲戚聚会的欢乐。虽然没人说出口来,姐妹见面时的
气氛则紧张而不轻松。暗香的儿子说也要去,但是叔叔荪亚说:“给曾家留个根吧。并且,
你还年轻。”
  问题现在是怎么把肖夫送到阿通服务的单位去。立夫费了一天的工夫办这件事。
  傍晚,他回到饭店,告诉他们说:“运气不错——我找到的那个团长,是我的学生,几
年前在北平跟我念书的。他太太住在法租界。我去看她,她帮着打电话给她丈夫。”
  莫愁问:“他答应对肖夫特别照顾了没有?”
  “他说了。他说尽量让他表兄弟俩在一起。”
  木兰问:“他知道阿通在他哪一团吗?”
  “他说他会立刻查出来。”
  现在莫愁掉下眼泪来,因为儿子从军已经无可挽回了。
  立夫说:“我带他到前线去。”
  荪亚说:“你自己到前线去?”
  立夫说:“你若打算看阿通,你最好也一齐去,我们明天晚上走。”
  荪亚问:“为什么晚上去?”
  “晚上安全。团长会派车去接我们。杨行离上海很远,普通车也不准到前线去。有副官
坐车来带我们走。”
  木兰坐着发愣。
  她突然问:“立夫,女人也能去吗?”
  “我想团长会让你去,不过对你不会很欢迎。”
  “我听说妇女慰劳队也送慰劳品到前线去。”
  “那又不同。她们是自己情愿冒险。”
  荪亚说:“你最好不要去。冒生命之险有什么用?”“我儿子在那儿几个礼拜都不怕。
我为什么怕去一夜?要走多久?”
  立夫说:“大概来往要一夜。当然夜里灯光要很暗,而且走得很慢。”
  木兰又问:“危险不危险?”
  立夫说:“最好你在这儿和妹妹一起住。为你手里这些条性命着想吧。”
  木兰再没说什么。全家都笼罩在恐怖的气氛之中。第二天整天,莫愁和她儿子待在屋
里,静静的坐着哭。木兰让荪亚去买四木箱橘子给前线士兵带去。
  吃晚饭时没人说话,今天早晨每个人都在报上看到了惊人的消息,但是没人敢提。前线
的战事是由开战以来最惨烈的。日本人宣称已攻下宝山,但是中国的报道是,还有一营仍在
靠近吴淞的那个海岸城市抵抗中,不过已完全与外界隔绝。两天之后,一个生还者说全营战
到弹尽援绝,全部牺牲。
  在十点钟,一个穿着肮脏军服的青年人,戴着钢盔,显得蛮精明伶俐,走进饭店来,说
车在等着接他们到团长的司令部。现在不可避免的场面来到了。在不断流泪之下,木兰和莫
愁再三嘱咐肖夫,话说得那么简单,可是儿子就那么难以忘记。告别的话再三说,因为情无
尽,意无尽。
  最后,立夫叫儿子上车,别人随后进去。莫愁往车里窥探,肖夫伸出手来握母亲的手,
车一开动,才把母子的手挣开。
  副官在前面和司机一起坐。他们刚一开出租界,进入房屋稀疏零落的市郊,司机便把灯
关起来。天黑无月,这样很好,免得夜间轰炸。
  荪亚问:“这么黑你怎么看得见?”
  “一路我们都知道。眼睛习惯了。我们很喜爱这种夜晚。
  前线的夜晚好美。”
  副官是一个聪明愉快的青年人,开始说些战地见闻。
  “你在战场上害怕不?”
  他喊道:“害怕?我们等着会会对方的朋友好多年了。我们会怕这个好机会?我们弟兄
们最初的毛病是蛮劲太大,耐不住要冲出战壕去,听到撤退命令,硬是不肯退回来。在前线
有一种激励的力量。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机会。一个人的勇敢会让别人觉得自己脸上无光。有
一个乡间的小伙子,才十九岁。他妈刚给他娶了一个乡下姑娘。他离开新娘,来到前线。他
常说:‘日本鬼子的枪射两千公尺。咱们的枪射一千五百公尺。咱们要往前跑五百公尺。大
家扯平。’他往前跑了,也死了。”
  “口令!”黑暗里喊了一声。
  副官回答了。手电筒的强光一直照进他们的汽车,照到他们的脸上,然后灭了。万籁无
声,又是可怕的黑暗。
  “我们怎么走过去呢?”
  副官说:“我们就快到大场了。过了刘行,你们会听到机关枪声音,过了杨行,会听到
大炮响。再过去就是无人地带,在那一带已经接连打了一整天。”
  过了大场,他们看见日本军舰上发射的探照灯,在天空转动,往各方向照射。除去汽车
引擎低沉的声音之外,只能听见田里蟋蟀的叫声。
  荪亚说:“我听说有满洲国军队,当然也是咱们中国人,也在敌方呢。”副官说:“不
错,不过没有多少。那一天,有近距离战斗。我们接近对方四、五十码的时候儿,听见对面
用中国话喊:‘都是中国人。别过来!’他们当然是满洲国军队。他们喊:‘别过来!过来
我们可要开枪了。’我们的士兵回答说:‘你们要不要尝尝我们的来福枪?’一个大个子的
在对面喊:‘我们的比你们的好。’我们看见他开枪,但是他往天上放。转眼间,一个日本
兵从后面过来,用枪从背后刺死他。我们的士兵看见,立刻拨动扳机,结束了那个日本鬼子
的狗命,替那个中国人报了仇。满洲国军队也很为难。他们身为中国人,却被迫杀中国人。”
  现在他们开始听见机关枪咯咯的响,声音越来越大。每隔一分钟,他们就看见远处突然
一闪亮,十秒钟之后,就轰的一声传过来,跟远处的雷声一样,同时伴有音乐似的呼哨声,
然后砰然一响。这时一个尖锐的声音,经过他们上空飞过去。
  肖夫问:“那是什么?”
  副官大笑说:“是子弹。”
  立夫问他儿子:“你怕不怕?”
  肖夫说:“不怕。”但是信心似乎不够大。
  “你现在还可以回家去。”
  “怎么能回去!”
  司机说:“我们到了杨行,还有好东西看呢。”现在路弯弯曲曲,前面有看不清楚的一
块块的黑东西。司机把速度减到蜗牛那般的慢。
  “口令!”
  副官回答了。又一个电棒的强光从黑暗里照到他们。
  “前进!”
  他们听见跑步的声音。
  “兵正开进战壕去。”
  “这么黑暗行吗?”
  “夜晚是最好的时间。”
  在寂静黑暗里,他们听见人压低之下的脚步声,但是没有人的说话声。
  肖夫买了一个手电棒带来了。他不胜好奇心的驱使,用手电棒照了一照在黑暗中的行动
队伍。真是奇观!兵戴着钢盔,穿着制服,枪挂在肩膀上,在黑暗寂静中移动,坚决而冷酷
的男子汉在走向战斗。
  他还来不及再看一眼,一个声音喊:“关起来!”然后骂一声:“他妈的!”
  肖夫立刻咯嗒一声关上。
  副官很严厉的说:“这你不应当。”
  司机说:“看,漂亮的东西来了。”
  他们往他指的方向看高空中有两条光,一红一黄。副官说那是大炮的指示信号儿。
  炮弹开始在较近的地方爆炸。爆炸前先有丝丝声,然后轰然一响。地面震动,他们的军
车也震动。
  车开始转很多弯儿,不久到了司令部。副官领他们进了大门。荪亚,立夫,肖夫,在屋
门口站着等候。
  那是乡下房子。屋里电话一旁有个行军床,床旁的桌子下面有一盏灯,窗子都是封闭的。
  团长正打电话。
  “什么?全团完了?我们再派一团去……不……?是,司令官。”
  刘团长咚的一声把电话挂上,立起来欢迎客人。
  团长说:“我正等着您呢。老师,您请坐。”
  立夫向刘团长介绍他儿子。团长说:“来参加我们作战?”说着向立夫微笑一下。然后
派副官到无线电单位去找曾阿通。刘团长说:“他在过去二十四小时一直工作没停。我们正
缺人手儿。我恐怕宝山完了。我们部队曾打无线电要求增援。但是他们全被切断了。一营在
城里撑了三天。但是没办法去增援。我们的援军第三次被消灭了。我相信他们孤军奋战,一
定要战到最后一人牺牲为止的。”他似乎非常受感动,几乎忘记了他们是客人。
  过了一会儿,阿通进来,向团长敬礼。他穿着军服,和以前看来不同了。他的上衣和裤
子都很脏,可是脸上却流露着坚决的快乐神情,迈步时显出前未曾有的威仪。
  荪亚问:“你的工作怎么样?做着有兴趣吗?”
  儿子说:“我们只有两个人,轮班管无线电。连想兴趣不兴趣的时间也没有。工作当然
很重要。”
  肖夫突然问:“我可以到便所去吗?”
  阿通微笑着说:“我们刚来时也是这样儿。”
  肖夫往外走时,阿通向团长敬礼问:“我可以喝杯水吗?”
  团长从热水瓶倒了一小杯水,递给阿通,他慢慢地喝下去,直喝到最后一滴。
  团长说:“水在我们这儿很宝贵。”
  立夫听了很感动,他说:“我们怎么帮助你们呢?我们带来了几箱橘子。”
  “橘子很好。我们弟兄饿得倒不利害,渴得利害。这村子的老百姓帮忙很大。我最受不
了的是我们的伤兵。什么都缺乏。伤亡的很多。告诉后方老百姓给我们送绷带,纱布,药,
香烟。”
  这时荪亚和儿子说话。肖夫回来,走到阿通一旁,立夫也走过去。
  荪亚说:“不管平时或是生病,要互相照顾。不要忘记往家写信。一个人若是太忙,另
一个人可以替他写。”
  肖夫问:“我能在无线电单位学着做吗?”
  立夫转过身去看刘团长。
  刘团长向曾阿通说:“带他去,你们俩若太累或是困了,至少他可以帮你们看。”
  阿通说:“我教他,他会学得很快。并不太难。乔治胖,爱困。”
  “你说的是谁?”
  “我的同伴。他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立夫对儿子说:“是你的好运气。和阿通一起工作,跟他学。要像亲兄弟一样……”
  甚至立夫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话停住,掏出手绢儿来。阿通说:“我现在必须走了。
我的十五分钟满了。今夜很忙。我若不去,乔治会睡着的。”
  现在两位父亲低下头吻自己的儿子的前额。
  团长说:“带六个橘子,你们俩吃。我知道是你妈买的。”
  阿通的眼睛亮起来。
  电话又响了,团长立刻过去接:“反攻——五点半。是,司令官。”
  荪亚和立夫最后向儿子告别,告诉他们有假时回饭店去。说完立刻走了,每个人都有自
己的心事。蟋蟀,金钟儿,纺织娘,依然在道路旁歌唱安静的万年太平曲。听见这些虫声,
荪亚立刻想起他当年跟平亚、经亚斗蟋蟀的童年故事,于是觉得自己特别年轻了。他们到达
大场时,天开始发亮。这一夜是他们俩毕生难忘记的。
  他们到饭店时,大概是早晨四点半。木兰和莫愁一直坐了一夜,静等他们回来。现在木
兰在沙发上打盹,莫愁穿着衣裳倒在床上。
  立夫和荪亚用脚尖儿轻轻走进屋去。莫愁是第一个听到他们的声音的,她立刻坐起来。
他们低声说话。他们听见木兰在沙发上翻动,忽然她尖声叫:“阿通!”
  荪亚跑过去唤醒她,她已经流出了眼泪,她刚才在梦里哭了。现在她抬起头来看,有点
儿发愣。
  她喘了口气说:“噢!你们都回来了。我刚才做了个梦——看见阿通中了子弹,在泥里
打滚儿——后来肖夫背起他来。”
  大家劝慰她时,荪亚看了看表,差十分到五点。
  他们叫来咖啡喝,荪亚立夫说他们到前线去的经过。木兰听着,一言不发。她心里七上
八下。
  立夫叫饭店的茶房去拿所有的报来看,把消息念给他们听,木兰听着打盹。
  “国军反攻宝山,收复若干失地。孤军一营,立誓战至最后一人。浦东国军炮兵与日本
军舰全夜炮战。黄浦江两岸在继续炮战中。自八月十三以来,最惨烈之战斗。华盛顿电:罗
斯福总统警告美国侨民撤离中国。华北战线自天津至山西东北全长二百里。据称在河北省有
日本二十万人……自八月十四至九月一日,在浙江,江苏,安徽,日机遭我军击落总数达六
十一架……”
  那一天,木兰一直心中不安,希望接到阿通消息证明她所梦不实。她叫荪亚再送十箱橘
子去,让中国妇女战地劳军团转交,宝芬就在那个妇女团体里工作。
  莫愁说他们一家必须赶紧回去,因为立夫的老母一人在家,苏州也不安全。那天她和宝
芬谈了一次。莫愁最小的儿子和宝芬最小的女儿同岁,都是十一。宝芬没有儿子,很喜爱莫
愁的小儿子,她提议双方互收他俩为义子义女。但是莫愁说:“无须乎交换,他们是姑表兄
妹。索性我们请求你把你的女儿许配我儿子,让你女儿做我的儿媳妇。”
  宝芬微笑答应。她们俩说这话,彼此的丈夫都听见了。
  第二天,木兰也和丈夫商量带着阿眉回杭州。莫愁和立夫在过了真如之后的一站,坐火
车回苏州。姐妹和连襟于是告别分手。他们不知道彼此要好久才能见面。木兰向宝芬和暗香
辞行,相信阿通在放假时她会回上海去看他。
  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八日早晨七点半,木兰、荪亚带着阿眉到梵皇渡车站去搭火车。那天
早晨雾气迷濛,他们头脑里也是混沌不清。木兰没接到阿通的消息。火车站有好多人在等
车,好多大堆的行李。有些难民据说是前天来到火车站的,就在露天之下睡,等着机会上
车。孩子们躺在箱子上。有人躺在通往月台的路边。中国和公共租界的警察联合维持秩序。
  幸而木兰荪亚没有多少行李,因为火车上挤,阿眉从南京上车时也只带了两个小衣箱。
荪亚花了两块钱给一个挑夫,他答应至少能给他们找到两个座位。
  群众拥挤不堪,但是荪亚他们终于上了二等车,三个人占了两个座位。甚至立的地方也
没有了。他们对面坐着一个有钱的中国人,穿着哔叽西装,带着一个十三岁大的孩子。父亲
似乎有十五岁。头发平滑,从中间分开,戴着眼镜,不时用鼻子吸气作声,显得斯文镇静,
悠然自得。那个孩子穿着西服上衣,下穿短裤,叫那个男人父亲。
  一个满脸油脂的老年生意人,站在附近的通道上。火车开动了,火车站上的人仿佛还像
刚才一样多。火车在龙华站突然停住时,前后一摇动。老人猛转了一下儿,摔在穿西服的孩
子身上。
  那个孩子的父亲喊说:“你不长眼哪?”老人赶紧道歉。
  火车一开动,又一摇动。老人摇摆了一下儿,不知怎么样,总算又站稳了。他怯生生
的,好像不要惹人注意,开始轻轻坐在靠近那个穿西服的孩子的椅子的臂把上。那穿西服的
绅士看了看他,掏出手绢儿,以十分厌恶的样子捂上鼻子。
  那个老人说:“老兄,我借坐一下儿。我上了年纪。”“为什么你不早来?中国人就是
不懂礼貌。若有个外国人看见你坐在椅子的臂把上,怎么办?人家回国去,说中国人肮脏没
秩序。”
  木兰热血沸腾起来。
  她说:“这种时候儿,将就点儿吧。”显然是对那位绅士说的。
  木兰因为眼睛哭肿了,所以戴着一副墨镜。那位绅士不知道她是否望着他说的。他拿起
一份英文早报看,立刻神游到安全乐土,高高超出气味恶臭的人类之上了。
  但这次与雅士同车,也并不是什么旅行的吉兆。木兰又陷入沉默。这位老人也似乎是不
通情理——不过也看对他持什么看法。他有一个孙子,有五、六岁大,正抱怨说站得累得
慌,老祖父就把他挤到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的座位一旁。戴眼镜穿西服的那位绅士说:“这
是怎么说的?你看不见乘车规则吗?‘每排只限坐乘客二人’。”
  老人央求说:“您多包涵。他不能站一道儿啊。”
  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并不见得真正反对,但是他父亲却把他拉近自己,免得受了污染。
  木兰说:“这叫什么事?阿眉,你到对面儿去坐。让那个小孩子到咱们这边儿来。”
  那个穿西服戴眼镜的绅士大感意外,抬头看了看。
  他用英文说:“谢谢您。”
  阿眉过去,坐在那个穿西服的小孩子和老人中间,老人坐在椅子的臂把上。阿眉向母亲
做了一个暗号儿,表示老人身上有怪味道。那个老人的孙子过来,靠里面坐,挨着荪亚。
  现在天空渐渐黑暗下来,开始细雨纷纷,窗外仍是绿黄相间的田地。一连数里的金黄油
菜花,在烟雨迷濛的九月,平静而美丽。
  火车进了松江站,雨即停止。火车外面,仍然是人潮汹涌。
  火车头已然把车卸下,要到后面去向前把车推动,因为车没办法转头。
  对面那位西装绅士正在吃一个包装得很清洁的夹心面包。他告诉儿子那纸是消过毒的。
荪亚拿下一包苹果还有一包蛋糕来打开。
  他觉得身旁坐的那个孩子显然是很饿,就给了他一个苹果。这时有人喊:“飞机来了!”
  那位绅士正在吃他那夹心面包,一听见人嚷嚷飞机来了,面包掉在地上。立刻大家乱做
一团。人人都想由已然停下的火车上逃出去。有的带着行李,有人空身逃走,有的从窗子里
跳出去。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喊叫声,乱在一起。
  飞机的嗡嗡声越来越大。那位绅士拉起儿子,从座位上跑开,面色苍白,一边连骂带叫
My God!老人跟孙子也不见了。转眼间,火车上几乎全空了,除去木兰家以外,只剩下了
五、六个人。
  木兰天性快,而荪亚天性慢。
  木兰喊:“咱们怎么办?”
  用了非常大的力量,木兰把右边的百叶窗关上。她向阿眉喊:“过来,蹲下!”阿眉蹲
在火车的地板上。木兰的话刚完,就听见“滋滋滋滋……嘭!”火车几乎震得跳离了车轨。
车里的玻璃,灯,碎片,电扇,震得各处飞。机关枪在天空中咯咯乱响。外面的难民鬼哭神
号。车一端一个人喊叫,说他自己已经炸死了。
  飞机的嗡嗡声渐渐微小,机关枪声也停了。只剩下外面人的哭喊声。
  暂时平静下来。万幸木兰家没有受伤。逃过了大难。木兰说:“把那扇百叶窗也拉上!
咱们死在这儿和外头是一样!”
  荪亚把那扇百叶窗也关上,开始把箱子堆在他们座位的左右两旁。
  他说:“一直躲在下头,飞机走了再出来。上头若有炸弹掉下来,咱们一家人死在一块
儿。若是榴霰弹和子弹由外面进来,还有逃命的机会。”
  不久,外面喊声又起,飞机的嗡嗡声又回来了。
  荪亚蹲在中间通道的边上,阿眉和木兰几乎在座位下平伏,阿眉吓得直哭。他们把衣箱
拉到头上遮挡。这时有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全车都震动了,一定是前头或是后头中了炸弹。
然后是天空机关枪咯咯的声音凶猛的响。外面的难民自上空遭受屠杀,犹如猪狗一般。
  又一个炸弹投中。荪亚看见一只人腿自窗外飞进来,落在通道上,正好倚在一个座位
上,血流到地板上。他闭上眼睛,肠胃直翻滚。
  又一个巨大的爆炸声,呛啷一响,好像附近的水箱被炸中。
  此后,飞机的嗡嗡之声渐渐消失,听见外面人说敌机已经飞走。
  荪亚觉得有神灵保佑一般,他向木兰说:“飞机走了。你躺着。我去看看。”
  他站起来。一个女人站在车那一头儿,腿已被炸掉,大哭:“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他往窗子外面看。月台上,田地里,处处躺着死尸,受轻伤的人正在走动,晕晕忽忽,
正找自己的家人和行李。荪亚说:“现在算过去了。咱们总算平安。”把挡着身子的箱子搬
开。
  木兰和阿眉站起来。木兰的右裤腿上一大片脏,是阿眉的头刚才放的地方,完全湿了。
阿眉还在打哆嗦没停。
  荪亚说:“大难已过,咱们平安无事。”
  他们带着行李,下了车。
  那个女人又喊:“善人,救命啊!观音菩萨保佑您哪!”
  荪亚告诉那受伤的女人说去找人来救她。
  外面,火车站,就像个露天屠宰场。民国十五年北京的屠杀学生,与这个相比,那不过
是儿戏而已。后来报上报道,此次轰炸,死了四百人,伤了三百人,都是自上海坐火车逃出
来的。只有大约五十个人没受伤。来此轰炸难民的敌机十一架,共投炸弹十七枚。
  一辆救护车来到了,这么大的灾难,真是无济于事。火车后面两个车厢还燃烧未熄,烟
柱上升,在九月灰暗的天空,弥漫不散。荪亚找人来救车上那个受伤的女人,并且帮助把她
运送到救护车上。但是对受伤那么多人所能给予的救助,则少得可怜。
  在火车站外乡间的路上,他们看见那个穿西服的绅士平躺在地上,身体一半泡在池塘
中,白哔叽西服上溅着水,血,泥。
  他们经过了好多困难,才到了嘉兴,在那儿过的夜。隔天,雇了一辆汽车回杭州。
  木兰越回想他家逃过的那场大难,越觉得那么奇迹般的逃脱之可惊。她虽然已经在家平
安无事,简直还不能信以为真。他们回来的第二天,接到阿通的信,由于木兰的梦引起的忧
虑才算消除,后来阿通几乎天天写信,木兰也就为这些信活着。
  火车上那次经验使他们将来的计划有一个新的打算。即使阿通能请假回上海,木兰也不
能去看他,他也不能回杭州来。
  前途如何,茫然不可知。杭州暂时还算平安。敌人虽然对杭州空袭,无非是扰乱人心,
不过很多居民开始往内地迁移,杭州城市的生活依然如故。荪亚叫左忠和他儿子在后面房子
下掘个防空洞。
  在十月初,阿非把阿瑄的一封长信转寄给木兰,叙述曼娘和他家遇见的那场惨祸。信是
寄给阿非和木兰的。木兰看描写曼娘和家人的死时,她开始哭,然后又看,又再哭,一直哭
着看完那封信的最后一行。信纸上都是她的眼泪。她躺在椅子上,目瞪口呆,一直发愣,信
从手里掉到地上。荪亚进来看她。
  荪亚吓了一跳,喊说:“喂,妙想家,怎么回事?”
  木兰指那封信,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站起来,脚拖拉在地走进卧室去,猛一下子
倒在床上,哭得一摊泥一样,好像吃了天大的亏似的。她那样躺了一整个儿下午。虽然进去
劝她,她根本不听劝。
  那天傍晚,那天半夜,她醒后,点上灯,走到化妆盒儿那儿,拿出她那位干姐姐在山东
曾家给她的那个玉桃儿。她把那个玉桃挂在脖子上,垂在胸膛前,又上床去睡。第二天,她
在头发上特别戴上了一个蓝绒线结子,像戴孝一样纪念曼娘。有好多日子她一直不说话,被
逼得不得已,才说句话。
  在十月二十七日,也就是英勇抗战后的第二十七天,拿中国人的血肉和优势的大炮飞机
对抗之后,中国军队开始撤退,阿通和肖夫姨表兄弟,在前线随军向北移动。
  莫愁已经将家搬到南京,好和丈夫接近。在猛烈轰炸下,苏州已然不能居住,而且全城
正在新战线上,必然会遭受空中轰炸和炮击。到十一月二十一日,中央政府决定将国都迁往
汉口,命令所有与军事防御无关的政府官员,都要把家眷迁往重庆、汉口、长沙。人口之撤
退于是开始了。庞大的迁移顺着长江逆流而上,任何可用的运输工具无不利用,逃离即将来
临的日本的虎狼之师,以前逃避最可怕的瘟疫,也没有这样逃避过。世界历史上逃避入侵的
军队,没有一国的人口逃难,像中国人这样逃避日本的。这是世界史上大迁移的开始。
  二十三日,木兰接到妹妹莫愁的信,说她和立夫要在一个礼拜之后,带着孩子迁往重
庆。木兰知道要很久不能见到他们了。他们这件要迁往内地的消息,引起了木兰的思索。杭
州将来会怎么样呢?
  她儿子还有信从前线寄来,当然是绕路辗转奇到的。阿眉还和董娜秀小姐经常通信,由
一种特别外国邮包传递。这样,阿通的信有些由董娜秀小姐转寄交杭州弘道女校的司宽顿小
姐。因此阿眉开始与司宽顿小姐有了交往。
  只要有信寄来,木兰就不能打定主意往内地迁移。杭州好在与往内地逃难的各地点都有
路线相连。再者,日本军队的真面目还没有揭露,阿眉的外国朋友还在说她们对日本军队的
纪律很有信心,而且不把日军在华北的暴行信以为真。
  木兰一天天的过,无时不在等儿子的信。据她看来,不到战争结束,是没有机会见到儿
子的,不然就要等他调到内地。她现在已经觉得自己是个无儿之母,也开始了解陈三的母亲
等儿子回家的心情,望子归来似乎永远是母亲生活之中的一部分。
  她想陈妈时,她就想到陈妈的儿子陈三。她觉得人生一向就是如此,天地开始就如此,
于是她极力想从父亲的道家哲学里寻求一种安慰。
  现在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到了秋天,儿子的人生则正在春天。秋叶的歌声之内,就含有来
春的催眠曲,也含有来夏的曲调。在升降的循环的交替中,道的盛衰盈亏两个力量,也是如
此。实际上,夏季的开始并不在春分,而是在冬至,在冬至,白昼渐长,阴的力量开始衰
退;冬天的开始在夏至,那时白昼渐短,阳的力量开始衰退,阴气渐盛。所以人生也是按照
此理循环而有青春,成长,衰老。陈妈已经过去,但是儿子陈三则正在壮年。曼娘过去了,
但是阿瑄则正在继续。在木兰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进入了秋季,她也清清楚楚感觉到生活的
意义,也感觉到青春的力量正在阿通身上勃然兴起。
  在她回顾过去的将近五十年的生活,她觉得中国也是如此。老的叶子一片一片的掉了,
新的蓓蕾已然长起来,精力足,希望大。
  这些想法使木兰耐性渐大,更能达时知命,虽然是来日岁月渐少,她却勇气再现。荪亚
发现她的面容已经改变,虽然有点儿伤感,有点儿衰老,但却显得慈爱多了,她已经不再对
死亡恐惧,也不再担心自己的遭遇,不再担心自己的利害。
  在十二月十三日,日军进了南京。日军的无耻行为使全世界人的良心翻腾不安。他们荒
唐堕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时,他们才停下来喘喘气,这一段日子有几个月。
  上海以南,也就是杭州湾以北,自从十月底就在日本占领之下。进入杭州似乎是自然之
事,并不困难,因为杭州是在浙江省的北部尖端,战略地势上正控制通往南部、西部和西南
内地的公路网和一条铁路。
  木兰的头脑还在懒散消沉听天由命的状态之下,有什么变故并不很在意,这时谣传中国
军队即将弃城撤退,到十二月二十二日,横跨钱塘江的大铁桥,和一个大电力厂,这都是杭
州人颇引以为荣的建设,被我军自行炸毁。撤退的国军实行“焦土”政策,把遗留下可能为
敌人利用的东西完全毁灭。撤退甚为成功,城外道路桥梁完全炸毁无遗。
  但是杭州这个湖山城市,像北平一样,立刻又受到人的青睐,当地所受的破坏不像苏
州、无锡、南京那么厉害,因为在杭州没有作战,日本军占领之后,也不会有重大的破坏,
因为是国军自动放弃的。
  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日军到了!三三两两,在街上散漫乱转,疲乏而厌倦,即没有军人
秩序,也没有任何警觉,因为知道城内已经没有中国军队。他们在几天行军之后,显得又饥
又饿又肮脏,漫无目的,各处徘徊,寻找食物。
  其实这正是一个好机会,日本可以表现保护善良百姓的军纪和能力,让百姓在他们统治
之下重度正常生活。
  最初,老百姓并不很怕占领的日本军。木兰在城中城隍山的家里,在圣诞节,听得见天
主教修道院的歌唱。后来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恐怖的女人开始在外国学校,外国医院,外国
修道院躲藏。两个最大的外国教会住宅,原先打算各自收容避难的妇女儿童最多一千人,后
来各收容了两千五百人。走廊、阳台、楼梯的梯顶,每一个可坐的地方都有人占满了。
  日本军占领了五个礼拜之后,一个美侨医生觉得实在是抑制不住了,写出这样的话来:
“我不知道哪一家商店,哪一个人家没遭到骚扰。各处恐怖暴行公然进行。在日本人占领之
前,中国朋友所说的日本人的暴行,我们曾给打了折扣,现在我们在万分悲伤之下来承认,
那还不足以充分描写实际的恐怖……现在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五周,你不管在城内什么地方
走,几乎都会看见日本兵公开抢劫,而日本当局毫无干涉制止之意,即便到现在,妇女到什
么地方也得不到安全。”
  惊人的传闻都是抢劫奸淫,千篇一律。木兰说对了,日本人的劣根性是改不了的。
  城隍山因为是俯瞰西湖和钱塘江的高处,有几个日本哨兵驻扎在木兰家附近,这很使木
兰家受到威胁。阿眉认识美国老师司宽顿小姐,但是学校则嫌太远,可是天主教的修道院则
在木兰家附近。司宽顿小姐给修道院的院长写了一封信,请她允许木兰母女和一个女仆去避
难。
  所以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木兰和阿眉,还有锦儿就迁入修道院。男人不许进入,分手时
也有点难过,但是荪亚算放了心;他自己没有什么可怕的,和左忠丙儿回家去。
  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阿眉吃了早饭之后,走到修道院的花园里去散步。她母亲正在小
教堂里,看早晨的祷告。那天早晨天气晴朗,阿眉越走越远,忘记了会有危险。
  忽然她看见十五尺之外修道院的墙外,一棵树上有一个人头往里窥伺。显然是一个日本
兵,因为戴着军帽。
  阿眉尖声号叫,赶快奔跑。日本兵跳过墙来追她。路很弯曲。她绕着一条小径奔跑时,
日本兵从那边跑过来,差几尺没抓住阿眉。
  阿眉用尽吃奶的劲跑,跑上一个矮树丛周围的石头台阶。日本兵在石头台阶上摔倒,但
是又终于离阿眉近了。阿眉喊:
  “救命!救命!”
  这时日本兵已经抓住了阿眉,用力吻她。他们现在是在上面院子里,离修女做早祷的小
教堂很近。木兰正在看那新奇的典礼和修道院院长的动作,心中则力图把家中新近遭遇的突
如其来的杂乱的变化都想起来,再联系在一起。木兰不像她母亲和大多数女人那样在佛教的
气氛中长大。现在她觉得这洋神洋教很特别,和中国的信仰那么不同,可也那么相近。过去
几个月来不幸的事故,使她越发接近一位不可知的主宰,这位主宰,他父亲名之曰不可以名
之的道,而她自己则称之为命运。现在和以前一样,她一想到道,就想到父亲。修女的特别
的诵经声和纯白的脸,非常感动她,她的眼睛湿湿的,觉得自己正面对着永恒。
  忽然间,阿眉大声喊救命的声音把她从沉思中惊醒,修道院长突然停止了仪式,命令几
个修女出去看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又继续祷告。
  木兰已经冲出了小教堂,四、五个修女随后跟出来。她们看见阿眉在日本兵的掌握中,
正揪日本兵的头发,拼命的打他。木兰也冲到日本兵身上,用嘴咬抱着女儿的日本兵的胳
膊。日本兵放开她的女儿,转过身来,在木兰的头上打了一拳,木兰趔趄了一下儿。阿眉还
尖声号叫,还想再打。但是日本兵看见白脸的外国人出现了,很快但平静若无其事的走开,
木兰母女哭做一团,头发散乱。
  修女走过来,想安慰母女二人,用柔和悦耳的法国话低声说了几句,但是木兰母女听不
懂。木兰一生没被男人女人打过,甚至也没被畜生撞过。现在女儿和自己受了日本鬼子的攻
击殴打,又愤怒,又恐惧,又觉得丢脸,她一边哭一边骂:“你们三岛的三寸丁!你不得好
死!”阿眉怒气冲冲的把日本兵在脸上吻过的地方擦了擦,简直想把那块肉擦下去一样。
  这时祷告会已经匆匆结束,修女们原来都来到外面,现在修道院长又把她们领进教堂
去。院长这个女人,人矮声音大,在温和的态度之下,显出内在强大的精力。她大怒,把阿
眉搂在怀里,用中国话安慰她。虽然危机已过,阿眉还抽抽噎噎的哭,浑身颤抖不已,嘴唇
的颤动也和木兰当年一样。一个中国修女前来跟她们母女说话,阿眉的哭泣渐渐平息。刚过
了十分钟,那个日本兵带着另外四个日本兵来了,要求见院长。
  院长向他们喊:“你要干什么?”
  一个日本兵说:“我们要搜查共产党和反日的女人。你们这儿有很多这种女人。”
  院长坚决的说:“不行,不能搜。”
  在小教堂内有三四十妇女,看见日本兵之后,她们便赶快溜进里面屋子去。吻过阿眉的
日本兵现在看见阿眉和木兰,他说:“她们在这儿——反日的共产党!”他把一只袖子卷起
来说:“那个女人咬我。这是对天皇陛下的污辱。必须处罚。”院长说:“你不能抓她!”
说着在胸前划十字,低声祷告了几句。
  一个日本兵打了她一个嘴巴。院长一看情势无望,不再麻烦,立刻走开,用法文向修女
说把中国妇女从教堂后面领走,把门锁起来,她自己从前门走出来,从外面上了锁。这么一
来,日本兵还不知道,已经被锁在里面。
  院长给美国教会医院打电话求救。几分钟之后,一个美国医生和一个日本军官来了,那
日本军官是赶巧那时到美国医院去有事。院长把经过情形告诉他们,并领他们进去,几个修
女在后面跟着。日本军官问那几个日本兵,日本兵用日语回答。第一个日本人卷起袖子,告
诉他被女人咬的地方,出乎大家的意料,日本军官没再说什么,出手在那个日本兵的脸上打
了一巴掌,然后向修女院长转过身来。
  他用很坏的中国话说:“那个女人和她的女儿呢?我要见见她们。”
  院长走进去,把木兰和阿眉带出来。日本军官一看木兰和阿眉如此美貌,转过去对那个
日本兵狠狠瞪了一眼。那个日本兵显然是报告过他们原是搜查共产党。
  阿眉和修道院长勉强用英语和美国医生说话,美国医生用英语和日本军官说话。阿眉把
事情的经过说明,美国医生再转告日本军官。日本军官似乎是个好人,而且已经懂了事情的
真相。但是他仍然想保持日本军队的尊严,所以他问了一个问题。
  美国医生说:“军官问你们是不是反日的共产党。”阿眉说:“我恨他们!”木兰说:
“我们不是共产党,但是反对日本人,因为他这个日本兵侮辱我女儿。”
  日本军官直接对木兰说:“你很生气。”
  虽然日本军官的发音不好,木兰懂得angry这个字,木兰现在对美国医生说话,美国医
生中国话全听得懂。
  木兰说:“您告诉这位日本军官不要无理取闹。他怪我生气,我是生气了。但是您告诉
他不要像无盐一样。”美国医生问:“谁是无盐?”
  木兰说:“她是中国古代最丑的女人。她的名字叫无盐。英文是No Salt。无盐这个
女人去见国王,请求国王娶她爱她。她应当有点自知之明才是。”
  美国医生微微一笑,觉得把这种譬喻翻译过去不太适宜。但是日本军官却把英文的No 
Salt听清楚了,他问美国医生木兰说无盐是怎么回事,美国医生只是说:“她说无盐那个
女人很可怜。因为生得丑,没有男人爱她。”
  美国医生笑起来,日本军官也笑起来,日本军官笑是表示他很欣赏这个典故,当然他并
没有懂木兰用这个典故的意思。他以为木兰是说只有丑女人才没被污辱,他把“无盐”两个
字写在手心叫木兰看。木兰冷笑了一下。日本军官也张开嘴唇半笑了一下。那几个修女觉得
很怪,日本军官居然向中国女人有和善的笑容。
  美国医生对那个日本人说:“这次你可以算在现场把他们抓住了吧?过去,你可以说你
不相信。”
  日本军官回答说:“我们是正在尽力维持军纪和秩序。我们在这儿的纪律已经很好了。
你知道南京、苏州、嘉兴吧!”
  那位军官似乎是在尽力而为,可是自己的部下以外的日本兵,他就不能管了。他转过身
去,用日本话吩咐日本兵出去,他们便由小教堂的大门出去。
  日本军官临走时说:“你们最好撤出这些女人,把她们迁到别处去。这个地方太偏远,
我们的兵我无法监督。”
  这件意外事故过去之后,美国医生和修道院院长决定暂时撤空这个修道院,因为地点不
相宜。妇女们由救护军送到天主教医院,所有的难民当天都搬走了。
  出乎荪亚和左忠的意料,木兰、阿眉和锦儿,那天中午以前由修道院回到家里。木兰的
前额上挨打的肿处尚未消失。等她把修道院发生的事告诉他们之后,大家都说:“杭州怎么
还能住下去呢?”决定往内地迁移。
  他们决定准备往内地迁移,准备那困难长途的逃难。他们的财产现在值十万块钱,荪亚
的商店已经和全杭州城别家商店遭受了同一的命运。日本兵闯进去抢劫过,伙计们已经逃
走,荪亚是一筹莫展。在一个月前,他算弄到两万块钱的现款,只能带着这笔钱走。荪亚把
一万分在他自己、木兰和阿眉三个人身上,缝在内衣上的小口袋里,因为锦儿全家也跟着他
们一齐走,他们每个人身上也都同样藏了一百块。剩下的钱木兰缝在棉被里。木兰也像当年
她父亲一样,把最好的古玩字画藏在以前掘好的防空洞里的地下。她也把一切玉和珍珠藏在
行李袋、铺盖之内、她身上和女儿身上。他们知道路上一定有地方要徒步而行,因为不知道
能否雇到车辆,所以带的毯子、衣裳,只以锦儿的丈夫和小儿子丙儿能带得动的为限。丙儿
现在是个很健壮的青年了,和阿通同岁。
  他们和美国老师司宽顿小姐商量好替他们转信,木兰给阿通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妹妹遭
遇的事情。她很恼怒的写:“不要忘记你伯母曼娘和你妹妹阿眉的遭受污辱,不把日本鬼子
赶下海,誓不停战!”
  因为钱塘江大铁桥,当初是花了数百万兴建的,后来国军撤退时自行炸毁,他们现在决
定向东逃,再转向南过江,然后再乘车往南昌。大桥若不断,只要往西走,离城不远即可乘
火车,但是现在西方与西南方都有战事,在哪方面通过都有危险,因为每个难民的钱和值钱
的东西,都被日本兵搜劫一空,他们指称这些钱和东西是抢来的,必须由他们退回原失主。
  所以,在十二月二十九日早晨,木兰全家人撇下了家,参加千万人的难民群,往中国内
地逃难。他们是三个男人,三个女人,都是成年人。左忠和丙儿扛着大件行李,锦儿提着布
包袱,荪亚提着一个小皮包,里头装着贵重的东西和文件。现在木兰的大脚对她太方便了。
阿眉因为身体消瘦,走起来倒轻松。锦儿虽然是个女人,身体却不软弱,木兰和女儿好多的
地方儿要依靠她。事实上,他们谁也不知道哪段旅程是什么样子,因为情形时时改变。
  过了不久,他们遇到一条小溪,二十尺宽,一座桥已经炸断。水只有一、二尺深。但是
锦儿说,她把木兰和阿眉背过去,免得她俩把脚弄湿。但是她丈夫说不必由她背,丙儿就可
以把她背过去。所以锦儿由她儿子背过去,然后左忠和丙儿把木兰和阿眉再背过去。这样情
形之下,很奇怪的是,主仆之间的分别自然消失了。这时所需要的,是力量、智慧、忠诚。
木兰由左忠背着过去时,她向那边岸上的锦儿喊:
  “锦儿,我应当赞美你!”
  “为什么?”
  “因为你嫁了这么个强壮的丈夫!”
  荪亚这时已经站在对面的岸上,他说:“妙想家,你还能开玩笑哇?”
  木兰很快乐的喊:“胖子,为什么不能?”
  所以他们继续往前走,精神满愉快。当时天气晴朗,冬天的太阳照起来,步行最好,只
嫌穿的衣服多了一点儿。过了一会儿,木兰和阿眉只得脱下外衣,自己手里拿着。前面是美
丽的乡野,有富足的村庄,高大的竹林。在一处竹林下,他们停下歇息,那儿的竹子高达四
五十尺。
  不久,他们走到一个村子,过了那村子,前面是一个渡口。渡船夫告诉他们再往前走两
里有一个市镇,到那儿,若是运气好,可以雇得到车。他们接着往前走,不久,就看见一行
行的难民,由东方与东北方往那个市镇走来。在那个市镇上,不论出多高的价钱,也雇不到
什么车。因为洋车、摩托车、轿子、驮载的牛马,或是被军队征用,或是被前面的有钱人雇
走了。但是荪亚还抱希望,他以为他们一到通往天台山的公路上,也许能找得到。
  歇息了一会儿,他们又开始出发,加入了越来越多的难民群,虽然是离乡背井的悲剧,
但是大家都有耐性,也都精神愉快。有时在这儿那儿,也看得见一辆洋车,拉着老母,或是
有病的女人。有弟兄二人用一扇门板抬着老母,中间拴一根杠子,抬在肩上。有儿子背着母
亲的,有父亲用一根扁担挑着两个筐子,一头儿是小孩子,一头儿是饭锅和铺盖。有一个病
人捆在水牛背上走。
  几千人的脚在跋涉前行,那么艰苦的跋涉前行,逃避可怕的敌人。但是他们的脸上有沉
静的刚强毅力。没有什么人谈论过去;将来也是茫然一片;他们只想眼前的需要——比如,
肩膊是否疲倦,到下一个市镇还有多远,今晚天气是不是够好。一个巨大的,顽强的,跋涉
的人群,整个抛弃故国家园的人群,凭着不屈不挠的勇气,向前走,向前走,到中国的内
地,重建自己的家。
  木兰和她全家人和这人潮一齐向前进,都是奔向同一个方向。荪亚说他们一到了大路
上,他看能不能雇到一辆汽车,即便付出荒唐的高价钱。但是,至少现在他们还得向前徒步
而行。那天晚上,他们在露天旷野,和数百名别的难民,扎营过夜,用少数的毯子和衣裳遮
盖着身体。
  第二天,他们走到了一个小镇,幸而左忠看见一家的后院儿里有一辆手推车。荪亚进去
打听,发现那个农夫刚从天台山去了一趟回来。荪亚劝动了他再推车去一趟,幸而人家答应
了。这样,左忠就可以减少一部分负担,木兰跟女儿也可以轮流坐在手车的一边儿。一年以
前,或者也可以说一个月以前,坐手车旅行,木兰一定觉得很有诗意,但是现在她以为,与
其说是诗意的事,还莫如说是使人舒服的东西,是两条劳累的腿的救星。
  现在他们靠近大道了。那天下午,他们看见路旁一个大概一岁大的婴儿,在死去的母亲
身旁啼哭,母亲显然是因为肚内无食露宿在外而死的。木兰荪亚俩人没说一句话,同时走过
去,木兰把他抱起来,放在手车上。阿眉照顾她,免得掉下车去。
  那天晚上,他们找到一个农家过夜。
  第三天,十二月三十一日,他们走近了公路。他们接近了天台山脉的开端,花岗岩的山
峰在平原上插天而立,大道就由中间穿过。公路宽广笔直,难民的行列在广阔的平原上伸展
到好远好远,仿佛一条由人类构成的活动的长城,似乎长得无头无尾,随着公路越过山坡,
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在公路上还没有走很远,他们来到了一个所在,两个巨形的峭壁分立在大路的两侧,好
像多少年前巨大建筑的大门的残基废柱。不久,在他们前面的远方传来轰然巨响,正像雷
声。最初听来像遥远处的海啸,又像洪水决堤的奔流声。声音起落相续,在山谷中回音传
送。渐渐走近,发现原来是人声,又像在空中撕裂巨幅的绸锻。大家非常吃惊,非常恐惧,
心中以为听来像古代的战场,又像叛军的喧嚣。大队的难民从大道上让开,因为在远处,接
连一串串的黑物体向他们坚定稳重的移动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们看清楚是军队的卡车,上
面载的是中国兵,高举着手向这些难民欢呼。如洪波巨浪起伏相续的欢呼声,向他们涌近,
又由巨大的峭壁将声音传回。他们是开赴杭州前线的部队。
  军队的卡车近了。士兵戴着钢盔在车上站得威风凛凛,向老百姓招手。士兵得到民众的
欢迎。开始唱出军歌,那军歌的重复句子是:
    上战场
    为家为国去打仗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木兰的眼泪开始往下掉。这时她四周每个人都参加了震耳欲聋的欢呼。歌声渐渐在远处
变小,站在道旁的群众的欢呼声也渐渐淹没了那远处的歌声。靠近木兰的难民站着往后看,
很多人还在欢呼,有些人在流泪。
  过了一个钟头,有五十辆军车经过,刚才的那样的场面又重复出现。这一次,几架中国
飞机从他们头上飞过,往北方飞去。疯狂般的欢呼声又从群众中飞起,又在山谷中震荡。天
台山花岗岩的峭壁也似乎加入了群众的欢呼,那声音似乎是由岩石内部震动而发出的,几乎
和人的腔调相同,那声音是军歌中的重复词句: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这样,岂非山岩也说出话来!
  木兰觉得一个突然的解脱,深深在内,非语言可以表达。她以前也曾有这种解脱的经
验,那是三十年前的中秋夜,她发现自己和立夫相恋的时候儿。在那次解脱时,她发现了自
我,而在这一次的解脱,她却丧失了自我。因为由于这次的新的解脱,在这次的逃难的路途
中,她开始表现出前未曾有的作为。
  将近一点的时候儿,他们遇到两个孤儿,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和她九岁的弟弟,俩人向
他们要饭吃。木兰想到自己孩童时迷失的情形。
  木兰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回答说:“死了。”
  “你们是什么地方儿的人?”
  “松江。房子和街道都炸了,点火烧了。我们原不想离开,但是全镇上只有五个老年
人,几条狗,他们也没法子管我们俩。善心的大娘,我弟弟饿了。”
  “你们由松江一直走来的吗?”
  “是。一路要饭来的。”
  那个小弟弟以前显然是很健壮的,但是现在看着呆呆的,毫无办法的样子,似乎一切完
全依赖着姐姐。
  木兰说:“咱们带他俩走吧。”
  荪亚问:“那怎么带得了?”
  木兰说:“放在手车上。”
  那个女孩子说:“好大娘,我们能够走。至少我还能走。
  您先给我们点儿吃的东西吧。”
  荪亚说:“来,上手车上来坐。”姐姐弟弟大感意外,和那个一岁的婴儿一同坐在车上。
  推手车的乡下人说:“太太,您真是个好心人。您若再这样儿,您自己就不能坐车了。”
  木兰回答说:“好了,我们就带他们俩,不再多带了。我们大人可以走。”
  那个乡下人喊说:“太太,我也跟您到内地,给您做个仆人吧。
  松江来的那个女孩子是真累了。她和她弟弟都面有饥色。锦儿把他们在前面村庄买的饼
拿出来给他们吃。姐姐弟弟两个人只吃不说一句话,只有真正饿的人才这样吃东西。
  快到日落时,他们走到一条小溪,过桥时,看见下面岸上躺着一个女人,丈夫和四五个
孩子围绕在身边。
  木兰说:“站住!”
  荪亚说:“现在又干什么?妙想家。”
  “那个女人生孩子呢。”
  木兰往回跑到岸边儿。推车的停住了,吓了一跳。荪亚在后面向她喊:“你现在又有什
么新主意?再带个孩子吗?”
  木兰往岸上跑着说:“我知道怎么办,不会乱来的。”
  那个女人躺在空地上,新生的孩子躺在妈妈身旁一块蓝布上,丈夫正用一块旧毛巾擦孩
子身上的血。但是脐带还没有切断。那个乡下女人正在自己接生,她正向丈夫说:“先把孩
子盖起来。把胎胞和脐带先放在外面。我只要休息几分钟,慢慢就可以照顾他了。”现在木
兰和锦儿已经走近,荪亚和阿眉站得远一点儿,做丈夫的向他们默默的望着。
  木兰说:“我来帮忙。”
  做丈夫的说:“那怎么好意思?”那个女人睁开眼,看见了木兰。木兰穿的是一件贵重
的西服上身。那个女人说:“好大娘,我一会就好了。这么脏,怎么能麻烦您?您若能给孩
子一点儿衣裳,我就感激不尽了。我们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锦儿很了解他们太太,所以她听见那个女人的话,就跑上岸去拿一个干净的小褂儿来把
孩子包上。
  木兰对她说:“拿把剪子来。”
  产妇说:“不要用剪子。那对孩子不好。给我个碗。”产妇说:“打破。”丈夫把碗打
破,木兰还不太懂,她问:
  “干嘛用?”
  “用新磁碴儿割断脐带。”
  木兰说:“我给你割。你躺着歇息。”
  木兰选了一片干净锐利的新磁碴儿,蹲下低着头给新生的婴儿切脐带,把剩下的脐带糸
了个结,把肚脐用锦儿拿来的毛巾小心包好,丈夫把孩子的胎胞扔到小溪里,木兰也到溪边
去洗手,那个男人站在一旁,不知道该怎么向这位好心的女士道谢。
  但是那位母亲说:“太太,您真是好心人,你若要,我就把这个孩子送给您。我们这么
多口子,都养不起了,又在逃难,您看,这是个男孩子。”
  锦儿望了望木兰,木兰也望了望锦儿,俩人都低下头看了看那个婴儿。
  锦儿说:“收养他吧。我照顾他。”
  木兰转身对那位母亲说:“您真是这个意思吗?挺好的个孩子。”
  那个女人费力坐起,想把孩子抱起来。木兰就递给她,母亲把婴儿紧紧的抱了一会儿。
然后很坚决的看着木兰说:“好大娘,您若愿意收养我这个孩子,我知道这是他的福气。您
一定很有钱。我若自己养,不知道养得活养不活。我们一路上吃的东西都不够。”
  荪亚在一旁站着看,见木兰跪在地上,伸出胳膊去接受那个孩子。做母亲的把婴儿抱着
挨着自己的脸,含着眼泪微微一笑,把孩子递给木兰。父亲没说什么话。几个姐姐哥哥都走
过来,看新生的小弟弟那么快就由一位阔太太收养了。
  木兰站起来,解开自己的外衣,把婴儿放在胸膛前温暖着,走向溪岸。荪亚走下去问那
做父母的关于他们家乡的问题。
  木兰从上面喊:“告诉他们咱们的地址。”
  “什么地址呀?”
  木兰说:“咱们杭州的茶庄的地址。告诉他们说一打完仗咱们就回去。”
  于是木兰叫锦儿给那夫妇拿下十块钱去,然后又继续向前走。车夫更觉得有趣,他说:
“现在两天之中您就捡了四个孩子。若按这个快慢推算,您很快就会收养到一百个了。”
  木兰说:“这一个一定是最后一个。”
  车夫说:“全中国若都像您这样儿,日本对咱们就无可奈何了。我上次推车去,一路上
看见道旁有三次生产的。日本就杀咱们一百万,咱们还能剩下四万四千九百万人,而且每天
还有孩子生下来!”
  现在锦儿和木兰轮流着抱那个孩子,有时候儿坐车,但是大多时间是在地下走,因为手
车上已经推着那一岁大的婴儿,九岁大的男孩子,另外还有行李。木兰心中在想那个男人说
的话,她就对荪亚说:“你记得咱们告诉阿通的话吗?中国人的血统一定要传下去,不管是
我们家的,或是别的人家的!”
  婴儿哭起来。木兰随身有一个小药箱。她拿了一块棉花,蘸了点糖水,让婴儿从棉花里
把糖水吸走。
  那一夜,是新年除夕,他们停在天台山下的一个庙里。这一带乡间是浙江省第一等美丽
的地区,公路未兴建之前是人迹罕至的。所以也是游客所稀见的地方。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看见巍峨的花岗岩山峰拔地而起,高耸天际,半入云端。庙里挤满了难民。老方丈听说他们
是杭州有名的茶商,说他认识他们的父亲姚老先生,招待非常热情,虽然地方那么拥挤,在
里院儿给他们找了一间屋子。
  木兰要了点儿蜂蜜,说是给婴儿吃。老和尚给拿来了三瓶,因为蜂蜜是本地的特产。锦
儿提说她要带着婴儿过夜,但是木兰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她说:“不要,今天晚上让我带着
他睡。你带着那个小的睡,照顾那对姐姐弟弟。”
  荪亚说:“妙想家,今天晚上你需要好好儿睡一夜,明天还要往前走呢。”
  木兰回答说:“让这算最后的一次妙想吧,下不为例。今后我让锦儿和他睡。”
  夜里,婴儿哭时,木兰用棉花蘸了一滴蜂蜜,擦了自己的奶头,使奶头儿发甜,她把婴
儿抱到怀里,婴儿就吮着奶头儿睡着了。木兰觉得有一种奇妙的快乐,觉得来哺育这个婴
儿,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中国的将来,是绵延中华民族的生命。这个婴儿是中华民族延
续的象征,比她以前玩玉石玛瑙小动物,可有天渊之别了。
  这是民国二十七年元旦的清晨,荪亚说他们今天应当歇息一下儿,老方丈也央求他们住
一住。所以他们在庙里度过一个安静的早晨。
  木兰想到当年逃义和团和外国兵,那时她还是个孩子,那是遥远的过去。由那时到而
今,是一串何等多事的岁月呀!她的家人亲友都已东零西散:立夫和莫愁在他们前头千里之
外,在遥远的中国西部四川省;陈三、环儿、黛云在陕西;她弟弟阿非、宝芬、经亚、暗香
在上海。曼娘死了,虽然曼娘已经死在这场战争里,曼娘的精神还依然和她在一处,她若能
有机会再和这些人重度以前的岁月,叫她付出什么她不肯付呢!最重要的,是她想儿子阿
通,他和姨弟肖夫一同在军队里。在她的想象中,她觉得他俩就像在她身旁经过的大卡车
上,那些微笑的年轻的战士一样,他们去牺牲性命,后来子子孙孙才能有自由。多少亿万的
中国人共同在这伟大的史诗时代,这伟大的史诗的故事里奋斗生活之时,木兰觉得她自己也
是其中的一份子啊!
  那一天,在庙里歇息之时,她开始向阿眉说她当年逃难的经过,以及体仁和银屏的事,
红玉、阿满、素云、曼娘的事,他们如今都已作古了。阿眉最爱听母亲说祖父姚老先生,他
的牺牲精神似乎依然还在引领他们的生活,影响他们的生活。
  木兰说这些往事,有记错的地方,锦儿就给她改正。木兰、荪亚、阿眉,三个人对时光
似乎得到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就是,时光像一条永远流动不息的江河,雄壮伟大,而万古不
变。他们觉得自己的故事就像在永不改变的古老的北京的一个刹那,是时光的手指自己写下
来的故事。
  大约中午的时候,他们听见庙外人声鼎沸,又如雷声隆隆,自远而近。木兰一跳而起。
  她喊说:“来,去加入。跟他们一齐走。胖子,你可以吧?”荪亚说:“我的腿还在
痛。妙想家,咱们走咱们的吧,咱们要尽快去搭火车呀。”
  木兰问:“还有多远?”
  荪亚回答说:“大概还要走四、五天。我怕不容易雇到汽车。可是,即使雇得到一辆,
又有什么用?你转眼就把车子填满了孤儿了。”
  荪亚微笑着站起来,叫那个九岁的男孩子和他一齐走,锦儿抱着一岁大的那个,阿眉把
那个新生的婴儿包在衣裳里背在身上走,十四岁的女孩子和他们一齐步行。他去向方丈告
辞,致衷心的谢意。老方丈送他们到门口儿。
  他很热情的问:“大新年的日子,干嘛走这么早?”
  荪亚说:“我们要尽早赶到火车站。”
  老方丈又问:“你们往内地要多远哪?”
  木兰回答说:“现在也不知道。也许到重庆——去看我妹妹。”他想到了重庆也会见到
立夫,心里又温热起来。于是她又对老方丈说:“也许到了那儿,我们再一齐走。”
  老方丈站在庙门前,看着他们走下山坡。前面不远就是公路。如雷般的声音又渐渐近了。
  老方丈听见木兰喊:“快来,去迎他们!”他看见木兰从女儿身上抱过婴儿急忙走下去。
  庙下面有几千人,男的,女的,儿童。在新年喜气洋洋的早晨,在美丽的原野上如洪流
般向前移动,有军车过时,都大声欢呼。军队的歌声再度传来: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这歌声离他们越来越近,木兰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情绪,是一种快乐感,一种光荣感,
她想那是必然无疑的。她的激动为从前所未有。这种激动,只有个人溶进伟大的运动中,才
会感觉得到。她记得她看孙中山先生在北京的殡仪行列时,她心里有这样的激动:那时的激
动像现在的感觉,但是没有这么强大,不像现在这样震动她的全身,这样震动她的心灵。使
她这样激动的,不仅仅是那些士兵,还有那广大的移动中的人群,连她自己都在内的广大的
人群。她感觉到自己的国家,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得这么清楚,这么真实;她感觉到一个民
族,由于一个共同的爱国的热情而结合,由于逃离一个共同的敌人而跋涉万里;她更感觉到
一个民族,其耐心,其力量,其深厚的耐心,其雄伟的力量,就如同万里长城一样,也像万
里长城之经历千年万载而不朽。她已经听说华北、华中,全部的人口的逃亡,听说四千万的
男女同胞,向中国西部迁移,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迁移。她觉得这四千万人是以基本上共
同的韵律在移动。在难民的千千万万数不尽的艰难困苦之中,她还没听见一个人说反对中央
政府的抗日政策。她看见,所有这些人,都宁愿要战争,不愿身为亡国奴,曼娘就是一个例
子,虽然这场战争毁灭了他们的家,杀死了他们的骨肉,使他们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他们的
一身行李,只剩下了饭碗,只剩下了筷子,他们不悔恨。这就是人类精神的胜利。再大的灾
难,人的精神都能克服,能超而上之,由于精神的坚强弘毅,能改变而成为伟大荣耀,光辉
万丈。
  木兰所见的外在的光景改变了,她的内心也改变了。她失去了空间和方向,甚至失去了
自己的个体感,觉得自己是伟大的一般老百姓中的一份子了。过去她那么常常盼望做个普通
的老百姓,现在她的愿望满足了。征服自我,她父亲是全凭静坐沉思而获得,她现在也获得
了,而是由于和广大的群众,男男、女女、儿童的接触。杭州城隍山上是满足她美感生活的
隐居处所,现在她觉得毫无意义可言了,不能使她满足,并不够真实。而今在广大的逃难的
人群之中,没有富贵,没有贫贱。战争及其掠夺蹂躏,使人人一律平等了。她曾看见一位贵
妇卖她的狐皮裘,只要几块钱,只为了买食物以充饥肠。她忽然想起在松江火车站上那位穿
西服戴眼镜的绅士。她知道这广大逃难的人潮越往内地走,中国抗战的精神越坚强。因为真
正的中国老百姓是扎根在中国的土壤里,在他们深爱的中国土壤里。她也迈步加入了群众,
站在群众里她的位子上。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高耸入云的天台山巍然矗立。它在道家的神话里,是神圣的灵山,
是姚老先生的精神所寄之地。在庙门前,老方丈仍然站立。他仍然看得见木兰、荪亚,他们
的儿女,与他们同行的孩子们,所有他们的影子。他看了一段时间。一直到他们渐渐和别人
的影子混溶在一处,消失在尘土飞扬下走向灵山的人群里——走向中国伟大的内地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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