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圣诞夜 遥远的眼底下,夜色已深。夜景像一些碎钻零散的铺在黑色的天鹅绒上。 后藤浩三看看手表,九点多。回头看看嵌在墙壁上的跳字时钟,正从九点零 四跳到九点零五分去。 这裹是新宿K酒店第四十七楼的眺望台,为着让客人清楚的眺望夜景,特地设 计了稍暗的照明。后藤发现自己已是第三次绕着眺望台走,不由停住脚步。 记得好多年前,这幢新宿区首座摩天大褛开幕时,十分轰动,他第一次排队 等高速电梯上眺望台时,排了好长的人龙。现在,周围已有好几瞳摩天楼并 肩矗立。这幢酒店的眺望台变得冷冷清清,偶尔有些情侣上来之外,一度有 过的喧闹已不复存。 新的取代旧的,乃是理所当然。随着时光流逝,儿子做了父亲,儿子的儿子 又做了别人的父亲。这是自然的循环定律,可是不由感慨良深。 后藤浩三移动着六十岁的身体,不想那样打发时间下去。他走向眺望薹一角 的咖啡间,靠窗际的沙发坐下,叫了一杯红茶,叹一口气。 怎么办?二十分钟前刚打过电话,还是多等一会再打吧!可是,无论怎样都 坐立不安。于是,他又站起来,走到红电话前,旋转电话号码。 「喂,河合医院。」 「呃....」,浩三结结巴巴地说:「刚才我....」 「你是后藤先生吧!」听筒那一边的护士发出笑声。 「是的。」浩一松一口气。护士的声音没有不耐烦,他不濡要挂断电话。 「我叫你儿子来听。」 立刻传来勇一的声音:「爸爸吗?」 「是的。怎样?」 「还没哪!您不是刚刚才打来了吗?」 「是。....还要多久?」 「医生说快了。还不晓得!」 「没问题吧!」 「放心啦,不会有问题的,那是我的孩子哪!」勇一好像很镇定,浩三不禁 苦笑。 过了一会,勇一又问: 「爸爸,现在在哪儿?」 「眺望台。」 「怎么不回酒店房间?我会跟您联络的!」 「在房间更难过啊!」 「真是!好像是您生孩予似的!」勇一笑了。「可能快生出来啦,您回房休 息吧!」 「好好好,知道了!」放下电话时,浩三抹掉脸上的冷汗。 回到座位上,发现对面有位姑娘坐着,个子纤细,二十三四岁,穿深紫色大 衣,膝上放着漆皮包,双手插进口袋裹,目不转睛地看着夜景。浩三走近 时,她抬起睑来。 「喔,对不起。」然后站起来,「没有其他靠窗的空位子,所以....」 「没关系。」浩三用手制止她:「请坐,我不介意。」 少女微微地笑:「打扰了,真抱歉。」然后坐下。 「是不是跟人约好?」浩三问:「我可以换位子。」 「不,不是的。」少女慌忙摇头。「请随意!」 说话真有礼貌。无论大衣的穿法、坐的姿式,在在显示是个有教养的好女 孩,一定是良好家庭出身的人。当然,家庭重要,个人的品德修养也有关 系。家裹的媳妇裕子也是的。对了,裕子,生产顺利不顺利呢? 「您....是不是在等人?」少女有点拘谨地问。 「不是的。怎么这样问?」 「我觉得您在频频看手表....」 「哦,是吗?」浩三苦笑。原来自己无意识地拚命看时间。「也可以说是在 等吧!」 少女投来询问的眼光。 「我在等孙儿出世哪!」 「哦,那真恭喜了。」少女露出笑靥。 「好像快生的样子。」 「怎么不去医院呢?」 「我要工作啊!」浩三皱起眉头。少女笑起来。 「做哪一行呀?」 律师。明天早上要在这裹见一名外国人,没办法,只好住酒店。」 「不过....您的媳妇一定有人陪在身边吧!」 「我儿子陪她。」 「那不就放心了吗?」 「是啊,其实根本不必焦急....可是,躲在房间裹就是坐立不安哪!」 侍应端了两杯红茶过来,只放一张帐单在桌上就走开。 「哎,帐单是分开的。」少女喊住侍应。 「没关系。」浩三挥挥手。 「哎,帐单是分开的。」少女喊住侍应。 「没阙系。」浩三挥挥手。 「那真不好意思!」 「别客气。律师是一种缣钱而不道德的职业!」 「....那就不客气了。请!」 啜着红茶的时候,浩三开始觉得眼前的少女十分和蔼可亲,也许因他没有女 儿的缘故,对她有莫名的好感。 「这不单只是我第一个孙子,」浩三说,「事情还有很多来龙去脉哪!」 少女恬静地微笑着。浩三看着她,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竟然情不自禁地对 一名陌生的少女述说家事。 后藤浩三很迟都没有孩子,将近四十才生勇一。妻子一生下勇一就过世了, 由于高龄生产之故。浩三尽全力于教育儿子,然而并不如意。勇一任性胡 为,头脑聪明,却不喜欢读书,时常游手好闲,也不怎么听父亲的话。 四年前,勇一高三,突然告诉浩三不想读大学,想做画家。浩三一心希望勇 一继承自己律师的衣钵,听他如此衽性的发言,大感震惊,一时怒上心头, 第一次动手掴打孩子。后来,强迫勇一进私立大学念法律。他几乎不去学 校,一天到晚游荡,大三时瞒着浩三提呈退学。在浩三严厉的质问下,他实 行离家出走。 「我也太意气用事了。」浩三叹息。 「后来□?」少女催促他说下去。 「三个月,没有任何消息....」 没办法,只好找勇一的鲷友探消息,终于查悉他住在一间小公寓里,十分靠 近世田谷的老家。白天则在靠近环状七号道路一家油站打工。那一带噪音很 严重,排气瓦斯尤其厉害。浩三到油站找到勇一,等他放工。晚上八点下班 后,浩三想跟他说话,他却一声不响地带浩三回公寓。 「我勉勉强强地跟儿子走回他的寓所。一开门,有个女人出来。儿子搂着她 的肩膀说:爸爸,这是我的妻子裕子。」 浩三叹息说下去: 「那女的起码二十六七了,怎样看都是风尘女子出身。我很惊愕,接着发 怒....到底说了甚么,现在记不起来,只知道把她大骂一顿,说她存心骗 钱,而我绝不上当等等,骂完就气着回家。当时在我眼中,裕子只是个庸俗 而轻浮的坏女人。」 浩三对勇一非常失望,一段时间根本无心致力工作。 「有一天,一名年轻女子到事韩所找我。起初不知是谁,原来是裕子。她说 想跟勇一分手。又说本来两人无意结婚,只是某晚勇一喝醉酒,带她这个吧 女去开房。裕子觉得无所谓,勇一醒来,发觉自己做错事,觉得必须负起责 任,这才提出要跟她结婚」 可是,裕子接着耸耸肩,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我嘛,倒不介意结不结婚。不过,那人现在每晚都在读法律的书,变得不 爱说话....」 「说实在的,我很惊讶,勇一居然对法律有兴趣?我的眼前变得明亮起来。 我问她要多少分手费,准备立即写支票给她,但是....」 「怎么啦?」 「你知道,我是律师,善于观言察色。仔细看看裕子,虽然听她说得满不在 乎,但是有点言不由衷。实际上,她在说话时眼睛裹闪着泪光。我告诉她明 天再给她钱,叫她先回去。然后直接去油站找勇一问清楚原委。勇一承认, 除了他读法律的书是事实外,其他都是假话。裕子是想自己退出,使他能够 回家,然而绝对不会愿意跟他分手,因为,裕子已经有了身孕。」 浩三顿时觉得满腔激动,自己不过是个装模作样的假君子,比不上勇一和裕 子这两个充满人性真情的年轻人。 「我叫勇一跟我回家,他说不能丢下裕子置之不理。于是我说,你必须带着 裕子一起回家,不然不准踏进家门。」 少女温柔地微笑:「您做了一件明智的事之「幸好如此。」浩三说,他永远 不会忘记,当他说完那句话时,勇一的睑上同时露出天真与倔强的表情,接 着又笑又哭起来。 「之后,什么都变得畅心如意吧!」 「也不见得。主要是裕予跟我们在不同的环境成长,生活习惯兴趣等全不相 同。她对服装的兴趣我不苟同,她喜欢大声笑的样子我看不顺眼。深一层 想,主要是我自己的生活太刻板,像黑白照片,裕子却来给我上颜色。她喜 欢鲜艳的服装和化妆,其实没有什么不好。所以现在我对她再也没有忖么不 满了。」 「勇一呢?回去大学?」 「对,他答应了。」浩三露出满足的笑容。「我的事业后继有人了。我没有 勉强他,是他判断自己没有一生画画的才华,只把它当趣味....还有,勇一 回来后,第一件事是替我画了一幅肖像做纪念,竟然把老子画成穿六法全书 的西装、戴拟老花眼镜的讽刺画!哈哈!」 浩三愉快地大笑,少女跟他一起大笑。 「这个家庭真幸福。」少女说,「我想成为这种家庭的一分子呢!」 浩三重新打量她:「你几岁了?」 「二十四」 「人生最好的年华哪,一甸都是美丽的。....有没有喜欢的对象?」 「嗯....」少女垂下眼廉,蓦地醒悟过来:「是不是已经生了....」 「喔。」浩三看看表,「没想到说了那么多,打扰你哄!」 「不,不会,而且....你的孙子选了个好日子出世!」 「怎么说?」 「今天是圣诞节呀!」 「啊!」浩三敲敲自己的头:「圣诞节,真是,竟然记不起来。」 「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孙儿!」 浩三觉得胸膛被一股温馨的感觉充满。 「如果生了,我要去医院看看。」 「您不是有事倩要做吗?」 「没关系。横竖我常去欧洲,下次去的时候再见那个人。对不起,我去打个 电话。」 「请便。」 浩三急忙走去电话机前。电话在靠墙的一角,地点微暗。放了十元辅币,再 拨号码。 「河合医院。」同一个护士的声音。 「我是后藤....」 「后藤先生,」护士的语气不同刚才,带着动力:「已经生了!」 「是吗?母子都平安吧....」 「是的,两边都很健康。我叫你的儿子来!」 浩三觉得背后有人。转过头去,是那个穿紫大衣的少女。 「已经生了!」浩三兴奋地告诉她。对面听筒有声音,大慨勇一来接电话 了,于是浩三转过身去背着少女。 「喂!喂!....咦?还没来....」 少女盯着浩三的背影,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双手套穿上,打开漆皮包,拿出 一把十寸左右的利羿。 浩三感觉得背部中央一带有点刺痛,但是没有回头,还是朝电话方向看,等 勇一接电话。突然觉得手上的听筒很重,快要滑落了。听筒愈来愈重,一只 手拿不动了。怎么回事?他慌忙用两手去握听筒,拿不稳,听筒跌落在地板 上。必须捡起来....浩三想弯腰下去,身体变得重甸甸的,直不起来。他想 起战争中,队伍在下雪的满州前进时,双腿像铅一般沈重的情形。举步维 艰,走不动了,小队长拚命鞭打。走吧!走吧!不能停。扰起头来,勇一站 在雪地上对他微笑,怀裹抱着婴孩。下雪,太冷啦,勇一,别叫婴孩感冒 了,赶快回去温暖的地方....赶快....天黑了,是不是停电?浩三这样想 著,然后完全跌入黑暗的深渊。 少女木无衷情的俯视蹲在脚下的老人一眼,让刀继续插在他的背上,接着迅 速掉头往电梯口去。 电话线还在轻微摇晃着,听筒传来一把充满弹性的声音:「喂!爸爸?生 了!是男孩子。很健康哪!爸爸!您有没有在听?」 返回